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生所以有這膽量武斷的理由是: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
魯先生:你知道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但你也知道行也要學來輔助麽?古人已有“不學無術”的譏言。但古人做事,——即使做國家大事,——有一種家庭和社會的傳統思想做指導,縱不從書本子上學,誤事的地方還少。時至今日,世界大變,人事大改,漫說家庭社會裏的傳統思想多成了過去的,即聖經賢傳上的嘉言懿行,我們也要從新估定他的價值,然後才可以拿來做我們的指導。夫有古人的嘉言懿行做指導,猶恐行有不當,要從新估定,今魯先生一口抹煞了中國書,隻要行,不要讀書,那種行,明白點說,怕不是糊鬧,就是橫闖吧!魯先生也看見現在不愛讀書專愛出鋒頭的青年麽?這種青年,做代表,當主席是有餘,要他拿出見解,揭明理由就見鬼了。倡破壞,倡搗亂就有餘,想他有什麽建設,有什麽成功就失望了。青年出了這種流弊,魯先生乃青年前麵的人,不加以挽救,還要推波助瀾的說要少或竟不讀中國書,因為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這種貽誤青年的話,請魯先生再少說吧!魯先生尤其說得不通的是“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難道中國古今所有的書都是教人作文,沒有教人做事的嗎?魯先生!我不必多說,請你自己想,你的說話通不通?
好的魯先生雖教青年不看中國書,還教青年看外國書。以魯先生最推尊的外國書,當然也就是人們行為的模範。讀了外國書,再來做事,當然不是胸無點墨,不是不學無術。不過魯先生要知道,一國有一國的國情,一國有一國的曆史。你既是中國人,你既想替中國做事,那麽,關於中國的書,還是請你要讀吧!你是要做文學家的人,那麽,請你還是要做中國的文學家吧!即使先生之誌不在中國,欲做世界的文學家,那麽,也請你做個中國的世界文學家吧!莫從大處希望,就把根本忘了吧!從前的五胡人不讀他們五胡的書,要讀中國書,五胡的人都中國化了。回紇人不讀他們回紇的書,要讀中國書,回紇人也都中國化了。滿洲人不讀他們的滿文,要入關來讀漢文,現在把滿人也都讀成漢人了。日本要滅朝鮮,首先就要朝鮮人讀日文,英國要滅印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讀英文。好了,現在外國人都要滅中國,外國人方挾其文字作他們滅中國的利器,惟恐一時生不出急效,現在站在中國青年前麵的魯迅先生來大聲急呼,中國青年不要讀中國書,隻多讀外國書,不過幾年,所有青年,字隻能認外國的字,書隻能讀外國的書,文隻能作外國的文,話隻能說外國的話,推到極點,事也隻能做外國的事,國也隻能愛外國的國,古先聖賢都隻知尊崇外國的,學理主義都隻知道信仰外國的,換句話說,就是外國的人不費絲毫的力,你自自然然會變成一個外國人,你不稱我們大日本,就會稱我們大美國,否則就大英國,大德國,大意國的大起來,這還不光榮嗎,不做弱國的百姓,做強國的百姓!?
我最後要請教魯先生一句:魯先生既說“從來沒有留心過”,何以有這樣果決說這種話?既說了這種話,可不可以把先生平日看的中國書明白指示出來,公諸大家評論,看到底是中國書誤害了先生呢?還是先生冤枉了中國書?
十四, 二, 二十一,北京。
(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京報副刊》所載。)
這是這麽一個意思
從趙雪陽先生的通信(三月三十一日本刊)裏,知道對於我那篇“青年必讀書”的答案曾有一位學者向學生發議論,以為我“讀得中國書非常的多。……如今偏不讓人家讀,……這是什麽意思呢!”
我讀確是讀過一點中國書,但沒有“非常的多”;也並不“偏不讓人家讀”。有誰要讀,當然隨便。隻是倘若問我的意見,就是: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這是這麽一個意思——
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年之前,帶些自暴自棄的氣味地喝起酒來了,當時倒也覺得有點舒服。先是小喝,繼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減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經害了腸胃。現在有時戒除,有時也還喝,正如還要翻翻中國書一樣。但是和青年談起飲食來,我總說:你不要喝酒。聽的人雖然知道我曾經縱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
我即使自己出的是天然痘,決不因此反對牛痘;即使開了棺材鋪,也不來謳歌瘟疫的。
就是這麽一個意思。
還有一種順便而不相幹的聲明。一個朋友告訴我,《晨報副刊》上有《評玉君》的文章,其中提起我在《民眾文藝》上所載的《戰士和蒼蠅》的話。其實我做那篇短文的本意,並不是說現在的文壇。所謂戰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後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蒼蠅則當然是指奴才們。至於文壇上,我覺得現在似乎還沒有戰士,那些批評家雖然其中也難免有有名無實之輩,但還不至於可厭到像蒼蠅。現在一並寫出,庶幾乎免於誤會。
(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京報副刊》所載。)
【備考】:
青年必讀書
伏園先生:
青年必讀十部書的征求,先生費盡苦心為青年求一指導。各家所答,依各人之主觀,原是當然的結果;富於傳統思想的,貽誤青年匪淺。魯迅先生繳白卷,在我看起來,實比選十部書得的教訓多,不想竟惹起非議。發表過的除掉副刊上熊以謙先生那篇文章,我還聽說一位學者關於這件事向學生發過議論,則熊先生那篇文章實在不敢過責為淺薄,不知現在青年多少韞藏那種思想而未發呢!茲將那位學者的話錄後,多麽令人可驚嗬!
