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這段兒朱厚照頓了頓,看看群臣的反應,然後接著補充一句。
“五城兵馬司也奏,其所部兵馬,受錦衣衛北鎮撫司統禦,在京懷一線曾數次遭遇規模數百的流民大隊,並交火。”
“錢寧,這是怎麽回事?流民中莫非還有蹊蹺?”朱厚照問道。
“回稟陛下,此事臣數天前已經得知。群聚京畿的流民幾日之內就達數萬已是反常。再加上他們聚集的規模大,恐有人在暗中策動,現已特派人手速查,還未得回報不能查實恐擾聖心故暫且未奏。”錢寧的表情凝結,嚴肅而又不卑不亢的回複道。
朱厚照摸摸下巴露出一絲竊笑,不慌不忙地問道:
“眾愛卿對此事有何看法啊?”
群臣聞言竊竊私語了一陣。然後戶部侍郎馮清輕咳一聲。出列奏道。
“啟稟皇上,據戶部匯總的消息今年年初至今。直隸、山東、河南,等地確有不同程度的大旱天氣。各地農民歉收是事實。旱的厲害地方人逃荒。從各地匯聚到京畿,依照之前的經驗,如此數目也算是合理,若說是有人從中策劃煽動的未免有些聳人聽聞了。
陛下不必多慮,先前指揮使大人也說了,錦衣衛已經在查,若是有事,必會奏報朝廷。既然無奏,臣以為應該就沒什麽事罷。”
“可...這是通州衛奏報的,不是錦衣衛,屬於軍情。”朱厚照作為難狀繼續說道。
“上麵說了‘望朝廷追查’朕總得批複的。朕怎麽批複啊?查是不查?錦衣衛還靠得住嗎?”朱厚照連珠炮一般地向群臣拋出三個問題,是諸位大人始料未及的。
通州衛奏報的這事兒吧,平心而論可大可小。大明開國以來,大旱之後流民群聚又不是第一次了。
還沒出現一個成氣候地,真的能和京畿這些國家精銳碰一碰的。所以就算有一些苗頭,十之八九成不了,就算成了,十之八九也是馬上就能撲滅的。
但凡事就怕那個萬一,畢竟誰也忘不了大明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就是流民出身啊!
殿上的朱厚照攤著手問,殿下的群臣竊竊私語眉頭緊皺。
今天大家的任務是一塊兒衝起來,把錢寧搞死。依照這個目的,當然要向皇上答“這事兒無關緊要不用查”。
因為若是要查,那相當於錢寧殺人行為就不好確認了,這個問題被皇上和朝廷重視起來,那麽他殺的究竟是流民呢,還是流匪,恐怕要等調查結果出來之後才能定性了。
這麽一來不就夜長夢多了嗎。
但是吧,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誰又敢向皇上諫言說不用查,把這事兒糊弄過去呢。
如果那些流民真是被煽動起來造反的亂匪。
那麽此時此刻誰講了不用查這個話,到時候是百分之百人頭落地的。
就算腦袋不保的可能性隻有百分之一,在座的各位都是天之驕子,文曲星大老爺,誰又願意拿命去賭呢?
這事兒吧,查肯定是政治正確。因為你派幾個人去保證一下大明的統治根基,這點成本並不高還展現自己嚴謹的態度。不查似乎就找不到什麽像樣的理由了。
眼看著殿下的眾臣糾結不已無人發言,朱厚照得意的壞笑了一下正色看向殿下位居最前排的一位沉寂許久的大臣問道。
“既然是軍務自當兵部的人來管,兵部尚書,你說說通州衛這軍報怎麽辦啊?”
兵部尚書王瓊聞言輕咳一聲出列。
朱厚照挑的這位老兄,此時和文官集團的關係可謂是尷尬至極。
作為臣子,王瓊不到六十和楊廷和年齡相仿,他不可謂不是才高八鬥、能力極強的國之棟梁。
其人在十年之間,先後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督辦漕運、戶部尚書、最後轉任兵部尚書一職。
這個人在督察院,戶部,兵部這三個舉足輕重的部門都幹過,而且均是實權在手。
在崗期間不僅工作出色,而且廣積人脈。
如今滿文官有一半都和他共事過,也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工作能力和為人處世的智慧,在楊廷和回朝前他絕對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佬級人物。
這樣一個人傑為什麽說現在的位置尷尬呢,那是因為他和錢寧、江彬這二人也是好兄弟!
