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人絕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1]
諾莎第一眼見到傑夫的時候就知道他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還是秉持著無可指摘的儀態回應了對方熱切過溢的擁抱。她知道,這是一個百分優等生應當做出的反饋。
傑夫拉開閘門,將她引入花園。花園左側有一個噴水池,裏麵並沒有水。水池邊爬滿光禿禿的灌木條,像一團團石化的小蛇。
“大馬士革玫瑰,”傑夫指了指那堆小蛇,“夏天來的時候就會開出粉紅色的花。”
花園右側鋪滿草坪,此時也已幹枯發黃。草坪中央矗立著一棵樹,主幹低矮,樹冠壯闊,是棵蘋果樹。
“就是那棵,”傑夫抿了抿嘴角,“劍橋聖三一遷來的蘋果樹。”
諾莎知道那棵傳說中的蘋果樹。據說不是原生樹,而是從伍爾斯索普遷來的插條。況且,那個故事極有可能是伏爾泰杜撰[1] 斯賓諾莎《倫理學》。
的,畢竟牛頓所有的手稿都沒有提到自己被蘋果砸過。不過,她還是以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維持了這個老年莊園主的自豪。
傑夫推開厚重的雙開木門,欠身立在一旁。
“謝謝。”諾莎跨過大門,“我可以叫你傑夫嗎?”
“當然。”
門廊裏充斥著一股陳舊地毯混雜花果香氛的氣味。地上鋪著紅底棕紋的土耳其地毯,毯子中央擺著一張圓形浮雕木桌,上麵立著一口骨瓷花瓶,瓶中吐出幾支雪白的玫瑰。
“今天早上才送來的。”傑夫說。
諾莎頷首致意,掠過那張木桌,走到門廊末端。左側是起居室,中央鋪著一張巨大的地毯,與門廊處的風格統一。地毯上圍著半圈深棕色的皮質沙發,沙發前蹲著一張長方形的原木茶幾,上麵空無一物。背牆上掛著一幅倫勃朗的《夜巡》,臨摹得十分精巧。對牆上嵌著一個壁爐,裏麵劈劈啪啪地燃著柴火,爐前擺了兩張小方凳。側麵是一片落地窗,沒有掛窗簾,驕陽透過斑駁的玻璃,為室內罩上一層金黃的甲胄。
起居室後有一個隔間,由一扇觸頂大門做看守,門上嵌著一個黃銅把手,把手末梢連著一顆獅頭,大張雙頜,一副此地不宜擅闖的派頭。
“那是我的書房。”傑夫眨了眨眼,“私人空間。”
“哦。”諾莎折回門廊,來到右側的飯廳。一張十人座的大長桌臨窗壓陣,上麵鋪著奶油色的亞麻桌布,搭配香檳色的綢緞桌旗。飯廳後方是廚房,潔白的櫥櫃將牆麵圍個滿當,中間矗立著一張雲石麵的流理台,台上擺著一套木柄組合刀具。
“上樓看看。”傑夫招呼道。
樓梯設在門廊的隔斷牆後,可上下通行。不過,下行的路徑已被一扇帶鎖的鐵門攔腰截住。
“地下室已經封了好多年,”傑夫說,“太潮。”
傑夫緊握著扶手,一步一頓地往上爬。他彎曲的指節和佝僂的脊背,像一棵敗給旱災的三角梅,鉛華褪盡空餘衰枝,比諾莎想象中的要老態得多。
