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臣曰:劉並州有言:“和氏之璧,不獨耀於郢握;夜光之珠,何專玩於隋掌?天下之寶,固當與天下共之。”虞永興之從建德,李安平之佐公祏,褚陽翟之依薛舉,蓋大渴不能擇泉而飲,大暑不能擇蔭而息耳,非不識其飲憩之所。
及文皇帝揭三辰而燭天下,群賢霧集,人之所奉,方得躍鱗天池,擅價春山,為一代之至寶,則所托之勢異也。隋掌郢握,曷有常哉!二虞昆仲,文章炳蔚於隋、唐之際;褚河南父子,箴規獻替,洋溢於貞觀、永徽之間。所謂代有人焉,而三家尤盛。
讚曰:猗與文皇,**滌蒼昊。十八文星,連輝炳耀。虞、褚之筆,動若有神。
安平之什,老而彌新。
舊唐書
○薛收(兄子元敬收子元超從子稷) 姚思廉 顏師古(弟相時) 令狐德棻(鄧世隆顧胤李延壽李仁實等附) 孔穎達(司馬才章王恭馬嘉運等附)
薛收,字伯褒,蒲州汾陰人,隋內史侍郎道衡子也。事繼從父孺以孝聞。年十二,解屬文。以父在隋非命,乃潔誌不仕。大業末,郡舉秀才,固辭不應。義旗起,遁於首陽山,將協義舉。蒲州通守堯君素潛知收謀,乃遣人迎收所生母王氏置城內,收乃還城。後君素將應王世充,收遂逾城歸國。秦府記室房玄齡薦之於太宗,即日召見,問以經略,收辯對縱橫,皆合旨要。授秦府主簿,判陝東道大行台金部郎中。時太宗專任征伐,檄書露布,多出於收。言辭敏速,還同宿構,馬上即成,曾無點竄。太宗討王世充也,竇建德率兵來拒,諸將皆以為宜且退軍,以觀賊形勢。收獨建策曰:“世充據有東都,府庫填積,其兵皆是江淮精銳,所患者在於乏食,是以為我所持,求戰不可。建德親總軍旅,來拒我師,亦當盡彼驍雄,期於奮決。若縱其至此,兩寇相連,轉河北之糧以相資給,則伊、洛之間戰鬥不已。今宜分兵守營,深其溝防,即世充欲戰,慎勿出兵。大王親率猛銳,先據成皋之險,訓兵坐甲,以待其至。彼以疲弊之師,當我堂堂之勢,一戰必克。
建德即破,世充自下矣。不過兩旬,二國之君,可麵縛麾下。若退兵自守,計之下也。”太宗納之,卒擒建德。東都平,太宗入觀隋氏宮室,嗟後主罄人力以逞奢侈。收進曰:“竊聞峻宇雕牆,殷辛以滅;土階茅棟,唐堯以昌。秦帝增阿房之飾,漢後罷露台之費,故漢祚延而秦禍速,自古如此。後主曾不能察,以萬乘之尊,困一夫之手,使土崩瓦解,取譏後代,以奢虐所致也。”太宗悅其對。及軍還,授天策府記室參軍。太宗初授天策上將、尚書令,命收與世南並作第一讓表,竟用收者。太宗曾侍高祖遊後園中,獲白魚,命收為獻表,收援筆立就,不複停思,時人推其二表贍而速。從平劉黑闥,封汾陰縣男。武德六年,以本官兼文學館學士,與房玄齡、杜如晦特蒙殊禮,受心腹之寄。又嚐上書諫獵,太宗手詔曰:“覽讀所陳,實悟心膽,今日成我,卿之力也。明珠兼乘,豈比來言,當以誡心,書何能盡!今賜卿黃金四十鋌,以酬雅意。”七年,寢疾,太宗遣使臨問,相望於道。尋命輿疾詣府,太宗親以衣袂撫收,論敘生平,潸然流涕。尋卒,年三十三。太宗親自臨哭。哀慟左右。與收從父兄子元敬書曰:“吾與卿叔共事,或軍旅多務,或文詠從容。何嚐不驅馳經略,款曲襟抱?比雖疾苦,日冀痊除,何期一朝,忽成萬古!追尋痛惋,彌用傷懷。且聞其兒子幼小,家徒壁立,未知何處安置?宜加安撫,以慰吾懷。”因使人吊祭,贈物三百段。及後,遍圖學士等形像。太宗歎曰:“薛收遂成故人,恨不早圖其像。”及登極,顧謂房玄齡曰:
“薛收若在,朕當以中書令處之。”又嚐夢收如平生,又敕有司特賜其家粟帛。
貞觀七年,贈定州刺史。永徽六年,又贈太常卿,陪葬昭陵。文集十卷。
元敬,隋選部侍郎邁子也。有文學,少與收及收族兄德音齊名,時人謂之“河東三鳳”。收為長雛,德音為鸑鷟,元敬以年最小為鵷雛。武德中,元敬為秘書郎,太宗召為天策府參軍,兼直記室。收與元敬俱為文學館學士。時房、杜等處心腹之寄,深相友托,元敬畏於權勢,竟不之狎,如晦常雲:“小記室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太宗入東宮,除太子舍人。時軍國之務,總於東宮,元敬專掌文翰,號為稱職。尋卒。
收子元超。元超早孤,九歲襲爵汾陰男。及長,好學,善屬文。太宗甚重之,令尚巢剌王女和靜縣主,累授太子舍人,預撰《晉書》。高宗即位,擢拜給事中,時年二十六。數上書陳君臣政體及時事得失,高宗皆嘉納之。俄轉中書舍人,加弘文館學士,兼修國史。中書省有一盤石,初,道衡為內史侍郎,嚐踞而草製,元超每見此石,未嚐不泫然流涕。永徽五年,丁母憂解。明年,起授黃門侍郎,兼檢校太子左庶子。元超既擅文辭,兼好引寒俊,嚐表薦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義方、孟利貞等十餘人,由是時論稱美。後以疾出為饒州刺史。三年,拜東台侍郎。右相李義府以罪配流巂州,舊製,流人禁乘馬,元超奏請給之,坐貶為簡州刺史。歲餘,西台侍郎上官儀伏誅,又坐與文章款密,配流巂州。上元初,遇赦還,拜正諫大夫。三年,遷中書侍郎,尋同中書門下三品。時高宗幸溫泉校獵,諸蕃酋長亦持弓矢而從。元超以為既非族類,深可為虞,上疏切諫,帝納焉。時元超特承恩遇,常召入與諸王同預私宴。又重其文學政理之才,曾謂元超曰:“長得卿在中書,固不藉多人也。”永隆二年,拜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
高宗幸東都,太子於京師監國,因留元超以侍太子。帝臨行謂元超曰:“朕之留卿,如去一臂。但吾子未閑庶務,關西之事,悉以委卿。所寄既深,不得默爾。”
於是元超表薦鄭祖玄、鄧玄挺、崔融為崇文館學士。又數上疏諫太子,高宗知而稱善,遣使慰諭,賜物百段。弘道元年,以疾乞骸,加金紫光祿大夫,聽致仕。
其年冬卒,年六十二。贈光祿大夫、秦州都督,陪葬乾陵。文集四十卷。子曜,亦以文學知名,聖曆中,修《三教珠英》,官至正諫大夫。元超從子稷。
稷舉進士,累轉中書舍人。時從祖兄曜為正諫大夫,與稷俱以辭學知名,同在兩省,為時所稱。景龍末,為諫議大夫、昭文館學士。好古博雅,尤工隸書。
自貞觀、永徽之際,虞世南、褚遂良時人宗其書跡,自後罕能繼者。稷外祖魏徵家富圖籍,多有虞、褚舊跡,稷銳精模仿,筆態遒麗,當時無及之者。又善畫,博探古跡。睿宗在藩,留意於小學,稷於是特見招引,俄又令其子伯陽尚仙源公主。及踐祚,累拜中書侍郎,與蘇頲等對掌製誥。俄與中書侍郎崔日用參知政事。
