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先生逝世後一周年
中山先生逝世後無論幾周年,本用不著什麽紀念的文章。隻要這先前未曾有的中華民國存在,就是他的豐碑,就是他的紀念。
凡是自承為民國的國民,誰有不記得創造民國的戰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們大多數的國民實在特別沉靜,真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而況吐露他們的熱力和熱情。因此就更應該紀念了;因此也更可見那時革命有怎樣的艱難,更足以加增這紀念的意義。
記得去年逝世後不很久,甚至於就有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是憎惡中華民國呢,是所謂“責備賢者”呢,是賣弄自己的聰明呢,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中山先生的一生曆史具在,站出世間來就是革命,失敗了還是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後,也沒有滿足過,沒有安逸過,仍然繼續著進向近於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臨終之際,他說道: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那時新聞上有一條瑣載,不下於他一生革命事業地感動過我,據說當西醫已經束手的時候,有人主張服中國藥了;但中山先生不讚成,以為中國的藥品固然也有有效的,診斷的知識卻缺如。不能診斷,如何用藥?毋須服。人當瀕危之際,大抵是什麽也肯嚐試的,而他對於自己的生命,也仍有這樣分明的理智和堅定的意誌。
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後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於全都是革命。
為什麽呢?托洛斯基曾經說明過什麽是革命藝術。是:即使主題不談革命,而有從革命所發生的新事物藏在裏麵的意識一貫著者是;否則,即使以革命為主題,也不是革命藝術。中山先生逝世已經一年了,“革命尚未成功”,僅在這樣的環境中作一個紀念。然而這紀念所顯示,也還是他終於永遠帶領著新的革命者前行,一同努力於進向近於完全的革命的工作。
(三月十日晨。)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二日《國民新報》“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特刊”所載。)
“何典”題記
《何典》的出世,至少也該有四十七年了,有光緒五年的《申報館書目續集》可證。我知道那名目,卻隻在前兩三年,向來也曾訪求,但到底得不到。現在半農加以校點,先示我印成的樣本,這實在使我很喜歡。隻是必須寫一點序,卻正如阿Q之畫圓圈,我的手不免有些發抖。我是最不擅長於此道的,雖然老朋友的事,也還是不會捧場,寫出洋洋大文,俾於書,於店,於人,有什麽涓埃之助。
我看了樣本,以為校勘有時稍迂,空格令人氣悶,半農的士大夫氣似乎還太多。至於書呢?那是,談鬼物正像人間,用新典一如古典。三家村的達人穿了赤膊大衫向大成至聖先師拱手,甚而至於翻筋鬥,嚇得“子曰店”的老板昏厥過去;但到站直之後,究竟都還是長衫朋友。不過這一個筋鬥,在那時,敢於翻的人的魄力,可總要算是極大的了。
成語和死古典又不同,多是現世相的神髓,隨手拈掇,自然使文字分外精神,又即從成語中,另外抽出思緒:既然從世相的種子出,開的也一定是世相的花。於是作者便在死的鬼畫符和鬼打牆中,展示了活的人間相,或者也可以說是將活的人間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畫符和鬼打牆。便是信口開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會於心,禁不住不很為難的苦笑。
