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的營地裏,張有德向流民分發的食物剩下不多了,一百多人都陸續分得了足夠果腹的粥和烤紅薯。

拿到食物的人們大口朵頤,神情從來時的灰敗變得又有些許生氣,饑腸轆轆的身體仿佛在幾分鍾內就貪婪的吸取了營養。

伯生眼見著他們的眼神從驚疑、焦慮慢慢變得平和了起來。心中也有了一些寬慰,似乎是彌補了一些自己白天那些無奈的殺戮。

他歎了口氣,忽然想起那個被自己放走的受了傷的強盜的女人。

不知那個吃了他肉包子的女人,現在是否還活著身在何處。

他忘不了那個女人眼中麻木、冷漠、無畏的神情,她的那種姿態。

已經和這世間的常人完全不同。

也許正是因為在經曆了種種苦難之後,她所有真正在意的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她的眼淚已經流幹,心中在經曆了劇痛之後已經了無牽掛。

所以因此將生死置之度外,死亡在她麵前已經不是令人恐懼的東西,那更像是某種解脫。對她而言哪怕突然而至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正因如此她的身體,不再會被死亡的恐懼支配以及更加超脫世俗。

那麽既然在世間再無牽掛,為什麽她還要掙紮著活下去呢?

難道守護自己的摯愛、親人和同族兄弟、朋友不正是每個人生存的意義嗎?

如果這一切都已經失去,那麽一個苟活在這個世上究竟還有什麽意義呢?

伯生不明白,他回憶起那個女人頑強的背影,為生存而掙紮的姿態,心中充滿了敬意。

但他確實不明白。

在他讀過的書中不乏殉節的英雄如屈原、項羽、文天祥。

當然也有感人至深的殉情故事如梁山伯與祝英台。

為信仰和榮耀以死而明誌,因失去愛人不願在世間獨活,人們放棄生命時理由是多種多樣的,但卻獨獨鮮有人能講清人因什麽而活。

當時沒問出口的問題,如今怕是難以被回答了。

伯生苦笑著一手輕撫自己的愛騎小滿,一手掏些隨身的穀物馬料喂給它吃。

小滿最是貪吃好料,它的臉和伯生貼在一起,馬唇和舌頭埋在伯生手上熟練的把穀子卷進嘴裏,一把吃完竟然是沒漏幾粒厲害的很了。

伯生與小滿之間的關係,和普通士兵同戰馬的關係不同,這些河曲馬從一出生就和伯生整天在一起,他們親如兄弟更是密不可分的家人。

人和馬長年累月在曠野上奔馳,相知相熟已經渾然一體了。小滿高大的身材充沛的腳力,彌補了馬戰中伯生身材並不出眾的弱點。

又釋放了他靈活敏捷的優點,使得伯生在優勢的高度發起攻擊往往一擊斃敵。不可謂不是天作之合。

隻可惜並不是每個大明的騎兵都能像伯生一樣,關內的農民子弟對於很多人來說,一輩子隻能是入伍了之後才有機會騎騎馬。

對於培養一個絕頂優秀的騎手來說,這個時候已經晚得不能再晚了。這樣培養起的一支騎兵部隊,無法戰勝那些生在馬上的蒙古騎手也就不足為奇了。

伯生看著小滿好吃的樣子笑罵道:“就你最能吃,一天吃我三天的夥食費!”他狠打了馬肩兩掌,另一隻手又抓一把喂它。

小滿遭受重擊高大的身軀渾然不覺,埋頭苦吃。

這點傷害在它八百斤結實的肌肉麵前根本沒有感覺。

自從他們來到關內,鮮有豐美的青草給這些大塊頭吃了,伯生和李氏隻得在京城的馬廄定了幹草、麥秸等粗料,讓他們每三天送一次。

除此之外還得備精飼如糧豆、麥子和麥麩之類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花費,伯生每個月的俸祿大部分都買馬料去了。

這些高大的戰馬進了城的飲食結構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伯生起初怕他們吃不習慣生病。

沒想到這些大馬一個個習慣的很,甚至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

白天小滿馱著伯生奔襲了一天,別的槽馬都累得腿直哆嗦,隻有小滿還是活奔亂跳,這也是離不開能吃的功勞呀。

伯生一把一把地喂著,看著眼前吃得歡快的馬和人,伯生又暗自歎氣。

自己在外奔波六天了,現在完全不知道家裏現在是什麽情況,不知道娘和如意姑娘相處得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張睿大哥,查於少輝的案子進展如何凶手抓住了沒有。

