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寫好這個故事,必須再去一趟遊樂場。
淩晨還在書桌前咬著指甲的黃鶯,現已來到目的地——市中心的兒童遊樂場。一列過山車從她頭頂呼嘯而過,時速六十邁左右,坡幅不超過五米,車身被刷成蛋黃色。她曾坐過這列車,但已記不起當時的感受。
黃鶯揣著兩張遊玩紙券,穿過人潮,往驗票口走去。她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兩張券,卻隱隱地覺得這是故事的關鍵。
排隊等候的人並不多。有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孩的,也有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分別帶著一個小孩的,還有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小孩的,除了黃鶯,小孩是大家的標配。
驗票員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孩,身著綠色的短袖襯衣,領口和袖邊是橙色的,胸前別著一枚笑臉徽章。黃鶯將兩張相連的券遞給她。
“一人一張。”
徽章女孩撕下其中一張的副聯,投入金屬驗票箱,再將票根和另一張完整的券遞回黃鶯。黃鶯道了謝,便越過關卡,來到月台邊。
整列過山車有八節車廂,每節車廂限乘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黃鶯鑽進第一節車廂的右側座位,回頭一看,其餘車廂要麽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要麽是單獨一個大人,末尾兩節則是空的。
“請確保安全帶已扣好,列車行駛的過程中請勿將身體伸到車廂外。”
列車員逐個確認乘客的安全帶是否扣好,便回到控製室開啟列車。
“爸爸,我怕。”
“不怕,爸爸在呢。”
黃鶯身後坐著一對父子,兒子頭一回坐過山車,有點害怕,父親正在安撫他。
“嗚嗚——嗚嗚——”
列車開始啟動,黃鶯抓緊扶手,閉上雙眼。她想起上回自己也是一個人坐在這個位置,不過後排還坐著一個隨行的男孩。
“怕不怕?”
“怕。”
“這都兒童過山車了,還怕啊。”
“兒童過山車怎麽啦?”
“兒童過山車是給兒童玩的。”
“我就是兒童。”
“好好好,你永遠八歲好吧。”
男孩摸了摸黃鶯的腦袋,伸長脖子,用臉頰蹭了蹭她的後頸。黃鶯縮緊脖子,咯咯咯地笑,男孩也跟著笑了。盡管黃鶯能複述他們之間的對話,也能描繪當時的情景,卻怎麽都想不起那個男孩的模樣。
列車沿著圓形軌道轉一圈,在黃鶯睜眼閉眼間便結束了。
車停穩,大家紛紛解開安全扣,一邊交流感受,一邊走向出口。列車員側立一旁,歡送大家。
“祝您遊園愉快,再會。”
“我還要再坐一次。”
黃鶯從兜裏掏出另一張券,遞給列車員。
“請重新檢票。”列車員指了指門外的隊伍。
黃鶯穿過出口,繞了半圈回到入口,排隊的人更少了。徽章女孩接過她的券,撕掉副聯,努了努嘴,再遞回票根,頭也沒抬。黃鶯再次掠過關卡,跳入車廂,扣上安全帶。
“請確保安全帶已扣好,列車行駛的過程中請勿將身體伸到車廂外。”
列車員一字不落、語氣不改地重複安全警示,依舊逐個檢查車廂再回到控製室開啟列車。
黃鶯張開雙眼,目視列車直行、左拐,攀上第一個坡,再直行、左拐。她垂下頭,俯視過山車的軌道,上麵的油漆已開裂、剝落,軌道下是厚厚的草皮,草皮外圍是一圈白色的柵欄,柵欄外側擺著一排石砌長椅,上頭零星地坐著遊客。她記得自己也曾坐在某張石砌長椅上,與那個男孩。那時候的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雙眼緊鎖著對方,仿佛彼此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以後帶孩子來玩吧。”
“孩子?”
“我是指,”那個男孩說,“我們的孩子。”
“你喜歡小孩子嗎?”
“嗯,最好有男有女。男孩就叫月笙,女孩就叫小月。”
“為什麽?”