睿宗以鍾紹京為中書令,稷勸令禮讓,因入言於帝曰:“紹京素無才望,出自胥吏,雖有功勳,未聞令德。一朝超居元宰,師長百僚,臣恐清濁同貫,失於聖朝具瞻之美。”帝然其言,因紹京表讓,遂轉為戶部尚書。稷又於帝前麵折崔日用,遞相短長,由是罷知政事,遷左散騎常侍,曆工部、禮部二尚書。以翊讚睿宗功封晉國公,賜實封三百戶,除太子少保。睿宗常召稷入宮中參決庶政,恩遇莫與為比。及竇懷貞伏誅,稷以知其謀,賜死於萬年縣獄中。子伯陽,以尚公主拜右千牛衛將軍、駙馬都尉,亦以功封安邑郡公,別食實封四百戶。及父死,特免坐,左遷晉州員外別駕。尋而配徙嶺表,在道自殺。伯陽子談,開元十六年,尚常山公主,拜駙馬都尉、光祿員外卿,旬日暴卒。
姚思廉,字簡之,雍州萬年人。父察,陳吏部尚書;入隋,曆太子內舍人、秘書丞、北絳公,學兼儒史,見重於三代。陳亡,察自吳興始遷關中。思廉少受漢史於其父,能盡傳家業,勤學寡欲,未嚐言及家人產業。在陳為揚州主簿,入隋為漢王府參軍,丁父憂解職。初,察在陳嚐修梁、陳二史,未就,臨終令思廉續成其誌。丁繼母憂,廬於墓側,毀瘠加人。服闋,補河間郡司法書佐。思廉上表陳父遺言,有詔許其續成《梁》、《陳史》。煬帝又令與起居舍人崔祖浚修《區宇圖誌》。後為代王侑侍讀。會義師克京城,侑府僚奔駭,唯思廉侍王,不離其側。兵將升殿,思廉厲聲謂曰:“唐公舉義,本匡王室,卿等不宜無禮於王。”
眾服其言,於是布列階下。高祖聞而義之,許其扶侑至順陽閣下,泣拜而去。觀者鹹歎曰:“忠烈之士也。仁者有勇,此之謂乎!”高祖受禪,授秦王文學。後太宗征徐圓朗,思廉時在洛陽,太宗嚐從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歎曰:“姚思廉不懼兵刃,以明大節,求諸古人,亦何以加也!”因寄物三百段以遺之,書曰:
“想節義之風,故有斯贈。”尋引為文學館學士。太宗入春宮,遷太子洗馬。貞觀初,遷著作郎、弘文館學士。寫其形像,列於《十八學士圖》,令文學褚亮為之讚,曰:“誌苦精勤,紀言實錄。臨危殉義,餘風勵俗。”三年,又受詔與秘書監魏徵同撰梁、陳二史。思廉又采謝炅等諸家梁史續成父書,並推究陳事,刪益博綜顧野王所修舊史,撰成《梁書》五十卷、《陳書》三十卷。魏徵雖裁其總論,其編次筆削,皆思廉之功也,賜彩絹五百段,加通直散騎常侍。思廉以藩邸之舊,深被禮遇,政有得失,常遣密奏之,思廉亦直言無隱。太宗將幸九成宮,思廉諫曰:“離宮遊幸,秦皇、漢武之事,固非堯、舜、禹、湯之所為也。”言甚切至。太宗諭曰:“朕有氣疾,熱便頓劇,固非情好遊賞也。”因賜帛五十匹。
九年,拜散騎常侍,賜爵豐城縣男。十一年卒。太宗深悼惜之,廢朝一日,贈太常卿,諡曰康,賜葬地於昭陵。子處平,官至通事舍人。處平子璹、珽,別有傳。
顏籀,字師古,雍州萬年人,齊黃門侍郎之推孫也。其先本居琅邪,世仕江左。及之推,曆事周、齊,齊滅,始居關中。父思魯,以學藝稱,武德初為秦王府記室參軍。師古少傳家業,博覽群書,尤精詁訓,善屬文。隋仁壽中,為尚書左丞李綱所薦,授安養尉。尚書左仆射楊素見師古年弱貌羸,因謂曰:“安養劇縣,何以克當?”師古曰:“割雞焉用牛刀。”素奇其對。到官果以幹理聞。
時薛道衡為襄州總管,與高祖有舊,又悅其才,有所綴文,嚐使其掎摭疵病,甚親昵之。尋坐事免,歸長安,十年不得調,家貧,以教授為業。
及起義,師古至長春宮謁見,授朝散大夫。從平京城,拜敦煌公府文學,轉起居舍人,再遷中書舍人,專掌機密。於時軍國多務,凡有製誥,皆成其手。師古達於政理,冊奏之工,時無及者。太宗踐祚,擢拜中書侍郎,封琅邪縣男。以母憂去職。服闋,複為中書侍郎。歲餘,坐事免。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複遣諸儒重加詳議,於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歎服。於是兼通直郎、散騎常侍,頒其所定之書於天下,令學者習焉。貞觀七年,拜秘書少監,專典刊正。所有奇書難字,眾所共惑者,隨疑剖析,曲盡其源。是時多引後進之士為讎校,師古抑素流,先貴勢,雖富商大賈亦引進之,物論稱其納賄,由是出為郴州刺史。未行,太宗惜其才,謂之曰“卿之學識,良有可稱,但事親居官,未為清論所許。今之此授,卿自取之。朕以卿曩日任使,不忍遐棄,宜深自誡勵也。”於是複以為秘書少監。
師古既負其才,又早見驅策,累被任用,及頻有罪譴,意甚喪沮。自是闔門守靜,杜絕賓客,放誌園亭,葛巾野服。然搜求古跡及古器,耽好不已。俄又奉詔與博士等撰定《五禮》,十一年,《禮》成,進爵為子。時承乾在東宮,命師古注班固《漢書》,解釋詳明,深為學者所重。承乾表上之,太宗令編之秘閣,賜師古物二百段、良馬一匹。十五年,太宗下詔,將有事於泰山,所司與公卿並諸儒博士詳定儀注。太常卿韋挺、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為封禪使,參考其儀,時論者競起異端。師古奏曰:“臣撰定《封禪儀注書》在十一年春,於時諸儒參詳,以為適中。”於是詔公卿定其可否,多從師古之說,然而事竟不行。師古俄遷秘書監、弘文館學士。十九年,從駕東巡,道病卒,年六十五,諡曰戴。有集六十卷。其所注《漢書》及《急就章》,大行於世。永徽三年,師古子揚庭為符璽郎,又表上師古所撰《匡謬正俗》八卷。高宗下詔付秘書閣,仍賜揚庭帛五十匹。
師古弟相時,亦有學業。武德中,與房玄齡等為秦府學士。貞觀中,累遷諫議大夫,拾遺補闕,有諍臣之風。尋轉禮部侍郎。相時羸瘠多疾病,太宗常使賜以醫藥。性仁友,及師古卒,不勝哀慕而卒。師古叔父遊秦,武德初累遷廉州刺史,封臨沂縣男。時劉黑闥初平,人多以強暴寡禮,風俗未安,遊秦撫恤境內,敬讓大行。邑裏歌曰:“廉州顏有道,性行同莊、老。愛人如赤子,不殺非時草。”
高祖璽書勞勉之。俄拜鄆州刺史,卒於官。撰《漢書決疑》十二卷,為學者所稱,後師古注《漢書》,亦多取其義耳。
令狐德棻,宜州華原人,隋鴻臚少卿熙之子也。先居敦煌,代為河西右族。
德棻博涉文史,早知名。大業末,為藥城長,以世亂不就職。及義旗建,淮安王神通據太平宮,自稱總管,以德棻為記室參軍。高祖入關,引直大丞相府記室。
武德元年,轉起居舍人,甚見親待。五年,遷秘書丞,與侍中陳叔達等受詔撰《藝文類聚》。高祖問德棻曰:“比者,丈夫冠、婦人髻,競為高大,何也?”
