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是神舟國最後一個踏上舟王座的南族後裔。他膝下無子,死後衣缽注定要落入異族之手。而眾多後繼者之中,攻勢最為猛烈的要數東族的藍波與西族的丘紅。
神舟國四麵環海,領土如方舟,由十八座島嶼組成。這些島嶼的麵積自東向西遞增,被劃分成東部、中部、西部三個區域,上頭分別棲息著不同的族群:東部的水係族群——東族,中部的火係族群——南族,還有西部的土係族群——西族。東族人居住在東部的群島上,由十四座小島組成,島與島之間以淺灘做銜接,潮起時分離,潮落時交匯,可自由穿行;南族人居住在中部的三座大島上,三島比鄰而居,以火山噴發形成的垂直節理做橋梁,可徒步穿梭於三者之間,且島上的火山數目是其他島嶼的總數;西族人居住在西部的一座大島上,島嶼之大常常使得居民一度誤以為自己生活在大陸上。
這十八座島嶼形成一個島群,看似密不可分,但區域之間橫亙著海峽(那些海峽又寬又深,且暗流洶湧,橫跨的難度相當之大),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東部、中部、西部三個區域之間的居民彼此素不相識互不往來。於是乎,大家得以保留各自獨有的風俗習慣、交流方式和思維模式,甚至是區域之間的氣候、植被、動物都有所不同——東部的氣候較為濕潤,以灌木為主要植被,獨有的生物是白尾獼猴,可馴化,能準確模仿人類的行為;中部幹濕相宜,以喬木為主要植被,獨有的生物是藍焱天堂鳥,可半馴化,嘴裏會噴出藍色的火焰;西部略微幹燥,以草本為主要植被,獨有的生物是紅斑巨蜥,野性十足,偶有攻擊人類的事件,不可馴化。以上三種生物,亦是三大族群的象征之物。
距今一千多年前,三族開始結盟,組成以南族為首的神舟國。事實上,三族得以結盟,南族功不可沒。
南族的全稱是南美迦-北拉族,祖源地在中部的百鳴火山附近。很久很久以前,南美迦和北拉是兩個分立的族群,為了爭奪中部地區的主導權,明裏暗裏都不曾待見對方。後來,在一次火山爆發中,南美迦族族長的兒子意外救下北拉族族長的女兒,兩人雙雙墜入愛河、共結連理,自此結束兩族長達數千年之久的鬥爭,結盟為南美迦-北拉族,後簡稱南族。
火係族群的人就是這麽直率,哪怕前一秒還是敵人,下一秒也能化為盟友,隻要有一個合適的契機。而且,他們相當重視誠信,隻要盟約一達成,雷公都劈不開,電母都斬不斷。
不像水係族群的人那般狡黠,從不相信條約的效用,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內鬥事件層出不窮,也不像土係族群的人那般粗鄙,就算立好條約,也能即刻打破,無論立約之時多肅穆。
這兩個難纏的族群,終究被南族捋順了,可見南族的凝聚力之大。然而,如此強大的族群是如何淪落到連個繼承者都沒有的地步,還得從那場祭祀說起。
事情萌發於九十四年前,也就是神舟國成立一千周年之際,三大族群的領軍人物齊聚在百鳴火山的山腳下舉行火祭。
那時,老山還是個小夥,剛舉行完成人禮,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火祭。
神舟國的每一座島上都有火山,有活的,也有死的,還有正處於休眠期的,總數大約四十六個,其中南族三大島占了半數。而且,南族主島的大火山——百鳴火山,還是所有火山中最大也是最特殊的一座。
與一般的單噴口火山不同,百鳴火山是一座雌雄共體的雙噴口火山。兩個噴口一高一矮,高的為雄口,岩漿是藍色的,矮的為雌口,岩漿是紅色的,大約每隔三十萬年周期性噴發,當時已進入噴發期。倘若百鳴火山噴發,周圍的火山都會跟著噴發,無論它們有沒有進入噴發期,甚至是死火山也會因此被激活。假使十八座島嶼上的火山齊齊複蘇,噴射出的岩漿將覆蓋整個神舟國,就算僥幸躲過岩漿的追擊,也會被隨之升起的火山灰淹沒,火山灰隨風起舞,遮天蔽日,所有的陸地生物都在劫難逃。
三大族群的領軍人物聚集在此,為的就是想方設法阻止百鳴火山噴發。而火祭,是自古以來的方法。
所謂火祭,就是將九十九隻藍焱天堂鳥的羽毛和一百零一隻紅斑巨蜥的牙齒分別投入百鳴火山的雌噴口和雄噴口,而且整個獻祭的過程都要由東族的神獸白尾獼猴來操作。因為火山口附近的溫度極高,已遠遠超出人類的承受範圍,白尾獼猴卻可以赤腳踩在冒著煙的火山石上。