“因為月亮給人的感覺很美好。”
男孩告訴黃鶯,他是在一個滿月的夜晚出生的。他到來之前,家中已有三個姐姐,是當地出了名的超生戶。當年,為了躲避計生委的追擊,母親懷著身孕跑到邊遠小鎮,直至他出生才返回家鄉。在嚴格執行一胎製的年代,很多人都這麽幹(倘若孕期被逮著,會被強製引流,但隻要挨到瓜熟蒂落,計生委也沒轍)。作為家中的幺兒,父母對他疼愛有加,姐姐們對他關懷備至,對他來說,家就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因此,他很早就萌發組建家庭的念頭。他還記得,那是小學開學的第一天,班主任向全班同學提了一個問題——你的理想是什麽,並讓大家輪流作答。大部分人的答案無非這三項:警察、醫生、教師。輪到他時,他答道: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個丈夫,娶一個老婆,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組建一個超級大家庭。台下登時一片哄笑,他卻麵不改色,因為這個理想是偉大的。直至遇上黃鶯,他才暫且藏起這個理想。那時候,他滿懷決心,堅信自己的愛能治愈對方的“病”,殊不知,有些傷永遠都不會被治愈,還會把旁人的心力消磨殆盡。
黃鶯這輩子最抗拒的事情就是結婚生子。她時常在想,人為什麽非得生孩子,是為了順應大自然的規律,履行物種繁衍的義務,還是為了年邁以後有所依靠,提供頤養天年的保障?
以上訴求在她的價值體係中早已被撤銷。首先,資源是有限的,而繁衍是無限的,來者越多所得越少,比起人類滅絕的危機,她更擔憂人口過剩的危害;再者,每個人都是孤立的,無論曾經挨得多緊密,最終還是會分離,正如花開了就會飄離花梗,孩子長大了也會離開父母。因此,隻有自己才是最堅實的依靠,無論是小的時候,還是老了以後。
話雖如此,並不代表黃鶯認為孩子是無用的,相反,她認為孩子是神聖的,隻要能符合條件——愛情的結晶,而非婚姻的導火索或延續品。換言之,得先有愛才能有結晶,很多人卻本末倒置,期盼結晶能衍生出愛,以此構建或維係婚姻。事實上,沒有愛情的婚姻隻是牢籠,失去意義的孩子隻是累贅。愛情是一種難以滋生又極易覆滅的東西,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賭上一條鮮活的生命,太冒險。
“如果可以談一輩子的戀愛就好了。”
“當然可以。”
“可你不是想要很多很多的孩子嗎?”
“你就是我的孩子啊。”男孩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永遠都不會強迫你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
黃鶯看著那個男孩,心中卷起一股熱流。原來,最快樂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選擇做什麽樣的事、成為什麽樣的人,而是你做這些時,有個人理解並支持你。可惜那時的她並未意識到,這個世界遠沒有想象中的仁慈。那些你曾深信不疑的東西,總有一天會反口咬你個措手不及。
信仰,就像一條喂不熟的狗,無論你投食的時候多虔誠。
一樣的遊樂場,一樣的石砌長椅,一樣又不一樣的兩個人各自端坐在兩側。那列過山車,見證他們最初的愛意,也目睹他們最終的惡念。
“哪有人不結婚、不生孩子的?”
“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了。”
“我以為你會改變。”
“我以為你不會變。”
“我隻是個普通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來承擔。”
“你指的是什麽責任,傳宗接代?難道你們家是有爵位要繼承嗎,非得生個孩子?”
“你能做個正常人嗎?”
