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漏泄我語?”對曰:“開導不入,故以陛下語嚇之,冀其有懼,或當反善。”

帝怒,出為穀州刺史,又左授交州都督。後承乾構逆,事與侯君集相連,稱遣君集將金帶遺正倫,由是配流驩州。顯慶元年,累授黃門侍郎,兼崇賢館學士,尋同中書門下三品。二年,兼度支尚書,仍依舊知政事。俄拜中書令,兼太子賓客、弘文館學士,進封襄陽縣公。三年,坐與中書令李義府不協,出為橫州刺史,仍削其封邑。尋卒。有集十卷行於代。

史臣曰:王珪履正不回,忠讜無比,君臣時命,胥會於茲。《易》曰:“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叔玠有焉。戴胄兩朝仕官,一乃心力,刑無僣濫,事有箴規。雖學術不能求備,而匡益自可濟時,亦所謂巧於任大矣。文本文傾江海,忠貫雪霜,申慈父之冤,匡明主之業,及委繁劇,俄致暴終。《書》曰:“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所謂憂能傷人,不複永年矣。洎羲而下,登清要者數十人。積善之道,焉可忽諸?正倫以能文被舉,以直道見委,參典機密,出入兩宮,斯謂得時。然被承乾金帶之譏,孰與夫薏苡之謗,士大夫慎之。

讚曰:五靈嘉瑞,出係汙隆。人中麟鳳,王、戴諸公。動必由禮,言皆匡躬。

獻規納諫,貞觀之風。

舊唐書

○魏徵

魏徵,字玄成,钜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誌,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

大業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嚐不稱善,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幹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徵說密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與爭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乃授秘書丞,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眾,徵與世勣書曰: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裏風馳,雲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於洛口,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鹹陽,北淩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穀而不疑。公生於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據守一隅。世充以乘勝餘勇,息其東略;建德因侮亡之勢,不敢南謀。

公之英聲,足以振於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策名得地,則九族蔭其餘輝;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鑒不遠,公所聞見。

孟賁猶豫,童子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爭之地,乘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恐凶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糧,以饋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德悉眾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隱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徵見太宗勳業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之,謂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钜鹿縣男,使安輯河北,許以便宜從事。徵至磁州,遇前宮千牛李誌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徵謂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宮、齊府左右,皆令赦原不問。今複送思行,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且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寧可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義所感,無遠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專之可也。況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上既以國士見待,安可不以國士報之乎?”即釋遣思行等,仍以啟聞,太宗甚悅。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嚐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無不言。太宗嚐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禦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彥博奏曰:“徵為人臣,須存形跡,不能遠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帝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後不得不存形跡。”他日,徵入奏曰:

“臣聞君臣協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龍逢、比幹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

帝深納其言,賜絹五百匹。貞觀三年,遷秘書監,參預朝政。徵以喪亂之後,典章紛雜,奏引學者校定四部書。數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備。時高昌王麹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鹹欲因文泰遣使貢獻,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幹往迎接之。

徵諫曰:“中國始平,瘡痍未複,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經州縣,猶不能供,況加於此輩。若任其商賈來往,邊人則獲其利;若為賓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二十二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蓋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緣邊諸州何以取濟?人心萬端,後雖悔之,恐無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幹已發,遽追止之。

後太宗幸九成宮,因有宮人還京,憩於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仆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宮人於別所而舍靖等。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

何為禮靖而輕我宮人!”即令案驗湋川官屬及靖等。徵諫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宮人,皇後掃除之隸。論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等自當與官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於宮人,供食之外,不合參承。若以此罪責縣吏,恐不益德音,徒駭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釋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寢而不問。尋宴於丹霄樓,酒酣。太宗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心所事,當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

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徵曰:“昔舜誡群臣:‘爾無麵從,退有後言。’若臣麵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

帝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徵拜謝曰:“陛下導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是月,長樂公主將出降,帝以皇後所生,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徵曰:“不可。昔漢明欲封其子,雲‘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前史以為美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相逾越。”

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後,後遣使齎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之。尋進爵郡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者,詔徵評理之。徵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薦在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齊》各為總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

徵自以無功於國,徒以辯說,遂參帷幄,深懼滿盈,後以目疾頻表遜位。太宗曰:“朕拔卿於讎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嚐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卿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其年,徵又麵請遜位,太宗難違之,乃拜徵特進,仍知門下事。其後又頻上四疏,以陳得失。其一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禦英傑,南麵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枝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盛,四十餘年,風行萬裏,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宮宇是飾,台榭是崇,徭役無時,幹戈不戢。外示威重,內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

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滅,為天下笑,深可痛哉!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複正,四維絕而更張。遠肅邇安,不逾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台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薑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台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彩椽之恭儉,追雕牆之侈靡,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亂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後嗣何觀,則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則災害必下,而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後,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遠,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於居安思危,戒貪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誌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衝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鬆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禮》雲:“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大,誌在於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刑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且夫豫暇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上風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

