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如果想做一個合格的君主,那麽玩兒樂的時間到此為止。接下來從下午的四點鍾到晚上八點的睡覺前的時間,你都需要批閱來自全國各地的海量奏折,和內閣一起繼續處理國事。
這隻是一個帝國最最普通的一天和一個在士大夫眼裏“壓線及格”的皇帝的日程。如果看看孝宗皇帝或者是崇禎皇帝的日程。
你會發現所謂九五至尊,不過是帝國的囚徒爾。
很多人,憧憬皇上那種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生活。
在這部分,皇上的資源確實是非常的充裕。但是與此同時,皇帝也被剝奪了天性。他通常是不能選擇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所謂帝王之路,是一條孤獨的道路。帝王享受不了那種人間的簡單和樸實,沒有平等的、純粹的友誼。也很難尋找到,常人的親情與天倫之樂。
那麽如果一個皇帝他不想幹了怎麽辦?這個問題是似乎沒有答案。
畢竟曆史上鮮有君主主動遜位,就算如同宋徽宗這種讓兒子代替自己去死的遜位,但最終他自己還是都是因懷念權勢而後悔不已。
也許是皇位有著某種魔力,讓沾染上它的人就再也擺脫不了。
也許究極的權利就會帶來究極的快樂,這種快樂就像毒品,哪怕身體被摧殘到英年早逝。也要極盡享樂之能事充分的感受。
總而言之,朱厚照非常重要的一天的早朝就這麽開始了。
鴻臚寺首先出列,少卿依照慣例匯報了今天要離京請辭的官員。
詢問皇帝是否需要召見,朱厚照邊聽著,邊打了一個無聲的閉嘴哈欠。
脖子喉嚨那麽一脹就跟捕了魚的鵜鶘似的,好在除了內官也無人敢盯著皇帝的臉看遂不至於失儀。
朱厚照聽完奏報微微一笑,語重心長地回答。
“傳旨,兩廣十四位愛卿日前奔波千裏來給朕匯報當地的民情已經是不容易,他們此行隻是稍作休整又要趕回去理事,實在太辛苦了就不必召見了。
讓禦膳房給他們每人做一盞魚翅燕窩羹送去,然後挑幾副上好的朝鮮人參,給諸位愛卿帶回去補補身體。”
朱厚照寥寥數語,瞬間這十四個來自兩廣的官員,畢生的夢想破滅了。但這也沒辦法,要怪就怪你們幾個命不好碰錯了時間。
今天大家本來就說要吃熊掌、魚翅。結果你們幾個花生米兒擋在麵前,那當然是掃了大家的興致,被端走也是理所應當的。
鴻臚寺退回之後,便是九邊的軍報。
這個環節朱厚照每次上朝都是聽的極為用心。他往往還會主動提出幾個問題。
對各邊關的後勤補給、人員調動、所屬將領也是如數家珍。
軍報的前麵絕大部分的時間,還屬於非常正常的範疇。
但當最後錦衣衛出列奏報京畿官道防務工作時,現場的空氣突然變得焦灼了起來。
從三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一邊向著滿朝文武和當今天子。
奏報防務工作萬無一失,進京公侯車架安然無恙,工作進展順利。
一邊滿頭的冷汗直往下趟,因為此時他已經可以感受到,朝堂上文武百官那微微揚起的嘲弄的嘴角。
更何況,今天還來了好些早朝的非常駐嘉賓,那些宣稱有事奏報的王公貴族們,不顧殿前失儀的發出各種不屑和鄙夷的出氣聲,對於如此行為,那些平時眼睛裏不容沙子的禦史,今天各個都瞎了聾了,不去製止。
這氣氛,很是有些不對啊。
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錢寧錢公公,在一旁恭敬的鞠著身子,麵上看著還算是從容不迫。
終於當指揮同知,奏報完近日的京畿官道防務工作之後。
不等皇上表態,英國公張倫一馬當先,揪住錦衣衛眾人出列啟奏。
上來就怒噴錦衣衛執法過程中暴力屠殺流民,有損皇帝聖譽。視國法、國家安全於無物,一舉吹響了對錦衣衛排山倒海的進攻號角。
從此之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早朝“嘉賓”們連珠炮似地按照品級位階的大小。
