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靈魂 / 人格的自述

我第一次見到死人是在七歲那年的暑假。和我一起見到那個死人的還有我最好的朋友季小風。那小子的手臂又細又長,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活像一隻被拔光了毛的長臂猿。

這麽多年過去了,季小風在我印象中還是七歲那年的模樣。

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家醫院出生的。我媽前腳剛踏進醫院,他媽後腳便跟了進來。季小風於九月三日夜裏十點零三分出生,我隨後半小時也來到這個世界。我們的臍帶還是同一個護士剪的,多年後在街頭偶遇這名護士,媽媽還指給我看了。那是一個幹柴似的女人,薄薄的眼皮耷拉在眼眶上,隻露出一半的瞳仁,有點嚇人。出生後,我們和彼此的媽媽待在同一間病房裏。這間房有一個共同點——隻有媽媽,沒有爸爸。

不同的是,我沒有爸爸,而季小風的爸爸沒來。

我從來都不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誰。爸爸對我來說就像一尊玻璃櫥窗裏的工藝品,我搞不懂它有什麽用,也沒錢買得起。

季小風的爸爸是一隻酒缸,他每天晚上都會穿過護城河,到對岸的小酒家喝酒,直到爛醉才打道回府,一路走一路倒,時而仰麵躺在馬路邊,時而抱著電線杆胡言亂語。總之,滿世界都是他的床。周圍的人無不擔憂他有一天會從橋上落水溺斃,或是被車輪碾掉腦袋。有一回,他還沒打開家門便倒在過道上,還是我和季小風把他拖回屋裏的。季小風緊咬著牙關,一句話都沒有說。後來他告訴我,爸爸其實沒什麽用的,他寧願沒有。他話是這麽說,但是那天我看到他用袖口揩掉了他爸嘴角的嘔吐物。所以,我覺得季小風在撒謊。

這個世界的謊話分兩種,好的和壞的。好的謊話能保護人,是沒有必要去追究的,而壞的謊話會傷害人,也是沒有必要去追究的。因為一旦說出口,傷害就已經造成,追究下去也沒什麽用。當然,這是我後來才領悟到的。

我們還同住在一個大院裏。季小風的家在二單元五樓502號房,那是一棟有七層樓高的兩居公寓,樓頂貼滿奶黃色的瓷片,陽光零星地灑在上麵,像一片片金箔,特別氣派。我家在對麵一單元一樓左數第一間,那是一排隻有一層樓高的單間平房,外牆刷著白裏透黑的石灰,苔蘚稀拉地巴著牆角,像一塊塊皮癬,特別寒酸。但是,這些絲毫不影響我們成為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每天中午,我和季小風都會到院子裏玩遊戲。我們最喜歡玩的遊戲有三種——

第一種叫做“古代人”:從家裏偷運一些毛巾和被單出來,把毛巾卷在頭上,假裝是頭發,把被單披在身上,假裝是長袍,有時候我當公主,季小風當太監,或者季小風當皇帝,我當丫鬟,角色信息由當下熱播的古裝劇決定。分配完後,我們就開始念一些電視劇裏學來的對白。

第二種叫做“煮飯”:兩塊大石頭並排擺列,相隔一個手掌的寬度,塞上一些舊報紙和幹樹枝,上麵再擱一個從家裏偷出來的鐵盤,就可以開火煮東西了。煮的通常也是從家裏偷出來的雞蛋或紅薯什麽的。奇妙的是,同樣是家裏的東西,煮出來的味道竟比家裏的好吃幾百萬倍。

第三種叫做“有錢人”:我們就地采摘一些植物的藤蔓、葉片和枝幹製作成金銀珠寶或日用品來販賣。比如地瓜藤,把藤蔓撕成條狀,用葉片做吊墜,就成了一條項鏈。我們倆一個當商人叫賣,另一個當有錢人來購買,猜拳競選角色,或者輪流扮演。

這三種遊戲我們從小玩到大。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遊戲也會得到升級。電視裏的古裝劇層出不窮,我們根本就不愁好玩的“古代人”劇本;我們把家裏能偷的食材都煮個遍,又偷來調味料,從此打開了“煮飯”的新紀元;除了用植物製作成珠寶首飾,我們還學會把它們研製成“有錢人”使用的化妝品。我還記得季小風的嘴唇被染得通紅且怎麽都擦不掉的那個下午,被他爸當場逮住打個半死。

