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衛星發射中心花落文鎮,家家戶戶便炸開了鍋。

尤其是吳浪家。他們家在基地選址之初便竭力提高種植率,以每平方米一棵芒果樹的密度占據了整整五畝地。按照有關部門頒布的指令:種植地征收費為每畝五十萬元,植被賠償費為每棵三百元,居民轉移費為每人十六萬元,且每個家庭還將獲補一套城裏的新建房屋。林林總總加起來,吳家將入庫近五百萬元資產,這可是務農人在地裏勞作幾輩子都謀不來的數字。

“要是媽還在……”

“別給我提那個女人。”

縱使事情過了那麽多年,且妻子臨終前在病榻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吳老六還是難泄其憤。

“小菁的戶口簿到了。”

吳浪從抽屜中翻出一個信封,拉開封條,抽出一本硬皮冊遞給父親。

“嗬,又多了一筆。”吳老六手捧戶口簿,雙眸在白熾燈下泛著珠光。

為了多拿一份居民轉移費,吳浪與仍在上大學的女友提前到民政局辦了結婚登記手續。雖說城市戶轉農村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父親已托人疏通關係,眼看這額外的十六萬又要成為吳家的囊中之物。

“爸,家裏的事您可別到處亂講。”

“嗬,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還有啊,”吳浪補充道,“以後少去馬房。”

吳老六別過臉,不耐煩地擺擺手。

馬房是個賭窩,設在一戶馬姓人家的私宅中,因而得名馬房。那座小小的院落,共堆了八鋪麻將、五攤牌九,還有三台進口的老虎機。終日人聲鼎沸,尤其是逢年過節,堪比集市。

來到這兒的人,能上位的上位,上不了位的就跟投,哪怕兜裏半毛錢都沒有,杵在一旁幹看也照樣樂趣無窮。文鎮居民對賭博的熱忱高得令人費解,賭金也大得令人咋舌。打麻將的,一手一百,連番算杠,一局下來,贏方進賬幾百近千不止;玩牌九的,一把小至一兩百,大至三五千,幾分鍾之內就能把往年收成盡數敗光;至於那三台老虎機,隻知道吃,從不見吐出半個子,卻絲毫不影響其熱度。可笑的是,那些在賭場上揮金如土的人,私底下連半斤豬肉都要討價還價。總之,再怎麽省吃儉用,都不會在“賭”字上摳。

這種畸形價值觀的病因,吳浪歸結於四個字:物盛誌衰。

吳浪之所以反對父親去馬房不全是因為心疼錢,畢竟他們很快就會成為百萬富翁,這點錢,不算什麽。他擔憂的是,人多嘴雜,樹大招風。雖然大多數鄉親都因土地征收拾得好處,可數目像他們吳家這麽大的,並不多。

隔天,吳浪從地裏回來便意識到,老爺子根本就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吳浪來到馬房時,吳老六正搓得火熱。他的下家是石灰廠的段伯,對家是胡椒園的方姨,上家是糕點店的阿樂,這些人統統是麻將桌上的老手。不過,吳老六今天的手氣不錯,正大殺三方。他的身後聚集著一些跟投客,座前的賭金已壘得像個土包。這會兒可掃不得他老人家的興致,吳浪穿過人潮,擠到父親身後。

“要跟的快跟了啊,”吳老六吆喝道,“六爺保你穩賺。”

此時砸下一疊票子,有五塊、十塊的,也有整百的,估摸著厚度,沒個一千也有八百。

“跟定六爺了。”票子的主人吼道。

吳浪側身打量著這個人——他身穿黑色的工作服,頭戴鴨舌帽,肩上還搭著一個多功能挎包——原來是個送快遞的。出手如此闊綽,萬一栽了,不知得派多少件才補得回。

好在吳老六運氣奇佳,這一局還是贏了,連吃三道再杠尾自摸。

“怎麽搞的,”段伯咕噥道,“南令都完了,一張牌都沒得吃。”

“我打什麽他都吃。”阿樂說。

“你們倆‘勾腳’了是吧。”方姨一邊朝阿樂使眼色,一邊把錢甩到桌上。

“我倒希望勾上了呢。”阿樂也將錢甩上了桌。

“誰稀罕這點破錢,”吳老六攏起桌上的票子,往口袋中塞,“我六爺眨一眨眼幾百萬就進賬了……”

“可不是嘛,”段伯說,“連老婆娘家的地都給吞了。”

“說什麽呢!”

