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了吧,我回國一年半以來,看來看去,真有許多事看不入眼。當然,有許多事是我在外國時早就料到的,例如康有為要複辟,他當然一輩子還在鬧複辟;隔壁王老五要隨地唾痰,他當然一輩子還在哈而啵;對門李大嫂愛包小腳,當然她令愛小姐的鴨子日見其金蓮化。
但如此等輩早已不打在我們的賬裏算,所以不妨說句幹脆話,聽他們去自生自滅,用不著我們理會。若然他們要加害到我們——譬如康有為的複辟成功了,要叫我們留辮子,“食毛踐土”——那自然是老實不客氣,對不起!
如此等輩既可以一筆勾銷,餘下的自然是一般與我們年紀相若的,或比我們年紀更輕的青年了。
我不敢冤枉一般的青年,我的確知道有許多青年是可敬,可愛,而且可以說,他們的前途是異常光明的,他們將來對於社會所建立功績,一定是值得紀錄的。
但我並不敢說凡是中國的青年都是如此,至少至少,也總可以找出一兩個例外來。
我所說看不入眼的,就是這種的例外貨。
瞧,這就是他們的事業:
功是不肯用的,換句話說,無論何種嚴重的工作,都是做不來的。舊一些的學問麽,那是國渣,應當扔進毛廁;那麽新一些的罷,先說外國文,德法文當然沒學過,英文呢,似乎識得幾句,但要整本的書看下去,可就要他的小命。至於專門的學問,那就不用提,連做敲門磚的外國文都弄不來,還要說到學問的本身麽?
事實是如此,而“事業”卻不可以不做,於是乎轟轟烈烈的事業,就做了出來了。
文句不妨不通,別字不妨連篇,而發表則不可須臾緩。
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可以發表呢?有!——
悲哀,苦悶,無聊,沉寂,心弦,蜜吻,A姊,B妹,我的愛,死般的,火熱的,熱烈地,溫溫地,……顛而倒之,倒而顛之,寫了一篇又一篇,寫了一本又一本。
再寫一些,
好了
悲哀,苦悶,無聊……又是一大本。
然而終於自己也覺得有些單調了,於是乎罵人。
A是要不得的;B從前還好,現在墮落的不可救藥的了;再看C罷,我說到了他就討厭,他是什麽東西!……這樣那樣,一湊,一湊又是一大本。
叫悲哀最可以博到人家的憐憫,所以身上穿的是狐皮袍,口裏咬的是最講究的外國煙,而筆下悲鳴,卻不妨說窮得三天三夜沒吃著飯。
罵人最好不在人家學問上罵,因為要罵人家的學問不好,自己先得有學問,自己先得去讀書,那是太費事了。最好是說,這人如何腐敗,如何開倒車,或者補足一筆,這人的一些學問,簡直值不得什麽,不必理會。這樣,如其人家有文章答辯,那自然是最好;如其人家不睬,卻又可以說,瞧,不是這人給我罵服了!總而言之,罵要罵有名一點的,罵一個有名的,可以抵罵一百個無名的。因為罵人的本意,隻是要使社會知道我比他好,我來教訓他,我來帶他上好的路上去。所以他若是個有名人,我一罵即跳過了他的頭頂。
既然是“為罵人而罵人”,所以也就不妨離開了事實而瞎罵。我要罵A先生的某書是狗屁,實際我竟可以不知道這書是一本還是兩本。我要罵B先生住了高大洋房搭臭架子,實際他所住的盡可以是簡陋的小屋——這也是他的錯,他應當馬上搬進高大洋房以實吾言才對。
哎喲,算了吧,我對於此等諸公,隻有“嗚呼哀哉”四字奉敬。
你們口口聲聲說努力於這樣,努力於那樣,實際你們所努力的隻是個“無有”。
你們真要做個有用的青年麽?請聽我說:
第一,你們應當在誠實上努力,無論道德的觀念如何變化,卻從沒有把說謊當作道德的信條的。請你們想想,你們文章中,自假哭以至瞎跳瞎罵,能有幾句不是謊?
第二,你們要做人,須得好好做工,懶惰是你們的致命傷。你要到民間去麽,掮上你的鋤頭;你要革命麽,掮上你的槍;你要學問麽,關你的門,讀你的書;你要做小說家做詩人麽,仔細的到社會中去研究研究,用心看看這社會,是不是你們那一派百寫不厭的悲哀,苦悶,無聊,……等濫調所能描寫得好,發揮得好的。再請你看一看各大小說家大詩人的作品,是不是你們的那一路貨!
算啦,再說下去也自徒然,我又何必白費?新年新歲,敬祝諸君好自為之!
(十六年一月十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