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是公平的。所有從你手中流逝的,終有一天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你手裏。那些你沿途灑下的汗水,那些你暗自回流的熱淚,那些你傾心傳遞的溫暖,已悄然流向宇宙的某個角落。而所有藏匿在未知遠方的細流,將在不經意的某一天匯聚成一道彩虹,穿越時空回來擁抱你。

1.

明美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將孤獨地走完這一生。縱使沒有詳盡地回溯整個推演過程,她也能確定,這個結論的合理係數必定是最高的。正如受困於山穀之中的殘軍敗將深知救援部隊永遠都不會到來那般,絕望而篤定。她攏起散在膝頭的文件,一一歸入檔案袋,隨即踏入六月的斜陽中。

“小姑娘,買魚嗎?”

明美循聲而望,馬路牙子上站著一位大叔,身穿灰色連體裝,頭戴草編寬簷帽,手裏還捧著一個竹質淺口簍。她走近一看,簍子裏躺著一條魚——皮色鮮紅,體形瘦長,周身不規則地布滿星星般的幼細花點,頭部窄小,吻部微凸,炯炯有神的瞳仁在藍色的眼睛裏閃耀著烏黑的光澤。

據大叔所言,此魚為稀有品種,已明令禁止捕捉。今次意外落網,隻能私下賤賣。僅此一條,錯過不再。明美沒能經住**,花了一頓飯的價錢就買下這條興許畢生都吃不起的魚,回到家中隔水一蒸,權當展開新生活的慶祝餐,三兩下便解決掉。

臨睡前,明美發現自己的脖子上長了一塊紅斑,指甲蓋大小,由中心向四周散開,像一滴洇在紙上的水溶性顏料。可能是被什麽蟲子咬的吧,她心想。於是連頭發都沒有吹幹便倒頭大睡。

隔天醒來,頭發上的水分已經蒸發,枕頭上也尋不著一絲水漬。明美想起一部電影裏的情節——母親對女兒囑咐道,睡前必須把頭發吹幹,否則第二天會頭痛。女兒一臉不以為然,表示自己從來都沒頭痛過。母親接著嚇唬,那是因為你現在年輕,等老了就知道後悔了。女兒縮進母親懷中嬌嗔,媽媽,我會永遠十八歲的。

想到這裏明美無奈地笑了笑。她的笑,可詮釋為對這種溫馨情節的認同,無奈則代表一種別無選擇的自知——同為十八歲的她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這種溫情。

明美從床頭翻出撲熱息痛,一口氣吞了兩顆。那年意外之後,頭痛便成了她唯一一個定時造訪的親友,無論頭發吹幹與否。她起身走去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捧起水拍打雙頰,繼而看了一眼鏡子。此時她才意識到脖子上的紅斑並沒那麽簡單——原先才指甲蓋般大小,如今竟翻了三倍,殷紅如血,宛若一朵盛開的山茶花。與其說是蚊蟲叮咬,毋寧說是過敏炎症。

對了,會不會是那條魚?

明美翻出手機,找到那條魚的照片,接著在搜索框中輸入描述信息,卻沒有找到與之匹配的品種,於是便登入校友網,編輯一則帖子以詢問此魚的種類,以及是否具有毒性,並附上那張照片。

發布成功,上午十點零九分。

明美放下手機,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從地上的塑料袋中掏出半塊麵包,就著隔夜茶水填充起空匱的腸胃。餐畢,她再次拿起手機。心想,也該有人回複了。

可是,且不說有沒有人回複,整個帖子都不見了。

明美刷新頁麵,列表中最新一則帖子的發布時間為十點二十分,之前的一則為九點五十八分,而本應夾在其中、由她於十點零九分發布的帖子卻消失了。難道是官方刪帖?她點開私信箱,並沒有發現任何提示內容不合乎條例而被刪除的警示信息。還是沒發送成功?她再次點擊發布按鈕,輸入適才構思的文本,點擊添加照片,然而那條魚的照片也消失了。

見鬼。

2.

