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出”
看客在戲台下喝倒采,食客在膳堂裏發標,伶人廚子,無嘴可開,隻能怪自己沒本領。但若看客開口一唱戲,食客動手一做菜,可就難說了。
所以,我以為批評家最平穩的是不要兼做創作。假如提起一支屠城的筆,掃**了文壇上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但掃**之後,倘以為天下已沒有詩,就動手來創作,便每不免做出這樣的東西來:
宇宙之廣大呀,我說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說不出;
愛人的愛呀,我說不出。
阿呀阿呀,我說不出!
這樣的詩,當然是好的,——倘就批評家的創作而言。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開頭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其實也就是一個“說不出”,所以這三個字,也就替得五千言。
嗚呼,“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語絲》第一號。)
記“楊樹達”君的襲來
今天早晨,其實時候是大約已經不早了。我還睡著,女工將我叫了醒來,說:“有一個師範大學的楊先生,楊樹達,要來見你。”我雖然還不大清醒,但立刻知道是楊遇夫君,他名樹達,曾經因為邀我講書的事,訪過我一次的。我一麵起來,一麵對女工說:“略等一等,就請罷。”
我起來看鍾,是九點二十分。女工也就請客去了。不久,他就進來,但我一看很愕然,因為他並非我所熟識的楊樹達君,他是一個方臉,淡赭色臉皮,大眼睛長眼梢,中等身材的二十多歲的學生風的青年。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愛國布(?)長衫,時式的大袖子。手上拿一頂很新的淡灰色中折帽,白的圍帶;還有一個采色鉛筆的匾匣,但聽那搖動的聲音,裏麵最多不過是兩支很短的鉛筆。
“你是誰?”我詫異的問,疑心先前聽錯了。
“我就是楊樹達。”
我想:原來是一個和教員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學生,但也許寫法並不一樣。
“現在是上課時間,你怎麽出來的?”
“我不樂意上課!”
我想,原來是一個孤行己意,隨隨便便的青年,怪不得他模樣如此傲慢。
“你們明天放假罷……”
“沒有,為什麽?”
“我這裏可是有通知的……”我一麵說,一麵想,他連自己學校裏的紀念日都不知道了,可見是已經多天沒有上課,或者也許不過是一個假借自由的美名的遊**者罷。
“拿通知給我看。”
“我團掉了。”我說。
“拿團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
“誰拿出去的?”
我想:這奇怪,怎麽態度如此無禮?然而他似乎是山東口音,那邊的人多是率直的,況且年青的人思想簡單……或者他知道我不拘這些禮節:這不足為奇。
“你是我的學生麽?”但我終於疑惑了。
“哈哈哈,怎麽不是。”
“那麽,你今天來找我幹什麽?”
“要錢呀,要錢!”
我想:那麽,他簡直是遊**者,**窘了,各處亂鑽。
“你要錢什麽用?”我問。
“窮呀。要吃飯不是總要錢嗎?我沒有飯吃了!”他手舞足蹈起來。
“你怎麽問我來要錢呢?”
“因為你有錢呀。你教書,做文章,送來的錢多得很。”他說著,臉上做出凶相,手在身上**。
我想:這少年大約在報章上看了些什麽上海的恐嚇團的記事,竟模仿起來了,還是防著點罷。我就將我的坐位略略移動,豫備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錢是沒有。”我決定的說。
“說謊!哈哈哈,你錢多得很。”
女工端進一杯茶來。
“他不是很有錢麽?”這少年便問他,指著我。
女工很惶窘了,但終於很怕的回答:“沒有。”
“哈哈哈,你也說謊!”
女工逃出去了。他換了一個坐位,指著茶的熱氣,說:
“多麽涼。”
我想:這意思大概算是譏刺我,猶言不肯將錢助人,是涼血動物。
“拿錢來!”他忽而發出大聲,手腳也愈加舞蹈起來,“不給錢是不走的!”