對曰:“在人之身,冠為上飾,所以古人方諸君上。昔東晉之末,君弱臣強,江左士女,皆衣小而裳大。及宋武正位之後,君德尊嚴,衣服之製,俄亦變改。此即近事之征。”高祖然之。時承喪亂之餘,經籍亡逸,德棻奏請購募遺書。重加錢帛,增置楷書,令繕寫。數年間,群書略備。德棻嚐從容言於高祖曰:“竊見近代已來,多無正史,梁、陳及齊,猶有文籍。至周、隋遭大業離亂,多有遺闕。
當今耳目猶接,尚有可憑,如更十數年後,恐事跡湮沒。陛上既受禪於隋,複承周氏曆數,國家二祖功業,並在周時。如文史不存,何以貽鑒今古?如臣愚見,並請修之。”高祖然其奏,下詔曰:
司典序言,史官記事,考論得失,究盡變通。所以裁成義類,懲惡勸善,多識前古,貽鑒將來。伏羲以降,周、秦斯及,兩漢傳緒,三國受命,迄於晉、宋,載籍備焉。自有魏南徙,乘機撫運,周、隋禪代,曆世相仍。梁氏稱邦,跨據淮海;齊遷龜鼎,陳建皇宗,莫不自命正朔,綿曆歲祀,各殊徽號,刪定禮儀。至於發跡開基,受終告代,嘉謀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績,無乏於時。然而簡牘未編,紀傳鹹闕,炎涼已積,謠俗遷訛。餘烈遺風,倏焉將墜。朕握圖馭宇,長世字人,方立典謨,永垂憲則。顧彼湮落,用深軫悼,有懷撰次,實資良直。中書令蕭瑀、給事中王敬業、著作郎殷聞禮可修魏史,侍中陳叔達、秘書丞令狐德棻、太史令庾儉可修周史,兼中書令封德彝、中書舍人顏師古可修隋史,大理卿崔善為、中書舍人孔紹安、太子洗馬蕭德言可修梁史,太子詹事裴矩、兼吏部郎中祖孝孫、前秘書丞魏徵可修齊史,秘書監竇璡、給事中歐陽詢、秦王文學姚思廉可修陳史。務加詳核,博采舊聞,義在不刊,書法無隱。
瑀等受詔,曆數年,竟不能就而罷。貞觀三年,太宗複敕修撰,乃令德棻與秘書郎岑文本修周史,中書舍人李百藥修齊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陳史,秘書監魏徵修隋史,與尚書左仆射房玄齡總監諸代史。眾議以魏史既有魏收、魏彥二家,已為詳備,遂不複修。德棻又奏引殿中侍禦史崔仁師佐修周史,德棻仍總知類會梁、陳、齊、隋諸史。武德已來創修撰之源,自德棻始也。六年,累遷禮部侍郎,兼修國史,賜爵彭陽男。十年,以修周史賜絹四百匹。十一年,修《新禮》成,進爵為子。又以撰《氏族誌》成,賜帛二百匹。十五年,轉太子右庶子。承乾敗,隨例除名。十八年,起為雅州刺史,以公事免。尋有詔改撰《晉書》,房玄齡奏德棻令預修撰,當時同修一十八人,並推德棻為首,其體製多取決焉。書成,除秘書少監。
永徽元年,又受詔撰定律令,複為禮部侍郎,兼弘文館學士,監修國史及《五代史誌》。尋遷太常卿,兼弘文館學士。時高宗初嗣位,留心政道,嚐召宰臣及弘文館學士於中華殿而問曰:“何者為王道;霸道?又孰為先後?”德棻對曰:“王道任德,霸道任刑。自三王已上,皆行王道;唯秦任霸術,漢則雜而行之;魏、晉已下,王、霸俱失。如欲用之,王道為最,而行之為難。”高宗曰:
“今之所行,何政為要?”德棻對曰:“古者為政,清其心,簡其事,以此為本。
當今天下無虞,年穀豐稔,薄賦斂,少征役,此乃合於古道。為政之要道,莫過於此。”高宗曰:“政道莫尚於無為也。”又問曰:“禹、湯何以興?桀、紂何以亡?”德棻對曰:“《傳》稱:‘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二主惑於妹喜、妲己,誅戮諫者,造炮烙之刑,是其所以亡也。”
高宗甚悅,既罷,各賜以繒彩。四年,遷國子祭酒,以修貞觀十三年以後實錄功,賜物四百段,兼授崇賢館學士。尋又撰《高宗實錄》三十卷,進爵為公。龍朔二年,表請致仕,許之,仍加金紫光祿大夫。乾封元年,卒於家,年八十四,諡曰憲。德棻暮年尤勤於著述,國家凡有修撰,無不參預。
自武德已後,有鄧世隆、顧胤、李延壽、李仁實前後修撰國史,頗為當時所稱。
鄧世隆者,相州人也。大業末,王世充兄子太,守河陽,引世隆為賓客,大見親遇。及太宗攻洛陽,遣書諭太,世隆為複書,言辭不遜。洛陽平後,世隆懼罪,變姓名,自號隱玄先生,竄於白鹿山。貞觀初,征授國子主簿,與崔仁師、慕容善行、劉顗、庾安禮、敬播等俱為修史學士。世隆負宿罪,猶不自安。太宗聞之,遣房玄齡諭之曰:“爾為王太作書,誠合重罪,但各為其主,於朕豈有惡哉?朕今為天子,何能追責匹夫之過?爾宜坦然,勿懷危懼也。”擢授著作佐郎,曆衛尉丞。初,太宗以武功定海內,櫛風沐雨,不暇於詩書。暨於嗣業,進引忠良,銳精思政。數年之後,道致隆平,遂於聽覽之暇,留情文史。敘事言懷,時有構屬,天才宏麗,興托玄遠。貞觀十三年,世隆上疏請編錄禦集,太宗竟不許之。世隆又采隋代舊事,撰為《東都記》三十卷。遷著作郎。尋卒。
顧胤者,蘇州吳人也。祖越,陳給事黃門侍郎。父覽,隋秘書學士。胤,永徽中曆遷起居郎,兼修國史。撰《太宗實錄》二十卷成,以功加朝散大夫,授弘文館學士。以撰武德、貞觀兩朝國史八十卷成,加朝請大夫,封餘杭縣男,賜帛五百段。龍朔三年,遷司文郎中。尋卒。胤又撰《漢書古今集》二十卷,行於代。
子琮,長安中為天官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
李延壽者,本隴西著姓,世居相州。貞觀中,累補太子典膳丞、崇賢館學士,嚐受詔與著作佐郎敬播同修《五代史誌》,又預撰《晉書》,尋轉禦史台主簿,兼直國史。延壽嚐撰《太宗政典》三十卷表上之。曆遷符璽郎,兼修國史,尋卒。
調露中,高宗嚐觀其所撰《政典》,歎美久之,令藏於秘閣,賜其家帛五十段。
延壽又嚐刪補宋、齊、梁、陳及魏、齊、周、隋等八代史,謂之《南北史》,凡一百八十卷,頗行於代。
李仁實,魏州頓丘人。官至左史。嚐著《格論》三卷、《通曆》八卷、《戎州記》,並行於時。