老山打小就不喜歡這種祭祀方式。他搞不懂火山爆發和神獸靈鳥之間的關係,這麽漂亮、靈巧、服從能力又強的藍焱天堂鳥,人們怎麽忍心去傷害?拔除她的羽毛和直接掠奪她的性命毫無區別,沒有哪個貌美的女孩失去美貌後還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他曾在山洞裏見過那些沒了毛的藍焱天堂鳥,一隻一隻地蜷縮在地上,光禿禿的,白晃晃的,像一堆害了病的幺雞,不吃不喝也不動,直至氣數殆盡,化為塵埃。至於紅斑巨蜥,老山對此類物種的了解並不多,沒有產生憐憫之心。不過,他也能理順背後的利害關係,失去牙齒的猛獸不可稱之為猛獸,尤其是平日裏橫行霸道的家夥,突然間沒了利器,其下場豈是“悲慘”二字能形容得來的。況且,據說此獸極難馴服,也不知道那些牙齒是從活物嘴中取出的,還是死屍嘴裏。
老山私心裏反對火祭,實際上卻沒有進行勸阻。近百年來,神舟國已展開八次祭祀活動,百鳴火山仍未噴發,不曉得是火祭的功勞,還是時候未到罷了。
當前,是第九次火祭。
老山站在老族長,也就是他父親的身旁,注視著白尾獼猴拎起兩隻箱子走向火山口。那隻猴子左搖右擺的,手臂一耷拉,箱子蹭到地上,一片藍色的羽毛便從箱口逃脫,順著風飄向山腳,來到人們跟前,落在老山胸前。他撚起那片羽毛,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銜著一塊冰。
老山將那片羽毛塞進兜裏。就是這個不經意的舉動,為那場大災難埋下導火索。
十二年後,南族的老族長過世,老山即位。老山的母親,也就是老族長夫人,是在誕下老山之時難產而死的,且老族長無意續弦,所以,老山是第一順位,也是唯一一位繼承人。
彼時,百鳴火山仍未噴發。
這段時間,老山陸續從寶庫中私取不少藍焱天堂鳥的羽毛和紅斑巨蜥的牙齒,攢了滿滿一箱。自從發現藍焱天堂鳥的羽毛溫度極低,他便找機會接觸另一個獻祭品,果然,紅斑巨蜥的牙齒也像冰塊一樣涼,甚至比冰塊還要涼。他將羽毛和牙齒穿在一起,製成一張連帽鬥篷。他的動機很簡單——代替白尾獼猴上火山執行祭祀活動。
老山知道,倘若父親在世,這個想法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到認可,他一直候著,直至時機成熟,才將計劃公之於眾。如他所料,本族人一致反對,異族人卻雙手讚成。這背後的心思,他也明了——本族人擔心大族長發生意外,格局大亂,繼而失去庇佑;異族人則期待格局大亂,進而趁火打劫。無論是本族人的惶恐不安,還是異族人的圖謀不軌,都左右不了老山的決心。他勢必親身領略火山口的情景,從而辨別多年來的獻祭是否純屬愚昧之舉。
第十次火祭,老山披上那張鬥篷,拎起兩隻箱子,徑直攀上火山口。三族人齊齊站在山腳下,目送大族長。那隻受訓於祭祀的白尾獼猴急得嗷嗷叫,欲衝向前奪取獻祭品,好在幾個大漢把他截了下來。
老山回頭瞧了一眼那隻猴子,齜牙咧嘴的,似乎正因被人劫去任務而憤恨不滿,哪怕這個人是大族長。不過,白尾獼猴本來就不完全臣服於人類,目中無人也是常有的事。東族的長老們曾說過,白尾獼猴這種東西可精明了,他樂意幹的事,一學就會,不樂意幹的事就一直假裝學不會,好在火祭的訓練始終沒有掉過鏈子,屬於“一學就會”的範疇。如此說來,白尾獼猴之所以承擔起祭祀的運輸任務,保不準還存在些許自主性。想到這裏,老山不禁感到腳底一寒。
事實上,使老山腳底溫度驟降的並不是白尾獼猴的自主性,而是紅斑巨蜥的牙齒(它們整齊地鑲嵌在鞋底以隔絕高溫)。越接近火山口,地麵的溫度就越高,可是紅斑巨蜥的牙齒反而變得更涼了,好像它的內部潛藏著某種能量,不僅阻隔了熱傳導,還降低了自體溫度。
老山抖了抖腿,將兩隻箱子甩過肩頭,繼續往上走。
山上的視角與山下的完全不同,原本看似一體的山頭在尖部開了叉,分成一高一矮兩個噴口。老山沿著較高的那塊峭壁往上爬,來到雄噴口的熔岩坑邊,往下一看,坑內岩漿湧動,透著藍色的幽光。他從箱子裏掏出幾顆紅斑巨蜥的牙齒,丟入坑中,牙齒觸及漿麵,岩漿從藍色變成紫色,還騰起團團黑煙,待黑煙散去,岩漿又從紫色變回藍色。他轉移到另一塊峭壁上,來到雌噴口的熔岩坑邊,往下一看,坑內岩漿湧動,透著紅色的幽光。他從箱子裏掏出一把藍焱天堂鳥的羽毛,拋入坑中,羽毛觸及漿麵,岩漿從紅色變成紫色,還冒出許多泡泡,待泡泡破滅,岩漿又從紫色變回紅色。
最後一個泡泡破碎的時候,他似乎瞧見岩漿裏藏著什麽。
老山將箱子裏的物什統統倒入坑中,岩漿又從紅色變成紫色,漿麵不僅冒出泡泡,還騰起黑煙。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直至最後一個泡泡破滅、最後一縷黑煙消散,終於看清裏頭的東西。那是一個人,一個赤身**的妙齡少女,眯著眼,像睡著似的躺在岩漿之中。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在岩漿裏睡著?