樓上有一個小型起居室以及三間臥房。起居室中排排坐著兩張布麵的單人沙發,中間隔著一張方形茶幾,左牆上掛了個風格古樸的擺鍾,右牆上綴滿形狀各異的相框。
“你看,那是你快兩歲的時候。”傑夫指著左側的圓形相框——上麵有一個女嬰,紮著圍兜光著腳丫,正坐在地上捏軟陶。“還有這個,”他指著右側的方形相框——翠綠的草地上趴著一個身穿騎馬裝的女孩,仰著頭張著嘴哇哇大哭,旁邊還站著一匹被鬃毛遮住雙眼的矮種馬,“你第一次騎馬的時候磕掉了半顆門牙。”他將手指移向中間的橢圓形相框,那是一張黑白照片——深色的幕布前站著一個少女,她的雙手扣在胸前,溫柔且婉約,她的目光探向鏡頭,迷離而憂傷,仿若一頭失怙喪恃的小鹿。傑夫哀歎道:
“我的諾莎,永遠十三歲的諾莎。”
諾莎凝望著那張照片,不知做何回應。
那是真正的諾莎——諾莎的本體,十三年前死於一場車禍。這正是諾莎十三年後出現在此的原因。這些都是斯賓教授在思想課上告訴她的。
你必須知道你是誰,從何而來,將往何處,留存於世又有何意義。
諸如此類的問題,她嚼得比班上的任何人都要通透。
“簡直一模一樣。”傑夫回過頭來注視著諾莎。
斯賓教授也這麽說過。諾莎曾為此感到疑惑:從基因學的層麵上來說,她和諾莎本體是一樣的,但是從另一種層麵上來說,她們又是不一樣的。哪怕是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照片,隻消對上一眼,她就能辨別出自己和諾莎本體,雖然無以言表這種差異性的標杆究竟是什麽。或許這隻是一項抽象的賦能,一種根植於DNA的辨識力。對於其他人來說,她與諾莎本體之間的區別隻有一個——文刺在手臂內側的大寫字母C,這個符號揭露了承載者的副本身份。
“這麽大的房子,”諾莎環顧四周,“就你一個人嗎?”
“廚娘正在休假。”傑夫揉了揉鼻翼,恢複先前的沉著,“去看看你的房間吧。”
起居室的左側是主臥,傑夫的。右側有兩間次臥,一間是諾莎的,另一間做客房。
“接下來是你的私人時間。”傑夫拉開靠樓梯走道的那扇門,欠身讓諾莎入內,款款退步合上房門。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溫潤的香氣。雖然是第一次聞到,諾莎的神經元卻在表明——這種氣味似曾相識。左牆上掛了一幅不知名的少女肖像,正麵朝前,雙目圓睜,仿若一隻鎖定獵物的母豹。肖像下擺著一張鐵藝單人床,上麵蓋著一張菱格紋床罩,邊上挨著一張胡桃木邊幾,邊幾旁是一張桌櫃一體式的書桌,也是胡桃木的,配了把湖藍色的靠背椅。對麵是一個雙開門衣櫥,衣櫥邊倚著一隻五鬥櫃,鬥櫃上坐著一個粉麵紅裙的娃娃,是俄羅斯套娃。
諾莎走向前,拿起那隻娃娃,一個一個地撥開。總共九個娃娃嵌套在一起,樣式大同小異,個頭依次遞減,最大的比手掌還大,最小的才指尖般小。但是,第七個和第八個娃娃之間的個頭跨度略大,仿佛缺了一個。
“叩——叩叩叩——”
傑夫在房門前問道:“你想吃柳橙嗎?”