他們弟兄(自然連周二先生也在內了)讀得中國書非常的多。他家中藏的書很多,家中又便易,凡想著看而沒有的書,總要買到。中國書好的很多,如今他們偏不讓人家讀,而自家讀得那麽多,這是什麽意思呢!
這真是什麽意思呢!試過的此路不通行,宣告了還有罪麽?魯迅先生那一點革命精神,不彀他這幾句話撲滅,這是多麽可悲嗬!
這幾年以來,各種反動的思想,影響於青年,實在不堪設想;其腐敗較在《新青年》雜誌上思想革命以前還甚;腐朽之上,還加以麻木的外套,這比較的要難於改革了。偏僻之地還不曉得“新”是什麽,譬如彈簧之一伸,他們永遠看那靜的故態吧。請不要動氣,不要自飾,不要閉戶空想,實地去觀察,看看得的結果驚人不驚?(下略)
趙雪陽。三月二十七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京報副刊》所載。)
“蘇俄的文藝論戰”前記
俄國既經一九一七年十月的革命,遂入戰時共產主義時代,其時的急務是鐵和血,文藝簡直可以說在麻痹狀態中。但也有Imaginist(想像派)和Futurist(未來派)試行活動,一時執了文壇的牛耳。待到一九二一年,形勢就一變了,文藝頓有生氣,最興盛的是左翼未來派,後有機關雜誌曰《烈夫》,——即連結Levy Front Iskustva的頭字的略語,意義是藝術的左翼戰線,——就是專一猛烈地宣傳Constructism(構成主義)的藝術和革命底內容的文學的。
但《烈夫》的發生,也很經過許多波瀾和變遷。一九〇五年第一次革命的反動,是政府和工商階級的嚴酷的迫壓,於是特殊的藝術也出現了:象征主義,神秘主義,變態性欲主義。又四五年,為改革這一般的趣味起見,印象派終於出麵開火,在戰鬥狀態中三整年,末後成為未來派,對於舊的生活組織更加以激烈的攻擊,第一次的雜誌在一九一四年出版,名曰《批社會趣味的嘴巴》!
舊社會對於這一類改革者,自然用盡一切手段,給以罵詈和誣謗;政府也出麵幹涉,並禁雜誌的刊行;但資本家,卻其實毫未覺到這批頰的痛苦。然而未來派依然繼續奮鬥,至二月革命後,始分為左右兩派。右翼派與民主主義者共鳴了。左翼派則在十月革命時受了波爾雪維藝術的洗禮,於是編成左翼隊,守著新藝術的左翼戰線,以十月二十五日開始活動,這就是“烈夫”的起原。
但“烈夫”的正式除幕,——機關雜誌的發行,是在一九二三年二月一日;此後即動作日加活潑了。那主張的要旨,在推倒舊來的傳統,毀棄那欺騙國民的耽美派和古典派的已死的資產階級藝術,而建設起現今的新的活藝術來。所以他們自稱為藝術即生活的創造者,誕生日就是十月,在這日宣言自由的藝術,名之曰無產階級的革命藝術。
不獨文藝,中國至今於蘇俄的新文化都不了然,但間或有人欣幸他資本製度的複活。任國楨君獨能就俄國的雜誌中選譯文論三篇,使我們藉此稍稍知道他們文壇上論辯的大概,實在是最為有益的事,——至少是對於留心世界文藝的人們。別有《蒲力汗諾夫與藝術問題》一篇,是用Marxism於文藝的研究的,因為可供讀者連類的參考,也就一並附上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之夜,魯迅記。
通訊
高歌兄:
來信收到了。
你的消息,長虹告訴過我幾句,大約四五句罷,但也可以說是知道大概了。
“以為自己搶人是好的,搶我就有點不樂意”,你以為這是變壞了的性質麽?