“說什麽你自己心裏有數。”

吳老六攥緊拳頭往桌上一砸,麻將登時劈啪彈起,掉了一地。吳浪趕緊將他扯下桌,快遞哥也幫忙打圓場,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回家路上,吳老六仍舊罵罵咧咧,又是怪吳浪多事,又是怨段伯嘴碎,滿臉不甘示弱的模樣。吳浪知道父親好麵子,懶得和他爭。

段伯的言論並非無中生有,吳老六確實吞了自己妻子娘家的地。

吳老六的妻子也姓吳,名廣美,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人稱吳美麗。當初吳老六向吳家提親,對方家長堅決不同意,一是同宗同姓有失體統,二是吳老六太窮。當然,主要還是後者掉了鏈。吳美麗的家世也不見得有多好,但仗著後天的優勢,美麗媽,也就是吳浪的外婆,認為自己的女兒大可嫁給香港老板或南洋番客,所以打從心裏瞧不起吳老六。

但是吳美麗執意要嫁給吳老六。

吳浪記得母親曾說過,小時候,外婆對她並不好。那會兒,她常背著小自己四歲的弟弟,也就是吳浪的舅舅,上山摘哆尼。那是一種灌木類植物的果實,彈珠般大小,黑紫色,酸甜軟糯,有點像藍莓,不過藍莓的芯是綠色的,哆尼的是紅色的。有一回,母親帶著吳浪上山找哆尼,可惜曾經漫山遍野、自由生長的哆尼樹,已被種植園的香蕉、龍眼、芒果樹取代了。

話說當年,吳美麗又要顧著哆尼,又要護著弟弟,沒留意腳下的碎石,絆了一跤,兩個小人兒便從坡上滾了下來。她爬起來後,感覺頭上濕漉漉的,可能是滾落時栽到水窪裏了,水珠正汩汩地劃過臉頰。她顧不上擦拭,便抱起哇哇大哭的弟弟,往家裏跑。

回到家,美麗媽一把奪過弟弟,捏捏他的小手,晃晃他的小腿,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通,發現他的手肘、膝蓋都被劃破了,便抱起他趕往衛生所。出門前還不忘警告吳美麗,以後再敢胡來,就滾出這個家。

吳美麗癱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眼淚劃過嘴角,透著一股甜腥味,她抹了抹臉,隻見雙手通紅,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血。美麗媽常說,吳美麗是一個命硬的賠錢貨,此話不假,哪怕腦袋砸在石頭上,豁開了口,上不上衛生所都無妨,血流著流著就止住,傷口也結痂了,隻留下一條疤。

那條疤挺大的,橫亙在吳美麗的頭骨左側,像一條透明的毛毛蟲。她常年梳著側分頭,為的就是掩住那條蟲。

後來吳美麗長大,變美了,就從賠錢貨變成了生錢樹。前來說媒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不乏香港老板的說客——字麵上聽著風光,其實不過是糟老頭找年輕伴,或有婦之夫包便宜二媽之類的。還有不少南洋番客也相中吳美麗,要帶她出國,可是她並不想去那麽遠的地方。所以吳老六上門提親的時候,美麗媽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吳美麗存心跟自己的母親過不去。沒有任何儀式、嫁妝,甚至連句祝福都沒有,她就嫁給了吳老六。從那天起,她便和原生家庭斷絕往來,成了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再次與原生家庭產生聯係已是十來年後。那時,吳浪已上中學,他目睹舅舅跪在地上,向母親求助。外婆生病了,是心髒病,先前花光積蓄做了搭橋,誰知又堵上,人正躺在病**等著做治療,倘若繳不齊費用,隻能卷鋪蓋回家,可是家裏隻剩下一塊坡上的荒地。那塊地當時並不值錢,也沒有正規的產權證,隻有一張大隊開具的證明書。舅舅扯出那張證明,塞到母親手裏。他的做法,無異於用價值十元的貨物換取兩萬元的現金。

但是母親同意了。

吳浪認為母親的行為並非出自愛,而是在尋求某種認同。

整個成長的過程中,她從未得到外婆的重視,而今外婆病危,唯一能伸出援手的就是她這個賠錢貨,多諷刺的轉折啊。這種觀念,和馬房裏的賭徒很像,是畸形、不可取的。母親揣著存折出門時,他向父親打了報告,父親從地裏趕往銀行,奪下母親手中的折子,當眾扇了她一巴掌。