我們玩遊戲的時候總是避開大人,免得他們罵我們腦筋不正常(其實大部分小孩都是“腦筋不正常”的)。大人是敵人,而敵人最愛睡午覺,因此,午休時間就是我們的快樂時光。

看見死人的前三天,我和季小風約好在院子裏碰麵。午飯後,我跑到院子裏,卻看到一個我全世界最不想看到的人——徐雅君。

徐雅君是學校裏的紅人,全世界人都喜歡她,或者說沒人敢不喜歡她,因為她媽媽是我們的教務處主任兼數學老師,可我偏不。我不喜歡徐雅君,因為她是一隻烏鴉。她時常用一種小得恰好能讓隔著兩排座位的我聽清的音量囑咐其他人:“我媽媽說了,別和那個楊嘉靈玩,她沒有爸爸,媽媽又瘋瘋癲癲的。”

我一點都不在意,真的。朋友,我有季小風一個就夠了。

我告訴自己,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會出現一些壞鳥,它們除了嘰嘰喳喳還是嘰嘰喳喳,任它們扯破嗓子吧,大可不必去理會。

不過,我還是一不小心和那隻烏鴉結下了血海深仇。

課間十分鍾。我正趴在桌上亂寫瞎畫,“咚”的一聲,有個東西砸到我眼前。我撿起來一看,是塊橡皮,不僅髒兮兮的,還用原子筆戳出兩個字:野種。身後又響起嘰嘰喳喳的鳥鳴。我回頭一瞥,果然是徐雅君搗的鬼。她一臉得意的模樣霍地激活我擲餅選手的潛能,我立即將橡皮投回去,恰好命中她腦門,她毫無懸念地哭了。我才不怕她哭呢,可倒黴的是,下一堂課竟然是數學課。她淚眼婆娑的模樣,像一隻無辜的小雞,我什麽都沒有解釋(也沒有解釋的餘地),便接受罰站。

反正數學課也挺沒勁的,因為徐雅君的媽媽是一個複讀機。

後來季小風把徐雅君媽媽的安全帽藏到男廁,算是幫我報了仇。

我和季小風都非常討厭徐雅君。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闖入我們的領地,但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我們沒什麽靠山。不過眼下正在放暑假,就算她要告狀,也得兩個月後才生效。

“你們在玩什麽啊?”徐雅君問。

“你來這兒幹嗎?”季小風反問。

“來找證據啊。”

“什麽證據?”

“楊嘉靈媽媽是瘋子的證據啊。”

季小風沒再搭腔。他拉著我走向公寓樓左側的空地,那裏長滿各種各樣的植物。本以為那隻烏鴉會識趣飛走,可她卻像鼻涕蟲似的黏著我們。

“你們摘這些東西來做什麽呀?”

我們把采摘來的原料分好類,各自琢磨著將要製作的珠寶。季小風用地瓜藤製成一條項鏈,高高舉起,在我脖子上比畫了一番。

“你們在弄假項鏈啊,”徐雅君從領口裏掏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項鏈,湊在我們跟前晃了晃,“喏,我有一條真的項鏈呢。”

我把鳳仙花擱在石板上,用石子搗成泥,敷到指甲蓋上,再用葉片裹住,以藤蔓拉出的纖維捆好。我舉起包得鼓脹的指頭,在季小風跟前揮了揮。

“你該不會把這個當成指甲油了吧?哈哈哈,我們家有真的指甲油呢。”

我將剩下的花泥分成幾坨,盛到飛機草的葉片上。季小風正在製作與項鏈配套的手鏈、戒指和耳墜。我們的視線從未離開手中的物品,鐵了心要把徐雅君變成透明人。

“楊嘉靈——”徐雅君像被掐住喉頭似的喊道,“那個人是你媽媽吧!”

