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在慢慢地像植物一樣枯萎和凋零,就連作為生物最基本的求生本能都沒有激發了。

他的生命此時已經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靈魂隻等待身體燃盡的那一刹,那就可以脫殼而出了。

“你們以後有何打算。”伯生的目光從瘋道人身上移走,轉向聚在周圍的其他流民。

這個被稱為瘋道人的男人,為何指引災民來到京城,又為何在抵達了目的地之後求死他不得而知,也充滿了好奇。

但這都是這個男人自己的選擇,他目前既沒有立場也沒有權利去幹涉。

流民們麵麵相覷,麵對伯生的問題他們似乎很難回答。

“瘋道人說,京城是天子腳下。到了京城我們就不會餓死了,城裏繁華進了城我們可以尋些差事做,每個人都有機會重新生活,我們想進城。”一個膽子稍大的小年輕應道,旁人聽他說道紛紛附和表示讚同。

伯生搖搖頭說:“或許前段時間還有機會,但大團練將至五城兵馬司已經下令戒嚴了,即日起非京畿戶籍者不得入城,你們進不去。”

“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就連皇上也不管我們了?”

“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會看著我們活活在城門口餓死?”

聽得伯生如此說,聚在一起流民立馬騷亂了起來。

北上逃荒,去京城是支撐他們一路走來的精神目標。每個人的心中都覺得,隻要進了京城就如同進了天堂,沒有饑餓沒有寒冷。

所以追逐著這樣一個信仰,他們才能堅持不懈地為了活下去,完成白天休息夜晚行路的長征。

雖然事實並不如他們想象的一樣,順天就那麽美好解決一切問題,但北上京城逃荒這個概念確是沒錯的,這是明朝開國以來一百多年底層人民總結出來的經驗。

明朝並非隻有順天這一個富饒的城市,南方的應天、杭州、揚州。黃河流域的西安、開封,山東的濟南都是管轄幾十萬人口的重鎮。

這樣的城市按理說傾其所能,各消化個幾千一萬流民都是沒問題的,畢竟當地的駐軍都遠遠超過這個數。

但這出力又討不著好,甚至有可能討罵的事又有哪個知府願意幹呢?

要安置流民,就要發梁、發地、甚至還要給他們建房子鋪路。這錢誰出?

這可不是一筆小錢,一般來說得地方出一部分,上報中央出一部分,再找城中百姓收些臨時添加的稅種才能湊齊。

可是這樣一來,朝廷就知道了。

你這聚了這麽多流民,這是不是說明你州府老爺管理上存在問題啊?

治理能力有待鍛煉嘛。其次突然增加了稅負城裏的居民顯然是不會高興的。

有權有勢的人就更不歡迎,突然一下放這麽多人進來亂糟糟,這不增加我府邸的安保成本嘛!

所以這樣三頭不討好的事情,唯利是圖的官吏一般是做不出來的。

這就是為什麽當時軍隊的人常常逮住流民殺良冒功,有時候邀功其實是小事,主要是想殺到你們不敢來。

這樣隻要沒人來,我這地界就一沒有鬧災荒、二不用花錢和心思。

這些人愛去哪去哪別來就好了,畢竟山高皇帝遠,隻要知道的人少沒人往上報,皇上哪知道我這裏的事。

就這樣久而久而之,真正有可能,能有意願、有能力去消化、安置、解決大批流民問題的,就隻有皇帝大人的順天了。

當人們來到了京畿地區,情況就大有不同了。不同於地方州府長官一言堂的政治局麵,京畿之內以古代的通訊速度,行政效率極高,各方勢力盤根錯節。

軍隊、錦衣衛、東廠和各種文官清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耳目以及幹掉其它人的政治訴求。

在這種互相製約和平衡之下,誰要是“惹了皇上不高興”就成了政治死亡的判決。

各地小批的流民,因為地方的不作為群集到這裏成為了一大批時。

皇上也好朝廷也好,就算是不考慮什麽民生國本,僅僅為了臉麵,也是必須管!一定要管的!