後來,外婆還是走了。再後來,鎮上執行新的土地規劃,在父親的操弄下,那塊坡上的荒地便轉到了他名下。不知舅舅對此是否知情,反正他從未出麵爭奪過。

外婆走後第二年,母親也走了,同樣是因為心髒病。

對吳老六來說,婚姻,不過是搭夥過日子。當初大家都說吳美麗好,他也覺得好,便登門求親,沒想到瞎貓碰上死耗子,真給逮住了。吳美麗來,他沒有特別高興,吳美麗走,他也沒有特別難過。

吳老六的原名並不叫吳老六。

當年,為了逃避充當大頭兵的命運,吳老六的父親隨著船隊逃到東南亞,也就是俗稱的“下南洋”。父親走後,母親也跑了,隻剩下他獨守空屋。那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兒,隻能靠著幫人插秧、喂豬、放牛,東家一口西家一口地混飯吃,挨飽冷眼,也受盡淩辱。由於他什麽雜務都幹,並且幹得相當麻溜,鄉裏鄰居便給他取了個外號——老溜,漸漸演變成後來的老六。

吳老六靠著雙手,從一個棄兒,活成了今天的六爺。存折裏的數字,是一分一毫攢起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盜走自己的血汗。老婆走了就走了,好在還留下個兒子,父子倆同守一份薄產,也不失為一種福分。

吳浪不算很聰明,卻很聽話,尤其是父親的話。幾乎每晚,他都會蹬著一輛紅色的嘉陵到地裏巡查,吳老六則守在家中,直至兒子歸來,再熄燈就寢,無論多晚。這已成為父子倆多年來無須贅述的默契。

然而這一回吳老六卻失守了。

歸家的吳浪在一裏開外便察出異常。遠處的家屋沉浸在黑暗之中,連門前徹夜常亮的廊燈都滅了,唯有星光傾瀉在屋簷之上,為這隻沉睡的巨獸蓋了一張薄毯。

吳浪扭了扭手把,加大馬力,引擎轟隆作響。車子在土路上顛簸、起跳,落在一塊土疙瘩上,失去平衡,將騎手從座中拋出,一頭紮進草叢,車輪還在空轉著。騎手瞧都沒瞧,便一躍而起,光著腳往前衝。

門沒有關牢,吳浪揚手一推,便訇然大開。他撥亮電燈,黑暗登時退場,比之更可怕的東西也浮出水麵——客廳中的茶幾、椅座已偏離原位,桌麵上、地上散著一些文件紙,有的被撕破邊,有的被揉成團,有的還沾上了汙漬。吳浪順著它們的鋪展,瞧見躺在角落裏的吳老六。

吳浪大聲地呼喊父親,卻沒有得到回應。他探向對方的脈搏,好像有,又好像沒有。糟糕,得趕緊上醫院。他撥通醫院的電話,說明了情況,要求派遣救護車。

放下電話,吳浪才得以喘口氣,察看起父親來。他的雙目緊閉,雙頰發紅,嘴角還淌著血沫,衣服東扯西拉的,拳頭緊緊地攥著。吳浪掰開他的手指,裏頭窩著一截沾著血的犬齒。

吳浪看了眼時鍾,已過了近三十分鍾。他十分清楚,醫院就在東北偏北的方向,沿著田埂,過一座橋,就能走到,前後不過十來分鍾的腳程。他再次撥通醫院的電話,詢問救護車的狀況,對方告訴他,先前已有人要求派車,得等它回來,做好清潔,才能再次出車。他疑惑為什麽不能另派一輛車,對方說,整個醫院隻有一輛救護車。

吳浪檢查父親的頭部、頸部,以及幾處關節,確定能經受轉移,便背起父親往醫院的方向跑。他們穿過田埂準備過橋時,橋不見了。

當地有一個傳聞:十幾年前,有一個阿婆要過河,找不到橋,便向一個路過的小孩求助,說自己的腿腳不便,眼睛也不好,問小孩能否帶她一程。小孩嫌老人煩,隨便指了指橋的方向就跑開了。阿婆獨自上橋,不慎跌倒,摔斷了脖子。後來,她的鬼魂便流連於此,待夜半有人路過,就現身叫別人帶她過橋,倘若拒絕,這個人就永遠都找不到橋。