我想這是不好不壞,平平常常。所以你終於還不能證明自己是壞人。看看許多中國人罷,反對搶人,說自己願意施舍;我們也毫不見他去搶,而他家裏有許許多多別人的東西。
迅。四月二十三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六日。《豫報副刊》所載。)
通訊
蘊儒兄:
得到來信了。我極快慰於開封將有許多罵人的嘴張開來,並且祝你們“打將前去”的勝利。
我想,罵人是中國極普通的事,可惜大家隻知道罵而沒有知道何以該罵,誰該罵,所以不行。現在我們須得指出其可罵之道,而又繼之以罵。那麽,就很有意思了,於是就可以由罵而生出罵以上的事情來的罷。
(下略。)
迅。
(一九二五年五月六日,《豫報副刊》所載。)
通訊
培良兄:
我想,河南真該有一個新一點的日報了;倘進行順利,就好。我們的《莽原》於明天出版,統觀全稿,殊覺未能滿足。但我也不知道是真不佳呢,還是我的希望太奢。
“琴心”的疑案揭穿了,這人就是歐陽蘭。以這樣手段為自己辯護,實在可鄙;而且“聽說雪紋的文章也是他做的”。想起孫伏園當日被紅信封綠信紙迷昏,深信一定是“一個新起來的女作家”的事來,不覺發一大笑。
《莽原》第一期上,發了《檳榔集》兩篇。第三篇斥朱湘的,我想可以刪去,而移第四為第三。因為朱湘似乎也已掉下去,沒人提他了——雖然是中國的濟慈。我想你一定很忙,但仍極希望你常常有作品寄來。
迅。
(一九二五年五月六日,《豫報副刊》所載。)
來信
伏園兄:
今天接到向培良兄的一封信,其中的有幾段,是希望公表的,現在就粘在下麵——
“我來開封後,覺得開封學生智識不大和時代相稱,風氣也錮蔽,很想盡一點力,而不料竟有《晨報》造謠生事,作糟蹋女生之新聞!
“《晨報》二十日所載開封軍士,在鐵塔奸汙女生之事,我可以下列二事證明其全屬子虛。
“一:鐵塔地處城北,隔中州大學及省會不及一裏,既有女生登臨,自非絕荒僻。軍士奸汙婦女,我們貴國本是常事,不必諱言,但絕不能在平時,在城中,在不甚荒僻之地行之。況且我看開封散兵並不很多,軍紀也不十分混亂。
“二:《晨報》載軍士用刺刀割開女生之衣服,但現在並無逃兵,外出兵士,非公幹不得帶刺刀。說是行這事的是外出公幹的兵士,我想誰也不肯信的。
“其實,在我們貴國,殺了滿城人民,燒了幾十村房子,兵大爺高興時隨便幹幹,並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是,號為有名的報紙,卻不應該這樣無風作浪。本來女子在中國並算不了人,新聞記者隨便提起筆來寫一兩件奸案逃案,或者女學生拆白等等,以娛讀者耳目,早已視若當然,我也不過就耳目之所及,說說罷了。報館為銷行計,特約訪員為稿費計,都是所謂飯的問題,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其奈之何?
“其實,開封的女學生也太不應該了。她們隻應該在深閨繡房,到學校裏已經十分放肆,還要‘出校散步,大動其登臨之興’,怪不得《晨報》的訪員要警告她們一下了,說:‘你看,隻要一出門,就有兵士要來奸汙你們了!趕快回去,躲在學校裏,不妥,還是躲到深閨繡房裏去罷。’”
其實,中國本來是撒謊國和造謠國的聯邦,這些新聞並不足怪。即在北京,也層出不窮:什麽“南下窪的大老妖”,什麽“借屍還魂”,什麽“拍花”,等等。非“用刺刀割開”他們的魂靈,用淨水來好好地洗一洗,這病症是醫不好的。
但他究竟是好意,所以我便將它寄奉了。排了進去,想不至於像我去年那篇打油詩《我的失戀》一般,恭逢總主筆先生白眼,賜以驅除,而且至於打破你的飯碗的罷。但占去了你所賞識的琴心女士的“阿呀體”詩文的紙麵,卻實在不勝抱歉之至,尚祈恕之。不宣。請了。
魯迅。四月二十七日於灰棚。
(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京報副刊》所載。)
【備考】:
並非《晨報》造謠 素昧
昨日本刊《來信》的標題之下,敘及開封女生被兵士怎麽的新聞,因係《晨報》之所揭載,似疑《晨報》造謠,或《晨報》訪員報告不實,其實皆不然的,我可以用事實來證明。
上述開封女學生被兵士怎麽的新聞,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捏名投稿,這位投稿的先生,大約是同時發兩封信,一給《京報》,一給《晨報》,(或者尚有他報,)我當時看了這封信,用觀察新聞的眼光估量,似乎有些不對,就送他到字紙簍中去了。《晨報》所揭載的,一字不差,便是這樣東西。我所以說並不是《晨報》造謠,也不是《晨報》訪員報告不實,至多可以說他發這篇稿欠鄭重斟酌罷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四日,《京報副刊》所載。)
一個“罪犯”的自述