所以如今在這個文官聯合起來要弄死錢寧的場合,怎麽能不尬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當朝首輔成了他王瓊的政敵,王瓊大人過於出色的交際又成了他的拖累。
現在楊廷和楊先生,皇上的老師帶隊要掀了錢寧的餐桌。你王大人到底是要螳臂當車?還是要棄暗投明呢?
聽聞皇上點名,兵部尚書王瓊走到殿中對著朱厚照拜上一拜。
滿朝文武都偷偷地鞠著身,目光注視著這位大佬。
這可真是一個棘手的情況,按理說狡兔死,走狗烹。
若是錢寧倒了,那清算起來,恐怕跟王尚書還多少有點兒幹係。
王大人麵對曆史的洪流滾滾而來,此時不選擇割袍斷義,到了後麵不是死的更加難看了。
王瓊雖然是實打實的文官集團的人,但他的立場人人都清楚。他究竟會怎麽樣回複皇上的問話呢?這個事誰也說不準。
王瓊放下雙手抬眼看了一眼殿上年輕的皇帝,又微微回頭望瞭望自己身後的群臣,最後用餘光撇了一眼自己身邊深鞠的錢寧。
思慮了片刻輕歎了一聲,抬頭對著殿上正色道。
“啟稟皇上,臣認為此事當查。”王瓊的動作,說話前的準備時間以及說話時的語速,都慢。
但在場的眾人包括朱厚照都可以體恤,畢竟這時候恐怕他一句話說錯家都要抄了,還是多想想好。
但是當他一開口,最終發出的依舊是那般洪亮,字正腔圓不帶含糊的清晰的話語。
“臣以為,旱情是天災。但流民若是被人鼓動成了亂匪就是人禍了。天災不可免,但人禍可免,此事定然當查。但不可由錦衣衛獨查,錢大人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其殺人做法本就令人詬病,追查此事應當避嫌。”
“哦?那麽依愛卿的意思該是怎麽樣一個查法呢?”朱厚照聽得專心致誌,身子前傾,右手撫著下巴,頗有興趣地盯著殿下的王瓊繼續追問道。
“臣提議,此案交由三法司處理最為妥當。”三法司指的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這三大部門。
是明朝處理大案,要案件最為正統的文官機構。王瓊如此表態也已經是下定了決心了,在他看來,皇帝提出了一個確實存在的問題,他作為兵部尚書,就要盡兵部尚書的本分。
他不願意選擇直接給楊廷和跪了,一頭紮進清算錢寧的隊伍,哪怕他這個行為日後被人解讀為在保錢寧也好。
但是如果依他的諫言,案件交由三法司調查,那自然主動權還是在文官聯盟手裏,這樣一來文官聯盟遲些還是能收拾錢寧的。
這不外乎還是一定程度上對文官聯盟,對楊廷和示好示弱了。
“交由三法司調查......”朱厚照摩挲著自己下巴上不多的胡須盤算著。
“左都禦史彭澤大人、吳寺卿、刑部張尚書。卿等看此案調查交由三法司是否合適?又由哪位愛卿主事合適啊?”朱厚照繼續主導著話題向三法司一把手提問。
聽聞皇上點名,三位大人自然輕咳一聲準備出列。大理寺少卿徐鵬就站在寺卿吳堂身後,徐鵬在老滑頭出列之前,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待吳堂目光轉來徐鵬盯著他一頷首,叫他把活攬下來。
吳寺卿看了他如此,苦笑了一下,一臉為難的哆哆嗦嗦地就出列了。
待三位大人在禦前站穩,左都禦史彭澤大人率先發言,因為他是正二品在三人之中官位最高況且都察院在形式上也是三法司之首。
“啟稟皇上,微臣以為此案可交由三法司調查,至於何人主事的問題。”彭澤大人說到這裏略顯為難的看了一眼自己兩位同僚然後繼續說。
“都察院向來專事官吏的考察、舉劾,並無辦理軍民事案件的特長。”
朱厚照聞言點了點頭隨口問道。
“那由刑部主事可否?”畢竟刑部在三法司就是專門負責調查審判的。
正三品的刑部尚書張子麟,聞言輕咳一聲向前小挪一步應答道。
“回皇上,刑部可主事。隻是擅查此類民間大案的六扇門衙役捕快,近幾年都是由大理寺管製,若是大理寺能主事此事,臣以為最好。”
“哦~。”朱厚照做恍然大悟狀,轉過頭來又看向老滑頭吳堂問道。
“吳寺卿,那就將此案交由你部?”