過了這麽多年的橋,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吳浪都未曾見過阿婆的鬼魂。可是,往日裏閉著眼都能摸到的橋,此刻卻憑空消失了。

吳浪背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沿著河岸逡巡。他的氣力已經耗去大半,再不過到對岸去,不僅父親有危險,連他自己都要倒下了。他衝著空曠的河麵喊道:“阿婆,你有什麽就衝著我來,放過我爸。”

換作從前,吳浪絕不會產生如此荒謬的念頭。說來蹊蹺,就在他喪失理智之時,那座橋竟然騰空而降,巍峨橫跨於兩岸之間,仿佛從未離開過。吳浪背著父親,過橋,再走幾裏,醫院便到了。跨入大門的瞬間,救護車恰好從他們身後呼嘯而過。

醫護人員將吳老六抬上病床,推入手術室,吩咐吳浪在門外候著。

打出家門開始,就有種奇怪的感覺籠罩著,直至保障了父親的安危,吳浪才留心體悟,得出結論——有人在跟蹤他。

吳浪回過頭,審視四周——左牆的塑料椅上,坐著一對夫婦,彼此緘默無言;右牆的谘詢台前,站著一名護士,正低著頭玩手機;門外一片漆黑,闃無一人。或許是自己多慮了,他心想。吳浪倚著牆坐在地上,本以為將迎來難熬的一夜,沒想到不一會兒竟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護士將他喚醒,他瞟了眼窗外,天已微微泛白。

病房內充斥著心電監護儀的嘀嘀聲。吳老六躺在**,身上插著管子,腦袋上罩著網兜,頭發被剃個精光。他的右手腕骨折了,股骨頭也錯了位,身上還有多處軟組織挫傷,最致命的要數顱骨上的閉合性損傷,情況十分嚴重,雖然經過手術,目前仍未脫離危險期。

醫生複述病情的時候,吳浪始終盯著監護儀的屏幕,思緒隨著脈衝起伏。一想到父親遭受的暴虐,他不由得攥緊拳頭。

“醫生,我爸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手術還算順利, ” 醫生說, “ 快的話明後天, 慢的話……”

“醫生,那牙怎麽辦?”

“什麽牙?”

吳浪攤開手掌,將那截沾著血的犬齒舉到他跟前。

“你父親嘴裏的牙一顆都沒少。”

吳浪端詳著掌中之物——它的斷麵尖銳,釉質發黃,側端的血跡已凝結發黑,應該是在打鬥的過程中被砸斷的。

如果不是父親的,那就是行凶者的。

和醫生交代清楚後,吳浪決定去報案,派出所就在家附近。他走出醫院,過橋,踏上田埂,往家屋的方向一瞥,不禁打了個寒戰——有個人正站在他們家門口,透過門縫,往裏頭東張西望。吳浪大叫一聲,那人便同觸了電般,跳上一輛黑沙,揚長而去。他徒步追了一陣,無奈人不敵車,距離漸漸拉大,黑沙閃入林中,隻留下陣陣黑煙。

縱使隻有匆匆一瞥,吳浪仍舊認出了那個人。

可是,這個人為什麽會在父親出事的第二天出現在他們家門口,被發現時還選擇逃跑?吳浪想起十幾年前,那個阿婆出事的第二天,他也曾回到事發地,站在橋上,猜想著,她究竟是在哪個方位、如何摔斷脖子的,以及倘若時光倒流,是不是還會拒絕對方的請求。

或許,大部分罪人都有重返事發地的癖好,是為了檢視行跡敗露與否,還是安慰自己的良知,就不得而知了。

吳浪扶起躺在草堆中的嘉陵,踩了踩踏板,擰了擰把手,引擎哢哢兩聲,轟隆複燃。他知道那個人的家在哪兒,即使多年來形同陌路,但小地方畢竟是小地方,沒有什麽消息是流不通的。

往醫院反向直行,穿過一片甘蔗林,第二個路口拐入,便抵達目的地—— 一處帶庭院的平房。說是庭院,其實不過是用竹籬在家門前圈起的一塊地,鎮裏的人都這麽幹。院子裏擺著一張長凳,原木的,凳上蓋著塊板子,板子上擱了把刨,地上鋪滿木卷。卷堆上躺著幾支鏨子,有平頭的,也有尖頭的。左側的牆上立著幾段樹幹,樹幹前停著一輛黑沙。