“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了,但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人們常說,你當下所經曆的,其實是曾經做出的選擇導向的結果。換言之,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是可控的,選擇權始終在你自己手裏。可是,他們忽略了一個關鍵點——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一個人之所以成為怎麽樣的人,往往與他的出身息息相關。
黃鶯之所以變成今天的黃鶯,亦與她的出身脫不了幹係。
黃鶯的母親姓李,名雪蓮,目不識丁,但生性乖巧。父親姓黃,名山治,聰明勤懇,卻患有眼疾。如果上天再給李雪蓮一次機會,她大抵是不會嫁給黃山治的。起初,她因為黃山治是半盲人,唯恐傷其自尊,不忍回絕對方的示好。這股出自同情的好意,在黃山治看來卻更像對他愛意的響應。於是他便展開攻勢,幾經周折,兩人竟親密起來。不久,李雪蓮懷上身孕,沒辦法,隻好嫁給對方。本以為妥協能換取善待,豈料,這才是噩夢的開始。
黃山治家原有七口人。父親黃自強、母親趙沛君、姐姐黃山瑤、姐夫王大錘、侄子王子建、弟弟黃山輝,以及黃山治。
黃山治的眼睛不好,卻做得一手好菜,李雪蓮進門之前,家中每日三餐均出自他手。李雪蓮來了以後,兩人便在路口支起食攤,白天賣粿條小炒,晚上賣湯圓煎麵。那時候,燒菜用的是火水爐,李雪蓮便拉來一隻鐵桶,擺在院子裏蓄煤油。由於食攤仰賴爐子,爐子仰賴煤油,她從不讓鐵桶空著。
可是有一天,鐵桶卻空了,半滴油都沒有。起先,李雪蓮以為家裏進了小偷,幾經詢問才得知,原來是姐夫王大錘把煤油汲光了,說是朋友有需要。沒有煤油就生不了爐,生不了爐就燒不了菜,燒不了菜就誤了食攤的活計,李雪蓮忍不住咕噥一句:要油,就去買嘛。就是這句話給她招來了橫禍。黃山瑤,也就是黃山治的姐姐,當即拎起李雪蓮的耳尖,把她甩到牆根,破口大罵:不識好歹的東西,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這樣的好家庭,膽敢在這裏放肆。不一會兒,黃山治聞聲而至,李雪蓮眼巴巴地望著,以為等來了救星。可是,黃山治不僅沒有拯救自己的妻子,反而在姐姐的攛掇下,用盲杆訓了她一頓。
那一刻,李雪蓮覺得自己像一條蟲。
覺得自己像條蟲的還有一個人——黃鶯。她和表哥王子建同住一個屋簷下,受到的待遇卻有著天壤之別。她打小隻能穿對方的舊衣服破鞋襪不說,還得時刻保持警惕,因為王子建是個破壞大王。有一回,他迷上剪刀,見什麽剪什麽,他逮著黃鶯,說她的睫毛太長,得修修,便動手剪起來,誰知手一橫,傷了她的眼皮,鮮血直流。黃鶯連滾帶爬躲到床底下,祈禱疼痛趕快過去,生怕自己會像父親一樣瞎掉。她不敢告訴自己父母,他們已被生活磨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閑情逸致來關懷她的人生,也不敢告訴其他大人,他們閑來無事也會拿她出氣,根本不可能指望他們出麵主持公道。
她常常懷疑自己能否熬到長大成人的那一天。
後來,一場洪水改寫了黃鶯的命運。
那場聲勢浩**的洪水,跨過門檻,漫上窗簷,將黃氏一家逼上屋頂。情況危急,大家隻顧著逃命,好在李雪蓮隨手撈起一隻箱子,扛上屋頂,箱子裏壘著三包粿條。趙沛君,也就是黃山治的母親,奪過那隻箱子,進行分配:黃自強夫婦一包,黃山瑤一家三口一包,黃山輝和黃山治一家三口各半包。
九口人靠著粿條度日,等待救援,渴了就喝屋瓦上的積水。兩天後,來了艘小艇,位置有限,隻容得下六人。趙沛君拍了拍黃山治的肩頭,吩咐他們一家三口留下,稍後再回來接他們,並將剩下的粿條塞到他手中,黃山治攥緊粿條,頻頻點頭。可是,直至幹糧耗盡,黃山治一家仍不見援船返航。眼看洪水漫上屋頂,李雪蓮隻得逮住幾塊浮木,夫妻倆合夥搭了個木筏,指望這片木筏能帶領他們仨逃出險境。可惜還未行進幾米,木筏便翻了,一家三口登時被卷入洪流。被生吞的前一秒,李雪蓮才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錯的,從一開始就錯了——由於黃山治的地位低下導致她的地位低下,從而連帶孩子的地位低下。一個可憐的人遇上另一個可憐的人,誕下一個可憐的孩子,結局終究也是可憐的。
好在黃鶯體量輕,在衝刷的過程中被樹幹攔腰截住,才保住性命。得救後,人們問她家在哪裏、親人有哪些,她始終閉口不答,也沒有人來認領。幾經輾轉,黃鶯被送入福利院,那一年她剛滿七歲。
列車駛入第二個彎道,黃鶯瞥見一個小女孩徘徊在過道上,像在找尋什麽。再次左拐,她旋轉腦袋,將焦點保持在小女孩身上,對方似乎也朝這邊看了過來。待車停穩,黃鶯跳出車廂,走向出口,左拐,沿著柵欄,再左拐——那個小女孩仍站在原地。她約莫四歲,身穿白布裙,肩披灰罩衫,腳踩圓頭小皮鞋,腿上的筒襪一高一低耷拉著,襪沿還沾了些汙漬,頭上的羊角辮已微微鬆脫,茸茸的黃毛在風中飄揚著。
“你好。”黃鶯說。
小女孩眯了眯眼,往身後退了一步。
“你需要什麽幫助嗎?”