順著她的指向,一個烏糟糟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她身著長罩衫,腳踩人字拖,頭發披在肩頭、蓋在臉上,遮住眼睛和鼻子,隻露出一張紅裏透黑的大嘴巴,簡直就是恐怖電影裏走出來的巫婆。

“不是。”我說。

“可我明明看到她從你家裏走出來啊。”

我沒再接茬,而是把指尖塞進嘴裏,啃噬著指甲。

“我可以做證那個人不是嘉靈的媽媽。”季小風說。

我低下頭,將原本分配好的花泥一坨一坨地收起來,揉成一個小圓球。季小風用手肘輕輕地推了推我,壓著嗓子說:“放心吧,我不會讓徐雅君知道那是你媽媽的。”

我點了點頭。既感到慶幸,又覺得羞恥,還有點想哭,但我絕對不能在徐君雅的麵前哭。

我發明了一套幻想測試:在腦海中,想象某個人被車撞倒,我會產生什麽反應,以此判斷這個人對我的重要性。例如,要是季小風被車撞了,我會難過得要命,但若換作徐雅君,我是不會有什麽反應的,因為她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如果躺在血泊中的人是媽媽呢?

我寧願倒在車輪底下的人是我。也就是說,媽媽的命比我的還重要。然而,在那個死不足惜的徐雅君麵前,我卻為承認這個比自己還重要的媽媽感到為難。究竟是為什麽,我實在搞不懂。

媽媽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她也曾像別人的媽媽那般,穿著漂亮的裙子,梳著整齊的馬尾,牙齒又白又亮,笑起來像一勾彎月。可是,打從我升上大班起,一切都變了。她接連幾天不梳頭、不洗澡、不換衣服,還嚼起了檳榔,檳榔的汁液把她的嘴唇和牙齒染得紅紅黑黑的,笑起來像一個吃人的妖怪。

也是從那時起,媽媽開始祭拜一尊彩色的木頭人。我不知道這尊木頭人打哪兒來的,祭拜它又有什麽用。直至多年後,我才詢問起它的來曆。媽媽告訴我,她曾得到一個夢兆——由於年輕時犯下的錯誤,她必遭報應,唯有神靈才可破除此劫。

於是她便想方設法尋找神靈(到寺廟拜佛,去宮觀求道,但絲毫沒有顯靈的征兆)。在一座無人廟宇中,她獲得一尊木頭神像,據說隻要長年累月地供奉,就能洗淨業障,實現念想,且供奉者的日子過得越簡陋,顯靈的概率就越大。不過,這些都是後話,當時的我隻知道,因為這尊木頭人,媽媽變得很奇怪。怎麽說呢,媽媽還是我的媽媽,但又不止是我的媽媽,好像她的身體裏還住著其他人。

有時候,她會蜷縮在角落,一邊搖頭晃腦,一邊自言自語。

“你幹不幹?”

“不。”

“你不幹我們弄死你。”

“為什麽是我?”

“是你自己請我們來的。”

我上前搖一搖媽媽,她就會如夢初醒般——“哦,女兒你回來啦,肚子餓了嗎?”

然後頂著一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神情去準備飯菜。我知道媽媽是愛我的,我也應該愛她,可卻抑製不住那股令人作嘔的感覺,它們就像雨後的蚯蚓,從爛泥裏躥出來,鑽進我的身體,吞噬著我對媽媽的愛。

那天,媽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癲狂。

“你到底幹不幹?”

“不好的都走開,不好的都走開……”

“走開?你知道什麽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你以為在地上擺個木頭人、燒點香、供點果,就能請來天上的神仙嗎?招來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孤魂野鬼罷了。你到底幹不幹,不幹我們今天就殺了你。”

媽媽突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她的臉漲得通紅,指甲都陷進肉裏了。我走向前,搖了搖她,她不僅沒像往常一樣醒過來,還撞開了我。她順著牆滑倒在地,雙腳一陣猛蹬。街坊鄰居聞聲而來,季小風和他的爸爸也來了。

“哈哈哈,你的野男人來了。”

在場的大人麵麵相覷,媽媽暈了過去。

“我看,應該打電話給精神病院,讓他們派人來接走這個瘋婆子!”

我抬眼一看,說話的人正是季小風的爸爸。

隔天,精神病院的人真的給招來了。媽媽像提前收到線報似的,天不亮便離家而去,等她回家的時候,醫護人員早就不耐煩地走了。

到場的醫護人員有三個,兩男一女。他們問了一些關於媽媽的問題,我如實回答。於是他們便討論起來,我則立在一旁靜候吩咐。突然,兩個奇怪的名詞傳入我耳裏——“精神分裂症”和“人格分裂症”。我詢問醫護人員兩者的含義,他們並不像我回答他們那般回答我,隻是擺擺手,叫我走開,別礙事。大人就是這樣,隻會滿足自己的需求,完全無視別人的感受。