吳浪走進院子,敲了敲門,裏頭傳來房門開合的聲響,接著是一串腳步聲,門開了,來者正是吳浪的舅舅吳廣俊。

對方先是一驚,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欠身請客進門。

廳堂很寬敞,但由於家具簡陋,顯得極不協調。一張八仙桌臨牆而立,上麵疊著一摞雜物,兩側各擺著一張靠背椅,其餘地方要麽空著,要麽堆著木料,有些是新鮮的木樁、木塊,有些是拆卸下來的門板、窗框、封條什麽的,上麵還掛著生了鏽的鐵釘。吳廣俊指著其中一張靠背椅,說:“坐,舅給你泡茶去。”

吳浪穿過木頭堆,來到八仙桌旁就座,不一會兒,吳廣俊便端來一隻單柄不鏽鋼杯。

“家裏就一個杯,已經用熱水燙過了。”

“剛才……”吳浪將視線從鋼杯移到對方身上,“那個人是您吧。”

吳廣俊將鋼杯擱在桌上,騰出右手,撓了撓後頸。

“您上我們家,有什麽事嗎?”吳浪追問道。

“那個,隔壁的小陳夫婦說,昨晚在醫院看到你,好像你父親受傷了,不知道嚴重不?”

“去就去了,您跑什麽啊?”

“這個……”吳廣俊遲疑片刻,“你知道的,你父親不是很喜歡舅舅和你們家打交道。”

吳浪端起那隻鋼杯,啜了一口,茶水又燙又苦,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自家晾的鷓鴣葉,多喝點,清熱解毒的。”

聞言,吳浪放下鋼杯。

“怎麽樣,”對方接著問道,“你父親到底怎麽樣了?”

“沒怎麽,小事。”

“沒、沒事就好。”

吳廣俊端起那隻鋼杯,剛湊到嘴邊就立即拿開,用掌根抹了抹杯沿再放回原位。

“舅去拿果子給你吃。”

“不用了。”

“是哆尼,你吃過嗎?”

吳浪搖了搖頭。

“現在到處都是芒果香蕉菠蘿荔枝,你們這代人可能連見都沒見過哆尼。舅舅前兩天上山找料,瞎打誤撞給碰到了。”

吳廣俊笑了笑,“你母親小時候可愛吃了。”

吳廣俊還記得姐姐背著他上山采哆尼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惜那些光陰隻占了他漫長人生的很小一部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母親更喜歡他,他得到的遠比姐姐多得多,卻從未意識到要把它們分給姐姐。可能是母親的過度重視,導致他以為自己就是不一樣的,天生有別於姐姐,甚至高她一等。

有一回,母親花一百塊錢買了盞燕窩,是毛燕,燕窩中較劣等的那種,夾著許多雜質,需剔除幹淨才能食用。姐姐用鑷子一丁一點地夾掉裏麵的蛋殼、甲蟲、燕毛,耗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燕窩出爐的時候,他正在家門外玩耍,母親吩咐姐姐前來喚他。姐弟倆各自端坐在餐桌一側,望著桌上的瓷盅——蓋子被掀開,蒸汽翻騰而起,透著一股香甜的氣息。母親拿出一個勺子,塞到吳廣俊手中,催促他趁熱吃。另一端的姐姐,也在等著一個勺子。她一會兒瞧瞧瓷盅,一會兒又看看母親,兔子似的,滿臉馴良。可惜的是,直到吳廣俊吃光那盅燕窩,她還是沒能等到那個勺子。

還有一回入冬,吳廣俊和母親都蓋上了鴨絨被,姐姐卻縮在角落裏裹著半塊毛巾毯。那條毯子常年未洗,沾滿汗漬和唾沫,散發著一股怪味。她哭著向母親要被子,母親則說,不聽話的小孩沒有被子蓋,再哭就滾下床。夜半,待母親睡著,姐姐扯了扯他的衣角,說,好弟弟,給姐姐蓋點吧,姐姐太冷了。他回了一句,媽媽說,不聽話的小孩不能蓋被子。姐姐聽完便兀自縮回角落,再也沒有出聲。

從此,姐姐就不再把他往身上背了。

“還是給你拿點去吧。”