從三品的吳堂滿麵堆笑地向前小挪一步拱手道。
“承蒙陛下和張大人信任,隻是撇部目下正在全力偵破於少輝案,到了最最關鍵的節骨眼上。為破陛下指定的欽案,撇部已經動用了絕大部分人力,若是再主事此案怕暫且心有餘而力不及啊。”
滿朝文武聽聞吳堂此言立刻掀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眾文官有的皺眉有的翻白眼,很多人都對三法司踢皮球的行為頗為不滿。大理寺少卿徐鵬更是氣的悶聲不言鼻出粗氣。
朱厚照掩不住滿臉的笑意,隻見他幽幽的歎氣道。
“這可如何是好啊,三位愛卿看來是各有其難處啊。”他扶額輕歎了一聲再說。
“這樣吧,朕推舉一人主事定當合適。”
朱厚照站起來,雙手背後,煞有介事地繼續說道。
“錦衣衛,南鎮撫司千戶張睿。”
啊?
殿下文官聞言不約而同地張大了嘴巴,其中徐鵬張得最大。
這事怎麽又跑錦衣衛手裏了?這不是罪犯給自己判刑嗎?
左都禦史彭澤忍不住出言道。
“皇上,此案怎麽能再交由錦衣衛查辦呢?”莫不是朱厚照嫖糊塗了罷。
“愛卿不要著急,朕還沒說完呢。”朱厚照擺擺手,繼續笑著說。
“張千戶雖然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的人,但是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他是英國公之子啊。”說罷朱厚照望向殿下矗立的英國公張侖,也就是張睿的父親。
張侖忽然收到皇帝的視線,略一尷尬的硬著頭皮抱拳上前承認。
“皇上所指之人確是犬子。”英國公這麽一認,殿下文官恍然大悟。
似乎朱厚照這樣安排有他的道理。本來此類亦軍亦民的案件就是錦衣衛查的。
雖然錢寧掌管南鎮撫司,但英國公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其子也必不會依附錢寧這種宦官奸佞。
況且英國公張侖在此次誅殺錢寧的行動中,可謂是一馬當先衝鋒在前的驍將。
他兒子敢給老子撤凳子嗎?想想必是不會,這麽看來朱厚照這個提議似乎還非常靠譜。
左都禦史彭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
“若是陛下指派,英國公之子主事,臣無異議。”這樣也好,三法司都是自己同僚。他們學自己踢皮球,彭澤是能理解的。誰也不想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幫別人當劊子手,生怕日後遭人報複嘛。
但若是錦衣衛自己扳倒了自己,豈不是妙哉。
“好,其他愛卿還有什麽意見嗎?”朱厚照向前走上一步再問道。
殿下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應答。
“楊先生,您覺得如此處置如何?”最後,朱厚照笑著找到楊廷和問道。
身為活動總策劃卻全場未發言的楊先生抬眼看向皇上全無廢話。
他聞言大禮跪拜笑著回道。
“皇上聖明”此番博弈,楊老師已經明白了皇上的心思。
朱厚照不想立馬就弄死錢寧,所以抓住通州衛地軍報做文章自己先站住對其有利,又是政治正確的高地。
然後利用王瓊矛盾的心態,強迫他發表了一個看似公允且兩邊討好的意見。
王瓊說話之前,他將要說出的內容皇帝也猜得七七八八了所以才叫他發言。
最後朱厚照連三法司互相踢皮球的反應也早已經計算在內。
他安排的這個主事的叫張睿的人,也並不是因為什麽錦衣衛查案合適,以及他是英國公之子之類的糊弄文官聯盟的理由。
恐怕是因為,這個張睿根本就是皇帝的人。皇帝不想讓文官掌握錢寧的生死,皇帝真正的目的是想自己掌握錢寧的生死。他準備榨幹錢寧最後的利用價值之後,再讓他死。
“皇~上~聖~明!”百官跪拜。
罷了罷了,他是皇帝。隻要他按規矩玩,讓他贏又何妨。
楊廷和心情複雜地深深叩首,多麽精彩的帝王之術啊。這孩子毫無疑問是個天才。
倘若這才華有一半用在治理天下上。
再造盛世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