夠了。並非博士般角色,何敢開頭?難違舊友的麵情,又該動手。應酬不免,圓滑有方:隻作短文,庶無大過雲爾。
中華民國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魯迅謹撰。
“十二個”後記
俄國在一九一七年三月的革命,算不得一個大風暴;到十月,才是一個大風暴,怒吼著,震**著,枯朽的都拉雜崩壞,連樂師畫家都茫然失措,詩人也沉默了。
就詩人而言,他們因為禁不起這連底的大變動,或者脫出國界,便死亡,如安得列夫;或者在德、法做僑民,如梅壘什珂夫斯奇、巴理芒德;或者雖然並未脫走,卻比較的失了生動,如阿爾誌跋綏夫。但也有還是生動的;如勃留梭夫和戈理奇、勃洛克。
但是,俄國詩壇上先前那樣盛大的象征派的衰退,卻並不隻是革命之賜;從一九一一年以來,外受未來派的襲擊,內有實感派,神秘底虛無派,集合底主我派們的分離,就已跨進了崩潰時期了。至於十月的大革命,那自然,也是額外的一個沉重的打擊。
梅壘什珂夫斯奇們既然作了僑民,就常以痛罵蘇俄為事;別的作家雖然還有創作,然而不過是寫些“什麽”,顏色很黯淡,衰弱了。象征派詩人中,收獲最多的,就隻有勃洛克。
勃洛克名亞曆山大,早就有一篇很簡單的自敘傳——
“一八八〇年生在彼得堡。先學於古典中學,畢業後進了彼得堡大學的言語科。一九〇四年才作《美的女人之歌》這抒情詩,一九〇七年又出抒情詩兩本,曰《意外的歡喜》,曰《雪的假麵》。抒情悲劇《小遊覽所的主人》、《廣場的王》、《未知之女》,不過才脫稿。現在擔當著《梭羅忒亞盧拿》的批評欄,也和別的幾種新聞雜誌關係著。”
此後,他的著作還很多:《報複》、《文集》、《黃金時代》、《從心中湧出》、《夕照是燒盡了》、《水已經睡著》、《運命之歌》。當革命時,將最強烈的刺戟給與俄國詩壇的,是《十二個》。
他死時是四十二歲,在一九二一年。
從一九〇四年發表了最初的象征詩集《美的女人之歌》起,勃洛克便被稱為現代都會詩人的第一人了。他之為都會詩人的特色,是在用空想,即詩底幻想的眼,照見都會中的日常生活,將那朦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將精氣吹入所描寫的事象裏,使它蘇生;也就是在庸俗的生活,塵囂的市街中,發見詩歌底要素。所以勃洛克所擅長者,是在取卑俗,熱鬧,雜遝的材料,造成一篇神秘底寫實的詩歌。
中國沒有這樣的都會詩人。我們有館閣詩人、山林詩人、花月詩人……;沒有都會詩人。
能在雜遝的都會裏看見詩者,也將在動搖的革命中看見詩。所以勃洛克做出《十二個》,而且因此“在十月革命的舞台上登場了”。但他的能上革命的舞台,也不隻因為他是都會詩人;乃是,如托羅茲基言,因為他“向著我們這邊突進了。突進而受傷了。”
《十二個》於是便成了十月革命的重要作品,還要永久地流傳。
舊的詩人沉默,失措,逃走了,新的詩人還未彈他的奇穎的琴。勃洛克獨在革命的俄國中,傾聽“咆哮獰猛,吐著長太息的破壞的音樂”。他聽到黑夜白雪間的風,老女人的哀怨,教士和富翁和太太的彷徨,會議中的講嫖錢,複仇的歌和槍聲,卡基卡的血。然而他又聽到癩皮狗似的舊世界,他向著革命這邊突進了。
然而他究竟不是新興的革命詩人,於是雖然突進,卻終於受傷,他在十二個之前,看見了戴著白玫瑰花圈的耶穌基督。
但這正是俄國十月革命“時代的最重要的作品”。
呼喚血和火的,詠歎酒和女人的,賞味幽林和秋月的,都要真的神往的心,否則一樣是空洞。人多是“生命之川”之中的一滴,承著過去,向著未來,倘不是真的特出到異乎尋常的,便都不免並含著向前和反顧。詩《十二個》裏就可以看見這樣的心:他向前,所以向革命突進了,然而反顧,於是受傷。
篇末出現的耶穌基督,仿佛可有兩種的解釋:一是他也讚同,一是還須靠他得救。但無論如何,總還以後解為近是。故十月革命中的這大作品《十二個》,也還不是革命的詩。
然而也不是空洞的。