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恤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府儲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計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身將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以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采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裏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雲:“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誌,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其四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子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

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

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所不為也。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稟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

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複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強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惑視聽,鬱於大道,妨化損德,其在茲乎?故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

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

今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或不通。是譽毀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係,可不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患禍,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複慮其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饋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誌,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

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德,複將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佞邪,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手詔嘉美,優納之。嚐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唯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嚐嫌上封者眾,不近事實,欲加黜責。徵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祗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於陛下;若不衷,無損於國家。”太宗曰:“此言是也。”並勞而遣之。後太宗在洛陽宮,幸積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賦《尚書》曰:“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既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

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徵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宴經柏穀,朝遊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徵每言,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封一子為縣男,請讓孤兄子叔慈。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親王於途,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準。”太宗曰:“卿輩皆自崇貴,卑我兒子乎?”徵進曰:“自古迄茲,親王班次三公之下。

今三品皆曰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太宗曰:“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曰:“殷家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深慎。”於是遂可珪奏。會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

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匡朕之違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

徵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複,采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本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秘府。

先是,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多齎金銀帛曆諸國市馬。徵諫曰:“今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市馬,彼必以為意在市馬,不為專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諸蕃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昔漢文有獻千裏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裏,吉行五十裏,鑾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裏馬將安之?乃賞其道裏所費而返之。漢光武有獻千裏馬及寶劍者,馬以駕鼓車,劍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逾三王之上,奈何至於此事,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市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為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言乎?”太宗納其言而止。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唯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安耶?遠夷不慕義耶?

嘉瑞不至耶?年穀不登耶?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罻羅猶密;積歲豐稔,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裏,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鹹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茫千裏,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重加給複,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仆射缺,欲拜之,徵固讓乃止。及皇太子承乾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僚,並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逾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六年,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徵自陳有疾,詔答曰:“漢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臥護之。”其年,稱綿惙,中使相望。徵宅先無正寢,太宗欲為小殿,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成,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問所欲言,徵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後數日,太宗夜夢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薨,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諡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將祖載,徵妻裴氏曰:“徵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誌。”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柩,無文彩之飾。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製碑文,並為書石。其後追思不已,賜其實封九百戶。嚐臨朝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徵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辯,雲:‘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

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徵狀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顏進諫,雖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嚐密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及吏部尚書侯君集有宰相之材。徵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複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徵四子,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至潞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則天時為酷吏所殺。神龍初,繼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

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臣嚐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恐移運祚,漢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鬱,極言而不顧禍患,何匡益忠盡也如此!當更生時,諫者甚多。如穀永、楊興之上言,圖為奸利,與賊臣為鄉導,梅福、王吉之言,雖近古道,未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嚐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術,往複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根於道義,發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時主,下不阿權幸,中不侈親族,外不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不以圖位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劉向、魏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不有遺行乎?前代諍臣,一人而已。

讚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節,才周經濟。

太宗用之,子孫長世。

舊唐書

○虞世南 李百藥(子安期) 褚亮(劉孝孫李玄道李守素附)

虞世南,字伯施,越州餘姚人,隋內史侍郎世基弟也。祖檢,梁始興王諮議;父荔,陳太子中庶子,俱有重名。叔父寄,陳中書侍郎,無子,以世南繼後,故字曰伯施。世南性沈靜寡欲,篤誌勤學,少與兄世基受學於吳郡顧野王,經十餘年,精思不倦,或累旬不盥櫛。善屬文,常祖述徐陵,陵亦言世南得己之意。又同郡沙門智永,善王羲之書,世南師焉,妙得其體,由是聲名籍甚。天嘉中,荔卒,世南尚幼,哀毀殆不勝喪。陳文帝知其二子博學,每遣中使至其家將護之。

及服闋,召為建安王法曹參軍。寄陷於陳寶應,在閩、越中,世南雖除喪,猶布衣蔬食。至太建末,寶應破,寄還,方令世南釋布食肉。至德初,除西陽王友。

陳滅,與世基同入長安,俱有重名,時人方之二陸。時煬帝在藩,聞其名,與秦王俊辟書交至,以母老固辭,晉王令使者追之。大業初,累授秘書郎,遷起居舍人。時世基當朝貴盛,妻子被服擬於王者。世南雖同居,而躬履勤儉,不失素業。

及至隋滅,宇文化及弑逆之際,世基為內史侍郎,將被誅,世南抱持號泣,請以身代,化及不納,因哀毀骨立,時人稱焉。從化及至聊城,又陷於竇建德,偽授黃門侍郎。

太宗滅建德,引為秦府參軍。尋轉記室,仍授弘文館學士,與房玄齡對掌文翰。太宗嚐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於時無本,世南暗疏之,不失一字。太宗升春宮,遷太子中舍人。及即位,轉著作郎,兼弘文館學士。時世南年已衰老,抗表乞骸骨,詔不許。遷太子右庶子,固辭不拜,除秘書少監。上《聖德論》,辭多不載。七年,轉秘書監,賜爵永興縣子。太宗重其博識,每機務之隙,引之談論,共觀經史。世南雖容貌懦曌,若不勝衣,而誌性抗烈,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必存規諷,多所補益。太宗嚐謂侍臣曰:“朕因暇日,與虞世南商略古今,有一言之失,未嚐不悵恨,其懇誠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憂不理!”