老山拎著箱子,耷拉著腦袋,緩緩地走下山。他的箱子裏空空如也,腦袋裏卻充滿疑問。
“大族長,火山口裏麵有什麽啊?”提問者是東族的新任族長藍波,此人剛從自己兄弟手中奪得權位。
“火山口裏能有什麽?”老山含糊地回了一句,便揚長而去。
倘若父親還在世,老山倒有個詢問之處,可現在,一切隻能靠自己,無論是打理神舟國的事務,還是揭開百鳴火山的秘密。
神舟國成立前,東部、中部、西部的謀生手段分別為:漁業、畜牧業、種植業。神舟國成立後,三部之間便融會貫通,形成複合型產業鏈。身為繼承者的老山,從小深受父親熏陶,不僅熟諳畜牧之道,對漁業和種植業也頗有研究。而今,他已成為獨當一麵的大族長。除了視察產業和體察民情,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出於族群融合的顧慮,打獵的時候,他往往會叫上異族首領——東族的藍波和西族的丘紅。
藍波,狡猾如鼠,一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與之狡猾極不相襯的是,此人的身量十分偉岸;丘紅,粗鄙如牛,一個漫無目標隨心所欲的人,與之粗鄙極不協調的是,此人的箭法相當精準。
老山並不認同以上兩位的處世之道,但是他非常清楚,這兩人深諳自己的族群特性,隻要鎮住他們,就能兜住他們身後的整個族群。
“大族長,”丘紅鉗著一隻野物,跑到老山跟前,“看!”
那是一隻山貓,身長約莫一米,已被一箭穿喉。這家夥從樹叢中躥出來的時候,他們仨都瞧見了,並同時舉起弓,三支箭隨即離弦,射向百米開外,而後,藍波的箭拐了左,栽到地上,老山的箭拐了右,掛上樹梢,唯獨丘紅的箭,不偏不倚,不懼阻力,直衝向前,命中山貓的喉頭。
同一段距離,同一個獵物,就連角度都相差無幾,可是隻有丘紅一人擊中目標。難道對方的箭法果真在自己之上?老山抓過那隻山貓,拔除箭矢,仔細一看,原來這支箭與一般的大不相同——箭頭是乳白色的,裹著一層琉璃般的釉質,箭杆油黑發亮,末端綴著四片翎羽,三片白的,一片藍的。
“這箭是什麽做的?”老山問。
“箭頭是大紅蜥的尖牙,箭杆是包漿的拓木,箭羽……白色的是白鵝毛,藍色的是藍鳥毛。”丘紅答道。
“夠奢侈啊,老弟。”藍波朝箭矢努了努嘴,“神獸靈鳥箭啊。”
“奢侈個蛋,都是邊角料來著。”
藍波用手指刮了刮箭杆,“怪滑的,用什麽包的漿?”
“白猴油膏。”
“咦……”
丘紅和藍波仍在胡侃,老山的思緒卻已飄向天邊,他的腦袋裏萌出一個念頭,一個邪惡的念頭。
夜裏,老山獨自一人背著弓箭,舉著火把,爬上火山口。
他來到雌噴口前,拉滿弓,朝熔岩坑內放箭,那支“神獸靈鳥箭”劃破夜空,飛向目標。箭頭觸及漿麵,岩漿從紅色變成紫色,繼而冒出泡泡,騰起黑煙,隨著泡泡和黑煙的起滅,那個沉睡的少女又浮現出來。箭矢沒入岩漿,速度變慢,但方向並未偏移,依舊朝著目標物行進,隨著距離的拉近,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定格在目標的眉宇之間。
突然間,那個沉睡的少女張開雙眼,反手一揮,抓住那支箭,揚起手臂,將箭原路擲回。老山見狀立即向後猛退幾步,抬起頭,箭矢恰好落下,紮在他的腳趾上。
老山捂著嘴,俯下身,將箭拔除。他緊咬著牙關,才沒有叫出聲來。待痛感稍息,他抬起頭,眼前站著一個人。
“你是誰?”
站在老山跟前的正是那個沉睡於岩漿之中的妙齡少女。
“我……”老山豎直腰骨,“神舟國的大族長。”
“神舟國是什麽?”
“神舟國是由東族、西族、南族組成的聯合王國。”
“南族?”少女皺了皺眉頭,“南美迦族?”
“是的。”
“你是哪個族的?”
“北拉。”
“北拉族?”老山說,“這個族群早就和我們南美迦族聯盟,合並成南美迦-北拉族了,現在統稱南族。”
“聯盟?”
“小孩子都知道……你不會不知道吧。”
少女愣愣地盯著老山,看樣子她真的不知道。老山隻好將南美迦族族長兒子英雄救美的故事複述一遍。
“你是說——”少女眯了眯眼,“我們北拉族族長的女兒嫁給了你們南美迦族族長的兒子?”
“幹嗎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老掉牙的故事了。”
少女遙望著天際,似乎在思考什麽。
“你多大了?”老山問。
“我不記得了。”
“你在下麵,”老山指了指熔岩坑,“睡了多久?”
“也不記得了。”
“你接下來準備做什麽?”