後來,我通過其他方式認識了這兩個詞,它們代表兩種不同的精神性疾病。精神分裂症,表現為一個人的感知覺受損,產生幻聽、幻視,以致生活不能自理、自我認知失調,就好像清醒的肉體裏住著做夢的靈魂,他能看到、聽到、感受到,並相信現實世界中不存在的事物;人格分裂症,表現為一個人身上出現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格,每個人格都有各自的記憶、情感和思想,這些人格交替出現,控製著人的行為,就好像一副肉體裏居住著好多個靈魂,分期使用同一個身體。

我認為以上這兩種狀況,媽媽都有。

醫護人員走後沒多久,季小風來到我家,懷裏還抱著一個陶盆,裏頭盛滿黑色的黏土,上麵冒著幾顆紫色的點。

“嘉靈,這個東西能讓你媽媽變好。”

“這是什麽?”

“精靈蘑菇。”季小風說,“它能吸收不好的東西,等到長大的時候,那些不好的東西就會隨著它的孢子飛走。”

“真的嗎?”

“當然了,”季小風湊到我耳邊,“放在床底下。”

“嗯。”我接過陶盆,“對了,我們明天要不要去撿橡膠籽?”

“好啊。”

“那我們早上六點橡膠林見。”

“明天見。”季小風揮了揮手,“精靈蘑菇的事情不能和你媽媽說哦,不然就不靈了。”

季小風一走,我便抱著陶盆爬到床底下,將它安放好,心中默念:精靈蘑菇啊精靈蘑菇,請你趕緊帶走媽媽身上那些不好的東西吧。

我從床底爬出來的時候,媽媽正好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塑料袋。

“你在幹嗎?”

“沒什麽媽媽,我的鉛筆掉到床底下了……”我掏出原本就裝在兜裏的半截鉛筆,“喏,撿到了。”

媽媽哼唧一聲,走向木頭人祭壇,點燃一支香,插到香爐中,再從袋子裏掏出新鮮的水果,一顆一顆地碼到香爐旁的兩隻盤子上。看樣子,她並沒有產生疑慮。

臨睡前,媽媽又蹦到祭壇前自言自語起來。

“你死到臨頭了。”

“阿彌陀佛……”

“別再念了,佛是不會救人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還是讓我們來救你吧。漂了這麽多年,才遇上你這麽一個中轉,死了就太可惜了。”

伴著媽媽的囈語和窗外的電閃雷鳴,我墜入夢鄉。

夢裏的我也在睡覺,耳邊仍環繞著交談聲。就算沒睜眼,我也能“看見”周圍的布景:左前方擺著一張方桌,桌旁圍著四張板凳,凳上坐著四個男人。一般人都會沿著桌子的四條邊入座,但這四個人很奇怪,他們竟然對著桌子的四個角入座。

“不知道那邊搞定了沒。”

“那個醉鬼比較好搞。”

“我們要等到什麽時候?”

“等她一睜眼,我們就把她帶走。”

交談聲戛然而止。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他們可能走了,便將眼皮撐開一條縫,四張臉隨即闖入我的視野。

“我們看到你在看我們了。”

此時,我才得以看清這四個人的真麵目。他們的臉上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張張空****的臉。

“跟我們走。”

我被扯下床,推向門口,拱下樓梯,來到空無一人的街道。天降起暴雨,地麵蓄滿水窪,雨水夾著草葉拍擊我的臉頰,我顧不上遮擋,便被推搡著躥入一片雜生林地。我沒有問他們是誰,也沒有問他們要帶我去哪兒,因為我知道這隻是一個夢,忍一忍,醒來就好了。穿過林地,我們踏上一座獨木橋。忽聞“撲通”一聲,我往橋下一探,河麵**起漣漪,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到水裏了。

“我說了吧,那個醉鬼比較好搞。”其中一個無臉男說道。

我被他從橋上推了下去。一開始,我並沒有掙紮,我確定這不過是一個夢,在夢裏受傷是不會疼的。可是,身體沒入水中時,我的耳朵卻受到擠壓。我吸了口氣,河水頓時灌入鼻腔,注入氣管,灼燒著肺部。我揮舞四肢,試圖攀上水麵,無奈河水湍急,隻得隨波逐流。痛感從胸腔翻騰而上,直穿腦門,將每一個腦細胞繃緊撐實,直至炸裂。光漸漸消失,我的身體順著水流旋轉著,時而露頂,時而觸底,眼裏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一片濃霧之中。腳下是條羊腸小道,蜿蜒向前,盡頭隱現著一道白光,前方十米左右,一個肥胖的男人正被一個高大的白影牽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不一會兒,身旁冒出一個白影,牽起我的手,緩緩地往前走。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將去向何方,腦袋一片空白,身體也失去掌控,隻能像朵浮雲般隨風飄移。