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問世南,對曰:

“春秋時山崩,晉侯召伯宗而問焉,對曰:‘國主山川,故山川崩竭,君為之不舉,降服、乘縵、徹樂、出次、祝幣以禮焉。’梁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貢獻,施惠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為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禦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案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可為怪耳。今蛇見山澤,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也。又山東足雨,雖則其常,然陰**過久,恐有冤獄,宜省係囚,庶幾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唯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為然,因遣使者賑恤饑餒,申理獄訟,多所原宥。後有星孛於虛、危,曆於氐,百餘日乃滅。太宗謂群臣曰:“天見彗星,是何妖也?”世南曰:“昔齊景公時有彗星見,公問晏嬰,對曰:‘穿池沼畏不深,起台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見彗為公誡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沒。臣聞‘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德義不修,雖獲麟鳳,終是無補;但政事無闕,雖有災星,何損於時?然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伐,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怠,慎終如始,彗星雖見,未足為憂。”太宗斂容謂曰:“吾之撫國,良無景公之過。但吾才弱冠舉義兵,年二十四平天下,未三十而居大位,自謂三代以降,撥亂之主,莫臻於此。重以薛舉之驍雄,宋金剛之鷙猛,竇建德跨河北,王世充據洛陽,當此之時,足為勍敵,皆為我所擒。及逢家難,複決意安社稷,遂登九五,降服北夷,吾頗有自矜之意,以輕天下之士,此吾之罪也。上天見變,良為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四月,康國獻獅子,詔世南為之賦,命編之東觀,辭多不載。後高祖崩,有詔山陵製度,準漢長陵故事,務從隆厚。程限既促,功役勞弊。世南上封事諫曰:

臣聞古之聖帝明王所以薄葬者,非不欲崇高光顯,珍寶具物,以厚其親。然審而言之,高墳厚壟,珍物畢備,此適所以為親之累,非曰孝也。是以深思遠慮,安於菲薄,以為長久萬代之計,割其常情以定耳。昔漢成帝造延、昌二陵,製度甚厚,功費甚多。諫議大夫劉向上書,其言深切,皆合事理。其略曰:“孝文居霸陵,淒愴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斮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張釋之進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夫死者無終極,而國家有廢興,釋之所言,為無窮計也。

孝文寤焉,遂以薄葬。”又漢氏之法,人君在位,三分天下貢賦,以一分入山陵。

武帝曆年長久,比葬,陵中不複容物,霍光暗於大體,奢侈過度。其後至更始之敗,赤眉賊入長安,破茂陵取物,猶不能盡。無故聚斂百姓,為盜之用,甚無謂也。魏文帝於首陽東為壽陵,作終製,其略曰:“昔堯葬壽陵,因山為體,無封樹,無立寢殿園邑,為棺槨足以藏骨,為衣衾足以朽肉。吾營此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後,不知其處,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無有不發之墓,至乃燒取玉匣金縷,骸骨並盡,乃不重痛哉!若違詔妄有變改,吾為戮屍於地下,死而重死,不忠不孝,使魂而有知,將不福汝。以為永製,藏之宗廟。”魏文帝此製,可謂達於事矣。向使陛下德止如秦、漢之君,臣則緘口而已,不敢有言。伏見聖德高遠,堯、舜猶所不逮,而俯與秦、漢之君同為奢泰,舍堯、舜、殷、周之節儉,此臣所以尤戚也。今為丘壟如此,其內雖不藏珍寶,亦無益也。萬代之後,但見高墳大墓,豈謂無金玉耶?臣之愚計,以為漢文霸陵,既因山勢,雖不起墳,自然高顯。今之所卜,地勢即平,不可不起,宜依《白虎通》所陳周製,為三仞之墳,其方中製度,事事減少。事竟之日,刻石於陵側,明丘封大小高下之式。明器所須,皆以瓦木,合於禮文,一不得用金銀銅鐵。使萬代子孫,並皆遵奉,一通藏之宗廟,豈不美乎!且臣下除服用三十六日,已依霸陵,今為墳壟,又以長陵為法,恐非所宜。伏願深覽古今,為長久之慮,臣之赤心,唯願萬歲之後,神道常安,陛下孝名,揚於無窮耳。

書奏不報。世南又上疏曰:“漢家即位之初,便營陵墓,近者十餘歲,遠者五十年方始成就。今以數月之間而造數十年之事,其於人力,亦已勞矣。又漢家大郡五十萬戶,即目人眾未及往時,而功役與之一等,此臣所以致疑也。”時公卿又上奏請遵遺詔,務從節儉,因下其事付所司詳議,於是製度頗有減省焉。