少女將視線從天際收回,投到老山身上——“我跟你走吧。”
平白無故帶個來路不明的人回去,實在有失體統。可是,人總歸是自己“喚醒”的,總不能坐視不理吧。老山歎了口氣,說:
“行。”
語畢,他便轉過身,往山下走,也不管後頭的人是否跟上。事實上,比起族人的非議,他更掛心少女的來曆。
老山聽父親說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做阿戈斯的族群,在他們的所處之地,隻有兩個季節——冬季和嚴冬季。
冬季,世間萬物凍結成冰,隻剩下幾口山泉,泉水滋養各種水草、昆蟲和魚類,給予人們生存的資本;嚴冬季,連山泉都會凍結成冰,沒有任何東西讓人賴以生存。因此,阿戈斯人亦將嚴冬季稱為大災季。大災季沒有固定的降臨周期,有時數百年一輪,有時近千年一回,且停留期與空窗期相對等,也就是說,千年一回的大災季,其停留時長也是一千年。根本沒有人能在那種環境下堅持這麽久。所以,大災降臨之際,阿戈斯的長老們就會選出一些少男少女,封存於山泉之中,讓他們隨著泉水的凍結進入休眠狀態,待冬季重回大地之時,泉中的冰融化成水,少男少女們便會複蘇,重振族群之風。就這樣,阿戈斯人仰仗著休眠和複蘇,一回又一回地,在艱難的環境中,延續了族群的血脈。
可是,被封存在熔岩坑中又再次複蘇的人,老山聞所未聞。那些岩漿連礦石都能熔化,怎麽就熔不掉區區一個小女子。他回頭瞟了一眼,那個少女款步跟隨,月光灑在她肩上,織成一件銀色的披風。他將手伸到鬥篷外,試了試溫度,然後解開束帶。
“喂,”老山將鬥篷遞向身後,“穿上吧。”
少女接過鬥篷,往身上一披,將束帶挽了個結,說:“我叫貝兒。”
老山點了點頭,探向前路,“叫我老山。”
族人們不僅沒有對來訪者產生疑慮,反而十分熱情。原因很簡單,貝兒長得極其俊俏。先前,老山並沒有留意對方的樣貌,如今仔細一瞧,果真是個大美人——眼睛大且圓,眼頭深,眼角翹,兩朵桃花似的鑲嵌在眼眶之中,眉毛黑且粗,眉頭低,眉尾高,兩把劍似的斜掛於額骨之上,鼻子高且翹,但是山根略寬,顯得兩眼間距有點遠,不過,卻多了一分奇異美,像個小精靈。
在美的跟前,人們總是更容易卸下戒備。
無論老或少,男或女,見過貝兒的人無不讚歎她的美貌。
以此為切入點,她很快就融入新環境,還結識了新朋友,那是一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女孩,名叫雪芙。
早年間,雪芙的父母便相繼病逝,隻剩下她一個人,靠著幾頭奶羊過活。貝兒到來的那一天,雪芙正在羊圈裏擠奶,突聞人言仙女下凡,便撇下手中的活計,前去湊熱鬧,果不其然,真的來了個天仙般的美人兒。許多年後,雪芙仰躺在榻上,麵臨終結之時,仍能清晰地記起那張臉。更多年後,貝兒仰望著星空,緬懷過往之際,首先躍入腦海的也是雪芙的臉——烏壓壓的人群之中,她一眼就看到那張小小圓圓、初熟山桃般令人難以忘懷的臉。
那日之後,貝兒便住進雪芙家,兩人相互做伴,比手足還親昵。其他人亦對貝兒關懷備至,一則源自對她的喜愛,二則出於對大族長的尊崇。
美貌不過是一味引子,縱使吸去老山的目光,也不足以模糊他的理智。實際上,真正將他折服的,是貝兒的個性與才智。
與其說貝兒是個少女,倒不如說她是個少男,或者是一個內心住著少男的少女。她不喜歡頭花、布裙、繡花針,卻獨愛皮衣、短刀、拓木弓,還成天跟在老山身後,鬧著要去打獵。
她生氣時會把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開心時就仰起頭哈哈大笑,傷心時則獨自一人跑到林子裏削箭磨刀。旁人總說,貝兒這麽美,倘若個性柔和些,像一般女孩那樣,就完美了。於老山而言,與眾不同恰恰是她的迷人之處。所以,他才會將自己珍藏多年的紅毛狐皮製成馬甲、箭套、護手等物送給她,每回出行打獵也不忘帶上她。
老山不清楚貝兒學過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以前絕對沒有碰過弓箭,因為她拈弓搭箭的姿勢是錯的。經過老山的**,她迅速校正姿勢,很快就進入狀態,從無的放矢到百步穿楊,隻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場的老獵手們無一不感到訝異。尤其是丘紅,好幾回爭著要和貝兒比試,鑒於他為人魯莽,老山並未首肯。不用比試老山都能看出來,盡管他們的箭術尚在貝兒之上,但以當前進度而論,假以時日,貝兒的箭術定會超越神舟國的每一個射手。
想到這裏,老山不禁會心一笑。他從未如此坦然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且一度以為自己是個輸贏心奇重的人,隻能贏,輸不起。而今他才明白,輸贏本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贏了誰,又輸給誰。
輸給貝兒,老山心甘情願。
有時候,老山會邀上藍波和丘紅同貝兒一塊去打獵,也有時候,他隻帶著貝兒一人。至於雪芙,她打小便缺乏生氣,沒能跟上貝兒的步伐,不過,除去打獵,她與貝兒總是形影相隨。兩人同吃、同睡,還一同將羊奶抬到集市上換取物資。自從有了貝兒,空**的房屋變得溫暖了,肮髒的羊圈也變得可愛了,雪芙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旁人亦無一不豔羨這對不是姐妹卻勝似姐妹的人兒。
連老山都會嫉妒起雪芙來。
“你們這般要好,倘若有一天你嫁人了,豈不是難舍難分?”
“我不嫁。”
“你不嫁,”老山訕笑,“人家雪芙總得嫁吧。”
貝兒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拈起弓,連射五發,將樹叢中的野物一掃而光,半隻都沒有留給老山。
老山搖了搖頭,率先走向前,準備拾揀獵物。
“三隻野兔,一隻紅狐,還有一隻……”他頓了頓,“鴨子?”