忽然傳來一陣呼喚,輕微得像是耳語:“楊——嘉——靈——”

我定了定神,發現喚的是我的名字,便回過頭去。白影鬆開我的手,隨即隱沒於迷霧之中。

“楊嘉靈!楊嘉靈!!”

隨著聲聲急促的叫喚,我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季小風那張猴子似的臉龐,接著是他身後灰蒙蒙的橡膠林。

“咦,”我撓了撓後腦勺,“我怎麽會在這裏?”

“誰知道你哦,我一來就看到你在這兒了。”

“啊?我記得自己……”

“哎呀,不管啦,”季小風喊道,“趕緊開撿吧,不然好東西就要被搶走了。”

除了二人遊戲,我和季小風偶爾也會和院子裏的其他小孩玩一些很多人玩才會比較有意思的遊戲,比如“橡膠籽對決”。這是種一對一的遊戲:雙方各派出一顆橡膠籽,一上一下對疊起來,用拳頭往下一捶,誰的橡膠籽先破誰就輸了,輸的人要給贏的人賠付賭金。賭金是對決前就商定好、一定數量的橡膠籽。誰的橡膠籽最硬,誰就是最大的贏家。

其實,橡膠籽的硬度是可以通過視覺來判斷的。小小扁扁的是貧農,硬度最低;大大扁扁的是小兵,硬度稍高一點;小小鼓鼓的是隊長,硬度再上一層;大大鼓鼓的是大炮,硬度排位老二;大大鼓鼓,且背上有三條凸紋的,就是“王”,硬度排位第一,戰無不勝。我和季小風之所以這麽早來到橡膠林,就是為了趕在別人之前,找到一顆“王”。

天已豁然大亮,橡膠林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我們總共拾獲三顆大炮、六顆隊長,還有一口袋的小兵和貧農,但仍舊沒有一顆“王”。此時,有個大人穿過林子,朝我們走來。

“小朋友,河邊有好玩的東西,快去看看。”

那個大人一邊把玩手中的安全帽,一邊說道。他的眼眶烏青,嘴唇發紫,一看就是熬夜幹工的黑騎手。我和季小風隻顧著低頭忙活,生怕招惹了他。不一會兒,他自覺沒趣便走開了。

“要不,”季小風說,“我們去看看?”

為了彌補找不到“王”的挫敗感,我和季小風朝河邊走了過去。

我們撥開灌木,來到河灘,臭氣撲麵而來。昨夜的暴雨使河水上漲,將垃圾推上河灘,有飲料罐、塑料袋,還有一些細細碎碎的包裝殼。難以想象,這條河在沒有通自來水的年代,曾肩負供給沿岸居民生活用水的使命。我們掃**了一圈,立即被一塊格子布吸引住,它和別的垃圾不一樣,鼓鼓的,好像裏頭裹著什麽。

我們走向河邊,灘土又濕又軟,踩上去像狗屎。

原來那塊格子布是件襯衣,倒扣在河中,底下有個腫脹的人體。水波掀起襯衣的邊角,露出一大塊白皮,白皮上有一些破口,破口處圍滿蒼蠅,像一頭患了癬疥的白豬。白豬的背上搭著一條幼小的手臂,手臂的根部連著一副同樣幼小的軀體,在河水的滌**下若隱若現,像一隻被拔光了毛的猴子。

意識到河裏漂著的是什麽之前,我們就跑開了。跑著跑著,我突然想起什麽,便停了下來。不過,還沒等我開口,季小風就回過頭來,說:

“那件襯衫……好像是我爸爸的。”