“好。”諾莎將九個娃娃依次套好,放回五鬥櫃上。
廚房中。
傑夫從流理台下拉出一把高腳凳,示意諾莎入座,再從台上的組合刀具中抽出一把薄刃尖刀。
“斯賓教授負責你的教學?”傑夫將柳橙對半破開,均等地切成小塊,唰唰幾下便將果皮剜除。
那把刀看起來相當鋒利。
“嗯。斯賓教授教我們思想、數學,有時候還會說點曆史。”
“都學到什麽程度了?”傑夫把幹淨的果肉分別盛入兩個瓷盤,將其中一個遞給諾莎。
“謝謝。”諾莎接過瓷盤,“思想,提到了斯多葛學派;數學,剛學會解直角三角形;曆史,正在講第一次世界大戰。”
傑夫將那把薄刃尖刀洗淨、擦幹,放回收納槽中。他說:“從明天開始,爸爸來負責你的教學。”
諾莎還以為教學活動會在那個獅頭書房中展開,沒想到卻是圍坐在壁爐邊的小凳上,日常談天似的,沒有一絲嚴肅感。
不過,傑夫卻成功地以家庭教育取代學校教育,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與斯賓教授相差無幾,諾莎幾乎被折服了。
如果壁爐裏沒有彈出火星的話。
在學校的時候,掃地、擦窗、收納衣物等日常雜務都難不倒諾莎。但是,有一樣她無論如何都做不來——往壁爐裏添柴火。她對火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畏懼,如同她的辨識力,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好在考核中並沒有與火相關的項目。
傑夫不在時,諾莎盡可能遠離壁爐,到窗前看看蘋果樹,臨牆下賞賞倫勃朗,或是溜到書房門口摸摸把手上的獅頭,借此轉移注意力。不過,她很快就能把過分發散的思緒收回,這是一個百分優等生應當做出的反饋。
一個四麵白牆的房間中,諾莎被戴上磁感罩,麵前放著一個布袋,裏頭的物體將布麵撐得鼓脹,正緩慢而有力地蠕動。假使她對布袋裏的東西產生興趣,腦袋裏的神經元便會相互碰撞,從而觸動磁感罩發出警報。
“好奇心是犯罪的胞芽。”斯賓教授說。
諾莎通過了測試。
“傑夫先生不喜歡別人靠近他的書房。”
諾莎回過頭,跟前站著一個老女人,麵色紅潤體態豐腴,像一隻圈中飼養的鷓鴣鳥。
“你是誰,”諾莎問,“怎麽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諾莎小姐,”那隻鷓鴣鳥說,“走路沒有聲音正是我的優點。”
此時傑夫恰好走下樓梯,步入起居室。
“金嫂,”傑夫喊道,“你總算回來了。”
傑夫走向壁爐,端坐在小凳上。
“這是我們的廚娘。”他朝諾莎招了招手,“來吧,我們昨天講到哪兒了?”
諾莎匆匆點過頭,便來到壁爐跟前,在小方凳上入座。她答道:“你讓我用一句話來概括第一次世界大戰。”
“那你想好了嗎?”
“一場無效溝通導致的悲劇。”
“哦?”傑夫揚了揚眉頭,“我還以為你會把重點落在那把槍上。”
“刺殺斐迪南大公的那把槍不過是導火線罷了。當時各方政體表麵上風平浪靜,私底下早已劍拔弩張。”
傑夫點了點頭,在筆記上連寫帶畫地做記錄,諾莎斜眼一瞥,他的字寫得相當漂亮,圖也畫得十分傳神。她微微偏過頭,以眼角的餘光捕捉金嫂的身影——她拎著小包走進廚房,再也沒有出來過。
原來廚房後麵還有一個隔間。裏麵有一張床、一張邊幾、一個衣櫥,但是沒有窗戶,整個房間的照明全仰賴邊幾上的小台燈。
“我都不知道後麵還有房間。”諾莎說。
“這種房間要的就是隱秘。”金嫂說,“我一住就是幾十年。”
“可樓上有房間啊,”諾莎皺了皺鼻子,“向陽又通風,空著也是空著。”
“諾莎小姐,”金嫂笑道,“你總是那麽善良。”
金嫂回來以後,爺女倆便從雜務中解脫,將更多時間投注於學習之中。除了知識涵養的積澱,傑夫還很重視動手能力的培養。午後,他帶著諾莎到花園裏修剪玫瑰。
“剪掉長勢弱的老枝,留下長勢強的新枝,像這樣——”
傑夫指了指剛完成的示例,“每株留下三到五條主枝,截至一百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即可。”
傑夫的剪法幹脆利落,宛若出自園丁之手。諾莎依葫蘆畫瓢,手起刀落間亦透露著一股嫻熟之感。不一會兒,廢棄的枝條便疊成一座小山。
“你知道爸爸為什麽安排廚娘住在樓下嗎?”傑夫說。
諾莎搖了搖頭。
“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金嫂不是在這個家裏好多年了嗎?”