小女孩垂下眼,沒有回應。
“是不是和爸爸媽媽走丟了?”
小女孩點了點頭。
“別怕,姐姐幫你想想辦法。”
黃鶯帶著小女孩,穿過園區,來到服務中心。她將對方安頓在休息椅上,再到服務台說明情況。出於安全考慮,她反複叮囑工作人員,切勿在廣播中透露孩子的信息。處理妥當,她回到原處,小女孩不見了。
黃鶯茫然四顧,確定周圍沒人,便跑到洗手間,一間一間地敲門,可卻找不著人。正當她從洗手間走出準備到服務台尋求幫助時,小女孩又出現在先前的位置上。黃鶯揉了揉眼,納悶自己剛才是否看走眼,繼而回到休息椅,在小女孩側端坐下,還刻意拉開三十厘米左右的距離,唯恐造成對方不適。
“請與家人走失的遊客迅速前往服務中心,您的家人已在此等候。”
提示廣播一連三遍地播報,間隔五分鍾重複一次。
“你叫什麽名字?”黃鶯問。
小女孩低著頭,一副拒絕交談的模樣。黃鶯從外衣口袋中抽出園區指南,隨意地翻閱起來。一小時過去,啟事播了又播,服務台前依舊空空如也,不見有人來問詢。她用餘光瞥了小女孩一眼——她耷拉著腦袋,手臂擱在腿上,以拇指和食指揉搓著筒襪上的汙漬,像一隻流浪街頭卻不諳世事的幼貓。
黃鶯曾擁有一隻貓,那是一隻白底棕紋的成年母貓。
一個初秋的晚上,黃鶯在辦公室加班,一隻貓跳上桌,悠閑地舔著爪子,她專注於工作,沒去理會,過一會兒,貓歪頭一倒,枕著她的手臂睡去,還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下班後,她詢問安保人員貓的來曆,對方說不清楚,於是她便將貓抱回了家。隔天,她到寵物店購買貓糧、貓砂、貓砂盆、羊奶粉和定時喂食器,甚至在店員的鼓動下,買了一套帶吊床的三層貓爬架。臨睡前,她給自己倒一杯牛奶,再給貓衝一碗羊奶,各自喝完,便把貓放到吊**,道了聲晚安關燈上床。不一會兒,貓跳上床鑽入被窩,她順勢挨了過去。
可惜那段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一周後,貓的原主人通過監控錄像找到辦公室,正如當初毫不猶豫地將貓抱回家那般,黃鶯當即將貓抱回來還給原主人。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黃鶯的肩膀。
“哎——”黃鶯回過頭,“你怎麽在這兒?”
“附近有個案子,你呢,這麽晚了還在這兒做什麽?”
來者是黃鶯的熟人安琪。她身著藏青色正裝,腳踩皮靴,腋下夾著一頂軟帽。黃鶯拉著她往旁邊挪了幾步,確保小女孩聽不到,便向她說明來龍去脈。
“總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吧。”黃鶯說。
“天都黑了,要不,先上馬勇那兒?”