可我們都不敢再回去看第二眼,於是便一鼓作氣跑回了家。

媽媽正跪在木頭人前禱告。我倚著門框,將自己在河灘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說完便癱軟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整個過程中,媽媽都沒有挪動步子,她隻是回過頭,以一種應對陌生人的神情注視著我。片刻,她走到灶台邊,拿出一個背簍,示意我鑽進去,再扣好蓋子,挎上背簍,踏出家門,走下樓梯,穿過熙攘的街道,將小城的喧鬧拋在身後,越走越僻靜。隨著她行走時一起一落的節奏,我緩緩地遁入夢境,耳邊還伴著此起彼伏的爭執聲。

“我們幫了你,你也要幫我們。”

“我沒有讓你們幫我。”

“你不是整日整夜地祈禱嗎?這不,我們保佑了你,你卻耍滑頭。”

“我沒讓你們害死人。”

“我們幫你報了仇。”

“你們害了無辜的人。”

“沒有人是無辜的。”

“孩子是無辜的。”

“你的野男人要置你於死地,孩子就是幫凶。”

“媽媽……”

我張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一塊暗紅色的簾子從屋頂垂落在地,上麵掛滿破洞,一雙傲慢的眼穿過破洞斜乜著。

我撩開簾子,原來朝我行注目禮的是一座巨大的神像,神像前擺著一張條形供桌,桌上閃爍著燭火,燭火下有一方氈墊,媽媽正跪在上頭。

“媽,這是哪兒?”

媽媽沒有回應我,而是朝那尊神像磕了三個響頭,接著喊道:

“我幫你們,你們也得幫我。”

“隻能換一個新肉身。”

“哪裏找?”

“這裏就有一個現成的。”

“媽,”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在跟誰說話啊?”

“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蟲。”

“我怎麽沒看見他們?”

“他們躲起來了。”

“哦,”我望著前方,“他們要幹嗎?”

“他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媽媽回過頭來看著我,“需要通過媽媽來還清債務,才能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幫人找到回家的路不是好事嗎?”

“可他們不是人。”

“那媽媽為什麽還要幫他們?”

“因為他們也答應幫媽媽一個忙。”

“什麽忙?”

“回家吧。”

媽媽把我裝回背簍,踏上回家的路,伴著顛簸的節奏,我又小憩了一會兒。我曾問過媽媽,那些聲音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她幻想出來的。媽媽反問道,真實的和幻想的有什麽區別?

我說,如果是真實的,那除了這個世界以外還存在另一個世界,而如果是幻想的,那就是她有病。媽媽則做出一個至今仍令我困擾的答複——

現實,隻是幻象的一部分。

再度睜眼,媽媽已把我放下,我四處張望,還沒到家。

“去吧,你的朋友在等著你。”

“季小風?”我疑惑道,“他在哪兒?”

“你們最後一次見麵在哪兒,他就在哪兒。”

我沿著熟悉的道路,來到橡膠林,季小風果然在這兒。

“你來啦。”

“嗯,”我說,“季小風……”

“那……”季小風兀自趴到地上,徒手撥弄著厚厚的落葉,“我們繼續找‘王’吧。”

“啊?……哦。”我走到他身旁,趴下,裝模作樣地找著,“季小風,你爸爸怎麽樣了?”

“他喝醉了,從橋上摔下去,淹死了。”

季小風淡淡地說完,便往落葉更深處探尋。他的眉頭緊鎖,牙關緊閉,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壓製著他,以至無暇顧及當前的傷痛,我不清楚那是什麽。

“我找到了。”

“哪裏?”我湊向前,“快讓我看看。”

季小風朝我攤開手掌,上麵躺著一顆大大鼓鼓的橡膠籽,背上顯現著三條凸紋,像一個“王”字。

“哇,”我拍了拍手,“太棒啦。”

“你怎麽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

我循聲扭過頭——

原來是徐雅君那隻烏鴉,她站在橡膠林的另一頭,手裏握著一條樹枝,很顯然她也在找“王”。

“你說什麽?”

“我問你,”徐雅君抬高聲調,“為什麽在那裏自言自語?”

“我在和季小風說話。”

徐雅君慢慢地走近我們,“你說,你在和誰說話?”

“季小風啊,”我伸手指了指身側,“你瞎了嗎?”