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明美早已司空見慣。

第一次察覺異常是在那次意外發生後的第二個周末。那天,小夥伴們起得比以往更早些,打扮得整整齊齊的,等待著誌願者們的到訪。除了慰問,誌願者們還帶來兩種顏色的日記本供大家選擇——天藍色的和鵝黃色的。明美猶豫一番,選擇了鵝黃色的。

當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裏重現誌願者們造訪的情形,無論是周遭場景還是切身感受,都與現實狀況一模一樣。末了,她又在天藍色和鵝黃色的日記本之間做了一次選擇,這回她的手伸向天藍色。隔天醒來,她發現自己的日記本是鵝黃色的,便質問是誰擅自換走她的東西,可小夥伴們一致證明這正是她所選的。但是,在明美的記憶中,她最後的選擇明明是天藍色。

類似事例伴隨著每一次選擇接踵而至。美術班和朗誦班,明美在現實中選朗誦班,在夢裏選美術班,第二天她跑到美術班上課,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長發和短發,她在現實中選短發,在夢裏選長發,醒來後在鏡子裏瞧見短發的自己,嚇得接連幾天不敢照鏡子。

明美從未與其他人坦露過自己的困擾。既然已落下一個“腦袋有問題”的記號,就絕不能再添上一個“精神有毛病”的標簽。此後她與小夥伴們便漸漸疏離了,在別人成群結隊時,她獨自一人躲在狹小的圖書室裏,默默地攏緊自己幾近崩離的世界。

這亦是那次意外賜予她的第二個後遺症。

可是,這次產生的失調已脫離夢境。照片消失的過程中,明美的意識是完全清醒的,且前後不過十幾分鍾。正當她打算細究時,腦海中卻**起另一個聲音——先去醫院看看這塊紅斑吧。

距明美住處一公裏左右,有一家醫學院附屬醫院,步行約莫十分鍾就能抵達。她在自助機領取掛號單,按指示來到三樓的皮膚科,就座於候診區等待著召喚。

忽然傳來“咚”的一聲,伴著一陣輕微的顫動。明美側過頭,身旁多了一個小男孩,低著頭弓著背,雙臂耷拉在身側,**的皮膚上布滿灰色的冠狀突起物,仿若一棵發黴的爛菜稈。她屏住呼吸,將身體往邊上挪,準備換一口新鮮空氣,誰知那棵爛菜稈竟籲出一股熱流,她頓時感覺自己的肺裏被塞入一坨腐爛的臭海芋。

明美瞄了一眼屏幕,還有十來個號。她在心中掙紮了零點零一秒,“嘭”的一聲從座位上彈起,攥著掛號單,逃荒似的撤離等候區。

走出醫院大門,明美瞥見台階上癱坐著一位老爺爺,興許是絆倒了,正嗚嗚嗚地叫喚,他一手撐著身體,一手捂著胯部,向過路人投射出求救的目光。她立即加大步幅,從對方身邊掠過,頭也不回。

明美穿過馬路來到公共綠地。綠地上有五張木質長椅,麵朝醫院一字排開。她毫不猶豫地走向自己昨天光顧的那張,縱使它的左側坐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她展開發白的指節,將那團皺巴巴的掛號單撫平,對折撕成兩瓣,再對折撕成四瓣,又再對折撕成八瓣……直至不能再對折,才將這堆雪花狀的碎屑一股腦地塞入口袋。此時,耳畔傳來一串男低音:“為什麽不幫助那個老爺爺?”

3.

明美打量著發出聲響的男孩。他的頭發修剪得相當精致,呈現出一種近似模具灌製的弧度,上身穿著銀灰色的卷邊襯衣,下身搭配同色係的及膝短褲,視線鎖定著攤在膝頭上的一疊稿紙。她反問道:

“我為什麽要去幫他?”

男孩依舊沒有改變視線,他伸出左手直指前方。順著他的指向,明美瞧見醫院的外牆上掛著一條巨大的橫幅,紅底白字赫然在目: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明美忍不住幹笑兩聲。

“笑什麽?”

“如果它真的是一條人人認可的真理,大可不必赤條條地掛出來。”

“為什麽?”

“因為真理自在人心。”

這次換那個男孩笑了,微微隆起的蘋果肌將他狹長的眼眶拱成一道月牙,他問:

“你好像很不屑做一個善良的人?”

“我為什麽一定要做一個善良的人?”

“難道你更樂意做一個不善良的人?”

“別對我進行道德批判,誰都沒有資格要求別人做一個善良的人。”

世人皆知善良是偉大的。可是,從經曆中汲取的教訓也讓明美領悟到另一則真言:善良是要付出代價的。而此刻,她已不願花任何一分成本去抵禦這種潛在虧損。反正,她不行善,也不作惡。

“如果有一天是你需要幫助呢?”