安琪邊說邊斜乜著那個小女孩。還沒等黃鶯做出回應,她便走向服務台,出示自己的工作證件,櫃台後方的工作人員越過她的身影,朝黃鶯和小女孩的方向一瞥,點了點頭。
馬勇是安琪的男友,在關外經營一家手工豆腐作坊。那是一種將黃豆和某種植物混製成的、綠色的豆腐,馬家祖傳的秘方。黃鶯吃過幾次,談不上喜歡,但是口感挺特別。如今的年輕人,在乎工作的排場更甚於意義,願意窩在作坊傳承手藝的已經很少了,這也是安琪相中他的一大因素,盡管身邊的人並不看好。
“我的車停在馬路對麵。”
綠燈亮了,安琪大步走在前頭,黃鶯和小女孩緊跟其後。
忽然,一輛右轉彎的車疾馳而過,安琪立即停下腳步,小女孩一個趔趄撞上她的後背。
“燈都綠了還不能安心過馬路。”安琪說。
“綠燈根本就是廢的。”黃鶯側頭看著小女孩,“拉著姐姐的手吧。”
黃鶯牽起小女孩的手,對方顫了一下,但是沒有抗拒。
上車後,大家似乎都累了,一路無話。車子穿過城區,駛上高速,躥入關外。掠過一片田地,安琪將車子停在路邊,示意兩人跟上。
馬勇家是一棟複式小樓,一層是作坊,二層是住所。安琪一行人到來的時候,他正在展櫃後擺弄豆腐。他用薄薄的木片在大塊的豆腐上劃幾道,取出兩小塊裝到塑料盒裏,遞給候在一旁的顧客。他一抬眼瞧見安琪,臉上便露出笑容,接著越過安琪,看到她身後的黃鶯和小女孩,嘴角即刻垂下。他的視線隨著她們的步伐而移動,直到安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才回過神,又掛上笑臉。
黃鶯暗自悔悟:早知道就回自己家好了。
馬勇不喜歡黃鶯。他覺得黃鶯是怪人,一個推崇不婚不育的工作狂,太激進;而在黃鶯的眼中他才是真正的怪人,一個把玩手工豆腐的大男人,太造作。萬幸的是,他們之間的不和諧並未對黃鶯和安琪的交情產生影響。
話雖如此,馬勇做的飯菜卻十分可口。小女孩一直沉默不語,將腦袋埋在碗裏吃個不停,飯粒沾滿發梢都毫不察覺。
小樓的二層隔成兩部分,左邊大一些,做起居室,右邊小一些,做臥室。安琪用起居室的沙發和邊凳整理出一個雙人鋪位,讓黃鶯和小女孩將就一晚。洗完澡,黃鶯瞧見小女孩蜷在角落裏睡著了。她輕輕地爬上床,仰躺在小女孩身旁,很快便進入夢鄉。
一列過山車從眼前飛馳而過,咕隆咕隆地行駛在環形軌道上。車廂中滿載乘客,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他們的臉上無一不流露出歡快的神情。黃鶯站在軌道下仰望著,不知不覺地,臉上也**起笑容。笑著笑著,她突地察覺眼前的事物有所異樣——列車每行進一圈,軌道便縮小一半。隨著列車的前進,軌道與車身的長度比例由原先的20∶1,縮減到10∶1,然後是5∶1,眼看車頭就快追上車尾。她朝著車上的人喊道:危險,快跑啊!他們毫無反應,依舊歡聲笑語。刹那間,車頭前端凸出一個吻部,大張雙顎,咬住車尾,猶如貪食蛇般,一節一節地吞噬車身,鮮血從蛇口中迸出,濺到她眼裏。
黃鶯眨了眨眼,一轉身,又沉入另一個夢境。
寬敞的浴室中有個雪白的浴缸,裏頭坐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黃鶯站在一旁,看著她們嬉戲、玩鬧,幫彼此搓背。
女人撩開沾在小女孩額前的濕發,湊上前親了親,小女孩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出浴後,女人從架子上取下一條浴巾,裹住小女孩的身體。雪白的浴巾慢慢展開、拉長,從小女孩身上延伸到女人身上,一層又一層地纏繞,將她們裹成一個連體蠶蛹。
蠶蛹裏的女人驀地回頭,黃鶯才發現,她長了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黃鶯睜開雙眼,左手大拇指傳來一陣鈍痛。她側臉一看,身旁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她眯了眯眼,那團黑東西開始動起來,先是緩慢蠕動,而後演變成劇烈擺動,隨著運動幅度的加劇,越變越大,輪廓也愈加清楚。那是一隻體形巨大的甲殼蟲,肚皮朝天地躺著,腦袋小小的,身軀大大的,兩側分別伸出六條觸手,伴著甲殼的搖擺而揮舞,其中一條觸手伸向黃鶯,尖端的鉗子夾住她的左手大拇指。她甩了甩手,鉗子不僅沒有被甩脫,反而越夾越緊。她竭力尖叫,嘴裏並沒有發出聲音,她使勁掙紮,軀體卻沒有移動半分,身體與意誌仿佛失去聯係般,拒絕執行她發出的指令。她停止掙紮,合上雙眼,黑暗便如潮水般在意象中蔓延開來。