昨天才好不易容來了北鎮撫司做事,卻連祁威遠的影子都沒見著。

就連錦衣衛的人也不知道祁大人幹什麽去了。

伯生仿佛覺得,自己是突然就上了一列高速列車一般隨波逐流。

急匆匆的,開始應對緊張的工作,而且沒有給到任何的心理準備的時間。

他仿佛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和所有人都告別了似的,心裏空空的酸楚了起來。

說到底伯生也隻是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孩子,他剛強的外表下是柔軟的還未完全成熟的內心。

在這場浩浩****的流民之亂中,除了提刀殺人之外他仿佛什麽也做不了。

這種悵然若失的挫敗感,僅僅一天就已經對他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更何況隻有天知道他還要在城外的道路上奔波多久。

“瘋道人怎麽不吃東西啊,他多久沒吃飯了?”已經是半夜時分,很多流民吃了食物之後很快就睡了過去,營地裏麵人們圍著火堆東一簇西一簇的很安靜。

隻有火燒柴垛的聲音,和幾個放哨流民的聊天聲。

“恐怕有三天了。”怯生生說話的是一個女人。

“他是不是生病了,哪有人這麽久不吃不睡的。”

伯生正在傷神,忽的聽到流民人群中傳來些許**。

他尋聲望去,發現是好幾個流民聚在一起正在說些什麽。

“我已經勸了好久了,但他就這樣盤坐著垂著頭。紅薯送到嘴邊也不張口。”一個婦女對著周圍的人說道。

“是不是肚子結住了沒法吃飯了...我爺爺就是這麽活活餓死的。”一個年輕小夥但心得說。

眾人聞言皆是下的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大家看看中間圍著的人,又相互看看。眼神中充滿了擔憂和迷茫,誰也拿不出注意。

“誰知道呢,興許是他自己不想吃,或者睡著了...要我說隨他便吧...你們幹脆也別管他了,我看他...”一個壯漢站在一旁,目光冷冷的盯著坐在地上的人。

他話說一半頓住了,似乎是有些想說而又說不出口的話堵在嘴邊。隻見這人憋了一會,露出一個明顯有些仇怨的表情把頭別去一邊恨恨地繼續說:

“我看他反正也不是什麽好人!”那帶疤的男人哼了一聲。

此話一出,周圍人竟然都愣住了。

沒有一個聲音第一時間出來,為他們所說的那個人辯駁。

那個勸飯的女人似乎最先回過神來,站起來指著他怒頂一句:“你怎麽能這麽說!要不是他我們早就俄死了,我們一路上哪次不是靠他打退官兵盜匪找來食物的?他寧願自己不吃飯也要讓我們分點東西吃,你有沒有良心啊!?”

“若不是瘋道人,我們在邯鄲的時候就已經被山鹿營的把總殺了。”

“是啊,”旁邊兩個年輕聽到女人的話也出聲附和道。

臉上帶疤的男人本被指責還有些畏縮,聽到後麵這個婦人說他沒良心火氣就上來了。隻見他長棍往地上一鋤,放大了聲音說:

“好你個臭婆娘,你不要臉男人死了沒多久就和這個瘋子就睡了也就算了,你難不成還真以為自己找著靠山了?這個瘋子在路上過一段便要找女人睡,睡完之後扭頭連認都不認得別人了。你對他有情他對你有一丁點意嗎?你就這麽護著你賤不賤啊。”男人的話一下子引來不少周圍人的注意,大家看著開始把目光往這邊看來。

疤男這番辱罵,令女人又羞又氣漲紅了臉。

她和瘋道人確實最近好過,他也知道這個時而清晰睿智意誌堅強,時而神魂顛倒滿嘴胡話的怪人,確如疤臉所說和好幾個女人好過。

但在逃荒的路上她孤身一人,是瘋道人救了她性命。自己無依無靠一路追隨他走來,確實已經將他當做是自己最依賴的人,所以在他提出的時候自己沒有拒絕。

彼時每個人三天之後還能不能活著都不知道,誰還顧得上婦道名節。

如今這個疤臉如此說道,直氣的她渾身發抖。

“你怎麽不敢在他好的時候咒他死呢?你這廝這麽看不慣這個人,為何還同我們同行了兩個月?你早點怎麽不走?”