輪流出列感情飽滿,中氣十足的控訴自己一路上的血腥見聞。頓時引起了朝堂之上的陣陣轟動。
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之後,各路禦史大夫接檔頂上。
嘉賓們這一看才知道什麽叫專業團隊,論罵人的功力明朝的禦史們絕對空前絕後。不僅行文流暢,還經常引經據典,由淺入深地剖析問題的主要矛盾,再加上真摯的演繹。
很快的錦衣衛的人,就被他們描繪成一群即將造反的禽獸了。
怪不得都說明朝禦史僅僅六七品,但四品的地方知府都得讓上座。他們可是天天都能見皇上,天天都能在早朝上影響一個國家的決策。
而這才是真正的上位核心的權利。
朱厚照一手拿著五軍都護府和通州衛兩份奏報,目不轉睛地仔細的看著。殿下禦史還在罵,但皇上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心中臉上若有所思。
“朕有話要說。”忽然殿下禦史話說了一半兒,被朱厚照打斷道。禦史見皇上要說話,連忙拱手退到一邊。
“錢寧!”朱厚照大聲叫道,帶著些許的怒氣。完全看不出這兩個人以前關係好到同吃同睡,朱厚照曾經對錢公公的寵幸令他在京城隻手遮天。
但是現在就像一副不太熟的樣子。
“臣在~。”錢寧半晌鞠著一動沒動身子壓得更低了,他聲音輕聲,姿態極其卑微的答道。
“五軍都護府和通州衛的這兩份奏報上寫著,你錦衣衛總製的在入京的三條管道的防務三天殺了近四千流民是否屬實?”朱厚照雙眼冒火的盯著姿態卑微的錢寧厲聲質問。
“回稟陛下,確有...此事。”錢寧溫順的嗓音傳遍大殿,聽聞的朝臣一片嘩然。皇城之濱,天子腳下錦衣衛短短三天竟然殺了這麽多人?這成何體統?
這讓天下人怎麽看,天下人怎麽說皇上?到時候會不會有人說大明朝又出血龍?錢寧...嗯...這個死太監以前不是威風嗎?這回真的是死到臨頭了。
端坐在龍椅上的朱厚照表情越發的凝固,他右手把兩份奏折捏得越來越緊。咬著牙壓著怒氣又問。
“那麽剛剛,碧波郡主、慶平伯唐聰所說的,通州道兩側青草已成赤色。京懷一線浮屍遍野,漫天的烏鴉舔屍,入京之景如同人間煉獄也都屬實嗎?”
“回稟陛下,貴人所言屬實。”錢寧同樣不可知否的回答。
“你好大的狗膽!”轟的一下,真龍震怒。
朱厚照謔的一聲將手上的奏折,猛地砸向錢寧的腦袋,文武百官聞聲齊齊跪下。
砸在錢寧身上的奏折彈到錦衣衛指揮同知麵前,給他嚇得尿都擠出來幾滴。
隻見他連忙爬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著地板,並且下意識地往錢大人遠處挪了挪,渾身上下止不住地發抖。
朱厚照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他輕易不會在群臣麵前展露自己的情緒的,自正德一朝,還沒有人讓皇上如此的當中動怒。
這件事,可小不了了。
錢公公隻怕今天能直接推出殿外斬首示眾都算是善終了,畢竟七年前劉瑾被一片肉一片肉整整剮了三千刀才死的畫麵,至今眾人任然曆曆在目。
殿上人暴怒,殿下的好些人卻在暗自狂喜。
“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亂殺人?是誰?”朱厚照站在台上指著錢寧繼續吼道。
“回稟陛下,無人指使臣。是臣自作主張。”錢寧承載天子盛怒,還能正常說話,好多文武百官聽著看著也是暗自佩服了。
不過看他這樣似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為何不辯解?為何似乎沒啥求生欲呢?
就在文武百官看此情景,都覺得勢頭正好的時候。內閣首輔楊廷和,從皇帝和錢寧這組問答中感覺不太對勁。
這像是朱厚照經典的甩鍋操作嗎?
錦衣衛如此做事,如果根本就是朱厚照下的令呢?皇帝為了大團練順利開展,網羅各地公侯大員進京消費拉動經濟。為保韭菜順利入京,下令大開殺戒然後找錢寧背鍋?
