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雖然沒有參與世子他們的密謀,但是皇上未必相信,東廠未必相信,朝臣未必相信。要想全家不被牽連隻有現在!立刻!馬上!立下大功才能脫了幹係。

“馬文、程力、宋子然、何祥生、李明剛、廖文忠!你們不是這個國家的忠臣嗎?”徐鵬一口氣喊了一票人的名字,他們都是他一派最鐵杆的幾個人。

“願隨公子同行!”六個人齊刷刷站了起來喊道。

這樣一來,平亂派的學員一下子就有十個了。在這十個人站起之後剩下的同學開始陸陸續續的表態,願意參加。

大家在徐鵬話語中已經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一個逞匹夫之勇的行動,而是一個致命的政治正確問題。

隨著人數的增加,這次行動的氛圍開始發生改變,你加入平叛小隊,願意拿起刀子上去殺人拚命,代表著你是大明的忠臣,代表你仇恨國賊,和謀逆的那群人劃清界限,你甚至有可能通過殺掉你的同學建功立業。

如果你不願意加入,在這個教室裏呆著,那麽你是同情逆賊嗎?或者說你和他們根本就是有關係?最少你也是不忠於大明的懦夫!

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在事後獨善其身的。所以無論這個行動多麽病態,多麽的喪失人倫天理,教室裏的絕大多數同學為了自保,都已經在頃刻之間沒有了人性。

他們眼神空洞,呼吸急促,臉上顯露出同樣瘋狂的神情,猶如厲鬼一般駭人。

“張睿,你英國公家世代忠良,你不同去殺賊?”終於徐鵬,對著張睿吼來。張睿突然清醒過來,定睛一看,仍然坐在座位上的就隻有寥寥三人了。

他看向徐鵬,徐鵬的眼睛裏沒有那種凶狠的目光了,而是帶著深深的勸慰。

張睿別過眼睛,茫然地搖著頭,咬著牙說道:“和我沒有關係。”

徐鵬麵上一緊,有些著急的又說:“你知不知道...”

“我不去!”張睿突然淒厲地大喊一聲,打斷了徐鵬要說的話。他的心已經碎了,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東西了。

徐鵬看著他,暗歎了一下,一揮手對著周圍的人凶狠地說:“我們走!”

呼呼啦啦,二十多個人跟著徐鵬衝出了教室。刹那間,整個教室變得空****,隻剩下最後三個學員和監丞了。

張睿僵在桌子邊如石頭一般,一旁老實的韓忠淚如雨下,哭得無法自持。還有一位學員呆坐在位置上,身子不住地顫抖。

不一會,三人耳邊傳來了叫喊聲、砍殺聲和痛苦的哀嚎聲,這些聲音不絕於耳。那是他們的同學在殺他們的同學。

突然,一根流矢從窗戶外射入,紮在了一張空桌子上,韓忠嚇得摔倒在地,張睿下意識的伸手去扶他,不想韓忠卻雙手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對著他怒吼道:

“我們當中你和世子關係最好,你那麽聰明,為什麽沒有阻止他?你他媽為什麽眼睜睜看著他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搖晃著張睿的身體,向他渴求著解釋和答案。他也是一個在心中一直仰慕世子的人。而張睿悲痛地回過一點神思,一股怒火和委屈突然湧上心頭。

他一把推開韓忠,衝他喊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麽聰明!我他媽什麽都不知道!”喊罷,他看見韓忠倒在地上哭,監丞仍縮在角落。外麵的砍殺聲依舊在繼續。