“知人知麵不知心。”
諾莎點了點頭。
“克隆人是犯法的,”傑夫停下手中的活計,“你知道爸爸費了多少苦心才讓你回來的嗎?不能出任何差錯。”
“對不起。”
諾莎不禁為自己的僭越感到懊喪,可她怎麽看都覺得金嫂是個老實人。
不過,這個看法在當天夜裏就被撼動了。
那是淩晨三點,或更晚的時候,諾莎從睡夢中驚醒。她向來睡得淺,一陣風就能把她喚醒,不過入睡得也快,合上眼又能再續前夢。可是,這回她卻沒能即刻入夢,因為喚醒她的並不是風,而是一串叩門聲,細微得像螞蚱在門板上彈跳。
諾莎怔怔地望著房門,沒有回應。不一會兒,螞蚱便停止彈跳。
翌日清晨。
傑夫就座於餐桌主位,左側坐著諾莎,右側站著金嫂。桌上擺著水煮蛋、麵包、奶酪和柳橙。傑夫吃完後擺擺手,便到壁爐邊上候著。金嫂移步到諾莎身旁,往她半空的杯子裏添水。
“諾莎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還可以,”諾莎伸手碰了碰水杯,“謝謝。”
“我有夢遊的毛病,但願沒有嚇著你。”
還未等諾莎做出回應,金嫂便舉起水壺走進廚房,除去用餐時間以外鮮少露麵。
壁爐前。
傑夫一邊翻閱記錄,一邊向諾莎提問。
“說說你對斯多葛學派的見解。”
“唯心主義,一元論……”
“不不不,”傑夫說,“我問你個人的見解,不是大眾的概述。”
“我不認同斯多葛學派。”
“為什麽?”
“它過於強調‘宿命論’。仿佛人的一生——從出生、成長,直到死亡,都受某種‘神性’的牽引,離不開一個固定的點。好比一顆螺釘,隻能固定在某個地方,用於維係一部大機器的運轉。”
“難道不是這樣嗎?”
“世界是不是一部大機器還有待考證,但並非所有人都是螺釘。”
“那還能是什麽?”
“扳手、鐵錘、螺絲刀……”諾莎說,“可以改變世界的工具。”
“無論是改變還是維穩,同樣需要螺釘做基建。”
諾莎的麵色沉了下來。
“思辨是件好事,”傑夫拍了拍她的肩頭,“肯定和否定之間不存在明確的界限。而且,懷疑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諾莎從他的臉上攫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夤夜之時,螞蚱又來了。
諾莎掀開被子,以腳尖點地移步到門後,螞蚱登時停止彈跳,“嘭”的一聲砸落在地,再無動作。她候了半晌,直至夜的死寂重攬主權,才緩然開門。她環視四周,起居室中闃無一人,低頭一看,地上坐著一隻粉麵紅裙的娃娃。她撿起那隻娃娃,晃了晃,裏頭傳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撥開一瞧,原來娃娃的肚子裏藏著一把鑰匙,細細長長的,在皎白的月光下泛著黝黑的油光。
諾莎回到房中,把五鬥櫃上的俄羅斯套娃們一一撥開,讓剛才拾獲的娃娃加入隊列,十個娃娃完美地組合在一起了。
她拉開抽屜,將那把鑰匙丟了進去。
次日清晨,三人依舊若無其事地坐在一起用早餐。諾莎拿不準主意,作為一個百分優等生,應該當眾揭露昨晚的事況,還是私下詢問。
還是那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諾莎的軀體被軟鎖固定著,雙臂伸直呈九十度,手裏還捧著一隻兔子。她的上方是一個滴漏裝置,下方是一隻瀝青熔爐。每隔十秒,便會有高溫**落到她的手肘內側,如果她將手臂收回,兔子就會墜入爐中。
“哪怕傷害自己也不能傷害他人。”斯賓教授說。
諾莎通過了測試。
早餐後金嫂提著簍子出門。
“金嫂,”諾莎說,“帶我一起去吧。”
“你不用上課嗎?”金嫂往屋裏探了探腦袋。
“今天是休息日。”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家門,穿過花園,來到馬路邊。
“諾莎!快回來!”