《民眾文藝》雖說是民眾文藝,但到現在印行的為止,卻沒有真的民眾的作品,執筆的都還是所謂“讀書人”。民眾不識字的多,怎會有作品,一生的喜怒哀樂,都帶到黃泉裏去了。
但我竟有了介紹這一類難得的文藝的光榮。這是一個被獲的“搶犯”做的,我無庸說出他的姓名,也不想藉此發什麽議論。總之,那篇的開首是說不識字之苦,但怕未必是真話,因為那文章是說給教他識字的先生看的;其次,是說社會如何欺侮他,使他生計如何失敗;其次,似乎說他的兒子也未必能比他更有多大的希望。但關於搶劫的事,卻一字不提。
原文本有圈點,今都仍舊;錯字也不少,則將猜測出來的本字用括弧注在下麵。
四月七日,附記於沒有雅號的屋子裏。
我們不認識字的。吃了好多苦。光緒二十九年。八月十二日。我進京來。賣豬。走平字們(則門)外。我說大廟堂們口(門口)。多坐一下。大家都見我笑。人家說我事(是)個王八但(蛋)。我就不之到(知道)。人上頭寫折(著)。清真裏白四(禮拜寺)。我就不之到(知道)。人打罵。後來我就打豬。白(把)豬都打。不吃東西了。西城郭九豬店。家裏。人家給。一百八十大洋元。不賣。我說進京來賣。後來賣了。一百四十元錢。家裏都說我不好。後來我的。曰(嶽)母。他隻有一個女。他沒有學生(案謂兒子)。他就給我錢。給我一百五十大洋元。他的女。就說買地。買了十一母(畝)地。(原注:一個六母一個五母洪縣元年十。三月二十四日)白(把)六個母地文曰(又白?)丟了。後來他又給錢。給了二百大洋。我萬(同?)他說。做個小買賣。(原注:他說好我也說好。你就給錢。)他就(案脫一字)了一百大洋元。我上集買賣(麥)子。買了十石(擔)。我就賣白麵(麵)。長新店。有個小買賣。他吃白麵。吃來吃去吃了。一千四百三十七斤。(原注:中華民國六年賣白麵)算一算。五十二元七毛。到了年下。一個錢也沒有。長新店。人家後來。白都給了。露嬌。張十石頭。他吃的。白麵錢。他沒有給錢。三十六元五毛。他的女說。你白(把)錢都丟了。你一個字也不認的。他說我沒有處(?)後來。我們家裏的。他說等到。他的兒子大了。你看一看。我的學生大了。九歲。上學。他就萬(同?)我一個樣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民眾文藝》所載。)
啟事
我於四月二十七日接到向君來信後,以為造謠是中國社會上的常事,我也親見過厭惡學校的人們,用了這一類方法來中傷各方麵的,便寫好一封信,寄到《京副》去。次日,兩位C君來訪,說這也許並非謠言,而本地學界中人為維持學校起見,倒會雖然受害,仍加隱瞞,因為倘一張揚,則群眾不責加害者,而反指摘被害者,從此學校就會無人敢上;向君初到開封,或者不知底細;現在切實調査去了。我便又發一信,請《京副》將前信暫勿發表。五月二日Y君來,通知我開封的信已轉,那確乎是事實。這四位都是我所相信的誠實的朋友,我又未曾親自調查,現既所聞不同,自然隻好姑且存疑,暫時不說什麽。但當我又寫信,去抽回前信時,則已經付印,來不及了。現在隻得在此聲明我所續得的矛盾的消息,以供讀者參考。
魯迅。五月四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六日,《京報副刊》所載。)
【備考】:
那幾個女學生真該死 蔭棠
開封女師範的幾個學生被奸致命的事情,各報上已經登載了。而開封教育界對於此毫無一點表示,大概為的是她們真該死吧!
她們的校長欽定的規則,是在平常不準她們出校門一步;到星期日與紀念日也隻許她們出門兩點鍾。她們要是恪守規則,在悶的時候就該在校內大仙樓上憑覽一會,到後操場內散散步,誰教她們出門?即令出門了,去商場買東西是可以的,去朋友家瞧一瞧是可以的,是誰教她們去那荒無人跡的地方遊鐵塔?鐵塔雖則是極有名的古跡,隻可讓那督軍省長去憑覽,隻可讓名人學士去題名;說得低些,隻讓那些男學生們去頂上大呼小叫,她們女人那有遊覽的資格?以無資格去遊的人,而竟去遊,實屬僭行非分,豈不該死?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她們雖非為吃飯而失節,其失節則一,也是該死的!她們不幸遭到丘八的淩辱,即不啻她們的囪門上打上了“該死”的印子。回到學校,她們的師長,也許在表麵上表示可憐的樣子,而他們的內眼中便不斷頭的映著那“該死”的影子,她們的同學也許規勸她們別生氣,而在背後未必不議著她們“該死”。設若她們不死,父母就許不以為女,丈夫就許不以為妻,仆婢就許不以為主;一切,一切的人,就許不以為人。她們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抬頭一看,是“該死”,低頭一想,是“該死”。“該死”的空氣使她們不能出氣,她們打算好了,唯有一死幹淨,唯有一死方可滌濾恥辱。所以,所以,就用那澀硬的繩子束在她們那柔軟的脖頸上,結果了她們的性命。當她們的舌頭伸出,眼睛僵硬,呼吸斷絕時,社會的群眾便鼓掌大呼曰,“好,好!巾幗丈夫!”