“我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明美說,“哦,如果幫助別人是為了有一天別人能幫助你,難道不覺得這種帶有目的性的善良很虛偽嗎?”

“人類是群居動物。你幫我,我幫你,很合理的規律。”

“有人喜歡互相幫助,也有人樂意互不幹擾。這個世界的合理規律並不止一種。”

人,隻有強化自己的骨骼才能抵禦真正的暴擊,弱者們的盲目抱團不過是擴大消亡的幅度,如牛羊般,終為他人的案上之肉。這些,也是經曆賦予她的操守。

刹那間,明美的後腦勺受到一股暴漲的力迫使她前傾向下。當這股力消散,她才反應過來——幾秒鍾前,迎麵飛來一個足球,若不是身旁的男孩眼疾手快,她定會被砸個正著。

“你叫什麽名字?”

“葉茂然。茂盛的茂,然後的然。”

“葉——茂——然——”明美一字一頓地重複著,“我是宋明美,明天的明,美麗的美。你叫我明美就好了。”

“你好明美,很高興認識你。”

4.

明美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走進三樓的診室,醫生給她開了管軟膏,並囑咐道,一日三次塗於患處。隔天醒來,她卻尋不著那管軟膏,而脖子上的紅斑已從一朵小巧的山茶花晉升為一束碩大的繡球花,隻得再去一趟醫院。

經過公共綠地,明美瞧見那個叫葉茂然的男孩坐在長椅上,視線依舊鎖定著膝頭上的稿件,宛若一幀定格於昨日的畫麵,她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你在看什麽?”

“畢業論文的筆記。”

“關於什麽的?”

“一種病毒對某種疾病的作用。”

“病毒還能治病?”

“疫苗就是病毒,雖然有一定的危害,但利大於弊。”

“哦,”明美在長椅上入座,“再厲害的疫苗,也有很多人沒錢接種。”

“有些疫苗的研製成本太高,沒辦法普及性推廣。”

“所以啊,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不,這個世界是公平的。”

“那為什麽有些人財富過剩,有些人卻饑寒交迫,還會存在‘沒有好報的好人’和‘逍遙法外的壞人’?”

“你離題了。你剛才說的是‘這個世界’,不是‘這個社會’。”

“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這個世界遵循的是自然定律,小到粒子,大到恒星乃至整個宇宙,其命題是絕對的;這個社會遵循的是人為條約,小到個人,大到國家乃至整個人類關係網,其立意是相對的。所以,世界是公平的,而社會是不公平的。”

沉默了半晌,茂然從口袋中掏出一管軟膏遞給明美。

“這……”

“我配的,”茂然指了指她的脖子,“你應該是過敏了。”

“一天塗三次是吧?”

“不用,一天一次就可以了。”

“哦,”明美接過軟膏,發現與記憶中的那管並不一樣,“你是本地醫學院的學生嗎?”

茂然點了點頭,“你明天過來讓我觀察一下,我會一直在這裏。”

回到家,明美蘸了點軟膏抹在吊蘭的花苞上。吊蘭是她最鍾愛的綠植,它適應性強,對養分的需求不高,哪怕數日不澆水也不會枯死。

明美曾聽過一個傳說:古時候,有一個考官為了讓自己的兒子高中,便起意銷毀另一名才子的卷子,誰知皇帝微服來訪,考官情急之下便將卷子藏入一盆蘭花之中。皇帝恰好相中這盆蘭花,得知了實情,因此革去考官的職,並將蘭花賜予他。考官不久便心生鬱結,含羞而死,自此蘭花的莖葉再也沒有直起來過,最終演變成今日的吊蘭。

其花語便取自此傳說之意——無奈而又給人希望。

幾小時後,明美發現花苞並無異樣,便大膽地將軟膏塗在脖子上。隔天醒來,紅斑的色澤好似淡了些許。

5.

“謝謝你的藥膏。”

“嗯,”茂然瞥了一眼,“起效了。”

“你總是一個人嗎?”

“你不也一個人嗎?”

明美順勢坐在長椅上,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你為什麽是一個人?”

“很多原因,比如我不會撒謊。”

“不會撒謊就交不到朋友?”