那是一隻全身裹著褐色短毛的家夥,約莫半米長,大頭扁腦,四肢短促,趾間還連著薄膜,最奇特的是它的嘴,又寬又扁,形似鴨嘴,像麵具一樣架在腦袋上。
“鴨嘴怪。”貝兒說。
“哦?我倒沒見過這種稀罕物。”
“我也以為它們滅絕了。”
“這隻是公的還是母的?”
“都不是。”
“不是公的,就是母的,怎麽會都不是?”
“這個世界上又不是隻有‘公’和‘母’兩種性別,有些物種就具備三種,甚至三種以上的性別,鴨嘴怪則有二十五種性別。”
老山聳了聳肩,探向那隻野物。
“慢著!”貝兒以弓臂敲了敲他的手背,“它還活著。”
“活著又怎麽了,還會咬人不成?”
貝兒搖了搖頭,將弓收回,老山便伸出手。
正當老山的手指觸及鴨嘴怪之時,瀕死的野獸竟伸出腳掌,勾住他的手背,從腳掌後方的倒鉤中釋放出毒液,注入他體內。
“啊——”
老山迅速將手收回,抬起頭掃視貝兒,對方卻別過臉,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
“你知道那個東西有毒吧,怎麽不告訴我?”
“誰讓你亂說話。”
“我說什麽了?”
“你想拆散我和雪芙。”
老山簡直哭笑不得。好在鴨嘴怪的毒性不強,不足以致命,但其導致的疼痛卻持續一個月,也夠他受的。更令他難受的是,整整一個月,他沒有去找貝兒,她竟然也沒來瞧他。他眼睜睜地看著手背上的傷口結痂、脫皮,直至複原,仍舊等不來對方的一句問候。
數月後,老山再也按捺不住,直奔雪芙家。貝兒正在羊圈裏整理幹草,雪芙則在一旁給奶羊做清潔。他衝到貝兒跟前,喊道:
“貝兒,你可以做我的妻子嗎?”
貝兒的手上沾著汙漬,臉上掛著草屑,她怔怔地看著老山,再側頭看了眼雪芙,問:“我可以帶著雪芙嗎?”
老山仰頭大笑,點了點頭。
老山和貝兒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就像古時候南美迦族族長的兒子迎娶北拉族族長的女兒一樣,賓朋滿座,觥籌交錯,宴席延續整整三日仍不散去。
夜裏,老山將火光吹滅,鑽入被窩,擁抱他的新娘子。他驚訝地發現,貝兒十分羞澀,不敢瞧他,也不願讓他瞧。往後的每個夜晚,老山總是像新婚之夜那般,先將火光吹滅,再鑽入被窩。他一生鍾愛貝兒,愛她氣宇軒昂、少男的一麵,也愛她忸怩不安、少女的一麵。
婚後,貝兒和老山住一屋,雪芙挨著他倆住另一屋。每晚臨睡前,貝兒總會跑到雪芙房中,談談心,說說笑,兩人似乎總有續不完的話,常常秉燭夜聊直至後半夜。不過,無論多晚,貝兒都會回到老山身旁,而老山也會一直守著火光,待她歸來,再熄火,就寢。
雪芙偶爾也會跟著老山和貝兒出門打獵。她依舊沒有加入獵手的行列,隻是靜靜地跟在後頭,幫他們整理裝備、打點戰利品。旁人還以為她當了貝兒的陪嫁侍女,隻有她自己清楚,貝兒待她究竟有多好。貝兒吃什麽她就吃什麽,貝兒用什麽她也用什麽,甚至貝兒打到稀罕獵物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她,那些常人視若珍寶的玩意,貝兒常常一送就是好幾件,連大族長都難免妒忌起來,時不時酸上幾句。她依舊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無論將來會因此付出多大的代價。
不久,貝兒懷上身孕,食欲不振,吃什麽吐什麽,雪芙見狀,也跟著吐了起來。妻子害喜,丈夫跟著害喜,這樣的先例是有的,因為丈夫一心掛記著妻子,便染上同樣的症狀。但是,害喜在姐妹間傳染開這種事,卻見所未見。起先旁人還將此當作一段佳話,感歎姐妹倆同聲共氣、心神貫通,比夫妻間的情意還深重。直到貝兒的小腹漸漸隆起,雪芙的小腹也跟著隆起,大家才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
原來,雪芙也有了身孕,受孕日期還在貝兒之前。
懷孕本來是件喜事,可問題是,雪芙還沒有成家。還未嫁人就有身孕,這在神舟國可算不上什麽喜訊。況且,還是在老山屋簷下出的狀況,那就更不能坐視不理了。
“雪芙,你說說,孩子的父親是誰?”老山問。
雪芙低著頭,扭著手,怯聲怯氣地答道:“是……丘族長。”
“丘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天……就是大族長和貝兒結婚的那天,丘族長喝多了,然後……”
老山瞥了一眼貝兒,她眉頭緊鎖,雙手攥著腰間的短刀,他立即伸出手,摁住刀柄。
“豈有此理!”