“沒有錢!”我仍然照先的說。
“沒有錢?你怎麽吃飯?我也要吃飯。哈哈哈哈。”
“我有我吃飯的錢,沒有給你的錢。你自己掙去。”
“我的小說賣不出去。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幾回稿,沒有登出,氣昏了。然而為什麽向我為難呢?大概是反對我的作風的。或者是有些神經病的罷。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許多錢,還說沒有,哈哈哈哈。晨報館的錢已經送來了罷,哈哈哈。什麽東西!周作人,錢玄同;周樹人就是魯迅,做小說的,對不對?孫伏園;馬裕藻就是馬幼漁,對不對?陳通伯,鬱達夫。什麽東西!Tolstoi,Andreev,張三,什麽東西!哈哈哈,馮玉祥,吳佩孚,哈哈哈。”
“你是為了我不再向晨報館投稿的事而來的麽?”但我又即刻覺到我的推測有些不確了,因為我沒有見過楊遇夫馬幼漁在《晨報副鐫》上做過文章,不至於拉在一起;況且我的譯稿的稿費至今還沒有著落,他該不至於來說反話的。
“不給錢是不走的。什麽東西,還要找!還要找陳通伯去。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連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複滅族法之意了,的確古人的凶心都遺傳在現在的青年中。我同時又覺得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來。
“你不舒服罷?”他忽然問。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為你罵得不中肯。”
“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來,向後窗立著說。
我想:這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忽而在我**躺下了。我拉開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臉顯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見他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動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顫抖起來,以顯示凶相和瘋相,但每一抖都很費力,所以不到十抖,臉上也就平靜了。
我想:這近於瘋人的神經性**,然而顫動何以如此不調勻,牽連的範圍又何以如此之大,並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裝出來的。
我對於這楊樹達君的納罕和相當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著就湧起要嘔吐和沾了齷齪東西似的感情來,原來我先前的推測,都太近於理想的了。初見時我以為簡率的口調,他的意思不過是裝瘋,以熱茶為冷,以北為南的話,也不過是裝瘋;從他的言語舉動綜合起來,其本意無非是用了無賴和狂人的混合狀態,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嚇,希圖由此傳到別個,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們都不敢再做辯論或別樣的文章。而萬一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則就用“神經病”這一個盾牌來減輕自己的責任。但當時不知怎樣;我對於他裝瘋技術的拙劣,就是其拙至於使我在先覺不出他是瘋人,後來漸漸覺到有些瘋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綻的事,尤其抱著特別的反感了。
他躺著唱起歌來,但我於他已經毫不感到興味,一麵想,自己竟受了這樣淺薄卑劣的欺騙了,一麵卻照了他的歌調吹著口笛,藉此噓出我心中的厭惡來。
“哈哈哈!”他翹起一足,指著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褲是西式的,全體是一個時髦的學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經毫不感到什麽興味了。
他忽而起來,走出房外去,兩麵一看,極靈敏地找著了廁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後麵,也陪著他小解了。
我們仍然回到房裏。
“嚇!什麽東西!……”他又要開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煩了,但仍然懇切地對他說:
“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經知道你的瘋是裝出來的。你此來也另外還藏著別的意思。如果是人,見人就可以明白的說,無須裝怪相。還是說真話罷,否則,白費許多工夫,毫無用處的。”
他貌如不聽見,兩手摟著褲襠,大約是扣扣子,眼睛卻注視著壁上的一張水彩畫。過了一會,就用第二個指頭指著那畫大笑:
“哈哈哈!”
這些單調的動作和照例的笑聲,我本已早經覺得枯燥的了,而況是假裝的,又如此拙劣,便愈加看得煩厭。他側立在我的前麵,我坐著,便用了曾被譏笑的破的鞋尖一觸他的脛骨,說:
“已經知道是假的了,還裝甚麽呢?還不如直說出你的本意來。”
但他貌如不聽見,徘徊之間,突然取了帽和鉛筆匣,向外走去了。
這一著棋是又出於我的意外的,因為我還希望他是一個可以理喻,能知慚愧的青年。他身體很強壯,相貌很端正的。Tolstoi和Andreev的發音也還正。
我追到風門前,拉住他的手,說道,“何必就走,還是自己說出本意來罷,我可以更明白些……”他卻一手亂搖,終於閉了眼睛,拚兩手向我一擋,手掌很平的正對著我,他大概是懂得一點國粹的拳術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門口。仍然用前說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掙,終於掙出大門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從容地。
這樣子,楊樹達君就遠了。
我回進來,才向女工問他進來時候的情形。
“他說了名字之後,我問他要名片,他在衣袋裏掏了一會,說道,‘阿,名片忘了,還是你去說一聲罷。’笑嘻嘻,一點不像瘋的。”女工說。
我愈覺得要嘔吐了。
然而這手段卻確乎使我受損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嚇之外,我的女工從此就將門關起來,到晚上聽得打門聲,隻大叫是誰,卻不出去,總須我自己去開門。我寫完這篇文字之間,就放下了四回筆。
“你不舒服罷?”楊樹達君曾經這樣問過我。
是的,我的確不舒服。我曆來對於中國的情形,本來多已不舒服的了,但我還沒有豫料到學界或文界對於他的敵手競至於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假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生。
(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
(《語絲》第二期。)
關於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
一
今天有幾位同學極誠實地告訴我,說十三日訪我的那一位學生確是神經錯亂的,十三日是發病的一天,此後就加重起來了。我相信這是真實情形,因為我對於神經患者的初發狀態沒有實見和注意研究過,所以很容易有看錯的時候。
現在我對於我那記事後半篇中神經過敏的推斷這幾段,應該注銷。但以為那記事卻還可以存在:這是意外地發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麵目了。
當初,我確是不舒服,自己想,倘使他並非假裝,我即不至於如此惡心。現在知道是真的了,卻又覺得這犧牲實在太大,還不如假裝的好。然而事實是事實,還有什麽法子呢?我隻能希望他從速回複健康。
(十二月二十一日。)
二
伏園兄: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楊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做的,真摯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覺得慘然,自己感到太易於猜疑,太易於憤怒。他已經陷入這樣的境地了,我還可以不趕緊來消除我那對於他的誤解麽?