“撒謊是一種情緒緩衝機製,一個不能舒緩他人情緒的人是不會受到歡迎的。”

“仰仗虛情假意來維係的友誼不要也罷。”

在明美的價值觀中,虛偽的友誼和虛偽的善良一樣令人作嘔,都是不可取的。縱使等不到莫逆之交,她也絕不委身於泛泛之輩。

“所以你一個朋友都沒有?”茂然問道。

“算是有過一個‘最好的朋友’吧。”

明美露出招牌式的笑容,雀躍之中夾雜著無奈。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午後,對著一個四十八小時前還是陌生人的男孩,述說著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苦楚。她的思緒緩緩地流向那個夜晚,陰翳也悄悄地蒙上雙眼。

十二年前,跨年晚會上來了一個新人。黃黃的小臉上掛著紅黑的凍痂,頭發剪得短短的,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在場的小夥伴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主動向前。明美通過對方褲管下露出的紅色愛心棉襪做出判斷——是個女孩。她穿過人群,將剛收到的新年禮物(一段亮粉色的飄帶)遞給對方。

“你好,我是宋明美。明天的明,美麗的美。”

女孩一把抓住飄帶,塞進褲袋,抬起頭回饋明美一個絢爛無比的笑容。

“我是黃鶯,我們做好朋友吧。”

那是六歲的明美和七歲的黃鶯初次相遇的場景。如開場所言,她們真的成了好朋友。白天,共享彼此碗裏單調的餐食;夜晚,同享對方載滿秘密的日記。半年後,院裏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婦,得知他們將從明美和黃鶯中選出一個來領養的消息後,兩個女孩抱在一起痛哭了整整一夜,她們涕泗橫流地向對方發誓,無論誰被帶走,都要回來看對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改變命運的那天清晨,黃鶯消失了。明美在枕頭上發現一張字條,上麵歪歪扭扭地顯現著一行小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被帶走的人是你。

明美在後院的水庫邊上找到了黃鶯。她蹲坐在傾斜的石階上,雙臂環抱著小腿,臉龐埋於兩膝間,正嚶嚶嚶地抽泣。明美一把將她抱住,失聲號啕:“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被帶走的人是你。”

“真的嗎?”

領悟到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之前,明美便受外力驅使失去平衡,仰麵朝天地砸在凹凸不平的石階上,再受反作用力騰空劃了個半圓。觸及水麵的瞬間,她最後一次看到黃鶯的臉,上麵掛著絢爛無比的笑容,沒有一絲淚痕。

晨間的冰水猶如錦蛇,敏捷地躥進明美的喉腔。沉入水中幾秒,她撲騰著劃向水庫邊沿,卻沒有力氣爬上岸,也無法發出聲音。她將最後一絲能量傾注於雙臂,甲殼蟲般箍在石階上,便失去意識。

明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院裏的。那幾天,她一直高燒不退,身體像浸泡在針堆裏般疼痛,意識像攪拌在米漿中般膠著。直到清醒過來才知道,黃鶯已經走了,被那對年輕的夫婦帶走了。

“她回來找你了嗎?”茂然問。

“沒有。不過,她從未離開過。”明美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她和我長在一起,變成了我心中的惡。”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茂然望著遠處湧動的雲朵,“所有從你手中流逝的,終有一天會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你手裏。”

6.

明美脖子上的紅斑幾乎全好了。這段時間茂然以檢視療效為由,每天都在公共綠地等著她。他們會沿著綠地饒有興趣地散散步,或是坐在長椅上漫無目的地聊聊天。

“你認為完美的友誼是什麽樣的?”

“完美的友誼?”明美抬起頭,凝思片刻,“完美的友誼應該是真摯的、意誌相通的,是完全將自己托付與對方,以至再無剩餘的東西與其他人分享的。”

“不能與其他人分享?”茂然笑道,“怎麽聽起來更像愛情。”

“不矛盾啊,普通的友誼是可以分享的,而完美的友誼是不可分享的。”明美補充道,“而且,完美的戀人理應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那我們做好朋友吧。”

“不。上一次應承這種話的時候,我可是吃了大虧的。”

“可惜我沒有得到批準回到你其他的節點。”

明美仰頭歎了口氣,不予置評。她早已學會屏蔽茂然時不時冒出的一些不著邊際的言論。

“你認為時間旅行可行嗎?”茂然問。

“不可能。”

“為什麽?”

“如果時間旅行是可行的,那為什麽我們至今從未見過來自未來的訪問者?”

“你以什麽依據來判斷對方是否來自未來?”