可憐的她們竟死了!而她們是“該死”的!但不有丘八,她們怎能死?她們一死倒落巾幗好漢。是她們的名節,原是丘八們成就的。那麽,校長先生就可特別向丘八們行三鞠躬禮了,那還有為死者雪恥滌辱的勇氣呢?校長先生嗬!我們的話都氣得說不出了,你也扭著你那兩縷胡子想一想麽?你以前在學校中所讀過的教育書上,就是滿印著“吃人,吃人,”“該死,該死,”麽?或者你所學的隻有“保飯碗”的方子麽?不然,你為什麽不把這項事情宣諸全國,激起輿論,攻擊軍閥,而為死者鳴冤呢?想必是為的她們該死吧!
末了,我要問河南的掌兵權的人。禹縣的人民,被你們的兵士所焚掠,屠殺,你們推到土匪軍隊憨玉琨的頭上,這鐵塔上的奸殺案,難道說也是憨的土匪兵跑到那裏所辦的麽?伊洛間人民所遭的災難你們可以委之於未見未聞,這發見在你們的眼皮底下,耳朵旁邊的事情,你們還可以裝聾賣啞麽?而此事發生了十餘日了,未聞你們斬一兵,殺一卒,我想著你們也是為的她們該死吧!呀!
(一九二五年五月六日,《京報》附設之《婦女周刊》所載。)
謠言的魔力
編輯先生:
前為河南女師事,曾撰一文,貴刊慨然登載,足見貴社有公開之態度,感激,感激。但據近數日來調查,該事全屬子虛,我們河南留京學界為此事,犧牲光陰與金錢,皆此謠言之賜與。刻我接得友人及家屬信四五封,皆否認此事。有個很誠實的老師的信中有幾句話頗扼要:
“……平心細想,該校長豈敢將三個人命秘而不宣!被害學生的家屬豈能忍受?兄在該校兼有功課,豈能無一點覺察?此事本係‘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關係河南女子教育,全體教育,及住家的眷屬俱甚大,該校長膽有多大,豈敢以一手遮天?……”
我們由這幾句話看起來,河南女師沒有發生這種事情,已屬千真萬確,我的女人在該校上學,來信中又有兩個反證:
“我們的心理教員周調陽先生聞聽此事,就來校暗察。而見學生遊戲的遊戲,看書的看書,沒有一點變異,故默默而退。曆史教員王欽齋先生被許多人質問,而到校中見上堂如故,人數不差,故對人說絕無此事,這都是後來我們問他們他們才對我們說的。”
據她這封信看來,河南女師並無發生什麽事,更足征信。
現在謠言已經過去,大家都是追尋謠言的起源。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由於恨軍界而起的。就是我那位寫信的老師也在那封信上說:
“近數月來,開封曾發生無根的謠言,求其同一之點,皆不利於軍事當局。”
我們由此滿可知道河南的軍人是否良善?要是“基督將軍”在那邊,決不會有這種謠言;就是有這種謠言,人也不會信它。
又有一說,這謠言是某人為爭飯碗起見,並且他與該校長有隙,而造的。信此說者甚多。昨天河南省議員某君新從開封來,他說開封教育界許多人都是這樣的猜度。
但在京的同鄉和別的關心河南女界的人,還是在半信半疑的態度。有的還硬說實在真有事,有的還說也許是別校的女生被辱了。咳,這種謠言,在各處所發生的真數見不鮮了。到末後,無論怎樣證實它的烏有,而有一部分人總還要信它,它的魔力,真正不少!
我為要使人明白真象,故草切的寫這封信。不知先生還肯登載貴刊之末否?
即頌
著安!
弟趙蔭棠上。八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三日,《京報》附設之《婦女周刊》所載。)
鐵塔強奸案的來信 S.M.
丁人:
……你說軍隊奸殺女生案,我們國民黨更應遊行示威,要求懲辦其團長營長等。我們未嚐不想如此。當此事發生以後,我們即質問女師校長有無此事,彼力辯並無此事。敝校地理教員王欽齋先生,亦在女師授課,他亦說沒有,並言該校既有自殺女生二人,為何各班人數皆未缺席,靈柩停於何處?於是這個提議,才取消了。後來上海大學河南學生亦派代表到汴探聽此事,女師校長,又力白其無,所以開封學生會亦不便與留京學生通電,於是上海的兩個代表回去了。關於此事,我從各方麵調查,確切已成事實,萬無疑議,今將調查的結果,寫在下麵:
(A)鐵塔被封之鐵證
我聽了這事以後,於是即往鐵塔調查,鐵塔在冷靜無人的地方,憲兵營稽查是素不往那裏巡查的,這次我去到那裏一看,憲兵營稽查非常多,並皆帶手槍。看見我們學生,很不滿意,又說:“你們還在這裏遊玩呢!前天發生那事您不知道麽?你沒看鐵塔的門,不是已封了麽?還遊什麽?”丁人!既沒這事,鐵塔為何被封,憲兵營為何說出這話?這不是一個確實證據麽?
