及道、鹹以後,官吏之庸劣不足憚,既已顯著,而秕政稠疊,國恥紛來,熱誠者欲掃霧霧以立新猷,禁黠者欲乘利便以覬非分,此殆所謂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耶。於是一世之雄洪秀全、楊秀清、李秀成,因之而起;於是一世之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因之而起。
李鴻章,字漸甫,號少荃,安徽廬州府合肥縣人。父名進文,母沈氏,有子四人,瀚章官至兩廣總督,鶴章、昭慶,皆從軍有功。鴻章其仲也。生於道光三年癸未(西曆一千八百二十三年)正月五日,幼受學於尋常塾師,治帖括業,年二十五,成進士,入翰林實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也。
李鴻章之初生也,值法國大革命之風潮已息,絕世英雄拿破侖,竄死於絕域之孤島。西歐大陸之波瀾,既已平複,列國不複自相侵掠,而惟務養精蓄銳,以肆誌於東方。於是數千年一統垂裳之中國,遂日以多事,伊犁界約,與俄人違言於北,鴉片戰役,與英人肇釁於南。當世界多事之秋,正舉國需才之日。加以瓦特氏新發明汽機之理,朦艟輪艦,衝濤跋浪,萬裏縮地,天涯比鄰,蘇彝士河(即蘇伊士河),開鑿功成,東西相距驟近,西力東漸,奔騰澎湃,如狂颶,如怒潮,齧岸砰崖,黯日蝕月,遏之無可遏,抗之無可抗。蓋自李鴻章有生以來,實為中國與世界始有關係之時代,亦為中國與世界交涉最艱之時代。
翻觀國內之情實,則自乾隆以後,盛極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驕橫,海內日以多事。乾隆六十年,遂有湖南、貴州紅苗之變,嘉慶元年,白蓮教起,蔓延及於五省,前後九年,(嘉慶九年)耗軍費二萬萬兩,乃僅平之。同時海寇蔡牽等,窟穴安南,侵擾兩廣、閩、浙諸地,大遭**,至嘉慶十五年,僅獲戡定。而天理教李文成、林清等旋起,震擾山東直隸,陝西亦有箱賊之警。道光間又有回部張格爾之亂,邊境**,官軍大舉征伐,亙七年僅乃底定。蓋當嘉、道之間,國力之疲弊,民心之蠢動已甚,而舉朝醉生夢死之徒,猶複文恬武熙,太平歌舞,水深火熱,無所告訴,有識者固稍憂之矣。
抑中國數千年曆史,流血之曆史也,其人才,殺人之人才也。曆睹古今已往之跡,惟亂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則無英雄。事勢如是。至道、鹹末葉,而所謂英雄,乃始磨刀霍霍,以待日月之至矣。蓋中國自開辟以來,無人民參與國政之例,民之為官吏所淩逼,憔悴虐政,無可告訴者,其所以抵抗之術,隻有兩途,小則罷市,大則作亂,此亦情實之無可如何者也。而又易姓受命,視為故常,敗則為寇,成則為王。漢高、明太,起無賴,今日盜賊,明日神聖,惟強是崇,他靡所雲,以此習俗,以此人心,故曆代揭竿草澤之事,不絕於史簡。其間承平百數十年者,不過經前次禍亂屠戮以後,人心厭亂,又戶口頓少,謀生較易,或君相禦下有術,以小恩小惠繳結民望,彌縫補苴,聊安一時而已。實則全國擾亂之種子,無時間絕,稍有罅隙,即複承起,故數千之史傳,實以膿血充塞,以肝腦塗附,此無可為諱者也。本朝既龍興關外,入主中華,以我國民自尊自大蔑視他族之心,自不能無所芥蒂,故自明亡之後,其遺民即有結為秘密黨會,以圖恢複者,二百餘年不絕,蔓延於十八行省,所在皆是。