解決流民問題,這個問題本身絕對是明朝朝廷,政治最正確的表態之一。

所以不管過程如何,在大多數時間裏,能夠活著到達京城腳下的人十有八九,還是有一個交代。

然而在這背後,卻充斥著權力的爭鬥和環環相扣陰謀。

想法誰都可以提,但有的時候被推舉出來解決問題的人,可能在一些人眼裏就是問題。所以表麵上挺你的人,也許背地在害你。

而天將降大任,真的降下來的也許不是恩賜和權利,而是一口巨大的黑鍋罷了。

畢竟很多事,處理得好是應該的,處理不好那就是丟了皇上的臉麵了。

“給你們幾個選擇,我且說你們且聽。”伯生壓下雜亂的聲音,掛著些許的憂慮繼續說。

“第一,在京城周圍等,雖然現在還沒有安置流民的方案,但不排除很快會有。到時候聽從朝廷的統一安排。”

伯生頓了頓,掃視了一下眾人接著說:“接下來幾日內,京城周圍都會有施粥點,大批大批的和你們一樣的人會聚集在此。生存的環境必將是混亂的。而大家的未來也完全掌握在朝堂上。”

伯生這一段說完,大家麵上無一不露出擔憂的神色。將命運交給朝廷?在座的還有誰相信這些官嗎?伯生的話還未說完,他繼續說道。

“第二,繼續北上兩百裏出山海關去遼東。那裏地大,遼陽廣收大量漢民屯田,堅持到了那裏你們會有自己創建家園的機會。”

“第三,小孩送入寺廟。男人隨軍去九邊重鎮服勞役,女人服雜役。這三條路大家好好斟酌吧。”伯生說完轉頭便走了。

留下那一堆來不及反應的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瘋道人

“你笑什麽?”美麗的女子怒目盯著一位雙肩扛槍,胳膊隨意耷拉在槍兩端的武人質問道。

“我...我有笑嗎?”扛槍的武人沒來由地反問道。莫名其妙,一路上自己也沒和這個女人說過話,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你明明就笑了,上上次我幫人看病也是,上次我停車給小孩子蜜餞吃也是。剛剛我給那挑夫一家分了些羊肉你也是,究竟有什麽好笑的?”素衣細頸的女子不顧烈日又往武人麵前逼近了一寸。

她眉眼中的惱怒帶著些許執拗眼神,追著武人的臉,一副硬是要他講清楚說明白的樣子。

“在下就是喜歡笑,我這個人樂觀怎麽了?”武人撇開臉朝後挪了一步訕笑著繼續說。“難道是俺這臭丘八母親生得麵相不好,礙了您的眼嗎?”

“對!就是這個,看看看。就是你現在這個嘲諷別人時候的笑。”素衣女子指著武人的臉緊追不舍地說。

“就是這個笑,和之前幾次都一模一樣,所以我問你笑什麽。”

“夫人、夫人好毒的太陽您別曬壞了臉蛋呀。您和這個丘八爭什麽呢?看不順眼叫他以後呆遠點就好了。”巍峨的城關城牆之下烈日當空,侍女打著紙傘三步並作兩步追到素衣女子身前為她遮陽。

隻見這小丫頭嫌棄的,瞟了武人一眼扭頭連聲勸道。

“行李貨物和城裏買的細軟都已經綁好了,夫人趕緊上馬車吧,我們這去武當山的一路長著呢,這鬼地方又熱又幹得趕緊過了才是。”

“你莫慌,今天他得把這事說明白了。”素衣女子推下侍女勸阻的手,眼神緊盯著武人,雙目英氣逼人。

她青春漂亮、素麵青衣指若削蔥根口如含朱丹,身無配飾左臂挎著一方不大不小的木盒,像極了說書人常念叨的小家碧玉,美麗得很。

若是沒有一旁的小侍女整天夫人前夫人後叫她,像她這般明俊的女子旁人肯定以為還青春未嫁呢。

“還沒完了...”武人無奈地笑著小聲嘀咕。這女人非要這麽湊著問弄的他火氣也上來了。隻見他啐了一口吐沫回頭嚷道。

“是,我是笑你了。你整天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幹什麽?你想行善積德求神仙保佑你?別逗了,趕緊上路吧,這大西北的連樹都沒有你演給誰看呢?

現在不是早就出了你西安老家了,咱能不能正常一點,別搞那些虛的了,浪費我時間。”武人不耐煩地扛著槍一前一後移著步,邊說著兩隻胳膊張牙舞爪地揮舞。

“你覺得我行醫布施是在演戲?笑話,我演給誰看?”素衣女子怒道。

“我怎麽知道你演給誰看?饒了我吧,像你這樣偽善的有錢人我見得太多了。

也許你可能是真心可憐那些受苦的窮人,願意拿出自己剩下的施舍給他們,去感受自己的高尚。

沉浸在扮演活菩薩的角色裏麵,覺得自己挽救了誰的人生。

拜托動動腦子吧,惡不惡心啊。你那點付出什麽也改變不了,他們該窮的依然窮,該餓死的依然餓死。

你什麽也沒改變,隻不過自我**了而已。”