明美側過頭,一臉疑惑地看著茂然。

“假設有一個來自未來的人站在你麵前,你分辨得出嗎?”

“他們會搭乘飛船,穿著防護服。”

“不需要這些東西。”茂然問,“你怎麽理解多維空間?”

明美聳了聳肩,將手掌翻轉到茂然跟前,示意他繼續。

茂然抽出一張稿紙於反麵畫了一條直線,“這是一維空間,隻有長度,沒有寬度和深度。一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兩個方向的位移。”他又畫了一條直線,與先前的那條呈相交狀,“這是二維空間,有長度和寬度,沒有深度。二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左右四個方向的位移。”他將稿紙卷成一個圓筒,“這是三維空間,有長度、寬度、深度。三維生命體可以進行前後左右上下六個方向的位移,且空間是無界的。比如,你從地球上的任意一點出發,往同一個方向行進,繞一圈就能回到原點。”

“接下來是第四維。”茂然重新抽出一張稿紙於反麵畫了一條直線,“假設這張紙代表三維空間,這條直線則代表第四個維度,也就是時間。在傳統認知裏,時間隻能單向直行,曆經了便無法回溯。”他又將稿紙卷成一個圓筒,“事實上,時間和空間都是一個閉合曲麵,可以從任意一點出發再回到原點。對於四維生命體而言,在時間曲麵中穿梭,就如同螞蟻在地麵上進退般易如反掌。”

“時間是彎曲的?那我回過頭怎麽沒看見剛才的自己?”

“就像二維生命體無法感知三維的彎曲,三維生命體亦無法感知四維的彎曲。”茂然用圓筒敲了敲明美的腦袋,“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艾伯特的《平麵國》,能幫助你理解多維空間……”

茂然似乎還在說著什麽,明美卻已充耳不聞。她瞥見那張彎曲的稿紙上隱現著一個標題——《紅斑毒素對X型肝炎的作用》,底下還有幾個小字——實驗對象:宋明美。

“這是什麽意思?”明美伸出食指,對上自己的名字。

茂然一把攥緊手中的稿紙,將餘下的括入懷中,撒腿就跑,留下一臉錯愕的明美。

7.

明美核查了醫學院的名單,根本就沒有葉茂然這個人。不過,她卻找到了那本書——埃德溫·艾伯特的《平麵國》。那是一部科幻小說,講述一個受三維球體啟發而傳播多維理論,最後被收監入獄的二維多邊形的故事。毋庸置疑,此人非變態即罪犯。明美告訴自己,絕不能再踏入那片綠地。

然而,正如所有的規則從立下之日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被打破般,明美還是忍不住走向那片綠地,也正如所有的劇目必須有角色衝突才能達到劇情**般,茂然亦坐在那張長椅上等著她的到來。

“你到底是誰?”

“葉茂然,本地醫學院的學生。”

“近十年的檔案我都查了,根本就沒有你的名字。”

“當然沒有。”茂然說,“因為我是3014屆的。”

“好玩嗎?”

“我沒有開玩笑。”

“好吧。那你預言一下,”明美指向對街,此時恰逢綠燈,兩個行人正踏上斑馬線,“那個戴帽子的人會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騙子!”

“我的合法觀察目標隻有你。”茂然說,“你是孤兒,從小生活在福利院,直到一個月前年滿十八才離開……”

“這些信息隨隨便便都能推敲出來。”

茂然結束被中斷的敘述,話鋒一轉:“那條魚的照片是我刪除的。”

明美扶著把手,緩緩地滑入右側的空位,她用手掌扣住長椅邊沿,以柔軟的指腹摩挲著其粗糙的表層。

“你知道笛卡爾嗎?”茂然說。

明美斜乜著這個不知所雲的人,對方卻毫不動容。與其說是變態或罪犯,倒不如說是個神經病。恰巧她也不認為自己是個正常人,便答道:“我思,故我在。”

“大部分人隻知道他是一個思想家,其實他還是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

“為什麽?”

“因為他發現了鬆果體的奧秘。”

“鬆果體?”