徐雅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指的方位,用樹枝戳了戳季小風——樹枝穿過他的身體,像穿過一片虛空似的戳到地上,“哢嚓”一聲搗爛了幾片落葉。

“神經病。”

徐雅君丟下這句話,以及那條樹枝,便跑開了。

我突然記起昨天的情景——那個大大的軀體旁、瘦小、猴子似的身軀。眼前的景象開始搖晃,天空與大地相互交叉,置換方位。我把手伸進褲兜掐了掐大腿,疼痛頓時鎮住恐懼,天空與大地隨之複位。我湊到季小風耳邊,說:“放心吧,我不會讓徐君雅知道你是鬼的。”

季小風一愣,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我告訴季小風,他現在回家會嚇壞自己媽媽的,不如先到我家去,再商量接下來的對策。反正,我媽媽是不會被這種事情嚇到的。他說好。

我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已備好晚餐。我走進裏屋,端坐在餐桌前,示意季小風入座。媽媽端著兩碗米飯走了過來。

“媽,”我說,“給季小風也盛一碗吧。”

媽媽沒有回話,她又盛了一碗米飯遞給我,我把它推給季小風。

“吃吧,”我舉起自己的飯碗,“我說過了吧,我媽媽才不會被嚇到呢。”

媽媽做的菜向來寡淡,不是少鹽就是沒油,可今天吃起來卻特別對味。我三下五除二便扒完一碗飯。

“你的朋友,”媽媽看著我,“好像不喜歡吃米飯。”

我瞥了一眼季小風的那碗飯,果然顆粒未動。

“要不要來點別的?”

媽媽將一個陶盆擺上桌——季小風送來的那個,但已和先前大大不同。盆土中冒出幾朵蘑菇,傘蓋尖尖,絳紫色,傘柄細長,雪白,上麵還掛著黃黃的水泡。

“媽,你這是幹嗎?”

“我倒要問問他做了什麽好事。”

“那是精靈蘑菇。”我擱下碗筷,“季小風說了,它能吸收不好的東西……”

“這些就是不好的東西。”

媽媽反手一揮,掀翻那個陶盆,盆土撒了一桌,蘑菇爭先蹦出,其中一顆還被壓斷了脖子。正當我準備再度責問的時候,那顆斷脖子的蘑菇破口中冒出一團煙霧。

“這是鬼蘑菇,”媽媽用筷子夾緊那顆蘑菇,破口中溢出濃稠的汁液,伴著一股瘮人的氣味,“要人命的。”

“阿姨對不起,”季小風埋著頭,“我以為那些是好東西。”

“你還有機會彌補。”

媽媽從桌底下拿出一個香爐、一支香和一盒火柴。她劃開火柴,點燃香,插到香爐中,然後指了指騰升而起的煙霧,說:“誰先吃了這炷香,誰就先斷了人間的煙火。”

“媽,”我擋在季小風跟前,“你不能傷害我的朋友,季小風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媽媽冷冷地笑了,“你把人家當成最好的朋友,人家把你當成什麽了,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護好季小風,“反正,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又不能死第二次。”

“誰告訴你他死了?”

媽媽從口袋中掏出一麵手柄鏡,遞給我。那是一麵青銅鍛造的器物,周身綴滿翠綠的鏽跡。我往鏡中一看,裏頭出現一張模糊且熟悉的臉。不過,不是我自己的臉,而是季小風的臉。我將鏡麵掃向季小風,裏頭卻一片空白。

“季小風?”

鏡子裏那張季小風的臉展現出這句話的口型。

“嘉靈,對不起。”

鏡子裏那張季小風的臉也展現出這句話的口型。

我猛地丟掉那麵鏡子。

記憶中那個瘦小、猴子似的身軀緩緩地轉過來,露出一張臉——不是季小風的臉,而是我的臉。

原來那並不是一個夢。

我夜半乍醒,被鬼蘑菇引起的幻覺牽引著,走出家門,穿過林地,來到護城河,再從橋上跌入河中。原來那天晚上,我就已經死了。那麽現在的我是以什麽形式而存在和思考的呢——是失去肉身卻不得安寢的靈魂,還是由他人分裂出來的新人格——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我們交換吧。”季小風說。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才是最大的惡人,如果我沒有嫌棄媽媽,就不會引發後麵的事情。我背棄了一個比自己還重要的人,應當領受懲罰。

“媽媽,對不起……”

我伸長脖子,汲取香氣,任它鑽入鼻腔,滑入喉道,直至匯通全身。我從聚光燈下退出,回到暗淡無光的角落,身體也開始變得輕盈、蓬鬆,像逃離傘蓋的孢子,迅速且悄無聲息地,隱沒於黎明前的微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