吳廣俊起身走向廚房。

趁著這個間隙,吳浪翻起桌上的東西——幾張報紙,是昨天的晨報;一盒零件,裏麵有不同型號的釘子、螺絲和鉸鏈;一個白罐,裏麵盛滿乳膠;還有一本厚厚的書,《木匠之聲》,書角都卷了邊,分明是常用物。他翻了翻那本書,隻見內頁布滿鉛筆字,筆記做得十分詳細。突然,書中滑出一個東西,是一張對折的紙,他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複印件,由大隊開具的土地使用權證明書的複印件。

廚房廊道傳來腳步聲。吳浪將那張紙折好,夾進書中,歸回原位,雙手置於膝蓋上。吳廣俊恰好走入廳堂,手裏捧著一隻小碗。

“吃吧,”吳廣俊將小碗擱在桌上,“都洗幹淨了。”

吳浪點點頭,伸手去抓那隻碗,指尖才碰到碗壁,又縮了回來。

“聽說您是木匠?”

“這幾年才開始琢磨的,談不上什麽匠不匠,不過混口飯吃罷了。”

“這些東西……”吳浪指了指廳堂中的木頭堆,“能做什麽呢?”

“能做的可多啦。”吳廣俊應聲而起,走近那些木頭,他指著幾根樹幹,“這些,可以做一張沙發,實麵實心的,展開可以變成一張床。”他走向另一邊,指著一個樹樁,“這個,可以做一張根雕茶幾,麵上刨平,根部拋光,再刷上一層清漆,就成了。”他躥入那堆雜七雜八的二手木料中,指著一摞摞掛著鐵釘的木條,“這些廢料雖然做不來什麽,但是除掉鐵釘,劈成小條,用來燒飯吃,別提有多香了。不過,要小心,這些鐵釘大多生了鏽,被紮到就不好辦了,得立馬上醫院打針,否則會得破傷風的。”他踢了踢那些木條,咕噥道:“破傷風可是會要人命的。”

吳廣俊的目光移到幾塊深色的木料上,“這些,都是從舊屋破廟裏刮來的,看著寒磣,實際上可是大寶貝呢。”他貓下腰,撿起其中一塊,湊近鼻子嗅了嗅,朝吳浪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你也聞聞,聞出什麽味來沒?”

吳浪接過那塊木料,聞了聞,並沒有聞出什麽名堂來。他用力刮了刮料麵,再聞了聞,一陣獨特的清香撲鼻而來。

“黃花梨?”

“沒錯。”

黃花梨與紫檀木、雞翅木、鐵力木並稱中國四大名木。從前,文鎮周邊的山林有很多黃花梨,那時候,當地人還不清楚它的價值,隻知道這種木的硬度非常高,用來做精細物什太費工,通常隻用來做梁木或墩凳什麽的。而且它散發著一股獨特的清香,用來烤炙肉類或烹煮飯菜,香味可是一等一的美。後來,上麵來了一批空降官,都是些開過眼的顯貴,當然曉得黃花梨的價值,於是便派人到山裏砍樹挖根,製成家具物什,離任時還不辭辛勞地拖回老巢。消息走漏,全國各地的木料商人聞風而來,沒多久,山林裏的黃花梨便被砍伐殆盡。

“以前的人不識貨,兩塊錢一斤都嫌貴。現在啊,幾十克的手串能賣到幾千甚至上萬塊呢。”

說罷,吳廣俊咧開嘴,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犬齒。

“您的牙……”在吳浪的記憶中,舅舅並沒有金牙。

“哦,去年夏天刮台風,給吊鉤砸壞了。他們都說金子補牙好,所以就弄了一個。”

吳廣俊舉起右手,掩住那顆金牙。隨後一陣幹笑,他的嘴角再次咧向兩側,宛若一顆開裂的石榴,可縫裏卻未傳出一絲笑聲。

“哎呀。”

吳廣俊一個趔趄,滑倒在地。

“怎麽了?”