(B)女師學生之自述
此事發生以後,敝班同學張君即向女師詢其姑與嫂有無此事,他們總含糊不語。再者我在刷絨街王仲元處,遇見霍君的妻,Miss W.T.Y.(女師的學生),我問她的學校有“死人”的事否?她說死二人,係有病而死,亦未說係何病。她說話間,精神很覺不安,由此可知確有此事。你想彼校長曾言該校學生並未缺席,王女士說該校有病死者二人,這不是自相矛盾嗎?這不是確有此事的又一個鐵證麽?
總而言之,軍隊奸殺女生,確切是有的,至於詳情,由同學朱君在教育廳打聽得十分詳細,今我略對你敘述一下:
四月十二號(星期日),女師學生四人去遊鐵塔,被六個丘八看見,等女生上塔以後,他們就二人把門,四人上塔**,並帶有刺刀威嚇,使她們不敢作聲,於是輪流行汙,並將女生的裙,每人各撕一條以作紀念。**畢複將女生之褲放至塔之最高層。乘伊等尋褲時,丘八才趁隙逃走。……然還有一個證據:從前開封齊魯花園,每逢星期,女生往遊如雲,從此事發生後,各花園,就連龍亭等處再亦不睹女生了。關於此事的真實,已不成問題,所可討論的就是女師校長對於此事,為什麽謹守秘密?據我所知,有幾種原因:
1.女師校長頭腦之頑固
女師校長係武昌高師畢業,頭腦非常頑固。對於學生,全用壓迫手段,學生往來通信,必經檢查,凡收到的信,皆交與教務處,若信無關係時,才交本人,否則立時焚化,或質問學生。所以此事發生,他恐醜名外露,禁止職員學生關於此事泄露一字。假若真無此事,他必在各報紙力白其無。那麽,開封男生也不忍摧殘女界同胞。
2.與國民軍的密約
此事既生,他不得不向督署聲明,國民軍一聽心內非常害怕,以為此事若被外人所知,對於該軍的地盤軍隊很受影響,於是極力安慰女師校長,使他不要發作,他自盡力去辦,於兩邊麵子都好看。聽說現在鐵塔下正法了四人,其餘二人,尚未査出,這亦是他謹守秘密的一種原因。
我對於此事的意見,無論如何,是不應守秘密的。況女生被強奸,並不是什麽可恥,與她們人格上,道德上,都沒有什麽損失,應極力宣傳,以表白豺狼丘八之罪惡,女同胞或者因此覺悟,更可使全國軍隊,官僚,……知道女性的尊嚴,那麽女界的前途才有一線光明。我對於這個問題,早已骨鯁在喉,不得不吐,今得痛痛快快全寫出來,我才覺著心頭很舒寧。
S.M.十四,五,九,夜十二點,開封一中。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旭光周刊》所載。)
鐵塔強奸案中之最可恨者
我於女師學生在鐵塔被奸之次日離開開封,當時未聞此事,所以到了北京,有許多人問我這件事確否,我僅以“不知道”三個字回答。停了幾天旅京同學有欲開會討論要求當局查辦的提議,我說:警告他們一下也好。這件事已經無法補救了,不過防備將來吧。後來這個提議就無聲無臭的消滅了。我很疑惑。不久看見報紙上載有與此事相反的文字,我說,無怪,本來沒有,怎麽能再開會呢。心裏卻很怨那些造謠者的多事。現在S.M.君的信發表了(五月二十一日的《旭光》和五月二十七的《京報》附設之《婦女周刊》。)別說一般人看了要相信,恐怕就是主張絕對沒有的人也要相信了。
呀!何等可憐嗬!被人罵一句,總要還一句。被人打一下,總要複一拳。甚至貓狗小動物,無故踢一腳,它也要喊幾聲表示它的冤枉。這幾位女生呢?被人奸汙以後忍氣含聲以至於死了,她們的冤枉不能曝露一點!這都是誰的罪過呢?
唉!女師校長的頭腦頑固,我久聞其名了。以前我以為他不過檢查檢查學生的信件和看守著校門罷了。那知道,別人不忍做的事,他竟做了出來!他掩藏這件事,如果是完全為他的頭腦頑固的牽製,那也罷了。其實按他守秘密的原因推測起來:(一)恐醜名外露——這卻是頑固的本態——受社會上盲目的批評,影響到學校和自己。(二)怕得罪了軍人,於自己的位置發生關係。
總而言之,是為保守飯碗起見。因為保守飯碗,就昧沒了天良,那也是應該的。天良那有生活要緊呢。現在社會上像這樣的事情還少嗎?但是那無知識的動物做出那無知識的事情,卻是很平常的。可是這位校長先生係武昌高等師範畢業,受過高等國民之師表的教育,竟能做出這種教人忍無可忍的壓迫手段!我以為他的罪惡比那六個強奸的丘八還要重些!呀!女師同學們住在這樣專製的學校裏邊!