諾莎回過頭,傑夫正朝她倆跑來,步履蹣跚但神色決然。
“諾莎……”傑夫將手搭在花園大門上,喘了口氣,“今天幫爸爸給蘋果樹施肥吧。”
諾莎看了看傑夫,又瞧了瞧金嫂,他們並無目光交流。她未提出異議便隨著傑夫回到院子裏。
蘋果樹周圍的土地呈浸潤的黏糕狀,養分十足,似乎不需要施肥。可傑夫仍舊煞有介事地拖來一隻半鼓的蛇皮袋。他指了指蘋果樹後的籬笆,“那兒有把鐵鏟。”諾莎聞言走向牆邊,拾起鐵鏟,交到他手中。傑夫接過鐵鏟,敞開袋口,鏟起一坨灰色的粉末,均勻地撒向四周。
一種奇怪的氣味散了開來,有點像石灰,也有點像臭蛋外殼,但比這兩樣東西更刺鼻、難聞。
“諾莎,”傑夫說,“爸爸希望你不要和廚娘太過親近。”
“為什麽?”
“你還小,有些事情難以理解。”傑夫將鐵鏟插到草坪上,兩手攥緊木柄,目光穿過籬笆,直直地射向馬路,“爸爸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早飯後,諾莎跟著廚娘出門,她們一前一後過馬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諾莎在馬路中央停了下來,爸爸好像看見廚娘說了什麽,諾莎聽完愣在原地,然後就被一輛黑色的大貨車撞飛了。
“啊,可憐的諾莎,爸爸就在院子裏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淚水從傑夫那枯井似的眼眶中汩汩湧出,他呆若木雞地杵著,任決堤的洪流灌洗著臉上的溝壑,宛若一片久旱逢甘露的沼澤地。
“那為什麽不辭掉金嫂?”諾莎問。
“不行。廚娘的勞工合同是終身製的,這是上一代沿襲下來的規矩。”傑夫用手背抹了抹眼瞼,“再說了,這個家總要有個人來打理。”
“可是,諾莎的事故她也有一定的責任。”
“爸爸還設想過更可怕的事情。”傑夫將木柄扭來扭去,試圖把鐵鏟鑽入地下,他將目光投向遠處,仿若宣讀法典般說道,“依據族規,如果家中沒有繼承財產的後裔,那麽將由仆役來行使繼承權。”
“為什麽不幹脆換一個廚娘?”