太宗後頗好獵,世南上疏諫曰:“臣聞秋獮冬狩,蓋惟恒典;射隼從禽,備乎前誥。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順天道以殺伐,將欲躬摧班掌,親禦皮軒,窮猛獸之窟穴,盡逸材於林藪。夷凶剪暴,以衛黎元;收革擢羽,用充軍器;舉旗效獲,式遵前古。然黃屋之尊,金輿之貴,八方之所仰德,萬國之所係心,清道而行,猶戒銜橛,斯蓋重慎防微,為社稷也。是以馬卿直諫於前,張昭變色於後,臣誠微淺,敢忘斯義?且天弧星畢,所殪已多,頒禽賜獲,皇恩亦薄。伏願時息獵車,且韜長戟,不拒芻蕘之請,降納涓澮之流,袒裼徒摶,任之群下,則貽範百王,永光萬代。”其有犯無隱,多此類也。太宗以是益親禮之。嚐稱世南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辭,五曰書翰。十二年,又表請致仕,優製許之,仍授銀青光祿大夫、弘文館學士,祿賜防閣,並同京官職事。尋卒,年八十一。太宗舉哀於別次,哭之甚慟。賜東園秘器,陪葬昭陵,贈禮部尚書,諡曰文懿。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於我,猶一體也。拾遺補闕,無日暫忘,實當代名臣,人倫準的。吾有小失,必犯顏而諫之。今其雲亡,石渠、東觀之中,無複人矣,痛惜豈可言耶!”未幾,太宗為詩一篇,追述往古興亡之道,既而歎曰:“鍾子期死,伯牙不複鼓琴。朕之此詩,將何以示?”令起居郎褚遂良詣其靈帳讀訖焚之,冀世南神識感悟。後數歲,太宗夜夢見之,有若平生。翌日,下製曰:“禮部尚書、永興文懿公虞世南,德行淳備,文為辭宗,夙夜盡心,誌在忠益。奄從物化,倏移歲序,昨因夜夢,忽睹其人,兼進讜言,有如平生之日。

追懷遺美,良增悲歎。宜資冥助,申朕思舊之情,可於其家為設五百僧齋,並為造天尊像一區。”又敕圖其形於淩煙閣。有集三十卷,令褚亮為之序。世南子昶,官至工部侍郎。

李百藥,字重規,定州安平人,隋內史令、安平公德林子也。為童兒時多疾病,祖母趙氏故以百藥為名。七歲解屬文。父友齊中書舍人陸乂、馬元熙嚐造德林宴集,有讀徐陵文者,雲“既取成周之禾,將刈琅邪之稻”,並不知其事。百藥時侍立,進曰:“《傳》稱‘鄅人藉稻’。杜預《注》雲‘鄅國在琅邪開陽’。”乂等大驚異之。開皇初,授東宮通事舍人,遷太子舍人,兼東宮學士。

或嫉其才而毀之者,乃謝病免去。十九年,追赴仁壽宮,令襲父爵。左仆射楊素、吏部尚書牛弘雅愛其才,奏授禮部員外郎,皇太子勇又召為東宮學士。詔令修五禮,定律令,撰陰陽書。台內奏議文表,多百藥所撰。時煬帝出鎮揚州,嚐召之,百藥辭疾不赴,煬帝大怒,及即位,出為桂州司馬。為沈法興所得,署為掾。其後,罷州置郡,因解職還鄉裏。大業五年,授魯郡臨泗府步兵校尉。九年,充戍會稽。尋授建安郡丞,行達烏程,屬江都難作,複會沈法興為李子通所破,子通又命為中書侍郎、國子祭酒。及杜伏威攻滅子通,又以百藥為行台考功郎中。或有譖之者,伏威囚之,百藥著《省躬賦》以致其情,伏威亦知其無罪,乃令複職。

伏威既據有江南,高祖遣使招撫,百藥勸伏威入朝,伏威從之,遣其行台仆射輔公祏與百藥留守,遂詣京師。及渡江至曆陽,狐疑中悔,將害百藥,乃飲以石灰酒,因大泄痢,而宿病皆除。伏威知百藥不死,乃作書與公祏令殺百藥,賴伏威養子王雄誕保護獲免。公祏反,又授百藥吏部侍郎。有譖百藥於高祖,雲百藥初說杜伏威入朝,又與輔公祏同反。高祖大怒。及公祏平,得伏威與公祏令殺百藥書,高祖意稍解,遂配流涇州。

太宗重其才名,貞觀元年,召拜中書舍人,賜爵安平縣男。受詔修定《五禮》及律令,撰《齊書》。二年,除禮部侍郎。朝廷議將封建諸侯,百藥上《封建論》曰:

臣聞經國庇民,王者之常製;尊主安上,人情之本方。思闡治定之規,以弘長世之業者,萬古不易,百慮同歸。然命曆有賒促之殊,邦家有理亂之異,遐觀載籍,論之詳矣。鹹雲周過其數,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於郡國。可以監夏殷之長久,遵黃唐之並建,維城盤石,深根固本,雖王綱弛廢,枝幹相持,故使逆節不生,宗祀不絕。秦氏背師古之訓,棄先王之道,踐華恃險,罷侯置守,子弟無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憂,故一夫號澤,七廟隳祀。臣以為自古皇王,君臨宇內,莫不受命上玄,飛名帝錄,締構遇興王之運,殷憂屬啟聖之期。雖魏武攜養之資,漢高徒役之賤,非止意有覬覦,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獄訟不歸,菁華已竭,雖帝堯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齊七政,非止情存揖讓,守之亦不可固焉。

以放勳、重華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後,是知祚之長短,必在天時,政或盛衰,有關人事。隆周卜代三十,卜年七百,雖淪胥之道斯極,而文、武之器猶存,斯則龜鼎之祚,已懸定於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東遷避逼,禋祀如線,郊畿不守,此乃淩夷之漸,有累於封建焉。暴秦運短閏餘,數鍾百六。受命之主,德異禹、湯;繼世之君,才非啟、誦。借使李斯、王綰之輩,盛開四履,將閭、子嬰之徒,俱啟千乘,豈能逆帝子之勃興,抗龍顏之基命者也!然則得失成敗,各有由焉。

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轍,莫不情亡今古,理蔽澆淳,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

天下五服之內,盡封諸侯;王畿千乘之間,俱為采地。是以結繩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劉、曹之末,紀綱既紊,斷可知焉。鍥船求劍,未見其可;膠柱成文,彌所多惑。徒知問鼎請隧,有懼霸王之師;白馬素車,無複藩籬之援。

不悟望夷之釁,未甚羿、浞之災;高貴之殃,寧異申、繒之酷!乃欽明昏亂,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興廢。且數世之後,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為仇敵。家殊俗,國異政,強淩弱,眾暴寡,疆場彼此,幹戈日尋。狐駘之役,女子盡髽;崤陵之師,隻輪不返。斯蓋略舉一隅,其餘不可勝數。陸士衡方規規然雲:

“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據其大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亂。”何斯言之謬也!而設官分職,任賢使能,以循吏之才,膺共治之寄,刺郡分竹,何代無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愛寶,民稱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區區然稱:“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豈容委以侯伯,則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何斯言之妄也!封君列國,藉慶門資,忘其先業之艱難,輕其自然之崇貴,莫不世增**虐,代益驕侈。自離宮別館,切漢淩雲,或刑人力而將盡,或召諸侯而共樂。陳靈則君臣悖禮,共侮徵舒;衛宣則父子聚麀,終誅壽、朔。乃雲為己思治,豈若是乎?內外群官,選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鏡以鑒之,年勞優其階品,考績明其黜陟。進取事切,砥礪情深,或俸祿不入私門,妻子不之官舍。頒條之貴,食不舉火;剖符之重,衣唯補葛。南郡太守,敝布裹身;萊蕪縣長,凝塵生甑。專雲為利圖物,何其爽歟!總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賢之路斯廣;民無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滅國弑君,亂常幹紀,春秋二百年間,略無寧歲。次睢鹹秩,遂用玉帛之名;魯道有**,每等衣裳之會。縱使西漢哀、平之際,東洛桓、靈之時,下吏**暴,必不至此。

為政之理,可一言以蔽之。

伏惟陛下握紀禦天,膺期啟聖,救億兆之焚溺,掃氛昆於寰區。創業垂統,配二儀以立德;發號施令,妙萬物而為言。獨照宸衷,永懷前古,將複五等而修舊製,建萬國以親諸侯。竊以漢、魏以還,餘風之弊未盡;勳、華既往,至公之道斯革。況晉氏失馭,宇縣崩離;後魏時乘,華夷雜處。重以關河分阻,吳、楚懸隔,習文者學長短縱橫之術,習武者盡幹戈戰爭之心,畢為狙詐之階,彌長澆浮之俗。開皇在運,因藉外家。驅禦群英,任雄猜之數;坐移時運,非克定之功。

年逾二紀,民不見德。及大業嗣文,世道交喪,一時人物,掃地將盡。雖天縱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勞止未康。自陛下仰順聖慈,嗣膺寶曆,情深致治,綜核前王。雖至道無名,言象所紀,略陳梗概,實所庶幾。愛敬蒸蒸,勞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訪安內豎,親嚐禦膳,文王之德也。每憲司讞罪,尚書奏獄,大小必察,枉直鹹申,舉斷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隱惻,貫徹幽顯,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虛心受納,不簡鄙陋,無棄芻蕘,帝堯之求諫也。弘獎名教,勸勵學徒,既擢明經於青紫,將升碩儒於卿相,聖人之善誘也。群臣以宮中暑濕,寢膳或乖,請徙禦高明,營一小閣。遂惜家人之產,竟抑子來之願,不吝陰陽所感,以安卑陋之居。去歲荒儉,普天饑饉,喪亂甫爾,倉廩空虛。聖情矜湣,勤加惠恤,竟無一人流離道路,猶且食啖藜藿,樂撤簨弶,言必淒動,貌成臒瘠。