唯亭。十四, 五, 二十七,北京。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京報副刊》所載。)
編完寫起
(原文見《集外集》從略。)
案:這《編完寫起》共有三段,第一段和第三段都已經收在《華蓋集》裏了,題為《導師》和《長城》。獨獨這一段沒有收進去,大約是因為那時以為隻關於幾個人的事情,並無多談的必要的緣故。
然而在當時,卻也並非小事情。《現代評論》是學者們的喉舌,經它一喝,章錫琛先生的確不久就失去《婦女雜誌》的編輯的椅子,終於從商務印書館走出,——但積久卻做了開明書店的老板,反而獲得予奪別人的椅子的威權,聽說現在還在編輯所的大門口也站起了巡警,陳百年先生是經理考試去了。這真教人不勝今昔之感。
就這文章的表麵看來,陳先生是意在防“弊”,欲以道德濟法律之窮,這就是儒家和法家的不同之點。但我並不是說:陳先生是儒家,章、周兩先生是法家,——中國現在,家數又並沒有這麽清清楚楚。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晨,補記。)
我才知道
時常看見些訃文,死的不是“清封什麽大夫”便是“清封什麽人”。我才知道中華民國國民一經死掉,就又去降了清朝了。
時常看見些某封翁某太夫人幾十歲的征詩啟,兒子總是闊人或留學生。我才知道一有這樣的兒子,自己就像“中秋無月”“花下獨酌大醉”一樣,變成做詩的題目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九日《民眾文藝》所載。)
“田園思想”
(本文見《集外集》,從略,)
【備考】:
來信
魯迅先生:
上星期偶然到五馬路一爿小藥店裏去看我一個小表弟——他現在是店徒——走過亞東書館,順便走了進去。在雜亂的書報堆裏找到了幾期《語絲》,便買來把它讀。在廣告欄中看見了有所謂《莽原》的廣告和目錄,說是由先生主編的,定神一想,似乎剛才在亞東書館也亂置在裏麵,便懊悔的什麽似的。要再乘電車出去,時錢兩缺,暫時把它丟開了。可是當我把《語絲》讀完的時候,想念《莽原》的心思卻忽然增高萬倍,急中生智,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可愛的表弟。下二天,我居然能安安逸逸的讀《莽原》了。三期中最能引起我的興致的,便是先生的小雜感。
上麵不過要表明對於《莽原》的一種渴望,不是存心要耗費先生的時間。今天,我的表弟又把第四期的《莽原》寄給我了,白天很熱,所以沒有細讀,現在是半夜十二時多了,在寂靜的大自然中,洋燭光前,細讀《編完寫起》,一字一字的。尤其使我百讀不厭的,是第一段關於“青年與導師”的話。因為這個念頭近來把我擾的頭昏,時時刻刻想找一些文章來讀,借以得些解決。
先生:“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開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裁種樹木的……,尋什麽烏煙瘴氣的鳥導師!”可真痛快之至了!
先生,我不願對你說我是怎麽煩悶的青年啦,我是多麽孤苦啦,因為這些無聊的形容詞非但不能引人注意,反生厭惡。我切急要對先生說的,是我正在找個導師嗬!我所謂導師,不是說天天把書講給我聽,把道德……等指示我的,乃是正在找一個能給我一些真實的人生觀的師傅!