孔穎達,字仲達,冀州衡水人也。祖碩,後魏南台丞。父安,齊青州法曹參軍。穎達八歲就學,日誦千餘言。及長,尤明《左氏傳》、《鄭氏尚書》、《王氏易》、《毛詩》、《禮記》,兼善算曆,解屬文。同郡劉焯名重海內,穎達造其門。焯初不之禮,穎達請質疑滯,多出其意表,焯改容敬之。穎達固辭歸,焯固留不可。還家,以教授為務。隋大業初,舉明經高第,授河內郡博士。時煬帝征諸郡儒官集於東都,令國子秘書學士與之論難,穎達為最。時穎達少年,而先輩宿儒恥為之屈,潛遣刺客圖之。禮部尚書楊玄感舍之於家,由是獲免。補太學助教。屬隋亂,避地於武牢。太宗平王世充,引為秦府文學館學士。武德九年,擢授國子博士。貞觀初,封曲阜縣男,轉給事中。時太宗初即位,留心庶政,穎達數進忠言,益見親待。太宗嚐問曰:“《論語》雲:‘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穎達對曰:“聖人設教,欲人謙光。己雖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訪能事。己之才藝雖多,猶以為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雖有,其狀若無。己之雖實,其容若虛。非唯匹庶,帝王之德,亦當如此。夫帝王內蘊神明,外須玄默,使深不可測,度不可知。《易》稱‘以蒙養正,以明夷蒞眾’,若其位居尊極,炫耀聰明,以才淩人,飾非拒諫,則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滅亡,莫不由此也。”太宗深善其對。六年,累除國子司業。歲餘,遷太子右庶子,仍兼國子司業。與諸儒議曆及明堂,皆從穎達之說。又與魏徵撰成《隋史》,加位散騎常侍。十一年,又與朝賢修定《五禮》,所有疑滯,鹹諮決之。書成,進爵為子,賜物三百段。庶人承乾令撰《孝經義疏》,穎達因文見意,更廣規諷之道,學者稱之。太宗以穎達在東宮數有匡諫,與左庶子於誌寧各賜黃金一斤、絹百匹。十二年,拜國子祭酒,仍侍講東宮。十四年,太宗幸國學觀釋奠,命穎達講《孝經》,既畢,穎達上《釋奠頌》,手詔褒美。
後承乾不循法度,穎達每犯顏進諫。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謂曰:“太子成長,何宜屢致麵折?”穎達對曰:“蒙國厚恩,死無所恨。”諫諍逾切,承乾不能納。先是,與顏師古、司馬才章、王恭、王琰等諸儒受詔撰定《五經》義訓,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經正義》。太宗下詔曰:“卿等博綜古今,義理該洽,考前儒之異說,符聖人之幽旨,實為不朽。”付國子監施行,賜穎達物三百段。時又有太學博士馬嘉運駁穎達所撰《正義》,詔更令詳定,功竟未就。十七年,以年老致仕。十八年,圖形於淩煙閣,讚曰:“道光列第,風傳闕裏。精義霞開,掞辭飆起。”二十二年卒,陪葬昭陵,贈太常卿,諡曰憲。
司馬才章者,魏州貴鄉人也。父烜,博涉《五經》,善緯候。才章少傳其業。
隋末為郡博士,貞觀六年,左仆射房玄齡薦之,屢蒙召問,擢授國子助教,論議該洽,學者稱之。
王恭者,滑州白馬人也。少篤學,博涉《六經》。每於鄉閭教授,弟子自遠方至數百人。貞觀初,征拜太學博士,其所講《三禮》,皆別立義證,甚為精博。
蓋文懿、文達等皆當時大儒,罕所推借,每講《三禮》,皆遍舉先達義,而亦暢恭所說。
馬嘉運者,魏州繁水人也。少出家為沙門,明於《三論》。後更還俗,專精儒業,尤善論難。貞觀初,累除越王東閣祭酒。頃之,罷歸,隱居白鹿山。十一年,召拜太學博士,兼弘文館學士,預修《文思博要》。嘉運以穎達所撰《正義》頗多繁雜,每掎摭之,諸儒亦稱為允當。高宗居春宮,引為崇賢館學士。數與洗馬秦暐侍講殿中,甚蒙禮異。十九年,遷國子博士卒。
史臣曰:唐德勃興,英儒間出,佐命協力,實有其人。薛收左右厥猷,經謀雅道,不幸短命,殲我良士。上言“恨不圖形,若在,當以中書令處之”,才可知矣。元敬藻翰明敏,而畏權勢,竟不狎房、杜,深沉至慎,不亦優哉!元超藉父風望,弼亮宏略,諒非其罪,而再遷流。及登大任,益有嘉謀,汲引多才,以隆弘納,其感恩之重,時其聞諸?有始有卒,其殆庶幾乎!稷出自名家,涉於大用,及自貽謀釁,如貞亮何?姚思廉篤學寡欲,受漢史於家尊,果執明義,臨大節而不可奪。及筆削成書,箴規翊聖,言其命世,亦當仁乎!師古家籍儒風,該博經義,至於詳注史策,探測典禮,清明在躬,天有才格。然而三黜之負,竟在時譏,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令狐德棻貞度應時,待問平直。征舊史,修新禮,以暢國風;辨治亂,談王霸,以資帝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其斯之謂歟!鄧世隆國史時譽,固有諒直。其複書不遜,何不知之甚也!上疏請編禦集,其弼直乎!顧胤清芬,可觀彝範,積善餘慶,其有子哉!李延壽研考史學,修撰刪補,克成大典,方之班、馬,何代無人?仁實據摭,抑又次焉。孔穎達風格高爽,幼而有聞,探賾明敏,辨析應對,天有通才。人道惡盈,必有毀訐,及《正義》炳煥,乃異人也,雖其掎摭,亦何損於明?司馬才章藉時崇儒,明核致業;王恭弘闡聲教,禮學研詳;馬嘉運達識自通,克成典雅。並符才用,潤色丹青,其掎摭繁雜,蓋求備者也。
讚曰:河東三鳳,俱瑞黃圖。棻為良史,穎實名儒。解經不窮,希顏之徒。
登瀛入館,不其盛乎!
舊唐書
○劉洎 馬周 崔仁師(孫湜湜弟液液子論液弟滌)
劉洎,字思道,荊州江陵人也。隋末,仕蕭銑為黃門侍郎。銑令略地嶺表,得五十餘城,未還而銑敗,遂以所得城歸國,授南康州都督府長史。貞觀七年,累拜給事中,封清苑縣男。十五年,轉治書侍禦史。上疏曰:
尚書萬機,實為政本,伏尋此選,受授誠難。是以八座比於文昌,二丞方於管轄,爰至曹郎,上應列宿,苟非稱職,竊位興譏。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文案壅滯,臣誠雖庸劣,請述其源。貞觀之初,未有令仆,於時省務繁雜,倍多於今。左丞戴胄、右丞魏徵,並曉達吏方,質性平直,事應彈舉,無所回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肅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倫續任右丞,頗亦厲下。
比者綱維不舉,並為勳親在位,品非其任,功勢相傾。凡在官僚,未循公道,雖欲自強,先懼囂謗。所以郎中抑奪,唯事諮稟;尚書依違,不得斷決。或憚聞奏,故事稽延。案雖理窮,仍更盤下。去無程限,來不責遲,一經出手,便涉年載。
或希旨失情,或避嫌抑理。勾司以案成為事了,不究是非;尚書用便僻為奉公,莫論當否。遞相姑息,唯務彌縫。且選賢授能,非材莫舉,天工人代,焉可妄加?