“大族長,貝兒,可不可以答應雪芙一件事,”雪芙雙膝下跪,仰起頭,眼裏噙滿淚水,“雪芙想一個人生下這個孩子。”
“放心吧,大族長會為你討回公道的。”
“不不不,”雪芙狂舞著雙手,淚珠頃刻灑落在地,“雪芙不想再提這件事情了,就這樣吧……就,就讓雪芙一個人生下這個孩子吧……求你了,大族長,”她伸出手,扯了扯貝兒的衣擺,“貝兒……”
“這怎麽行,我早就知道那個家夥魯莽,但是沒想到他竟然……”
老山還未說完,貝兒便伸出手抵住他的臂膀,蹲下身將雪芙攙起,說: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從此,三族首領集合出行,貝兒不再跟隨。由於身段日漸臃腫,行走不便,她亦極少出門打獵。老山從未見過貝兒質疑雪芙的選擇,她們倆依舊親密如初,一起吃飯、小憩、散步,在彼此因孕腹便便彎不下腰時,輪番為對方按摩腿腳、修剪趾甲。
很多人以為雪芙腹中的孩子和貝兒一樣,都是老山的,不免對雪芙另眼相待,私下裏將她稱作二夫人。老山本欲澄清,貝兒卻不以為然,甚至寬慰他,倘若如此一來對雪芙和她的孩子更有利些,這點誤解又算得了什麽。
事實證明,以上決策是錯誤的。
雨季,是神舟國最舒適的季節。雨綿綿,風蕭蕭,溫潤中帶著一絲涼意。離家的魚兒們陸續歸來,麇集、產卵,將海岸線染成粉紅色。連凶猛的紅斑巨蜥也發生一係列的變化:眼睛變大、嘴唇變厚、背部的斑點變成深紅色,以此提升個體魅力,吸引伴侶、共築愛巢。在這個浪漫的時節,貝兒和雪芙雙雙進入待產期。
午後,天邊飛來一群藍焱天堂鳥,落在老山家的屋簷上,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麽。族裏的老人說,這是幾百年來都沒有過的現象,吉兆來著。
貝兒和雪芙分別躺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老山已派人去請族醫。
族醫是一個年近古稀的婆子,身上穿著薄薄的粗布衣,頭上卻戴著厚厚的貓皮帽。她隨著引路人,率先走進左側的房間,也就是大族長夫人貝兒的住處。
“族長夫人,您疼嗎?”族醫問。
貝兒搖了搖頭。
“好,咱們先檢查一下吧。”
族醫上前,準備掀開被子,貝兒忸忸怩怩,不願讓她碰。
“都什麽時候了?”老山捏了捏貝兒的臉蛋,“你害羞,我可以不看,但是族醫可不行。”
族醫掀開被子,隔著衣物摁了摁貝兒的肚皮,捏一捏她的小腿,再將被子蓋好,“還早呢。”
“雪芙呢?”貝兒問。
“族醫給你檢查完,就去看她。”老山撫摸著貝兒的頭頂,“放心吧。”
“嗯,你跟去看看。”
貝兒的身體正在遭受磨難,心卻一直掛記著自己的姐妹。
自打進入雨季,雪芙便沒再下過床榻,狀況不太好。族醫隨著引路人,來到右側的房間,也就是雪芙的住處,老山則候在門外。不一會兒,族醫幽幽地走了出來。
“二夫……”族醫搖了搖頭,“雪芙姑娘的羊水破了。”
“什麽意思?”
“要生了。”
大家開始忙活起來,燒水、備布、燙刀具。老山折返左側的房間,將好消息帶給貝兒。
“太好了,”貝兒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雪芙比我快。”
隔壁傳來雪芙的聲音,哼哼唧唧在喊疼,聽著可憐,但是聲音帶勁,說明她還有精力。貝兒安心地閉上眼,打算小憩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雙眼,四周一片昏暗,牆後方傳來人員走動、器皿碰撞的聲音,她側耳聆聽,試圖在這些雜音中揪出雪芙的聲音,卻徒勞無果。她側過頭,瞧見老山趴在床邊,火光照亮他的臉。
“雪芙生了嗎?”貝兒說。
“好像還沒有。”
“你去看看怎麽回事吧。”
“好。”
老山起身走出門口,恰好與進門的人撞個滿懷,那人立即閃到一旁,說:“大族長,族醫喊您過去一趟。”
老山來到右側的房門前。過了許久,族醫才匆匆走出,她的衣服上、手上都沾染了血汙。她一邊揩淨手上的汙漬,一邊說:“不行了,如果不趕緊剖開肚皮,小孩會沒命的。”
“剖肚皮?”老山說,“那……大人可怎麽辦?”
“她已經斷氣了。”
老山將目光投向遠方,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族長?再耗下去,小孩也會沒的。”
“那就……剖吧。”
族醫點了點頭,走近裏屋,過一會兒,又走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奶黃色的絨布包,裏頭露出一張粉紅色的小臉。
“大族長,是個男孩。”
老山湊近一瞧,那張小臉微微一皺,發出震耳的啼哭聲。
雪芙的孩子一點都不像丘紅。那個家夥是斷眉、小眼、塌鼻梁,這個孩子卻是濃眉、大眼、高鼻梁,反倒有點像貝兒。
小孩子是天生的模仿者,他在母親肚子裏時見得最多的人就是貝兒,於是有樣學樣,隨了貝兒的俊俏。
倘若雪芙在天有靈,大抵會為此感到欣慰吧,老山心想。
左側的房間裏傳來貝兒的呼喊,族醫即刻衝了進去。不一會兒,她又抱著一個絨布包走了出來。
“大族長,是個女孩。”
族醫將孩子遞給老山,麵露難色。
“怎麽了?”
老山接過孩子一看,濃眉大眼,膚白鼻高,簡直和貝兒如出一轍,他追問道:“是貝兒怎麽了嗎?”