公旦喜於重譯,文命矜其即序。陛下每四夷款附,萬裏歸仁,必退思進省。凝神動慮,恐妄勞中國,以事遠方,不藉萬古之英聲,以存一時之茂實。心切憂勞,跡絕遊幸,每旦視朝,聽受無倦。智周於萬物,道濟於天下。罷朝之後,引進名臣,討論是非,備盡肝膈,唯及政事,更無異辭。才及日昃,命才學之士,賜以清閑,高談典籍,雜以文詠,間以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獨邁往初。斯實生民以來,一人而已。弘茲風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間,彌綸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詭未移,此由習之永久,難以卒變。請待斫雕成樸,以質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禮雲畢,然後定疆理之製,議山河之賞,未為晚焉。

《易》稱:“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況於人乎?”美哉斯言也。

太宗竟從其議。四年,授太子右庶子。五年,與左庶子於誌寧、中允孔穎達、舍人陸敦信侍講於弘教殿。時太子頗留意典墳,然閑燕之後,嬉戲過度,百藥作《讚道賦》以諷焉,辭多不載。太宗見而遣使謂百藥曰:“朕於皇太子處見卿所獻賦,悉述古來儲貳事以誡太子,甚是典要。朕選卿以輔弼太子,正為此事,大稱所委,但須善始令終耳。”因賜彩物五百段。然太子卒不悟而廢。十年,以撰《齊史》成,加散騎常侍,行太子左庶子,賜物四百段。俄除宗正卿。十一年,以撰《五禮》及律令成,進爵為子。後數歲,以年老固請致仕,許之。太宗嚐製《帝京篇》,命百藥並作,上歎其工,手詔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壯,何齒之宿而意之新乎!”二十二年卒,年八十四,諡曰康。百藥以名臣之子,才行相繼,四海名流,莫不宗仰。藻思沈鬱,尤長於五言詩,雖樵童牧豎,並皆吟諷。性好引進後生,提獎不倦。所得俸祿,多散之親黨。又至性過人,初侍父母喪還鄉,徒跣單衣,行數千裏,服闋數年,容貌毀悴,為當時所稱。及懸車告老,怡然自得,穿池築山,文酒談賞,以舒平生之誌。有集三十卷,子安期。

安期幼聰辯,七歲解屬文。初,百藥大業末出為桂州司馬,行至太湖,遇逆賊,將加白刃,安期跪泣請代父命,賊哀而釋之。貞觀初,累轉符璽郎。預修《晉書》成,除主客員外郎。永徽中,遷中書舍人。又與李義府等於武德殿內修書,再轉黃門侍郎。龍朔中,為司列少常伯,參知軍國。有事太山,詔安期為朝覲壇碑文。安期前後三為選部,頗為當時所稱。時高宗屢引侍臣,責以不進賢良。

眾皆莫對,獨安期進曰:“臣聞聖帝明王,莫不勞於求賢,逸於任使。設使堯、舜苦己臒瘠,不能用賢,終亦王化不行。自夏、殷已來,曆國數十,皆委賢良,以共致理。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況今天下至廣,非無英彥。但比來公卿有所薦引,即遭囂謗,以為朋黨。沉屈者未申,而在位者已損,所以人思苟免,競為緘默。若陛下虛己招納,務於搜訪,不忌親讎,唯能是用,讒毀亦既不入,誰敢不竭忠誠?此皆事由陛下,非臣等所能致也。”高宗深然其言。俄檢校東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出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鹹亨初卒。自德林至安期三世,皆掌製誥。安期孫羲仲,又為中書舍人。

褚亮,字希明,杭州錢塘人。曾祖湮,梁禦史中丞;祖蒙,太子中舍人;父玠,陳秘書監,並著名前史。其先自陽翟徙居焉。亮幼聰敏好學,善屬文。博覽無所不至,經目必記於心。喜遊名賢,尤善談論。年十八,詣陳仆射徐陵,陵與商榷文章,深異之。陳後主聞而召見,使賦詩,江總及諸辭人在坐,莫不推善。

禎明初,為尚書殿中侍郎。陳亡,入隋為東宮學士。大業中,授太常博士。時煬帝將改置宗廟,亮奏議曰:

謹按《禮記》:“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鄭玄《注》曰:

“此周製也。七者,太祖及文王、武王之祧,與親廟四也。殷則六廟,契及湯與二昭二穆也。夏則五廟,無太祖,禹與二昭二穆而已。”玄又據《禮》:“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而立四廟。”案鄭玄義,天子唯立四親廟,並始祖而為五。周以文、武為受命之祖,特立二祧,是為七廟。王肅注《禮記》曰:“尊者尊統上,卑者尊統下。故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其有殊功異德,非太祖而不毀,不在七廟之數。”案肅以為天子七廟,是百代之言。又據《王製》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降二為差。是則天子立四親廟,又立高祖之父、高祖之祖父、太祖而為七。周有文、武、薑嫄合為十廟。漢世諸帝之廟各立,無迭毀之義。至元帝時,貢禹、匡衡之徒始議其禮,以高帝為太祖,而立四親,是為五廟。唯劉歆以為天子七廟,諸侯五廟,降殺以兩之義,七者,其正法可常數也。宗不在此數內,有功德則宗之,不可豫設為數也。是以班固稱“考論諸儒之儀,劉歆博而舊矣。”

光武即位,建高廟於洛陽。乃立南頓君以上四廟,就祖宗而為七。至魏初,高堂隆為鄭學,議立親廟四,太祖武帝猶在四親之內,乃虛置太祖及二祧以待後世。

至景初間,乃依王肅更立六廟,二世祖就四親而為六廟。晉武受禪,博議宗祀,自文帝以上至六世親祖征西府君,而宣帝亦序於昭穆,未升太祖,故祭止六世。

江左中興,賀循知禮,至於寢廟之議,皆依魏、晉舊事。宋武初受命為王,依諸侯立親廟四,即位之後,增祠五世祖相國掾府君、六世祖右北平府君,止於六廟,建身沒主升,亦從昭穆,猶太祖之位也。降及齊、梁,守而勿革,加宗迭毀,禮無違舊。臣又按姬周自太祖已下,皆別立廟,至於禘祫,俱合食於太祖。是以炎漢之初,諸廟各立,歲時常享,亦隨處而祭,所用廟樂,皆像功德而歌舞焉。至光武乃總立一堂,而群主異室,斯則新承寇亂,欲從約省,自此已來,因循不變。

皇隋太祖武元皇帝仁風潛暢,至澤傍通,以昆、彭之勳,開稷、契之緒。高祖文皇帝睿哲玄覽,神武應期,撥亂返正,遠肅邇安,受命開基,垂統聖嗣,鴻名冠於三代,寶祚傳於七百。當文明之運,定祖宗之禮。且損益不同,沿襲異趣,時王所製,可以垂法。自曆代已來,親用王、鄭二義。若尋其旨歸,校以優劣,康成止論周代,非謂經通;子雍總貫皇王,事兼長遠。今請依據古典,崇建七廟,受命之廟,宜別立廟,祧百世之後,不毀之法。至於鑾駕親奉,申孝享於高廟;有司行事,竭誠敬於群主。俾夫規模可則,嚴祀易遵,表有功而彰明德,大複古而貴能變。臣又按周人立廟,亦無處置之文,據塚人職而言之,先王居中,以昭穆為左右。阮忱所撰《禮圖》,亦從此義。漢京諸廟既遠,又不序禘祫。今若依周製,理有未安,雜用漢儀,事難全采,謹詳立別圖附之。

議未行,尋坐與楊玄感有舊,左遷西海郡司戶。時京兆郡博士潘徽亦以筆劄為玄感所禮,降威定縣主簿。當時寇盜縱橫,六親不能相保。亮與同行,至隴山,徽遇病終,亮親加棺斂,瘞之路側,慨然傷懷,遂題詩於隴樹,好事者皆傳寫諷誦,信宿遍於京邑焉。薛舉僣號隴西,以亮為黃門侍郎,委之機務。及舉滅,太宗聞亮名,深加禮接,因從容自陳。太宗大悅,賜物二百段、馬四匹。從還京師,授秦王文學。

時高祖以寇亂漸平,每冬畋狩。亮上疏諫曰:“臣聞堯鼓納諫,舜木求箴,茂克昌之風,致升平之道。伏惟陛下應千祀之期,拯百王之弊,平壹天下,劬勞帝業,旰食思政,廢寢憂人。用農隙之餘,遵冬狩之禮。獲車之所遊踐,虞旗之所涉曆,網唯一麵,禽止三驅,縱廣成之獵士,觀上林之手搏,斯固畋弋之常規,而皇王之壯觀。至於親逼猛獸,臣竊惑之。何者?筋力驍悍,爪牙輕捷。連弩一發,未必挫其凶心;長戟才捴,不能當其憤氣。雖孟賁抗左,夏育居前,卒然驚軼,事生慮表。如或近起林叢,未填坑穀,駭屬車之後乘,犯官騎之清塵。小臣怯懦,私懷戰栗。陛下以至聖之資,垂將來之教,降情納下,無隔直言。臣叨逢明時,遊宦藩邸,身漸榮渥,日用不知,敢緣天造,冒陳丹懇。”高祖甚納之。