“唉,被紮著了。”

吳廣俊抓起自己的腳,將腳心挽向內側,隻見後跟一片血糊。吳浪走上前攙起他,走向八仙桌旁的靠背椅。

“對了,”吳廣俊指了指剛才跌倒的地方,“去看看,是什麽紮到你舅了。”

吳浪回到原處,發現有塊木片的尾端沾著一抹血漬。他回頭看了一眼吳廣俊,對方正低著頭清理創口,於是便用腳尖頂了頂那塊木片,木片隨即縮進木頭堆。

“是木頭的倒刺。”

“哦,”吳廣俊應道,“隻要不是釘子就好。”

吳浪返回八仙桌旁,舉起那隻不鏽鋼杯,將裏頭的茶水一飲而盡。

“我該走了。”

“這樣啊……”吳廣俊垂下眼簾,“那,有空常來,要是對木工感興趣的話,舅可以教你。”

“嗯。”

“拿一些回去吧,”吳廣俊將碗裏的哆尼倒在吳浪手中,笑著說,“拿回去,慢慢吃。”

吳浪將哆尼塞進口袋,走出大門,跨上嘉陵,風呼呼地從他耳側掠過。他單手穩住車頭,騰出另一隻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那把哆尼,狠狠地甩到路邊。那些小小的果子,撞到地上,爆裂開來,流出紅色的汁液。

吳浪不喜歡那個味道。甚至可以說,他不喜歡和母親有關的一切。

在吳浪的記憶中,母親特別愛幹淨。她每天下午五點都會準時掃地、拖地,用清水沾濕布頭,將家裏的物什統統擦拭一遍。她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把家裏收拾妥當,從未尋求他人的幫助,也絕不允許自己的勞動成果被破壞。曾經有位阿公到吳浪家做客,還提來了一隻雞。阿公一走,母親就兌了桶漂白水,把他碰過的地方都抹上好幾遍,連那隻雞都不放過。打那以後,雞開始絕食,沒多久便死了。因此,吳浪從不敢把小夥伴請回家,事實上也沒人願意上他家玩。在母親眼裏,老人和小孩都是麻煩的、肮髒的、被禁止入內的。

吳浪的美好時光大多是在田埂上、林子裏,以及別人家中度過的。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別人的母親能接受孩子的夥伴來做客,給他們切水果、煎薯餅,甚至陪他們一塊瞎鬧騰,自己的母親卻不能。後來發生一件事,讓他徹底對母親失去幻想。

那天,吳浪和夥伴們在河邊捉螃蟹,太陽很毒,大家都快被烤焦了,連罐子裏的螃蟹都在吐泡泡。有個小夥伴提議:到誰家歇歇腳吧。當時距離最近的是吳浪家,於是他便邀請大夥上他家喝水。

“可是……會不會把你們家弄髒啊?”其中一個小夥伴說道。

就因為這句話,他決定硬著頭皮撐到底。不會的,不過是喝口水罷了,他心想。大部隊穿過田埂,來到吳浪家,母親打開門,瞧見吳浪身後的陣容,當即刮了他一巴掌。

“帶那麽多人回來幹嗎,髒死了!”

吳浪立即哭了,當著所有人的麵。他捂著臉跑開,跑啊跑,跑上田埂,跑進林子,一直跑啊跑,好像隻要奔跑的速度夠快,就能徹底逃離這個地方。可是,他畢竟是個小孩,無論跑得多遠,總是要回家吃飯的。他安慰自己,或許,等到不需要回家也能吃上飯的時候,就能成功逃離了。

吳浪回到家時,天已全黑,母親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連續劇。他穿過廳堂,來到廚房,揭開鍋蓋,裏頭空無一物。

喜劇不一定代代相傳,但悲劇一定會。

許多年前,他知道那個求助的阿婆腿腳不便,眼睛不好,卻選擇拒絕,今時今日,他也知道戳破吳廣俊腳跟的不是木刺,而是鐵釘,還是一根生鏽的鐵釘,卻選擇隱瞞。他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因此殞命,但他確定自己並不後悔這麽做。

吳浪回到家,將門關好,穿過昨夜的案發現場,來到浴室,悶頭衝了個冷水澡。完後,走進父親的房間,打開衣櫥,翻出旅行袋,塞入毛巾、牙刷、內衣褲,以及剃須刀。

此時,響起敲門聲。

吳浪打開門,驕陽迎麵襲來,眼前一片白光。他窩起手背,架在眉骨之上,視線恢複了些許。他的眼前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身穿黑色的工作服,頭戴鴨舌帽,肩上還搭著一個多功能挎包。

“六爺在嗎?有他的快遞。”

他一邊說話,一邊將視線越過吳浪耳側,探向裏屋。隨著他嘴唇的延展,吳浪瞧見他上排牙右側本應長著犬齒的位置張開了一個陰森森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