“沒、沒有的事情,”族醫揮了揮手,“族長夫人好好的。”
老山抱緊孩子,衝進裏屋,隻見貝兒雙目微閉,麵色紅潤,果然好好的。他走過去,跪在一側,將孩子放到**,貝兒張開雙眼,問:
“雪芙呢?”
雪芙走後,貝兒就變了一個人。
每當想起雪芙過世的那天晚上,老山都不免疑惑,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貝兒是不是也會如此傷心。那天晚上,為了讓貝兒安心休息,他暫且隱瞞實情,推說雪芙太累睡著了,他已安排人寸步不離地守著。貝兒聽過他的話,便合眼睡去,他也躺在一旁睡著了。
睡夢中,一陣驚叫聲傳來,老山睜開眼,發現貝兒不見了,此時,尖叫聲變成哀號、怒吼。他起身、下床,循聲來到右側的房間,隻見貝兒坐在床榻上,懷裏抱著雪芙,像失去幼崽的猛獸般,涕泗橫流、仰天長嘯。老山站在一側,不敢妄動,他從未見過貝兒這番模樣,拿不準主意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聞聲而來的人,也不敢向前,隻是遠遠地站在門口,生怕那隻猛獸會突地失控衝過來咬人。
從那以後,貝兒不再跟隨老山去打獵。不過,她偶爾還是會拿出獵具,拉一拉弓,磨一磨箭,背上它們兀自跑到林子裏轉悠。有一回,老山在林子裏遇見貝兒,她貓著腰弓著背,流連於灌木叢中,像一隻狩獵的山貓。於是他便壓低身體,來到對方身後。
“嘿,守什麽呢?”
貝兒回過頭,調直站姿,“沒什麽。”
“貝兒,你打獵為什麽不叫上我?”
“我隻是出來散散步罷了。”
“散步?”老山指了指她背上的弓箭,“散步帶著這些做什麽?”
“防身。”
老山知道貝兒並沒有說實話。他也知道,假如貝兒有意遮掩,誰都不可能從她嘴裏挖出真相。況且,當初隱瞞雪芙的事情已折損他的信譽,所以他不敢,也不便多問。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貝兒守的究竟是什麽。
這片樹叢中不僅潛藏著許多野物,還生長著各種野草,除了獵手,另一些人也時常光顧此地。
數日後,人們在樹叢中發現一具屍體,血肉模糊,體腔大開,內髒已被啃食殆盡。縱使如此,人們還是依據殘存的樣貌,以及那頂厚厚的貓皮帽,確認了屍體的身份。眾人一致判定死因是遭受餓狼的襲擊,因為老山悄悄掩蓋了某樣東西——屍體後頸處的一塊木疙瘩。那塊木疙瘩有半個指頭般大小,深深地陷進皮肉裏,末端連著一塊尖銳的金屬,是一截箭的殘肢。
老山走到貝兒跟前,丟下那截殘箭。
“是你幹的吧?”
貝兒低著頭,不置可否。
“你以為是族醫害死雪芙的嗎?”
貝兒搖了搖頭,“真正害死她的,是那個讓她懷上孩子的人。”
“當初我就主張要嚴懲丘紅那個小子……”老山歎了口氣,“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殺了族醫?”
“因為她做了多餘的事情。”
“什麽事情?”
“她剖開了雪芙肚子。”
“她是為了救孩子才那麽做的,雪芙當時已經斷氣了。”
“倘若如你們所說,她在剖腹之前就已經斷氣,到了後半夜,她的身體應該是涼的吧?可事實卻不是這樣,而且屋裏黑漆漆的,沒有點火,怎麽解釋她身上的餘溫?結論隻有一個,我到場的時候,她才死去不久。”
“貝兒……”
“你們為什麽要活生生地剖開她的肚子?就因為她出身卑微、沒名沒分,所以比不上肚子裏的孩子重要?憑什麽由你們來斷定誰重要、誰不重要?”
“貝兒,你誤會我了,我根本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她就這麽孤零零地躺在**,肚子還被剖開了,而我就躺在隔壁,什麽都不知道。”貝兒抬起頭,盯著老山,“這一切,都是拜那個女人所賜、拜你們所賜。”
貝兒帶著女兒和雪芙的兒子搬進右側的房間,老山則獨自一人留在原來的住處。每天晚上,他還是會守著火光,企盼著貝兒,盡管他知道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孩子們一直都沒有取名字。貝兒說了,按照他們北拉族的族規,隻有年滿五歲,舉行命名禮,孩子才可命名。人們隻好以“小姐”“少主”來稱呼那兩個孩子。貝兒和老山對此並無異議,真真假假,又有何區別,事實早已失去意義。
寒來暑往,神舟國迎來第十一次火祭,孩子們恰滿五歲。
貝兒決定在祭祀上為他們舉行命名禮。那天,貝兒備上了她的弓箭和獵手三件套,就是老山當年送給她的,用紅狐皮製成的馬甲、箭套和護手。
“貝兒,我們是去火祭,不是打獵。”
“我知道。”
“那你帶著裝備做什麽?”