“人都是一樣的。”
鐵鏟不堪重負踉蹌一歪,傑夫失去支撐趔趄一倒,諾莎一個箭步向前,攙住他的胳膊。她訝異地發現,對方的身量竟如此輕薄,好像輕輕一捏,皮肉就會碎掉,骨頭也會散架。
夜闌時分,螞蚱按時來訪。
諾莎倏然起身打開房門——一個黢黑的剪影躥入樓道,疾步往下。她迅速跟上,拐了幾個轉角,追到地下室的鐵門前,鐵門“呀”的一聲咧開了嘴。她定了定神,穿過鐵門,繼續往下,走到最後一級台階,憑著對樓上開關的印象,在牆上大肆地摸一把,“啪”的一聲,光亮即刻擊潰黑暗。
諾莎早已做好準備,就算是一隻魔鬼,也要瞧清楚對方的模樣。然而,碩大無朋的地下室裏一片空曠,什麽都沒有,除了沁人心脾的寒氣。諾莎像一隻跟丟獵物的走獸,腳尖嘩嘩地刨著地,嘴裏呼呼地直喘氣。正當懊惱之時,牆角的一個黑影躥入她的眼簾。那是一塊粘在牆體和地麵上的黑色汙垢,高八十厘米左右,寬六十厘米不到,平地上還延伸出將近一米的長度,像一座正在融化的二維小山丘。她摳了摳小山丘,甲縫中便塞滿油黑的顆粒物,聞起來像壁爐裏的炭渣,但多了一股令人不適的腥膻味。
諾莎凝視著小山丘,直至瞌睡再次爬上眼皮,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隔天清晨下樓,諾莎瞥了一眼那扇鐵門,它又重新鎖上了。她隱隱地覺得,破解那座二維小山丘的關鍵,就潛藏在另一個秘密場所之中。
眼前樹起一道牆,一道必須翻過去才能看清真實景象的牆。
依然是那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諾莎坐在一張桌子前,雙掌平攤在一個金屬圓盤上。她將保持這個姿勢,回答斯賓教授提出的十個問題,若所言不實,圓盤便會釋放出十毫安電流,且每累加一句虛言就遞增十毫安電流,八十毫安封頂。
“謊言是真相的隔膜。”斯賓教授說。
諾莎通過了測試。
諾莎的數學造詣相對於其他學科來說無疑是最高的,每次預備的課程都會提前完成。每逢數學課,教學氛圍格外輕鬆。
“規則多邊形你已經掌握得很好了,下堂課我們開始進入新的章節。”
“嗯。”
“那麽,”傑夫歪著腦袋故作憨態,“剩下的時間做些什麽?”
“嗯……”諾莎咂吧著嘴,一副看似沉思默慮的模樣,其實心中早已打好算盤,“那個獅頭書房裏有什麽呢?”
“一些以前的東西。”
“哦。”
諾莎垂下腦袋。她知道,此刻若是戴著磁感罩,警報器定會發出尖嘯。
“你想看看嗎?”傑夫問。
“可以嗎?”
“當然。”
諾莎尾隨傑夫走進那個獅頭書房。出乎意料的是,門居然沒有上鎖。她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辛辣的香氣。
“芸香草,”傑夫說,“夾在書裏可以防止蠹蟲咬噬書籍。”
諾莎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處淨是書——觸及天花板的書架霸了整整三麵牆,裏頭嚴絲合縫地碼著樣式各異的書,有硬皮精裝的、軟麵平裝的,還有一些失去護封的抄本。書櫃側端靠著一把精致的小木梯,歲月的摩挲與攀爬者的手漬,為它裹上一層油亮的包漿。往左是一張厚實的原木書桌,配了一把黑色的皮質靠背椅,再往左是一張絨麵的單人沙發,沙發旁挨著一張小圓邊幾,上麵立著一盞布罩台燈,邊上倒扣著一本對開的書。
“這些書……”諾莎以自己為軸心,旋轉了三百六十度,“都是你的嗎?”
“嗯,”傑夫伸出手,一溜煙地滑過書脊,“這些都是爸爸留給你的。”
“你都看過了嗎?”
“當然。本來打算等你長大一點再帶你進來,”傑夫摳出一本小巧的硬皮精裝書,撫了撫封麵上的幾個燙金大字,遞給諾莎,“現在開始也不壞。”
諾莎接過書——《獻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威廉·福克納。
“腦裝知識,手剪玫瑰。”傑夫摸了摸她的腦袋,語含笑意,“這是爸爸對你的期望。”
諾莎揉撚著封皮,指尖傳來柔軟的觸感,是小山羊皮。她尚未確定地下室裏的二維小山丘究竟是什麽,但是有一件事情已經通過認證——
傑夫是愛她的。
仍舊是那個四麵白牆的房間。諾莎的麵前立著一個玻璃罩,裏麵蠕動著一條成年的爪哇麗紋蛇,已斷食半個月有餘。這種蛇擁有蛇類中最大的毒腺,幾乎覆蓋身體的各個部位,且毒性強烈。罩子的側端有一個洞,洞口插著一截軟管,管子的另一端也連著一個玻璃罩,裏麵端坐著斯賓教授。諾莎的選擇有兩個:一、目睹恩師生命的終結;二、徒手中止毒蛇的攻擊。
“愛的代名詞即守護。”斯賓教授說。
諾莎通過了測試。
金嫂外出采購歸來的時候,諾莎正杵在門廳中候著,好比一隻等候獵物歸巢的黃鼠狼。隻是不知歸巢者是兔,還是狐。
“諾莎臨死之前,你對她說了什麽?”