這詩的體式在中國很異樣;但我以為很能表現著俄國那時(!)的神情;細看起來,也許會感到那大震撼,大咆哮的氣息。可惜翻譯最不易。我們曾經有過一篇從英文的重譯本;因為還不妨有一種別譯,胡成才君便又從原文譯出了。不過詩是隻能有一篇的,即使以俄文改寫俄文,尚且決不可能,更何況用了別一國的文字。然而我們也隻能如此。至於意義,卻是先由伊發爾先生校勘過的;後來,我和韋素園君又酌改了幾個字。
前麵《勃洛克論》是我譯添的,是《文學與革命》(Literatura i Revolutzia)的第三章,從茂森唯士氏的日本文譯本重譯;韋素園君又給對校原文,增改了許多。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大概還以為托羅茲基是一個喑嗚叱吒的革命家和武人,但看他這篇,便知道他也是一個深解文藝的批評者。他在俄國,所得的俸錢,還是稿費多。但倘若不深知他們文壇的情形,似乎不易懂;我的翻譯的拙澀,自然也是一個重大的原因。
書麵和卷中的四張畫,是瑪修丁(V.Masiutin)所作的。他是版畫的名家。這幾幅畫,即曾被稱為藝術底版畫的典型;原本是木刻。卷頭的勃洛克的畫像,也不凡,但是從《新俄羅斯文學的曙光期》轉載的,不知道是誰作。
俄國版畫的興盛,先前是因為照相版的衰頹和革命中沒有細致的紙張,倘要插圖,自然隻得應用筆路分明的線畫。然而隻要人民有活氣,這也就發達起來,在一九二二年弗羅連斯的萬國書籍展覽會中,就得了非常的讚美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魯迅記於北京。
“爭自由的波浪”小引
俄國大改革之後,我就看見些遊覽者的各種評論。或者說貴人怎樣慘苦,簡直不像人間;或者說平民究竟抬了頭,後來一定有希望。或褒或貶,結論往往正相反。我想,這大概都是對的。貴人自然總要較為苦惱,平民也自然比先前抬了頭。遊覽的人各照自己的傾向,說了一麵的話。近來雖聽說俄國怎樣善於宣傳,但在北京的報紙上,所見的卻相反,大抵是要竭力寫出內部的黑暗和殘酷來。這一定是很足使禮教之邦的人民驚心動魄的罷。但倘若讀過專製時代的俄國所產生的文章,就會明白即使那些話全是真的,也毫不足怪。俄皇的皮鞭和絞架,拷問和西伯利亞,是不能造出對於怨敵也極仁愛的人民的。
以前的俄國的英雄們,實在以種種方式用了他們的血。使同誌感奮,使好心腸人墮淚,使劊子手有功,使閑漢得消遣。總是有益於人們,尤其是有益於暴君,酷吏,閑人們的時候多;饜足他們的凶心,供給他們的談助。將這些寫在紙上,血色早已輕淡得遠了;如但兼珂的慷慨,托爾斯多的慈悲,是多麽柔和的心。但當時還是不準印行。這做文章,這不準印,也還是使凶心得饜足,談助得加添,英雄的血,始終是無味的國土裏的人生的鹽,而且大抵是給閑人們作生活的鹽,這倒實在是很可詫異的。
這書裏麵的梭斐亞的人格還要使人感動,戈理基筆下的人生也還活躍著,但大半也都要成為流水帳簿罷。然而翻翻過去的血的流水帳簿,原也未始不能夠推見將來,隻要不將那帳目來作消遣。
有些人到現在還在為俄國的上等人鳴不平,以為革命的光明的標語,實際倒成了黑暗。這恐怕也是真的。改革的標語一定是較光明的;做這書中所收的幾篇文章的時代,改革者大概就很想普給一切人們以一律的光明。但他們被拷問,被幽禁,被流放,被殺戮了。要給,也不能。這已經都寫在帳上,一翻就明白。假使遏絕革新,屠戮改革者的人物,改革後也就同浴改革的光明,那所處的倒是最穩妥的地位。然而已經都寫在帳上了,因此用血的方式,到後來便不同,先前似的時代在他們已經過去。
中國是否會有平民的時代,自然無從斷定。然而,總之,平民總未必會舍命改革以後,倒給上等人安排魚翅席,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上等人從來就沒有給他們安排過雜合麵。隻要翻翻這一本書,大略便明白別人的自由是怎樣掙來的前因,並且看看後果,即使將來地位失墜,也就不至於妄鳴不平,較之失意而學佛,切實得多多了。所以,我想,這幾篇文章在中國還是很有好處的。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風雨之夜,魯迅記於廈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