大約一月前,我把囂俄的《哀史》念完了。當夜把它的大意仔細溫習一遍,覺得囂俄之所以寫了這麽長的一部偉著,其用意也不過是指示某一種人的人生觀。他寫《哀史》是在流放於Channel Island時,所以他所指示的人是一種被世界,人類,社會,小人……甚至一個偵探所舍棄的人,但同時也是被他們監視的人。一個無辜的農夫,偷了一點東西來養母親,卒至終生做了罪犯;逃了一次監,罪也加重一層。後來,竟能化名辦實業,做縣知事,樂善好施,救出了無數落難的人。而他自己則布衣素食,保持著一副沉毅的態度,還在夜間明燈攻讀,以補少年失學之缺憾。(這種處所,正是浪漫作家最得意之筆墨。)可是他終被一個偵探(社會上實有這種人的!)懷疑到一個與他同貌的農夫,及至最後審判的一天,他良心忍不住了,投案自首,說他才是個逃犯。至此,他自己知道社會上決不能再容他存在了。於是他一片赤誠救世之心,卻無人來接受!這是何等的社會!可是他的身體可以受種種的束縛,他的心卻是活的!所以他想出了以一個私生女兒為終生的安慰!他可為她死!他的生也是為了她。試看Cosett與人家發生了愛,他老人家終夜不能入睡,是多麽的煩悶嗬!最後,她嫁了人,他老人家覺得責任已盡,人生也可告終了。於是也失蹤了。
我以為囂俄是指導被社會壓迫與棄置的人,盡可做一些實在的事;其中未始沒有樂趣。正如先生所謂“遇見深林……”,雖則在動機上彼此或有些不同。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我終日想自己去做一些工作,不倚靠別人,總括一句,就是不要做智識階級的人了,自己努力去另辟一新園地。後來又讀托爾斯泰小說“Anna Korenina”,看副主人Vrosky的田園生活,更證明我前念之不錯。及至後來讀了Hardy的悲觀色彩十分濃厚的“Tess”,對於鄉村實在有些入魔了!不過以Hardy的生活看來,勤勤懇懇的把Wessex寫給了世人,自己孜孜於文學生涯,覺得他的生活,與囂俄或托爾斯泰所寫的有些兩樣,一是為了他事失敗而才從事的,而哈代則生來願意如此(雖然也許是我妄說,但不必定是哈代,別的人一定很多。)雖然結果一樣,其“因”卻大相逕庭。一是進化的,前者卻是退化了。
因為前天在某文上見引用一句歌德的話:“做是容易的,想卻難了!”於是從前種種妄想,頓時消滅的片屑不存。因為照前者的入田園,隻能算一種“做”,而“想”卻絕對談不到,平心而論,一個研究學問或作其他事業的人一旦遭了挫折,便去歸返自然,隻能算“做”一些簡易的工作,和我國先前的隱居差不多,無形中已陷於極端的消極了!一個愚者而妄想“想”,自然癡的可憐,但一遇挫折已便反卻,卻是退化了。
先生的意思或許不是這些,但現今田園思想充斥了全國青年的頭腦中,所以順便寫了一大堆無用的話。但不知先生肯否給我以稍為明了一些的解釋呢?
先生雖然萬分的憎惡所謂“導師”,我卻從心坎裏希望你做一些和廚川白村相像的短文(這相象是我虛擬的),給麻木的中國人一些反省。
白波,上海同文書院。六月。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二日,《莽原周刊》所載。)
女校長的男女的夢
我不知道事實如何,從小說上看起來,上海洋場上惡虔婆的逼勒良家婦女,都有一定的程序:凍餓,吊打。那結果,除被虐殺或自殺之外,是沒有一個不討饒從命的:於是乎她就為所欲為,造成黑暗的世界。
這一次楊蔭榆的對付反抗她的女子師範大學學生們,聽說是先以率警毆打,繼以斷絕飲食的,但我卻還不為奇,以為還是她從哥侖比亞大學學來的教育的新法,待到看見今天報上說楊氏致書學生家長,使再填入學願書,“不交者以不願再入學校論”,這才恍然大悟,發生無限的哀感,知道新婦女究竟還是老婦女,新方法究竟還是老方法,去光明非常遼遠了。
女師大的學生,不是各省的學生麽?那麽故鄉就多在遠處,家長們怎麽知道自己的女兒的境遇呢?怎麽知道這就是威逼之後的勒令討饒乞命的一幕呢?自然,她們可以將實情告訴家長的;然而楊蔭榆已經以校長之尊,用了含胡的話向家長們撒下網羅了。
為了“品性”二字問題,曾有六個教員發過宣言,證明楊氏的誣妄。這似乎很觸著她的致命傷了,“據接近楊氏者言”,她說“風潮內幕,現已暴露,前如北大教員諸人之宣言,……近如所謂‘市民’之演說。……”(六日《晨報》直到現在,還以誣蔑學生的老手段,來誣蔑教員們。但仔細看來,是無足怪的,因為誣蔑是她的教育法的根源,誰去搖動它,自然就要得到被誣蔑的惡報。
最奇怪的是楊蔭榆請警廳派警的信,“此次因解決風潮改組各班學生誠恐某校男生來校援助懇請準予八月一日照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來校藉資防護”雲雲,發信日是七月三十一日,入校在八月初,而她已經在七月底做著“男生來幫女生”的夢,並且將如此夢話,敘入公文,倘非腦裏有些什麽貴恙,大約總該不至於此的罷。我並不想心理學者似的來解剖思想,也不想道學先生似的來誅心,但以為自己先設立一個夢境,而即以這夢境來誣人,倘是無意的,未免可笑,倘是有意,便是可惡,卑劣;“學笈重洋,教鞭十載”,都白糟塌了。
我真不解何以一定是男生來幫女生。因為同類麽?那麽,請男巡警來幫的,莫非是女巡警?給女校長代筆的,莫非是男校長麽?
“對於學生品性學業,務求注重實際”,這實在是很可佩服的。但將自己夜夢裏所做的事,都誣栽在別人身上,卻未免和實際相差太遠了。可憐的家長,怎麽知道你的孩子遇到了這樣的女人呢!
我說她是夢話,還是忠厚之辭;否則,楊蔭榆便一錢不值;更不必說一群躲在黑幕裏的一班無名的蛆蟲!
(八月六日。)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日《京報副刊》所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