麵對諾莎突如其來的詰問,金嫂嚇了一跳,懷中的簍子一斜,裏頭的土豆、胡蘿卜紛紛滾落,砸在地上,也砸在諾莎的腳背上。
“對不起,諾莎小姐。”
“你到底說了什麽?”
“對不起,諾莎小姐。”金嫂重複道。
“不需要道歉,”諾莎舒了舒腳掌,“我隻想知道你當時說了些什麽。”
“諾莎小姐,”金嫂彎下腰拾起地上的食材,“我得去準備晚餐了。”
諾莎一把拽住金嫂的手臂,“為什麽見死不救?”
“諾莎小姐,”金嫂歎了口氣,“沒有人能拯救一個不願意被拯救的人。”
“這話是什麽意思?”
“諾莎小姐,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緊盯著人的雙眼。”
金嫂轉身走向廚房,“因為嘴巴會撒謊,但是眼睛不會。”
當天夜裏,螞蚱並沒有來。
諾莎躺在**輾轉反側,腦海中反芻著金嫂的話: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那就緊盯著人的雙眼,因為嘴巴會撒謊,但是眼睛不會。可是,無論是傑夫的雙眼,還是金嫂的,她都看不出有何端倪。
想著想著諾莎便失去意識,沉入夢鄉。夢中出現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有傑夫的、金嫂的、斯賓教授的,還有五鬥櫃上的俄羅斯娃娃的,連掛在床頭的少女肖像也兀自闖入幻境——她雙目圓睜,直視前方,依舊一副狩獵者的姿態。鏡頭慢慢推進,放大她那張母豹般堅毅的臉,持續推進,直至整個屏幕隻剩下兩隻黑魆魆的眼珠。
諾莎猛地醒來,被灌了一身融冰似的,渾身濕透寒毛直豎。她連人帶被滾到床尾,轉身站起來,凝視著牆上的少女肖像,一步一步地靠近那雙獵豹之眼。她伸出手,撫摸那雙眼,指尖傳來三維球麵的觸感。
這是諾莎最後一次在那個四麵白牆的房間內接受測試。她的跟前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手持玫瑰,慈眉善目;女的手握砍刀,麵目猙獰。這次,斯賓教授並沒有讓諾莎做選擇,而是領著她繞到這兩人身後——手持玫瑰的男子背後掖著剪子,手握砍刀的女子背後藏著蘋果。
“有時候,我們所看到的一切並非真相。”斯賓教授說。
諾莎結束了學業。
諾莎跳下床,打開房門,來到隔壁,也就是少女肖像背後的那個客房門口。她擰了擰門把,鎖槽中傳出“哢哢”的受阻聲。她折返房間,拉開五鬥櫃的抽屜,挖出那把鑰匙,再回到客房門前,將鑰匙插入鎖孔,順時針旋轉兩圈,鎖槽中傳出“哢嗒”一聲,房門隨即解鎖。
諾莎推開房門,一股臭味撲麵而來,空氣渾濁得像一塊凝固的乳酪。月光穿過薄薄的紗幔,為房間裏的物什鑲上道道銀邊。這裏的家具與她房內的別無二致,但布局不太一樣,本是五鬥櫃的位置擺上書桌,應當接壤的書櫃已被卸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嵌在牆上的雙筒望遠鏡。她湊上前,往裏頭一看,眼前出現一張床、一個衣櫥、一隻五鬥櫃,鬥櫃上還立著一個粉麵紅裙的俄羅斯娃娃。