至於懿戚元勳,但優其禮秩,或年高耄及,或積病智昏,既無益於時宜,當致之以閑逸。久妨賢路,殊為不可。將救茲弊,且宜精簡四員。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如並得人,自然綱維略舉,亦當矯正趨競,豈唯息其稽滯哉!
書奏未幾,拜尚書右丞。十三年,遷黃門侍郎。十七年,加授銀青光祿大夫,尋除散騎常侍。洎性疏峻敢言。太宗工王羲之書,尤善飛白,嚐宴三品已上於玄武門,帝操筆作飛白字賜群臣,或乘酒爭取於帝手,洎登禦座引手得之。皆奏曰:
“洎登禦床,罪當死,請付法。”帝笑而言曰:“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
尋攝黃門侍郎,加上護軍。
太宗善持論,每與公卿言及古道,必詰難往複。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援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臣聞皇天以無言為貴,聖人以不言為德,老君稱大辯若訥,莊生稱至道無文,此皆不欲煩也。齊侯讀書,輪扁竊笑;漢皇慕古,長孺陳譏,此亦不欲勞也。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竊以今日升平,皆陛下力行所至,欲其長久,匪由辯博。但當忘彼愛憎,慎茲取舍,每事敦樸,無非至公,若貞觀之初則可矣。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伏願略茲雄辯,浩然養氣;簡彼緗圖,淡焉自怡。固萬壽於南嶽,齊百姓於東戶,則天下幸甚,皇恩斯畢。”手詔答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時皇太子初立,洎以為宜尊賢重道,上書曰:
臣聞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齒學三讓,元良由是作貞。斯皆屈主祀之尊,申下交之義。故得芻言鹹薦,睿問旁通,不出軒庭,坐知天壤。率由茲道,永固鴻基者焉。原夫太子,宗祧是係,善惡之際,興亡斯在。不勤於始,將悔於終。
是以晁錯上書,令先通政術;賈誼獻策,務前知禮教。竊惟皇太子孝友仁義,明允篤誠,皆挺自天姿,非勞審諭,固以華夷仰德,翔泳希風矣。然則寢門視膳,已表於三朝;藝宮論道,宜弘於四術。雖春秋鼎盛,飭躬有漸,實恐歲月易往,墮業興譏,取適宴安,方從此始。臣以愚短,幸參侍從,思廣離明,願聞徑術。
不敢曲陳故事,請以聖德言之。
伏惟陛下誕睿膺圖,登庸曆試。多才多藝,道著於匡時;允武允文,功成於纂祀。萬方即序,九圍清宴。尚且雖休勿休,日慎一日,求異聞於振古,勞睿思於當年。乙夜觀書,事高漢帝;馬上披卷,勤過魏後。陛下自勵如此,而令太子優遊棄日,不習圖書,臣所未諭一也。加以暫屏機務,即寓雕蟲。綜寶思於天文,則長河韜映;摛玉字於仙劄,則流霞成彩。固以錙銖萬代,冠冕百王,屈、宋不足以升堂,鍾、張何階於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靜處,不尋篇翰,臣所未諭二也。陛下曆該眾妙,獨秀寰中,猶晦天聽,俯詢凡識,聽朝之隙,引見群官,降以溫顏,訪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裏閭好惡,凡有巨細,必關聽覽。
陛下自好如此,而令太子久入趨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諭三也。陛下若謂無益,則何事勞神;若謂有成,則宜申貽厥。蔑而不急,未見其可。伏願俯推睿範,訓及儲君,授以良書,娛之嘉客。晨披經史,觀成敗於前蹤;晚接賓遊,訪得失於當代。間以書劄,繼以篇章,則日聞所未聞,日見所未見。副德逾光,群生之福也。古之太子,問安而退,所以廣敬於君父;異宮而處,所以分別於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闈,動移旬朔,師傅以下,無由接見。假令供奉有隙,暫還東宮,拜謁既疏,且事欣仰,規諫之道,固所未暇。陛下不可以親教,宮寀無由以進言,雖有具僚,竟將何補?伏願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遠大之規,展師友之義。則儲徽克茂,帝圖斯廣,凡在黎元,孰不慶賴!
自此敕洎令與岑文本同馬周遞日往東宮,與皇太子談論。太宗嚐怒苑西守監穆裕,命於朝堂斬之,皇太子遽進諫。太宗謂司徒長孫無忌曰:“夫人久相與處,自然染習。自朕臨禦天下,虛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進諫。自徵雲亡,劉洎、岑文本、馬周、褚遂良等繼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見朕心悅諫,昔者因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諫耳。”十八年,遷侍中。太宗嚐謂侍臣曰:“夫人臣之對帝王,多順旨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發問,欲聞己過,卿等須言朕愆失。”長孫無忌、李勣、楊師道等鹹雲:“陛下聖化致太平,臣等不見其失。”洎對曰:“陛下化高萬古,誠如無忌等言。然頃上書人不稱旨者,或麵加窮詰,無不慚退,恐非獎進言者之路。”太宗曰:“卿言是也,當為卿改之。”
太宗征遼,令洎與高士廉、馬周留輔皇太子定州監國,仍兼左庶子、檢校民部尚書。太宗謂洎曰:“我今遠征,使卿輔翼太子,社稷安危之機,所寄尤重,卿宜深識我意。”洎進曰:“願陛下無憂,大臣有愆失者,臣謹即行誅。”太宗以其妄發,頗怪之,謂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敗,深宜誡慎,以保終吉。”十九年,太宗遼東還,發定州,在道不康,洎與中書令馬周入謁。洎、周出,遂良傳問起居,洎泣曰:“聖體患癰,極可憂懼。”遂良誣奏之曰:“洎雲:‘國家之事不足慮,正當傅少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異誌者誅之,自然定矣。’”太宗疾愈,詔問其故,洎以實對,又引馬周以自明。太宗問周,周對與洎所陳不異。遂良又執證不已,乃賜洎自盡。洎臨引決,請紙筆欲有所奏,憲司不與。洎死,太宗知憲司不與紙筆,怒之,並令屬吏。
洎文集十卷,行於時。則天臨朝,其子弘業上言洎被遂良譖而死,詔令複其官爵。
馬周,字賓王,清河茌平人也。少孤貧,好學,尤精《詩》、《傳》,落拓不為州裏所敬。武德中,補博州助教,日飲醇酎,不以講授為事。刺史達奚恕屢加咎責,周乃拂衣遊於曹、汴,又為浚儀令崔賢所辱,遂感激西遊長安。宿於新豐逆旅,主人唯供諸商販而不顧待周,遂命酒一鬥八升,悠然獨酌,主人深異之。
至京師,舍於中郎將常何之家。貞觀五年,太宗令百僚上書言得失,何以武吏不涉經學,周乃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問何,何答曰:“此非臣所能,家客馬周具草也。每與臣言,未嚐不以忠孝為意。”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間,遣使催促者數四。及謁見,與語甚悅,令直門下省。六年,授監察禦史,奉使稱旨。帝以常何舉得其人,賜帛三百匹。是歲,周上疏曰:
微臣每讀經史,見前賢忠孝之事,臣雖小人,竊希大道,未嚐不廢卷長想,思履其跡。臣以不幸,早失父母,犬馬之養,已無所施,顧來事可為者,唯忠義而已。是以徒步二千裏而自歸於陛下,陛下不以臣愚瞽,過垂齒錄。竊自顧瞻,無階答謝,輒以微軀丹款,惟陛下所擇。
臣伏見大安宮在宮城之西,其牆宇宮闕之製,方之紫極,尚為卑小。臣伏以東宮皇太子之宅,猶處城中,大安乃至尊所居,更在城外。雖太上皇遊心道素,誌存清儉,陛下重違慈旨,愛惜人力;而蕃夷朝見及四方觀聽,有不足焉。臣願營築雉堞,修起門樓,務從高顯,以稱萬方之望,則大孝昭乎天下矣。臣又伏見明敕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宮。臣竊惟太上皇春秋已高,陛下宜朝夕視膳而晨昏起居。
今所幸宮去京三百餘裏,鑾輿動軔,嚴蹕經旬,非可以旦暮至也。太上皇情或思感,而欲即見陛下者,將何以赴之?且車駕今行,本為避署。然則太上皇尚留熱所,而陛下自逐涼處,溫凊之道,臣竊未安。然敕書既出,業已成就,願示速返之期,以開眾惑。臣又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貽厥子孫,嗣守其政,非有大故,無或黜免。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誠愛之重之,欲其胤裔承守而與國無疆也。臣以為如詔旨者,陛下宜思所以安存之,富貴之,然則何用代官也。何則?以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倘有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正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正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於已亡之臣,明矣。然則向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方授,則雖其翰翮非強,亦可以獲免尤累。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終全其代者,良得其術也。
願陛下深思其事,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也。
臣又聞聖人之化天下,莫不以孝為基。故曰:“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又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孔子亦雲:“吾不預祭如不祭。”是聖人之重祭祀也如此。伏惟陛下踐祚以來,宗廟之享,未曾親事。伏緣聖情,獨以鑾輿一出,勞費稍多,所以忍其孝思,以便百姓。遂使一代之史,不書皇帝入廟之事,將何以貽厥孫謀,垂則來葉?臣知大孝誠不在俎豆之間,然聖人之訓人,固有屈己以從時,願聖慈顧省愚款。臣又聞致化之道,在於求賢審官;為政之基,在於揚清激濁。孔子曰:“唯名與器,不以假人。”是言慎舉之為重也。臣伏見王長通、白明達本自樂工輿皂雜類,韋槃提、斛斯正則更無他材,獨解調馬。縱使術逾儕輩,伎能有取,乍可厚賜錢帛,以富其家;豈得列預士流,超授高爵?