而錢寧這個已經失寵的死太監,是為了重新獲得皇帝的青睞,願意挺身抗鍋承擔責任,這才有了剛剛視死如歸,完全不辯解的操作吧。
所以這樣一來問“誰指使了你。”答“無人指使,我自己的主意。”不就是朱厚照作秀表現給大家看,以證明這事和自己沒關係的嗎?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麽今天如果讓這一君一奴繼續表演下去,按照他們的劇本走。
恐怕他們文官策劃的除掉錢寧的計劃是沒那麽簡單的,朱厚照再怎麽表演是不會真的下死手弄死配合自己演戲的狗的。
想到這裏,楊先生眉眼一動給一旁的督察院右副都禦史邵銳使了一個眼色。邵銳心領神會,他跪在地上輕聲清了一下嗓子。立馬還未發過言的一位禦史挺起身來頂風奏報,雙膝走路衝到殿前企圖打斷朱錢二人的表演。
“皇上,錦衣衛指揮使錢寧,張揚跋扈貪贓枉法,草菅人命!敗壞天子聲譽!此事危急存亡之秋,再不鏟除朝中的邪惡之人,是要亡國的呀!”這位禦史剛剛說完,百官叩頭齊聲道。
“皇上明察!”這一衝一頂,文官們早已經是熟練無比。
朱厚照被這略顯突兀的打斷攪得怒火中燒。今天這場興師問罪,他當然明白是針對這狗奴才的。
他奶奶的,這幫老頭給我下套?
錢寧要殺人,他朱厚照是知道並且默許的。
畢竟錢寧也早有密折坦白了,本來他朱厚照是能理解。沒辦法,畢竟倒黴在大團練這節骨眼趕上流民潮了。
朱厚照也知道,不殺人這官道想必神仙也難保暢通。但是就在京畿離京城那麽近的地方,你錢寧三天殺了四千人?未免太誇張了,這事讓幾百上千人看在眼裏,怎麽可能就這麽簡單地壓下去。
你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就闖這麽大個禍,文武百官也好,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也好全都不會放過的。
朱厚照生氣是真的生氣,也確實是要和這事撇清關係。錢寧這個狗奴才此時此刻也該是到了棄掉他的最佳時機。
一來這些年他壞事做盡。
文官們為了除掉他已經統一了戰線,此刻正是他們圍了禁區準備臨門一腳的時候。二來朱厚照自己也要除掉這個人,讓他把位置騰出來交給自己的新玩伴。
但是,茫茫多地文武百官這麽一跪,恰恰又提醒了他。
這事不隻是錢寧這條狗一個人的事。造反也好,草菅人命也好,敗壞天子聖譽也好。
這些罪名太大了並且隻是一個由頭,弄死一個錢寧,隻是文官的開胃菜。
很快的,清算“錢黨”的風氣一來,朱厚照其他的小夥伴也會遭殃的。畢竟錢寧失寵才兩年,很多人還沒有機會沒有時間和他做切割。
同清算劉瑾一樣,隻怕這一刀一刀斬下去,以前能搞到的錢往後都難了。
再者,殺了錢寧。入京的三條路誰還能去看?如果流民殺不得,公侯也死不得,前麵再有錢寧做榜樣,這樣的任務還有誰願意承擔?
就算有人願意,但這事交給一個生瓜蛋子又未必放心。
安保必須有人支棱起來,還得做好才行。
如果搞砸了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錢寧畢竟在錦衣衛做了那麽多年老大了,辦事也利索,想隨隨便便找個人就完美的代替他恐怕不行。
想到這裏,剛剛被憤怒衝昏的頭腦冷靜了不少,朱厚照的心中有了主意。
朱厚照立而不語,看著堂下的眾人並不表態。隻見他朝著殿下伸手勾了勾手指,貼身太監馬上心領神會。埋頭小步跑下去,將朱厚照砸下去的兩份折子拾起來,疊疊整齊又恭敬地遞給了皇帝。
朱厚照拿了奏折說了一句。
“眾愛卿先起來吧。”然後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的龍椅上,坐著仔細往下看。
良久,朱厚照抓住一份奏折中的內容充滿疑惑地念道:“通州衛奏報,此波流民行動詭異,數隊人時聚時散刻意躲避官兵追查,目的不明。大隊人遇北鎮撫司離散成小隊,但仍會伺機複聚。複聚人如再遇北鎮撫司官兵會因觸‘三殺令’被趕殺。即便如此因為流民人數眾分布廣,而執法的北鎮撫司人馬基本隻在官道附近活動。通州衛認為還會有相當人數的流民在郊外聚集。望朝廷追查幕後是否有人指使,是否會對附近府縣有安全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