突然一聲巨大的聲響振聾發聵,窗戶紙在一瞬間全破開了,連大地都劇烈地晃動了一陣,張睿幾乎被這響動震倒,但是他沒有。

粉塵夾雜碎石糊了他一臉,但他仍然回頭,強睜開眼睛,朝著響著刀劍聲音的庭院外看去。

他看見世子和徐鵬兩撥人帶著各自的同學、家丁,已經分成了兩個陣地。左邊是世子占領的神機庫,右邊是徐鵬所控製的逐虎殿的馬廄。

陣地的中間已經倒著二十多具屍體。世子朱充熙一派連著學員和家丁四五十人都已經都穿上了裝備精良的盔甲,還動用了各種火器,剛剛那驚天動地的聲響就是來自他們的虎尊炮。

徐鵬一派人多,雜役衛兵加學生家丁一共一百餘人,他們大多備了弓弩,控製了馬匹。世子一方沒有馬匹,斷然無法逃脫,而徐鵬當然不會讓馬給他們。

兩邊沒什麽可說的,唯有拚死一搏了。

張睿看向那被大炮轟得隻剩下半個身體的同窗,看著中了箭,還在苦苦掙紮的朋友,看著兩邊昨天還一團和氣,嬉笑打鬧,今天卻變成了猙獰如野獸模樣的麵龐。

他的身體感到一陣陣巨大的惡心。他突然不想、不願、也不能在這個學院裏麵再多呆一秒。他的腦子停止了思考,隻是一股離開學院的念頭,使他直直地向前,往大門走去。

張睿邁步走在雙方交火的中央,走在火力最危險的交匯處,所有的人都認出了他。世子叫喊著,阻擋著拿著火槍的人傷害張睿,那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他沒有理由殺他。

徐鵬一方也在他走過的地方紛紛放下了弓箭,他們或是為了洗脫嫌疑或是為了建功立業,若是誤殺了英國公之子那就白拚命了。

張睿就這樣無意識地平靜地穿越在這刀槍箭雨之中,時間仿佛放慢,道路似乎被這一景象拉長,那畫麵就好像張睿在點亮兩邊同學殘存在內心裏的最後一點人性。

世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人,他滿臉鮮血,早已經喪失了往日慈悲的麵龐,一身光鮮的衣服已經不見了原本的顏色。

他看著他,關注著他每一個動作,注視著他每一個腳步,似乎冥冥中也期待著他回頭望自己一眼,或是留下點什麽。

但是,張睿沒有,他是失神的,他的內心已經被撕裂,他的神誌已經消散了,他隻是像夢遊一般朝大門走去。

直到這個人安然無恙地緩步走出了校門,也沒有回頭望他一眼,沒有留給他任何一點訊息。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世子笑了,這是為了他的平安而開心,也是在自嘲自己荒誕的一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連串的爆炸聲,將失神良久的張睿重新拉回現實。

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已經走到了山腳。然而當他一回頭卻震驚了,山上的學校已經憑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火光和濃濃的煙霧。

威武堂在這片火光和轟爆聲中被夷為平地。

張睿,顫抖地跪倒在地。

......

二十天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會審的大人們,不得不給出這個千古大案一個令人失望的充滿謎團的結論。

該結論如下:

代王謀逆案。由於威武堂神機庫存儲的火器彈藥數量巨大,在逆賊和學生及府兵的激鬥中,被不明原因的狀況引爆,導致整個別院焚燒殆盡。

全院雜役、學生、教官和當時前去調查的六名東廠特務總計一百九十四人,事後僅生還七人,其中五人仍在救治恢複。

根據生還學生徐鵬和張睿口供的交叉比對,結合事前東廠所掌握的證據材料可以推定。

此事是由代王朱俊柄,利用世子在威武堂學習之便利,與其黨羽子弟長期密信溝通,意圖兵變謀反。

已經查實的部分同黨為平原伯福康、定韃伯圖塔木、墨山候齊彥武等人,其他涉事人員僅有口證,由於兩位證人證詞不一,各執一詞,無法確定。

另因威武堂已經焚燒殆盡,沒有再發現新的證據。

本案中明確涉案的相關人員,已經由錦衣衛、東廠人員全部抓獲關押至刑部大牢,學院爆炸生還的徐鵬等人七人討賊有功,逃跑學生張睿和代王世子關係據說很好,但未加入叛逆,以上人等聽候陛下發落。

孝宗皇帝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他富國強兵的計劃落空,白花花的幾百萬兩銀子被付之一炬,最喜愛的子侄竟然是結黨謀逆的反賊,而且明朝也損失了大量的優秀世家子弟。

他的身體本來就因為長年累月的工作而虛弱不堪,這一消息更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孝宗皇帝的心神破散了,他揚天長吼,久久不息。

自己錯了嗎?從十幾歲繼位開始,他以自己信仰的聖賢之君為目標,不斷努力。他待人寬厚、努力使自己成為道德高尚的君主,以德服人。

他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真情,他相信自己創造的“弘治之治”是明朝子弟共同向往的盛世目標,但現實卻狠狠地抽了他一頓耳光。