再次睜眼,黃鶯發現自己渾身濕透,臉上還淌著淚。她側頭一看,身旁的小女孩仍在熟睡,呼吸勻稱,小手緊緊地抓著她的左手大拇指。她試圖掰開,對方卻攥得更緊了。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很喜歡這樣,緊緊地抓著大人的拇指,尤其是入睡前或過馬路時。
這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她一樣。
黃鶯十分清楚一個失去庇佑的孩子將麵臨什麽——你要去爭、去搶,要費盡心力才能得到別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她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包口朝下抖了抖,一段亮粉色的飄帶滑了出來。
這段飄帶曾屬於一個名叫宋明美的女孩。她心地善良,個性淳樸,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向黃鶯示好的人。可是,黃鶯卻從她手中搶走了一樣東西。
近二十年前,黃鶯走進福利院,展開新生活。對其他人來說,福利院是個悲慘世界,但於她而言,這裏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有飯吃、有床睡、沒人打、沒人罵,還有一個真心待她的朋友,她對這樣的安排滿意至極。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那對夫婦。
那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結婚多年,膝下無子,但兩人又特別喜歡孩子,尤其是女孩,打算領養一名女童,於是便來到福利院。當時符合條件的女童有兩名,一個是宋明美,另一個是黃鶯。
黃鶯拉著宋明美繞到建築外圍,從窗外窺視接待室內的情景——院長將一疊資料遞給那對夫婦,男人接過資料,轉交給身旁的女人,女人捧起資料,一頁一頁地翻看,男人則攬著她的肩頭,時不時伸出手,捋順她額前的亂發。女人抬起頭,臉上盡是淚水,男人笑了笑,將她擁入懷中,眼裏也閃著淚光。
好想要那樣的父母啊,黃鶯心想。
她側頭看了一眼宋明美,對方長得比她高,笑得比她甜,不僅會朗誦還會畫畫,很明顯,她毫無勝算。她回過頭睨視著室內的景象,方才的念頭便在心中抽出芽、紮下根。她暗下決心——
贏不了,那就搶吧。
一決勝負的那天,黃鶯將宋明美引向後院的水庫。她告訴宋明美,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希望被帶走的是宋明美。不出所料,對方被感動得一塌糊塗,毫無防備,她便趁機將對手推下水庫。當天下午,那對夫婦就把黃鶯接回了家。自此,她沒再見過宋明美,縱使她們曾相互許諾:無論誰被帶走,都要回來看對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黃鶯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理想中的父母,過上白日夢般的生活,成功地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但是每當想起這一切,她總感覺自己失去了什麽。
或許,這就是快樂的代價,掠奪他人快樂應付出的代價。
黃鶯雙目圓睜,凝望著手中的飄帶,晨曦穿過簾幔,打到她的臉上。
她的腦海裏閃現出一個念頭:倘若就這麽孤獨終老,有個小女孩做伴似乎也不錯。盡管她知道這個念頭十分荒謬,上次是一隻貓,這次是一個人。