所以我想,我前天交出的那一點辯正,似乎不夠了,很想就將這一篇在《語絲》第三期上給他發表。但紙麵有限,如果排工有工夫,我極希望增刊兩板,(大約此文兩板還未必容得下,)也不必增價,其責任即由我負擔。
由我造出來的酸酒,當然應該由我自己來喝幹。
魯迅。十二月二十四日。
(《語絲》第三期。)
烽話五則
父子們衝突著。但倘用神通將他們的年紀變成約略相同,便立刻可以像一對誌同道合的好朋友。
伶俐人歎“人心不古”時,大抵是他的巧計失敗了;但老太爺歎“人心不古”時,則無非因為受了兒子或姨太太的氣。
電報曰:天禍中國。天曰:委實冤枉!
精神文明人作飛機論曰,較之靈魂之自在遊行,一錢不值矣。寫完,遂率家眷移入東父民巷使館界。
倘詩人睡在烽火旁邊,聽得烘烘地響時,則烽火就是聽覺。但此說近於味覺,因為太無味。然而無為即無不為,則無味自然就是至味了。對不對?
(《語絲》第二期。)
“音樂”?
夜裏睡不著,又計劃著明天吃辣子雞,又怕和前回吃過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樣,愈加睡不著了。坐起來點燈看《語絲》,不幸就看見了徐誌摩先生的神秘談,——不,“都是音樂”,是聽到了音樂先生的音樂:
“……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其實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我直認我是一個甘脆的Mystic,我深信……”
此後還有什麽什麽“都是音樂”雲雲,雲雲雲雲。總之:“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
我這時立即疑心自己皮粗,用左手一摸右胳膊,的確並不滑;再一摸耳輪,卻摸不出笨也與否。然而皮是粗定了;不幸而“拊不留手”的竟不是我的皮,還能聽到什麽莊周先生所指教的天籟地籟和人籟。但是,我的心還不死,再聽罷,仍然沒有,——阿,仿佛有了,象是電影廣告的軍樂。呸!錯了。這是“絕妙的音樂”麽?再聽罷,沒——唔,音樂,似乎有了:
“……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展開馥鬱的安琪兒的黃翅,,頡利,彌縛諦彌諦,從荊芥蘿卜玎淜洋的彤海裏起來。Br–rrr tatata tahi tal無終始的金剛石天堂的嬌嫋鬼茱萸,蘸著半分之一的北鬥的藍血,將翠綠的懺悔寫在腐爛的鸚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麽?咄!籲,我將死矣!婀娜漣漪的天狼的香而穢惡的光明的利鏃,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豔光滑蓬鬆而冰冷的禿頭,一匹黯黮歡愉的瘦螳螂飛去了。哈,我不死矣!無終……”
危險,我又疑心我發熱了,發昏了,立刻自省,即知道又不然。這不過是一麵想吃辣子雞,一麵自己胡說八道;如果是發熱發昏而聽到的音樂,一定還要神妙些。並且其實連電影廣告的軍樂也沒有聽到,倘說是幻覺,大概也不過自欺之談,還要給粗皮來粉飾的妄想。我不幸終於難免成為一個苦韌的非Mystic了,怨誰呢。隻能恭頌誌摩先生的福氣大,能聽到這許多“絕妙的音樂”而已。但倘有不知道自怨自艾的人,想將這位先生“送進瘋人院”去,我可要拚命反對,盡力呼冤的,——雖然將音樂送進音樂裏去,從甘脆的Mystic看來,並不算什麽一回事。
然而音樂又何等好聽嗬,音樂呀!再來聽一聽罷,可惜而且可恨,在簷下已有麻雀兒叫起來了。
咦,玲瓏零星邦滂砰瑉的小雀兒嗬,你總依然是不管甚麽地方都飛到,而且照例來唧唧啾啾地叫,輕飄飄地跳麽?然而這也是音樂呀,隻能怨自己的皮粗。
隻要一叫而人們大抵震悚的怪鴟的真的惡聲在那裏!?
(《語絲》第五期。)
我來說“持中”的真相
風聞有我的老同學玄同其人者,往往背地裏褒貶我,褒固無妨,而又有貶,則豈不可氣呢?今天尋出漏洞,雖然與我無幹,但也就來回敬一箭罷:報仇雪恨,《春秋》之義也。
他在《語絲》第二期上說,有某人挖苦葉名琛的對聯“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大概可以作為中國人“持中”的真相之說明。我以為這是不對的。
夫近乎“持中”的態度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無主意,不盲從,不附勢,或者別有獨特的見解;但境遇是很危險的,所以葉名琛終至於敗亡,雖然他不過是無主意。後者則是“騎牆”,或是極巧妙的“隨風倒”了,然而在中國最得法,所以中國人的“持中”大概是這個。倘改篡了舊對聯來說明,就該是:
“似戰,似和,似守;
似死,似降,似走。”
於是玄同即應據精神文明法律第九萬三千八百九十四條,治以“誤解真相,惑世誣民”之罪了。但因為文中用有“大概”二字,可以酌給末減:這兩個字是我也很喜歡用的。
(《語絲》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