武人衝著素衣女子,不留情麵地嚷著,全然不顧自己是受雇於人的身份。

老子這些話憋在心裏也很久了,今天正好咱說就說完。

“大膽,你這臭丘八怎麽敢這樣對夫人說話?老爺給你雙倍的價錢你還不知好歹嗎?”話多的小侍女聽了武人的話立馬就衝上去開罵了。

“小青你莫要插言。”素衣女子製止叫小青的侍女,然後扭頭對著武人繼續說。

“原來你心裏是如此想法,好。你雖這麽看待我,我不怪你。興許你是前半生太苦,見了太多的惡人罷了。”素衣女子沒有如武人想象中的那樣氣急敗壞,也未為自己再加辯護。

她的聲音和善溫柔,卻充滿堅定的氣力。這個美人的眼神看著他不再咄咄逼人,甚至還帶來一絲憐憫。

“我們上路吧。”她對著兩人說了一句,拉過小侍女轉身便朝馬車走去。

武人突然從她身上感到一股寧靜的力量,這股力量寬容又溫暖保護他人,對自己受的傷害似乎並不那麽在意。

這股強大的精神力讓態度虛浮的他惱羞成怒,武人見她扭頭要走心中一急惡言出口。

“奇了怪了,你一個婦道都不守的女人裝什麽活菩薩啊?”

西安城大佬常順伯獨子,娶華山醫女為妻的故事,城裏誰不知道。武人早就猜出女人的身份了,畢竟她的特點太鮮明了。

那麽一個大戶人家的新婚不到一年的正室,為什麽會這麽寒摻的獨自上路,不遠萬裏的趕去武當山?

這很明顯了,出家做道士!有錢有權的人家為了維護臉麵,委婉休妻的一種方法。

不出武人所料,此話一出立馬就擊中女子最痛的傷口。

雖然隻能看到背影,但武人也能明顯的發現她渾身一震停住了腳步,肩膀顫抖了起來。

“臭丘八,竟敢對夫人說這樣的話,你給我滾蛋!你滾!雇你的錢就當喂了狗,臭流氓!夫人、夫人你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這人好不要臉千萬不要為了這事動氣別理他,咱們先回車裏進城重新找一個護衛就是了,花不了多少錢、花不了多少錢。”侍女小青嘴巴好生厲害,一邊罵武人,一邊不斷地勸導素衣女子幫她撫胸順氣。

武人站在原地連連挨罵並沒有還嘴,也不動也不惱,也不繼續嘲弄了。

剛剛那話一說完他就有些後悔了,這個女子一路上待人很好,並沒有給他或者給任何人帶來不快,而且時常照顧大家夥食。

這樣一個人就算是偽善,就算都是裝的演的,也沒有什麽過錯可言。

她不該被這樣的言語對待。

武人不是一個以欺負任何人為樂的人,他眼看著罵的他吐沫橫飛的小青,吸了口氣一咬牙,對著站在原地沒動的女人一抱拳說道。

“走了三成路,我收三成錢。剩下的我放下了,告辭。”武人從懷中掏出一袋碎銀,粗略的抓了一把揣懷裏也完全沒數是不是三成,是多時少,就把袋子拋了過去落到小青腳邊。

隨後他扭頭就走,話說這個分上了,這雇主的緣分肯定是盡了。

自己還是滾遠點吧,他想。

“你站住!”女人的聲音從腦後傳來,武人不自覺的停住。

“我和雲雀君相識於華山會天峰,我與他有施救之恩。成婚前有三約,一約不棄醫、二約不束縛、三約不納妾。”女人的聲音止不住的顫抖,此時她淚流滿麵。能夠屏住不抽泣已經是不容易。

“你猜的不錯,我是被婆家說不守婦道。但沒有守約的不是我,是我夫君、是周家。”

武人苦笑,倘若是真的,這種約定尋常家庭也許能成。

但堂堂西安常順伯家的公子怕是能守約才出鬼了。這個女人真是真蠢,要不然就是一朵奇葩。

“跟我說這些幹嘛,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您就當我放了個屁。”武人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你不準走,錢我照付!約好的送我到武當山,沒到之前你不準走。”女人在他身後大聲喊道。

“你毛病了吧,城關裏麵又不是找不到熟路的護衛,咱就不要互相尋不開心了行不。”武人再停下,卻並沒有回頭,他朝著天無奈的說道。

“我沒有病,但你有心傷,我要醫你。醫好之前你不準走。”女人又向前追了兩步堅定的說。

武人聽得這話,心頭一驚如同被閃電劈中一般僵住了。

他回頭看去豔陽中女子,含淚的雙眼折射出他這輩子所見過最清亮的光。

那一眼讓他終於相信,這世間或許是真有菩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