“防身。”
老山知道貝兒又撒謊了,卻沒有追問到底,他隱隱地察覺,自己並不想知道真相,也承受不起真相。
三大族群的領軍人物齊聚在百鳴火山的山腳下。中間是老山、貝兒和兩個孩子,兩側分別是東族的藍波和西族的長老們,老山特地將丘紅隔得遠遠的。換作從前,雪芙公開真相的那一天,他大可斬了丘紅那個莽漢,但事情已過了這麽多年,雪芙也已離開人世,重究又有何意義,不過是徒增煩憂、擾亂秩序罷了。不過,他不清楚貝兒的想法是否和他一致。
藍波一聲令下,人群之中便躥出一隻白尾獼猴,兩手各提著一隻箱子,不消說,箱子裏自然裝滿紅斑巨蜥的牙齒和藍焱天堂鳥的羽毛。他拖著步伐,悠然自得地走著,沒走幾步,便停下腳步,抬頭望望天,低頭看看地,好像在思考著什麽,繼而回過頭,將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快走啊,”藍波吼道,“臭猴子!”
頃刻間,貝兒拈起弓搭上箭,昂首下腰,朝空中放了一箭。那支箭扶搖直上,消失在雲霄之中,旋即從中躥出,飛向火山口。白尾獼猴見狀便放下箱子,一邊發出“呼嚕嚕”的叫聲,一邊打開箱子,將祭品統統倒出來。紅斑巨蜥的牙齒掉落在地,混在沙石之中,藍焱天堂鳥的羽毛隨風而去,飄向四麵八方。
“臭猴子,”藍波氣得直跺腳,“你在做什麽!”
天邊飛來一群藍焱天堂鳥,衝著人群噴射火焰,場麵登時一片混亂。混亂退去,老山才發現貝兒和兩個孩子都不見了,他環顧四周,在山路上捕獲他們的身影,三人正朝火山口走去。
“貝兒!貝兒!!”
老山撕心裂肺地吼著,卻沒有換來前人的回應。他欲衝向前趕上對方,可還未走到半路便被迫折返,因為地上的火山石異常滾燙。
老山披著鬥篷來到山頂時,貝兒正站在熔岩坑旁等著他。
“貝兒,你究竟在做什麽?”
“和你告別。”
“方圓萬裏就這麽片土地,你還能去哪兒?”
“我們不需要土地。”貝兒望向熔岩坑,“下麵有地洞,連通海底,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裏。”
“可我們是一家人,我們的族群也合成了一個族群。”
“你是你,我是我,還有,北拉族族長的女兒根本就沒有嫁給南美迦族族長的兒子,是你們將我們趕盡殺絕,再宣揚什麽聯盟的。”
“不對,曆史上不是這麽說的。”
“曆史?”貝兒抿了抿嘴,“曆史,不過是贏家的戰利品。
哪有什麽真實可言?反正,對手都被打倒了,一切無從考證。除非有一天,輸的人重新爬起來,曆史才能改頭換麵。”
“你憑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就是北拉族族長的女兒。”
“貝兒,你在胡說些什麽?”
“我在二十歲那年被迫進入休眠狀態,直到一千多年後才醒過來,”貝兒嘴角一歪,“還是被人用箭射醒的。”
“那你為什麽還要和我在一起?”
“振興族群,需要借助他族血脈。”貝兒說,“你們不也這樣嗎?”
“不管怎麽說,當今這個世界是南族的天下,南族的天下就是我老山的天下,我老山的天下也是你貝兒的天下。”老山向前邁了一步,“你的族群或我的族群,又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區別。”
“貝兒,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人,沒想到你卻把我當成了敵人。”
“我們自始至終都是敵對關係,這是很久以前就結下的恩怨。”貝兒揚了揚眉頭,“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想明白。”
“什麽問題?”
“如果你們無法適應這個世界,那又有什麽資格說這個世界是屬於你們的呢?”
貝兒左手拉起自己的女兒,右手拉起雪芙的兒子,走向熔岩坑。
“貝兒!”老山跨步向前,“你自己走也就罷了,為什麽要帶走孩子,他們不過是普通人,你以為人人都能像你一樣睡在岩漿裏嗎?”
貝兒回過頭來莞爾一笑。
老山這才留意,孩子們都赤腳踩在冒著煙的岩石上,可仍舊麵不改色,不僅是他的女兒,連雪芙的兒子也一樣。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貝兒說。
“什麽意思?”
“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公’和‘母’兩種性別,有些物種就具備三種,甚至三種以上的性別。比如單噴口火山,噴出藍岩漿的是雄性火山,噴出紅岩漿的是雌性火山。你麵前的這座火山,則擁有兩個噴口,一紅一藍,是雌雄共體的火山。而我,就和這座火山一樣。”
貝兒縱身一躍,投進熔岩坑,連帶著兩個孩子。消失之前,她留下一句忠告:
“火山就要噴發了,趕緊躲起來吧。”
貝兒走後不久,百鳴火山便開始噴發,其他火山亦隨之進入噴發期,但神舟國並沒有因此走向滅亡。
老山在先前偶遇藍焱天堂鳥的洞穴裏找到地下通道。他帶領族人躲進通道,渡過難關。他沒有向大家解釋自己的妻兒究竟上哪兒去了,而他一臉決絕的神情,也讓大家止住了好奇。
許多許多年後,岩漿凝結,火山灰散去,大家便從洞中走出,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重振族群之風。
在老山一百一十二歲的那一天,他從慶生宴會上悄然離席,隻身前往百鳴火山。他知道,而今,就算沒有他老山,神舟國依舊能照常運轉,無論是丘紅,還是藍波,總會有個人踏上舟王座,統領神舟國,盡管他們根本不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究竟隱藏著什麽。反正,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都不需要真相,也承受不起真相,而那些背負著真相的人,要麽選擇遺忘,要麽走向滅亡。
老山爬上了火山口。這一回,他的身上沒有鬥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