遂使朝會之位,萬國來庭,騶子倡人,鳴玉曳履,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臣竊恥之。然朝命既往,縱不可追,謂宜不使在朝班,預於士伍。
太宗深納之。尋除侍禦史,加朝散大夫。十一年,周又上疏曰:
臣曆觀前代,自夏、殷及漢氏之有天下,傳祚相繼,多者八百餘年,少者猶四五百年,皆為積德累業,恩結於人心。豈無僻王?賴前哲以免。自魏、晉以還,降及周、隋,多者不過六十年,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良由創業之君,不務廣恩化,當時僅能自守,後無遺德可思。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今陛下雖以大功定天下,而積德日淺,固當思隆禹、湯、文、武之道,廣施德化,使恩有餘地,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欲但令政教無失,以持當年而已!
然自古明王聖主,雖因人設教,寬猛隨時,而大要唯以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二者是務。故其下愛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此其所以卜祚遐長而禍亂不作也。今百姓承喪亂之後,比於隋時才十分之一。而供官徭役,道路相繼,兄去弟還,首尾不絕。遠者往來五六千裏,春秋冬夏,略無休時。陛下雖每有恩詔令其減省,而有司作既不廢,自然須人,徒行文書,役之如故。臣每訪問,四五年來,百姓頗有嗟怨之言,以為陛下不存養之。昔唐堯茅茨土階,夏禹惡衣菲食,如此之事,臣知不可複行於今。漢文帝惜百金之費,輟露台之役,集上書囊以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至景帝以錦繡纂組妨害女功,特詔除之,所以百姓安樂。至孝武帝雖窮奢極侈,而承文、景遺德,故人心不動。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天下必不能全。此於時代差近,事跡可見。今京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並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臣聞昧旦丕顯,後世猶怠;作法於理,其弊猶亂。陛下少處人間,知百姓辛苦,前代成敗,目所親見,尚猶如此。而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即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臣尋往代以來之事,但有黎庶怨叛,聚為盜賊,其國無不即滅,人主雖改悔,未有重能安全者。凡修政教,當修於可修之時,若事變一起而後悔之,則無益者也。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而皆不知其身之失。是以殷紂笑夏桀之亡,而幽、厲亦笑殷紂之滅;隋煬帝大業之初又笑齊、魏之失國。今之視煬帝,亦猶煬帝之視齊、魏也。故京房謂漢元帝雲,“臣恐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古”。此言不可不誡也。
往者貞觀之初,率土荒儉,一匹絹才得一鬥米,而天下帖然。百姓知陛下甚愛憐之,故人人自安,曾無謗讟。自五六年來,頻歲豐稔,一匹絹得粟十餘石,而百姓皆以為陛下不憂憐之,鹹有怨言。又今所營為者,頗多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家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據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
向使洛口、東都無粟帛,則世充、李密未能必聚大眾。但貯積者固是有國之常事,要當人有餘力而後收之,豈人勞而強斂之?更以資寇,積之無益也。然儉以息人,貞觀之初,陛下已躬為之,故今行之不難也。為之一日,則天下知之,式歌且舞矣。若人既勞矣而用之不息,倘中國被水旱之災,邊方有風塵之患,狂狡因之以竊發,則有不可測之事,非徒聖躬旰食晏寢而已。古語雲:“動人以行不以言,應天以實不以文。”以陛下之明,誠欲勵精為政,不煩遠采上古之術,但及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昔賈誼為漢文帝雲,可慟哭及長歎息者,言當韓信王楚、彭越王梁、英布王淮南之時,使文帝即天子位,必不能安。又言賴諸王年少,傅相製之;長大之後,必生禍亂。曆代以來,皆以誼言為是。臣竊觀今諸將功臣,陛下所與定天下者,皆仰稟成規,備鷹犬之用,無威略振主,如韓、彭之難駕馭者。
而諸王年並幼少,縱其長大,當陛下之日,必無他心。然即萬代之後,不可不慮。
自漢、晉以來,亂天下者,何嚐不是諸王?皆為樹置失宜,不預為節製,以至於滅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於私愛,故使前車既覆而後車不改轍也。今天下百姓極少,諸王甚多,寵遇之恩,有過厚者。臣之愚慮,不唯慮其恃恩驕矜也。昔魏武帝寵陳思,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閉,有同獄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疑而畏之也。此則武帝寵舐思,適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貴?身食大國,封戶不少,好衣美食之外,更何所須?而每年加別優賜,曾無紀極。俚語曰:“貧不學儉,富不學奢”,言自然也。今大聖創業,豈唯處置見在子弟而已?當製長久之法,使萬代遵行。
又言:
臨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唯在刺史、縣令。縣令既眾,不能皆賢,若每州得良刺史,則合境蘇息;天下刺史悉稱聖意,則陛下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慮不安。自古郡守、縣令,皆妙選賢德,欲有擢升宰相,必先試以臨人,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刺史多是武夫勳人,或京官不稱職,方始外出。而折衝果毅之內,身材強者,先入為中郎將,其次始補州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其材堪宰位,以德行見稱擢者,十不能一。