“鬆果體是位於人腦中心的微小器官。笛卡爾認為,那是所有思想形成的地方,是人類自由意誌的源泉。雖然經過驗證,鬆果體並非靈魂意誌之所在,卻是量子疊加之關鍵。”茂然將目光探向遠處湧動的烏雲,“我掃描過你的大腦,你的鬆果體比一般人的大將近一倍,也就是說,你具備觀測量子疊加的硬件條件。”

明美停止回應。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身旁的男孩,軀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反方向偏移。

一個手持球棒的男孩追著一隻黑白相間的瘦貓,仿佛一陣風般從他們跟前颯颯刮過。貓一頭紮進草叢,男孩將球棒投過去,草叢裏傳來貓的慘叫。

“你聽過薛定諤之貓嗎?”

8.

一個盒子,裏麵有一隻貓,以及少量的放射性物質。那些放射性物質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衰變並釋放出有毒物質將貓置於死地,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會衰變而貓便得以存活。

在宏觀世界中,貓的結局隻能二選一,非生即死;在微觀世界裏,當盒子處於關閉狀態,整個係統將保持不確定的波態,隻有進行觀測,物質才會以粒子的形式確定下來,也就是說,在盒子打開之前,貓既是生的也是死的。

明美一臉木然地望著茂然。

“你隻需要明白兩件事,”茂然說,“一、我們用自己的觀測來創造曆史,而非曆史創生我們;二、宇宙並非隻有單一的曆史,而是每種可能的版本都在量子疊加中同時存在。”

天空烏雲密布,勢必要迎來一場大雨。

“跟我來。”茂然拉著明美穿過兩條街,在一間便利店前停了下來,他指著門口兜滿雨傘的簍子,“選一把。”

明美湊近一看,裏頭的雨傘花樣繁多,有透明的、波點的、格子的、卡通的。她的手指溜了一圈便落在一把透明傘之上。

“在眼前的世界,你從眾多傘之中選擇了它,這是唯一的結果。”茂然指了指簍子,“但是在量子的世界,一切可能發生的將同時發生——有選擇透明傘的你,也有選擇波點傘的你,還有選擇格子傘的你,等等。這些手持不一樣的雨傘的你,將各自形成獨立的曆史路徑,在量子疊加中同時存在。”

“平行宇宙?”

“這個理論比薛定諤之貓更酷一點,我們暫且稱之為‘宋明美之傘’。”

茂然接過傘,走向收銀台,再回到明美跟前,“還記得你做的那些夢嗎?你所看到的並不是幻象,而是多元宇宙中的自己。”

“有兩個我?”

“不,”茂然說,“是無數個。”

“那……”明美問,“在其他宇宙中,我被領養了嗎?”

“我沒有權限觀測實況。但是依據定律,宇宙中必然存在你被領養的路徑。”

明美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畫麵:那年的晚會上,她沒有主動走向黃鶯,也沒有把彩帶送給她,更沒有和她成為好朋友,兩個小女孩的人生就這麽完美地錯開。她說:“真好。原來我也有機會做一個善良的人。”

雷聲轟隆作響,隨即下起雨。茂然撐起傘,示意明美靠近一些。他說:

“不過,我更喜歡眼前這個不那麽善良的你。”

9.

這場雨下得既長久又熱烈。縱使撐著傘,明美還是被澆透了,她側目而視,茂然的狀況更糟糕。不過,誰都沒有要躲避的意思。

“那條魚是什麽魚?”

“東星斑,不過是汙染區的變異體。放心吧,你體內的毒素已經清除幹淨了。”

“可我並沒有肝病啊。”

“在智慧生命還是原核生物的時候,引發X型肝炎的誘因便潛藏在寄生細菌中和我們達成共生,直到足夠久遠的未來才發生病變。”

“哦。”明美跺了跺腳,“未來的科技那麽發達,為什麽不直接用克隆人進行實驗?”

“出於人道主義,克隆人在未來還是犯法的。”

“難道隨隨便便在一個少女身上做實驗就不考究人道主義了?”

“不是隨隨便便的。”茂然頓了幾秒,“要符合三個條件。”

“什麽條件?”

“首先,群體偏離值百分之六十以上,這樣實驗曝光的概率就比較低;其次,社會貢獻值百分之三十以下……”

“社會貢獻值?”明美打斷他的敘述,“我才剛成年,還沒有開始工作,怎麽可能對社會有所貢獻?”

“不是這方麵的貢獻。”茂然搖了搖頭,“這麽多年來,你不向其他人提供幫助,也不分享自己的所有物……”

“不幫助、不分享就不配講人權了?”