“下來吃早飯吧。”
樓下傳來安琪的叫喚。黃鶯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歪著腦袋舒開四肢,張開雙眼。
早飯已準備妥當。
黃鶯拉開餐椅,墊上一個牛皮紙箱,小女孩順勢爬上椅子,坐在箱子頂端。她回過頭來衝著黃鶯嫣然一笑,睫毛上的水珠微微顫動,仿若嫩芽上的朝露般閃閃發亮。黃鶯從馬勇手中接過餐具,從安琪手中接過奶壺,給自己倒一杯,也給小女孩倒一杯。
“你說,我能把這個小女孩留下來嗎?”黃鶯說。
她抿了一口牛奶,眼神放空,以餘光巡睃著周遭——馬勇伸向雜菜盤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安琪木鏟上的荷包蛋“啪嗒”
一聲滑落盤沿,小女孩耷拉著腦袋,細嫩的小手掠過桌布邊沿,攫住她的左手大拇指。
許多年前,黃鶯亦是如此,攫住養父養母的大拇指。黃鶯的養父也姓黃,單名齊,敦厚質樸,是名電氣工程師,會換燈泡、修電視,還會給黃鶯包書皮,不是舊報紙充當的,而是專門去文具店買來、彩色、塑麵防水的書皮,並在封麵上標好科目的名稱;黃鶯的養母姓陳,名向汝,溫柔賢惠,是名服裝裁縫師,會打毛線、繡枕套,還會給黃鶯裁裙子,不是邊角料拚集的,而是專門為她量身定做、漂亮、獨一無二的裙子,並為每套裙子配上相應的頭花。
突如其來的幸福給予黃鶯希望,她覺得自己能夠忘記過往,洗淨汙垢,重塑一個完全異於過往的自我。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卻變成一個自相矛盾的兩麵怪——白天,倚靠在父母身旁嬉戲笑鬧,像一顆釋放能量的恒星,給世界帶來光和熱;夜裏,獨自仰躺在**痛哭流淚,像一個吞噬能量的黑洞,奪走周圍的光和熱。在她的內心深處,那些謾罵、欺淩和汙垢並未消失,它們隱匿在小黑屋中,伴著她的成長,一點一點地轉化成暗黑物質,穿越時間和空間,持續不斷地攻擊她。
不過,她從未和養父母表露這層心思。不能給痛苦的人增添煩憂,也不能給幸福的人帶來困擾。這是黃鶯僅能給予的回饋——讓他們認為自己是快樂的。
眼前的這個小女孩還小,複原的概率比她大得多。當年,黃鶯沒能走出自己內心的黑屋,而今,她決定走進另一間黑屋,將裏麵的小女孩拉出來。
也許,拯救他人也是自我救贖的一種方式。
“行,我幫你和對方律師談一談。”安琪將方才滑落盤沿的荷包蛋翻回盤中,“不過對方很可能會以你的精神狀況為由而將此駁回。”
“什麽律師?”
麵對黃鶯的疑問,安琪置若罔聞。她垂下腦袋,用筷子戳著盤中的食物,荷包蛋被鑿出破口,蛋液旋即奔湧而出,在清晨的陽光下,閃爍著金黃的光斑,就像那列兒童過山車的顏色。
黃鶯晃了晃腦袋,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記憶中的影像漸漸清晰——兒童遊樂場、她,以及那個男孩。那些促使他們走到一起的原因,最終變成導致彼此分離的引子,好比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貪食蛇,始既是終,終亦是始。
“從這裏開始,也在這裏結束吧。”
“為什麽?”
“大家都累了。”
愛情是一種難以滋生又極易覆滅的東西。為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居然還是賭上了各自的人生。其實,這樣的對賭每天都在發生,有人贏,也有人輸,贏的人不可能完整如初,輸的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隻要登上這塊賭盤,就得留下些什麽,無論是贏家,還是輸家。或許,這就是幸福的代價,想要通過改變他人來創造幸福的代價。那個男孩掏出兩張遊玩紙券,遞給黃鶯,轉身走向遊樂場的出口。
“安琪,”黃鶯追問道,“你昨天為什麽會去遊樂場?”
“是小月給我打的電話。”安琪抬起頭看了眼小女孩,然後轉向黃鶯,說:
“她說媽媽又不記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