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
疏奏,太宗稱善久之。
先是,京城諸街,每至晨暮,遣人傳呼以警眾。周遂奏諸街置鼓,每擊以警眾,令罷傳呼,時人便之,太宗益加賞勞。俄拜給事中。十二年,轉中書舍人。
周有機辨,能敷奏,深識事端,動無不中。太宗嚐曰:“我於馬周,暫不見則便思之。”中書侍郎岑文本謂所親曰:“吾見馬君論事多矣,援引事類,揚榷古今,舉要刪蕪,會文切理,一字不可加,一言不可減,聽之靡靡,令人亡倦。昔蘇、張、終、賈,正應此耳。然鳶肩火色,騰上必速,恐不能久耳。”十五年,遷治書侍禦史,兼知諫議大夫,又兼檢校晉王府長史。王為皇太子,拜中書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十八年,遷中書令,依舊兼太子右庶子。周既職兼兩宮,處事精密,甚獲當時之譽。太宗伐遼東,皇太子定州監守,令周與高士廉、劉洎留輔皇太子。
太宗還,以本官攝吏部尚書。二十一年,加銀青光祿大夫。太宗嚐以神筆賜周飛白書曰:“鸞鳳淩雲,必資羽翼。股肱之寄,誠在忠良。”周病消渴,彌年不瘳。
時駕幸翠微宮,敕求勝地,為周起宅。名醫中使,相望不絕,每令尚食以膳供之,太宗躬為調藥,皇太子親臨問疾。周臨終,索所陳事表草一帙,手自焚之,慨然曰:“管、晏彰君之過,求身後名,吾弗為也。”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太宗為之舉哀,贈幽州都督,陪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贈尚書右仆射、高唐縣公。垂拱中,配享高宗廟庭。子載,鹹亨年累遷吏部侍郎,善選補,於今稱之。卒於雍州長史。
崔仁師,定州安喜人。武德初,應製舉,授管州錄事參軍。五年,侍中陳叔達薦仁師才堪史職,進拜右武衛錄事參軍,預修梁、魏等史。貞觀初,再遷殿中侍禦史。時青州有逆謀事發,州縣追捕反黨,俘囚滿獄,詔仁師按覆其事。仁師至州,悉去杻械,仍與飲食湯沐以寬慰之,唯坐其魁首十餘人,餘皆原免。及奏報,詔使將往決之,大理少卿孫伏伽謂仁師曰:“此獄徒侶極眾,而足下雪免者多,人皆好生,誰肯讓死?今既臨命,恐未甘心,深為足下憂也。”仁師曰:
“嚐聞理獄之體,必務仁恕,故稱殺人刖足,亦皆有禮。豈有求身之安,知枉不為申理?若以一介暗短,但易得十囚之命,亦所願也。”伏伽慚而退。及敕使至青州更訊,諸囚鹹曰:“崔公仁恕,事無枉濫,請伏罪。”皆無異辭。仁師後為度支郎中,嚐奏支庶財物數千言,手不執本,太宗怪之,令黃門侍郎杜正倫齎本,仁師對唱,一無差殊,太宗大奇之。時校書郎王玄度注《尚書》、《毛詩》,毀孔、鄭舊義,上表請廢舊注,行己所注者,詔禮部集諸儒詳議。玄度口辯,諸博士皆不能詰之。郎中許敬宗請付秘閣藏其書,河間王孝恭特請與孔、鄭並行。仁師以玄度穿鑿不經,乃條其不合大義,駁奏請罷之。詔竟依仁師議,玄度遂廢。
十六年,遷給事中。時刑部以《賊盜律》反逆緣坐兄弟沒官為輕,請改從死,奏請八座詳議。右仆射高士廉、吏部尚書侯君集、兵部尚書李勣等議請從重;民部尚書唐儉、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工部尚書杜楚客等議請依舊不改。時議者以漢及魏、晉謀反皆夷三族,鹹欲依士廉等議。仁師獨駁曰:“自羲、農以降,爰及唐,虞,或設言而人不犯,或畫象而下知禁。三代之盛,泣辜解網,父子兄弟,罪不相及,鹹臻至理,俱為稱首。及其世亂,獄訟滋煩,周之季年,不勝其弊,烈火原於子產,峭澗起於安於,韓、季、申、商,爭持急刻,參夷相坐,始於此也。秦用其法,遂至土崩。漢高之務寬大,未為盡善;文帝之存仁厚,仍多涼德。
遂使新垣族滅,信、越菹醢,見譏良史,謂之過刑。魏、晉至隋,有損有益,凝脂猶密,秋荼尚煩。皇上爰發至仁,念茲刑憲,酌前王之令典,探往代之嘉猷,革弊蠲苛,可大可久,仍降綸綍,頒之九區。故得斷獄數簡,手足有措,刑清化洽,未有不安。忽以暴秦酷法,為隆周中典,乖惻隱之情,反惟行之令。進退參詳,未見其可。且父子天屬,昆季同氣,誅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顧,何愛兄弟。既欲改法,請更審量。”竟從仁師駁議。後仁師密奏請立魏王為太子,忤旨,轉為鴻臚少卿,遷民部侍郎。征遼之役,詔太常卿韋挺知海運,仁師為副,仁師又別知河南水運。仁師以水路險遠,恐遠州所輸不時至海,遂便宜從事,遞發近海租賦以充轉輸。及韋挺以壅滯失期,除名為民,仁師以運夫逃走不奏,坐免官。既不得誌,遂作《體命賦》以暢其情,辭多不載。太宗還至中山,起為中書舍人,尋兼檢校刑部侍郎。太宗幸翠微宮,仁師上《清暑賦》以諷,太宗稱善,賜帛五十段。二十二年,遷中書侍郎,參知機務。時仁師甚承恩遇,中書令褚遂良頗忌嫉之。會有伏閣上訴者,仁師不奏,太宗以仁師罔上,遂配龔州。會赦還。
永徽初,起授簡州刺史,尋卒,年六十餘。神龍初,以子挹為國子祭酒,恩例贈同州刺史。挹子湜。
湜少以文辭知名,舉進士,累轉左補闕,預修《三教珠英》,遷殿中侍禦史。
神龍初,轉考功員外郎。時桓彥範、敬暉等既知國政,懼武三思讒間,引湜為耳目,使伺其動靜。俄而中宗疏忌功臣,於三思恩寵漸厚,湜乃反以桓、敬等計議潛告三思。尋遷中書舍人。及桓、敬等徙於嶺外,湜又說三思盡宜殺之,以絕其歸望。三思問誰可使者,湜表兄周利貞先為桓、敬等所惡,自侍禦史出嘉州司馬,湜乃舉充此行。桓、敬等聞利貞至,多自殺,三思引利貞為禦史中丞。湜,景龍二年遷兵部侍郎,挹為禮部,父子同為南省副貳,有唐已來未有也。時昭容上官氏屢出外宅,湜托附之。由是中宗遇湜甚厚,俄拜吏部侍郎,尋轉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鄭愔同知選事,銓綜失序,為禦史李尚隱所劾,愔坐配流嶺表,湜左轉為江州司馬。上官昭容密與安樂公主曲為申理,中宗乃以愔為江州司馬,授湜襄州刺史。未幾,入為尚書左丞。韋庶人臨朝,複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睿宗即位,出為華州刺史,俄又拜太子詹事。初,湜景龍中獻策開南山新路,以通商州水陸之運,役徒數萬,死者十三四。仍嚴錮舊道,禁行旅,所開新路以通,竟為夏潦衝突,崩壓不通。至是追論湜開山路功,加銀青光祿大夫。