“不關人權的事。當你幫助其他人的時候,身上的粒子就會和對方身上的粒子產生置換,從而增強自身在宇宙中的附著力。這才是‘社會貢獻值’的真正價值。”

“據我了解,你也是一個‘群體偏離值’不低、‘社會貢獻值’不高的人吧,那豈不是也有可能會被未來的未來的人拿來做實驗?”

“還有第三個原因,”茂然遲疑片刻,“年滿十八但永遠都不會大於十八的健康活體。”

“永遠十八歲?”明美笑道,“這可是多少女孩子的夢想啊。”

茂然皺著眉頭,不予回應。明美這才體悟出話中的引申之意,仿若銜了一顆內核蛀掉的李子,嚼著嚼著苦味才從中慢慢透出。

“你是說,我會在十九歲來臨之前死去?”

茂然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學會說謊這個技能,以減少真相對明美造成的傷害,但是緩衝機製失調的他,隻能默默地移開視線。

“我是怎麽死的?”

“我不能說。”

“你可以救我啊,像上次那樣。”

“性質不同。如果觀測者幹涉觀測對象的生死,就會和對方產生不可逆反的粒子置換,身份將從觀測者轉化為參與者,原來的曆史路徑也將會被抹除。”

“什麽意思!”

“我會回不去原來的世界。”

明美心想,這個男孩不是喜歡她嗎,不也總是一個人嗎,回不去又有什麽大不了。她問:

“非得回去嗎?”

茂然確實喜歡眼前的女孩,但還不至於為此拋卻自己的世界,畢竟那裏承載了他為人二十三年的所有曆史。他說:“我要回去完成我的畢業論文。”

10.

茂然消失了,自從那個雨夜之後。

明美最初是心懷怨恨的。怨命運如此不公,亦恨對方這般自私。可轉念一想,要求對方犧牲自己來成全她,實際上也是一種自私的行為。然而,他並沒有拯救她的義務,她也沒有責難他的資格。

調整好狀態,明美在書店找到一份散工。平日裏整理貨架,裝點展台,拂去書上的灰塵,工作上與同事協調有序,雖然私底下並無往來。有時候,店長會把消費區賣剩的麵包送給她當作隔天的早餐,她則把這些流水線產物拿去投喂公共綠地的流浪貓,再購買新鮮食材回家準備餐點。她要認真對待每一餐,在得知未來時日並不多的前提下。

今天,店長塞給她的是一圈粘著杏仁薄片的肉桂卷,看上去像一抹淡黃色的螺旋狀星雲。明美拎著裹挾星雲的紙袋,站在公共綠地的對街,等待著綠燈。這時候,她瞧見斑馬線的終端凸起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明美定睛一看,是一隻貓,而且是那隻黑白相間的瘦貓。

它奄奄一息地躺著,尾巴微彈了兩下,似乎亟待救援。沒有一絲疑慮,她便暗下決心:綠燈一亮就去救它。口袋裏傳來短促的振動,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不要去救那隻貓。”

明美凝視著那隻貓。它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拯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被無視。救,她將走向終結,不救,她將得以存活。不過,後者多了一項附加效應——茂然的人生將會被抹除。

可是,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是的,這個世界上確實有比活著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底線。倘若為了一己之利而僭越底線,隨著短暫的慶幸接踵而來的便是漫長的煎熬,立身處世將如同行屍走肉。且不說茂然能否接受這樣的她,明美自己都無法麵對這樣的自己,與其這般,不如就此別過,彼此心中尚能留存些許美好的遐想。她決定做一個善良的人,哪怕是帶有目的性的偽善,甚至將耗盡自己餘生的成本。

或許,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個完美的結局。

耳畔傳來致密的提醒電音——綠燈來了。

明美睜開雙眼,徑直邁向前方。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橫亙於明美跟前。一、二、三、四……前方發出尖銳的刹車聲,伴著此起彼伏的驚呼。可是承載這些噪音的聲波仿若失去介質般,怎麽也傳不到她耳裏。此刻她腦海中充斥著一種類似枯葉燃燒時發出的嗶剝聲,興許這便是兩個人身上的粒子相互作用而發出的聲響。她問:“你的畢業論文怎麽辦?”

茂然深知明美是一個自私的人,正如明美熟諳他亦是一個自私的人那般。一個自私的人願意為另一個自私的人舍棄自我,這難道不算愛嗎?然而真正的愛,無論在過去、現在,抑或未來,都是極其罕見且可貴的,好比世界上的另一個你,錯過便不再有了。他說:

“讓它見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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