“你...你...”疤臉沒想到女人這般不退讓的與他爭辯,一時間竟然被嗆著不知如何反擊。

其實疤男心裏對女人是有意的,但從未表達也從未有過交情。

在他眼裏瘋道人搶了他的女人睡了,從那之後對這兩人便是恨上了。

他日夜都想著,若不是因為這個瘋子武功高強又有些本事。

他或許便是領頭的,到時候他想睡那個女人那還不是輕而易舉。

“你什麽你,我看你就是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沒本事還要裝大爺。”女人竟沒打算放過他狠狠罵道。

“春秀你這**,還敢看不起老子,我打死你!”疤臉男惱羞成怒抄起手中的棍子便要動手。

兩人相距也就三米遠,這男人一個跨步便衝了上去舉棍就要砸。

兩人周圍的人都是坐著,也沒人預料到這一下就要打人,眼看著這一棍就要砸下,秀春就要頭破血流了。

卻是驚呼出聲也來不及阻攔了。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人影閃入人群之中搶到女人身前,隻見那快得如流星般的人腰間寒光一閃。

疤臉男甚至什麽根本什麽都沒看見,自己砸下去的棍子便被削飛了出去半截。

他整個人愣住了。女人抱著頭尖叫一聲,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

卻沒有等到,那就要落下來砸死她的棍子。她睜開眼睛便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自己身前就已經站著那個禁軍的年輕總旗。

“好身手。”五丈開外的張有德,剛巧看見了伯生彈指一瞬的身手,不由得讚歎。

他隱隱知道這是一個高手,但這般迅猛的身段,顯然也超出他預期的範圍。

伯生緩緩收刀入鞘,同時那節被砍飛的木棍在遠處,發出了落地的聲音。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安靜。

伯生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意圖傷人的疤男,低聲喝道。

“來人!”

“屬下在!”其他放哨的禁軍立馬前來應道。

“將這個人綁了,讓傳令的兄弟押送去順天府,蓄意傷人論處。”伯生盯著疤男怒意直從眼睛中射出。

而那疤男看著自己手中,那根被完全沒有看見的刀光削平的長棍缺口,有些失神和啞然。

“諾!”禁軍上前拿住疤臉的胳膊就綁了起來,疤男沒有反抗也沒有辯解。

他呆呆地看著春秀,又望著自己這兩個月都共患難的這些同伴們。

那一瞬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逃荒之前是做什麽的?”伯生盯著疤男冷峻地問道。

“逃荒前...逃荒前俺是挑夫,閑了做點竹貨來賣。”疤男雙手被反鉗著,他並沒有想到伯生竟然有如此一問,條件反射的想了想垂著頭答道。

“都做些什麽竹貨,好賺嗎?”伯生低低的繼續問。

“哦...常做的有扁擔、簸箕、竹簍這些都賣得快,俺多做幾件鎮上一下午就賣完了。嗯...到了夏天多雨做點鬥笠也好賣。

不過...”疤男說著說著似乎是憶起那其實不遠的舊時光,嘴角揚起絲笑。他停頓了一會,目光慢慢似乎清澈了泛起了瑩瑩的淚光,接著說。

“俺最喜歡做的...還是風箏啊...雖然經常賣不完...但是喜歡看到好多個娃....一起放。”疤男頭深深地埋進胸口,在他的臉上淚水潸然而下。

他的話哽咽得隻能一段一段的說。然而不僅僅是他,聽了他這話的好些個流民也被觸動了,默默地流起淚來。

伯生側過臉去無聲無息地一歎,嘴巴微微張開似乎要說些什麽,卻終究也沒說。

禁軍說話間就要將疤臉拖走。疤男沒有掙紮,他最後望著席地而坐的已經沒有一點人氣的瘋道人,很快消失在大家的視野當中。

“謝軍爺出手相救。”婦人春秀抽泣著,心裏也全不是滋味。說到底伯生確確實實救了她一命,她對著伯生施了一禮。

伯生扭過頭來微微一頷首算是受了禮,然後他轉眼望向一旁盤腿而坐的瘋道人。

這人蓬頭垢麵一動不動的坐著,眼睛毫無半分神色的微睜。

整個人幹枯得如樹幹,再附上一層灰燼之後活像一尊石像,他的麵前放了粥和烤熟的番薯,顯然都是有人幫他拿來的,他卻絲毫未動。

春秀順著伯生的眼光也向瘋道人看去,見他仍然是未動分毫。原本就淒慘的內心又涼下去一截。

兩人再怎麽說,也該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吧,剛剛自己命懸一線,而他依然是不管不顧如此涼薄嗎?

伯生一眼就明白了,這個人氣力散盡。現在一絲一毫當初的,敢和自己對峙的氣息都完全沒有了。

他已無生念,更無生氣。

他不是病了,也沒有受傷,這個人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