諾莎收回視線,拉開抽屜,裏麵有一本破舊的筆記本、幾支長短不一的鉛筆,還有一摞泛著白點的照片。她翻了翻本子,上麵圖文並茂地記錄著一些園藝方麵的知識,諸如玫瑰修剪法、蘋果樹扡插法,以及不同植物適用的肥料種類。她放下本子,將照片都攤在桌上,一張損壞得最嚴重、出鏡人數最多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
照片中共有五人,一字排開,站在一棵蘋果樹下。中間是一個頭戴兜帽的小女孩,她的左側是一個蓄著髭須的男人,右側是一個盤著頭發的女人,兩人衣著華貴,麵相和藹,應該是小女孩的父母。邊上還站著一男一女,男的身形精瘦,手握鐵鍬,女的體態豐腴,腰裹圍裙,應該是家裏的仆役。
縱使照片已溶蝕近半,諾莎還是一眼就認出那個頭戴兜帽的小女孩,以及最邊上的一男一女。
“諾莎小姐。”
照片從諾莎手中滑脫,像片羽毛似的左搖右擺,隨即飄落在地。她側過頭,後退了兩步。一個黢黑的剪影閃現於門口,穿過門框,朝她走來。月光稀釋剪影的濃墨,浮現出一張肥碩的臉龐。
“諾莎小姐,我有一個故事,你想聽嗎?”
“什麽故事?”
金嫂撿起那張照片,撫去上麵的落塵,交回諾莎手中。
“從前有一座宅子,住著一對恩愛的夫婦和他們可愛的女兒,還有一個聰明的園丁和一個愚鈍的廚娘。主家心善,從未將家仆當下等人對待,不僅教他們讀書寫字,還讓園丁住進客房,甚至準許自己的女兒跟著他學習園藝。諾莎小姐,知識於善人而言是好東西,對惡人來說卻不是。園丁知道得越多就越貪婪,慢慢地,竟對主家的女兒產生邪惡的念頭。屢次求愛受阻,他唯恐行跡敗露,便設法將那對夫婦困在地下室裏,一把火燒死他們,再將他們的女兒占為己有。”
“後來呢?”
“可憐的女孩承受不住打擊,不久後也隨她的父母而去了。”
“再後來呢?”
“一家人被埋在一棵蘋果樹下。”
“那個廚娘呢?”
“她倒是相安無事。”金嫂抿著嘴,搖了搖頭,“不過,包庇這種惡行的人,本身也是該死的。”
“既然如此,她為什麽不去揭發這一切?”
“諾莎小姐,她和你來自同一個地方,”金嫂撩起袖管,露出半截大臂,蒼白的皮膚上顯現著一個邊緣暈化的大寫字母C,“但凡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那連站在這裏的機會都不會有了。”她抬起頭,盯著諾莎的雙眼,“就算揭發又有什麽意義?”
“諾莎臨死之前,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麽?”
“對不起,諾莎小姐。”金嫂說,“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了。”她轉身走向門口,“好了,我的故事講完了。”
“晚安,諾莎小姐。”
金嫂沿著來時的路,回到那個小隔間。
自由人,即依據理性的引導而生活的人。他們不僅不受情感支配,反而在控製情感上顯示出一股強韌有勁的力量。他們將遵照自己的原則去行事、做人,以提升自我存在的價值。
諾莎關上門,走下樓,來到地下室的鐵門前,凝思片刻,再走上樓,穿過廚房,來到金嫂的房門前,駐足幾秒,然後折返廚房,從流理台上的刀具套裝中抽出那把用來切柳橙的薄刃尖刀,又再走上樓,推開傑夫的房門。她知道,這是一個百分優等生應當做出的反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