人們沒有感念他的恩德。

他花錢創辦的軍事學院不僅沒有培養出一個人才,還成了叛黨滋生的溫床。這簡直是笑話,天大的笑話。孝宗皇帝氣急攻心,一口鮮紅的血噴湧而出。

張皇後衝了過來,她緊緊抱住自己深愛的丈夫。她瘦弱的身軀為了保護這個男人而變得強大。太監在疾呼,宮女趕緊湧了過來為孝宗皇帝拭麵。

張皇後失聲痛哭,她已經聽不見周圍的任何聲音,隻抱著孝宗皇帝蒼白的頭顱撫摸著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

“陛下,您盡力了。”

三天之後,孝宗皇帝旨意如下:明確涉案的代王及其同謀削爵為民,發配雲南,子孫後代永不錄用,其餘疑黨一概不再追查。

參與討逆的世家子弟,禦賜諡號,父母官升一級。至於張睿,由內閣票擬決定處置方式,結案!

這實在是一個過於寬大的處理方式。因為孝宗皇帝確實是一個善良的人,他的賢明不是裝出來的,他本真如此。

他明媚善良卻卑賤的母親冒著生命危險偷偷生下他,年幼的時候,他被許多窮苦的宮女太監們,冒著同樣的生命危險,在皇宮裏你一口餅,我一口粥地養大。

在他秘密地躲在皇宮角落裏成長的六年中,隻要有一個知情人,心生一絲惡念,他就會被萬貴妃殺死,即便天下之大也絕無他的葬身之地。

然而這並沒有發生,皇宮中卑賤而善良的心保護著他包裹著他,讓他最終與皇帝父親朱見深冒死相認。他是憲宗皇帝的兒子,也是天下善念之人的兒子。

他因善念而生,最終也要以善念回饋天下人。

由於左副都禦史楊一清的同門師兄,內閣首輔李東陽力排眾議,張睿最終僅被處以終生不得入仕的懲罰。

不久之後明孝宗駕崩了,他執政十八年,時年僅三十六歲。

他唯一的十五歲的調皮兒子朱厚照繼位,國號正德。至此,明朝曆史上著名的弘治中興,以這樣一種悲傷的方式畫下了一個令人惋惜的句號。

而至暗時刻才剛剛開始。

祁威遠

正德十二年,四月天。毛烏素沙漠的風無法給人帶來任何清涼,裹脅著沙子的風打在臉上就像是火堆升騰的熱氣一般,烤得人口幹舌燥。

祁威遠在沙丘中奮力地前行,沙子無孔不入地灌進他的嘴、鼻孔、鞋襪中。他每走一步就要往下陷三分,上兩步退一步,很是滑稽。即便如此祁威遠也不敢繞行,他依著太陽的方位直行,生怕自己迷失了方向。

若不是為了保家衛國,獨闖大漠這如同自殺般的舉動,老祁肯定是做不出來。無邊無際的沙海中,他形影單隻,一身飛魚服被風暴撕扯著失去了平日的光鮮。

沙漠裏人就如同螞蟻,如果倒下很快就會被滔天的黃沙掩埋得無影無蹤。

即便是對於軍旅出身的祁威遠,體能下降的也是飛快,他的身體已經差不多到達了極限,隻能勉強支撐著往前走。估計另一個人也不會好過吧。

祁威遠認為自己要抓的人應該就在眼前了,畢竟大家都是人,都玩命的話差距應該不會很大。

於是在風沙之中他費盡力氣又堅持走了半個時辰,但當他回望不遠處的巨大磐石時,一股無力和絕望湧上心頭,壓得祁威遠喘不過氣來,半個時辰他才走了約莫二裏地!

“張睿!你這渾蛋不是聰明得很嗎?再不想想招幫幫老子,老子就要沒命了!”祁威遠無力地在風沙漫天的沙漠中狂吼。

錦衣衛北鎮撫司五品千戶,按說不應該單槍匹馬地親自抓人。但是事出緊急,細作殺了人,搶了雲川衛宣大守軍布防圖,就在他麵前奪馬而逃。

對於老祁這種自認為是純爺們的漢子來說,這如何能忍得住。

來不及叫人了,這位深受皇帝賞識,在錦衣衛裏出了名的實幹家,奮不顧身地獨自追了出來。

“張狐狸!你聽見沒!你是你們家最廢的!”祁威遠叫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