太宗每有征伐,亮常侍從,軍中宴筵,必預歡賞,從容諷議,多所裨益。又與杜如晦等十八人為文學館學士,太宗入居春宮,除太子舍人,遷太子中允。貞觀元年,為弘文館學士。九年,進授員外散騎常侍、封陽翟縣男,拜通直散騎常侍、學士如故。十六年,進爵為侯,食邑七百戶。後致仕歸於家。太宗幸遼東,亮子遂良為黃門侍郎,詔遂良謂亮曰:“昔年師旅,卿常入幕;今茲遐伐,君已懸車。

倏忽之間,移三十載,眷言疇昔,我勞如何!今將遂良東行,想公於朕,不惜一兒於膝下耳,故遣陳離意,善居加食。”亮奉表陳謝。及寢疾,詔遣醫藥救療,中使候問不絕。卒時年八十八。太宗甚悼惜之,不視朝一日,贈太常卿,陪葬昭陵,諡曰康。長子遂賢,守雍王友。次子遂良,自有傳。

始太宗既平寇亂,留意儒學,乃於宮城西起文學館,以待四方文士。於是,以屬大行台司勳郎中杜如晦,記室考功郎中房玄齡及於誌寧,軍諮祭酒蘇世長,天策府記室薛收,文學褚亮、姚思廉,太學博士陸德明、孔穎達,主簿李玄道,天策倉曹李守素,記室參軍虞世南,參軍事蔡允恭、顏相時,著作佐郎攝記室許敬宗、薛元敬,太學助教蓋文達,軍諮典簽蘇勖,並以本官兼文學館學士。及薛收卒,複征東虞州錄事參軍劉孝孫入館。尋遣圖其狀貌,題其名字、爵裏,乃命亮為之像讚,號《十八學士寫真圖》,藏之書府,以彰禮賢之重也。諸學士並給珍膳,分為三番,更直宿於閣下,每軍國務靜,參謁歸休,即便引見,討論墳籍,商略前載。預入館者,時所傾慕,謂之“登瀛洲”。顏相時兄師古、蘇勖兄子幹。

劉孝孫者,荊州人也。祖貞,周石台太守。孝孫弱冠知名,與當時辭人虞世南、蔡君和、孔德紹、庾抱、庾自直、劉斌等登臨山水,結為文會。大業末,沒於王世充,世充弟偽杞王辯引為行台郎中。洛陽平,辯麵縛歸國,眾皆離散,孝孫猶攀援號慟,追送遠郊,時人義之。武德初,曆虞州錄事參軍,太宗召為秦府學士。貞觀六年,遷著作佐郎、吳王友。嚐采曆代文集,為王撰《古今類序詩苑》四十卷。十五年,遷本府諮議參軍。尋遷太子洗馬,未拜卒。

李玄道者,本隴西人也,世居鄭州,為山東冠族。祖瑾,魏著作佐郎。父行之,隋都水使者。玄道仕隋為齊王府屬。李密據洛口,引為記室。及密破,為王世充所執。是時,同遇凶俘者並懼死,達曙不寐,唯玄道顏色自若,曰:“死生有命,非憂能了。”同拘者雅推其識量。及見世充,舉措不改其常。世充素知其名,益重之,釋縛以為著作佐郎。東都平,太宗召為秦王府主簿、文學館學士。

貞觀元年,累遷給事中,封姑臧縣男。時王君廓為幽州都督,朝廷以其武將不習時事,拜玄道為幽州長史,以維持府事。君廓在州屢為非法,玄道數正議裁之。

嚐又遺玄道一婢,玄道問婢所由,雲本良家子,為君廓所掠,玄道因放遣之,君廓甚不悅。後遇君廓入朝,房玄齡即玄道之從甥也,玄道附書,君廓私發,不識草字,疑其謀己,懼而奔叛,玄道坐流巂州。未幾征還,為常州刺史。在職清簡,百姓安之,太宗下詔褒美,賜以綾彩。三年,表請致仕,加銀青光祿大夫,以祿歸第,尋卒。子雲將,知名。官至尚書左丞。

李守素者,趙州人,代為山東名族。太宗平王世充,征為文學館學士,署天策府倉曹參軍。守素尤工譜學,自晉宋已降,四海士流及諸勳貴華戎閥閱,莫不詳究,當時號為“行譜”。嚐與虞世南共談人物,言江左、山東,世南猶相酬對;及言北地諸侯,次第如流,顯其世業,皆有援證,世南但撫掌而笑,不複能答,歎曰:“行譜定可畏。”許敬宗因謂世南曰:“李倉曹以善談人物,乃得此名,雖為美事,然非雅目。公既言成準的,宜當有以改之。”世南曰:“昔任彥升美談經籍,梁代稱為‘五經笥’;今目倉曹為‘人物誌’可矣。”貞觀初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