俄為太平公主所引,複遷中書門下三品。先天元年,拜中書令,與劉幽求爭權不協,陷幽求徙於嶺表。仍促廣州都督周利貞以逗留殺之,不果而止。時挹以年老,累除戶部尚書致仕。挹性貪冒,受人請托,數以公事幹湜,湜多違拒不從,大為時論所嗤。玄宗在東宮,數幸其第,恩意甚密。湜既私附太平公主,時人鹹為之懼,門客陳振鷺獻《海鷗賦》以諷之,湜雖稱善而心實不悅。及帝將誅蕭至忠等,召將托為腹心,湜弟滌謂湜曰:“主上若有所問,不得有所隱也。”湜不從,及見帝,對問失旨。至忠等既誅,湜坐徙嶺外。時新興王晉亦連坐伏誅,臨刑歎曰:
“本謀此事,出自崔湜,今我就死而湜得生,何冤濫也!”俄而所司奏宮人元氏款稱與湜曾密謀進鴆,乃追湜賜死。初,湜與張說有隙,說時為中書令,議者以為說構陷之。時湜與尚書右丞盧藏用同配流俱行,湜謂藏用曰:“家弟承恩,或冀寬宥。”因遲留不速進。行至荊州,夢於講堂照鏡,曰:“鏡者明象,吾當為人主所明也。”以告占夢人張由,對曰:“講堂者,受法之所;鏡者,於文為‘立見金’,此非吉征。”其日追使至,縊於驛中,時年四十三。湜美姿儀,早有才名。弟液、滌及從兄蒞,並有文翰。居清要,每宴私之際,自比東晉王導、謝安之家。謂人曰:“吾之一門及出身曆官,未嚐不為第一。丈夫當先據要路以製人,豈能默默受製於人也!”是故進趣不已,而不以令終。
液尤工五言之作,湜常歎伏之曰:“海子,我家之龜也。”海子即液小名,官至殿中侍禦史,坐兄配流,逃匿於郢州人胡履虛之家。作《幽征賦》以見意,辭甚典麗。遇赦還,道病卒。友人裴耀卿纂其遺文為集十卷。
液子論,以吏幹稱。天寶中自櫟陽令遷司勳員外郎、濛陽太守。乾元後,曆典名郡,皆以理行稱。大曆末,元載以罪誅,朝廷方振起淹滯,遷同州刺史。未幾,為黜陟使庾何所按,廢免。議者以何舉奏涉於深刻,複用論為衢州刺史。秩滿,寓於揚、楚間。德宗以舊族耆年,授大理卿致仕卒。
液弟滌,多辯智,善諧謔,素與玄宗款密。兄湜坐太平黨誅,玄宗常思之,故待滌逾厚,用為秘書監。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而坐或在寧王之上。
後賜名澄。從東封還,加金紫光祿大夫,封安喜縣子。開元十四年卒,贈兗州刺史。
史臣曰:劉洎始以章疏切直,以至位望隆顯。至於提綱整帶,谘聖嘉猷,籍國士之談,體廊廟之器。噫,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一言不慎,竟陷誣奏。雖君親甚悔,而駟不及舌,良足悲矣!馬周道承際會,天性深沉,悟主談微,作忠本孝,衝識廣度,宛涉穹崇。《詩》曰:“嘉樂君子,顯顯令德。”惜其中壽,不憖遺乎!崔仁師以史材獲進,其刊正褒貶,雅得詳明。至於本仁恕,申枉濫,其事可觀。沮穿鑿之注,止從重之刑,其言甚直。《書》曰“疑謀勿成”,而以魏王為請,不亦惑乎!及參機務,竟致忌嫉,罔上之名,抑有由也。崔湜之德,去祖逾遠,謂勢可恃,謂進無傷,及位極人臣,而心無止足。覽《海鷗賦》,知而不誡,及荊州之夢,人知不免。《易》曰:“不節之嗟,又誰咎也!”
讚曰:驥逢造父,一日千裏。英主取賢,不拘階陛。賓王徒步,洎為賊吏。
一見文皇,皆登相位。
舊唐書
○蘇世長(子良嗣) 韋雲起(孫方質) 孫伏伽 張玄素
蘇世長,雍州武功人也。祖彤,後魏直散騎常侍。父振,周宕州刺史、建威縣侯。周武帝時,世長年十餘歲,上書言事。武帝以其年小,召問:“讀何書?”
對曰:“讀《孝經》、《論語》。”武帝曰:“《孝經》、《論語》何所言?”
對曰:“《孝經》雲:‘為國者不敢侮於鰥寡。’《論語》雲:‘為政以德。’”
武帝善其對,令於獸門館讀書。以其父歿王事,因令襲爵,世長於武帝前擗踴號泣,武帝為之改容。隋文帝受禪,世長又屢上便宜,頗有補益,超遷長安令。大業中,為都水少監,使於上江督運。會江都難作,世長為煬帝發喪慟哭,哀感路人。王世充僣號,署為太子太保、行台右仆射。與世充兄子弘烈及將豆盧褒俱鎮襄陽。時弘烈娶褒女為妻,深相結托。高祖與褒有舊,璽書諭之,不從,頻斬使者。武德四年,洛陽平,世長首勸弘烈歸降。既至京師,高祖誅褒而責世長來晚之故,世長頓顙曰:“自古帝王受命,為逐鹿之喻,一人得之,萬夫斂手。豈有獲鹿之後,忿同獵之徒,問爭肉之罪也?陛下應天順人,布德施惠,又安得忘管仲、雍齒之事乎!且臣武功之士,經涉亂離,死亡略盡,惟臣殘命,得見聖朝,陛下若複殺之,是絕其類也。實望天恩,使有遺種。”高祖與之有故,笑而釋之。
尋授玉山屯監。後於玄武門引見,語及平生,恩意甚厚。高祖曰:“卿自謂諂佞耶,正直耶?”對曰:“臣實愚直。”高祖曰:“卿若直,何為背世充而歸我?”
對曰:“洛陽既平,天下為一,臣智窮力屈,始歸陛下。向使世充尚在,臣據漢南,天意雖有所歸,人事足為勍敵。”高祖大笑。嚐嘲之曰:“名長意短,口正心邪,棄忠貞於鄭國,忘信義於吾家。”世長對曰:“名長意短,實如聖旨;口正心邪,未敢奉詔。昔竇融以河西降漢,十世封侯;臣以山南歸國,惟蒙屯監。”
即日擢拜諫議大夫。從幸涇陽校獵,大獲禽獸於旌門。高祖入禦營,顧謂朝臣曰:
“今日畋樂乎?”世長進曰:“陛下遊獵,薄廢萬機,不滿十旬,未為大樂。”
高祖色變,既而笑曰:“狂態發耶?”世長曰:“為臣私計則狂,為陛下國計則忠矣。”及突厥入寇,武功郡縣,多失戶口,是後下詔將幸武功校獵。世長又諫曰:“突厥初入,大為民害,陛下救恤之道猶未發言,乃於其地又縱畋獵,非但仁育之心有所不足,百姓供頓,將何以堪?”高祖不納。又嚐引之於披香殿,世長酒酣,奏曰:“此殿隋煬帝所作耶?是何雕麗之若此也?”高祖曰:“卿好諫似真,其心實詐。豈不知此殿是吾所造,何須設詭疑而言煬帝乎?”對曰:“臣實不知。但見傾宮鹿台琉璃之瓦,並非受命帝王愛民節用之所為也。若是陛下作此,誠非所宜。臣昔在武功,幸常陪侍,見陛下宅宇,才蔽風霜,當此之時,亦以為足。今因隋之侈,民不堪命,數歸有道,而陛下得之,實謂懲其奢**,不忘儉約。今初有天下,而於隋宮之內,又加雕飾,欲撥其亂,寧可得乎?”高祖深然之。後曆陝州長史、天策府軍諮祭酒。秦府初開文學館,引為學士。與房玄齡等一十八人皆蒙圖畫,令文學褚亮為之讚,曰:“軍諮諧噱,超然辯悟。正色於庭,匪躬之故。”貞觀初,聘於突厥,與頡利爭禮,不受賂遺,朝廷稱之。出為巴州刺史,覆舟溺水而卒。世長機辯有學,博涉而簡率,嗜酒,無威儀。初在陝州,部內多犯法,世長莫能禁,乃責躬引咎,自撻於都街。伍伯嫉其詭,鞭之見血,世長不勝痛,大呼而走,觀者鹹以為笑,議者方稱其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