前此雖屢有所煽動,而英主繼踵,無所得逞,鬱積既久,必有所發。及道、鹹以後,官吏之庸劣不足憚,既已顯著,而秕政稠疊,國恥紛來,熱誠者欲掃雰霧以立新猷,桀黠者欲乘利便以覬非分,此殆所謂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耶。於是一世之雄洪秀全、楊秀清、李秀成等,因之而起;於是一世之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因之而起。
鴻章初以優貢客京師,以文學受知於曾國藩。因師事焉,日夕過從,講求義理經世之學,畢生所養,實基於是。及入翰林,未三年,而金田之亂起,洪秀全以一匹夫揭竿西粵,僅二年餘,遂乃**全國之半,東南名城,相繼陷落,土崩瓦解,有岌岌不可終日之勢。時鴻章在安徽原籍,讚巡撫福濟及呂賢基事。時廬州已陷,敵兵分據近地,為犄角之勢,福濟欲複廬州,不能得誌。鴻章乃建議先取含山、巢縣以絕敵援,福濟即授以兵,遂克二縣。於是鴻章知兵之名始著,時鹹豐四年十二月也。
當洪秀全之陷武昌也,曾國藩以禮部侍郎丁憂在籍,奉旨幫辦團練,慨然以練勁旅靖大難為己任。於是湘軍起。湘軍者,淮軍之母也。是時八旗綠營舊兵,皆窳惰廢弛,怯儒闒冗,無所可用;其將校皆庸劣無能,暗弱失職。國藩深察大局,知非掃除而更張之,必不奏效。故延攬人才,統籌全局,堅忍刻苦,百折不撓,恢複之機,實始於是。
秀全既據金陵,驕汰漸生,內相殘殺,腐敗已甚。使當時官軍得人,以實力搗之,大難之平,指顧間事耳。無如官軍之驕汰腐敗,更甚於敵。鹹豐六年,向榮之金陵大營一潰;十年,和春、張國梁之金陵大營再潰,馴至江浙相繼淪陷,敵氛更甚於初年。加以七年丁未以來,與英國開釁,當張國梁、和春陣亡之時,即英法聯軍入北京燒圓明園之日。天時人事,交侵洊逼,蓋至是而祖宗十傳之祚,不絕者如線矣。
曾國藩雖治兵十年,然所任者僅上遊之事,固由國藩深算慎重,不求急效,取踏實地步節節進取之策;亦由朝廷委任不專,事權不一,未能盡行其誌也。故以客軍轉戰兩湖、江皖等省,其間為地方大吏掣肘失機者,不一而足,是以功久無成。及金陵大營之再潰,朝廷知舍湘軍外,無可倚重。十年四月,乃以國藩署兩江總督,旋實授,並授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於是兵餉之權,始歸於一,乃得與左、李諸賢,合力以圖蘇皖江浙,大局始有轉機。
李鴻章之在福濟幕也,福嚐疏薦道員,鄭魁士沮之,遂不得授。當時謠諑紛紜,謗讀屢起,鴻章幾不能自立於鄉裏。後雖授福建延邵建遺缺道,而擁虛名,無官守。及鹹豐八年,曾國藩移師建昌,鴻章來謁,遂留幕中。九年五月,國藩派調湘軍之在撫州者,舊部四營,新募五營,使弟國荃統領之,赴景德鎮助剿,而以鴻章同往參讚。江西肅清後,複隨曾國藩大營兩年有奇。十年,國藩督兩江,議興淮陽水師,請補鴻章江北司道,未行;複薦兩淮運使,疏至,文宗北行,不之省。是時鴻章年三十八,懷才鬱抑,撫髀磋跎者,既已半生,自以為數奇,不複言祿矣。嗚呼,此天之所以厄李鴻章歟?抑天之所以厚李鴻章歟?彼其偃蹇顛沛十餘年,所以練其氣,老其才,以為他日擔當大事之用。而隨讚曾軍數年中,又鴻章最得力之實驗學校,而終身受其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