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張睿罪惡而快樂的學校時光結束了。因為楊老師現在不僅在學校的時候管著他,就算不在學校,也會寫折子要求別人管著他。
他督促分管學校的監丞要嚴格管理製度,狠抓學生的紀律問題,其中還特別提到了張睿的名字。於是監丞就在現在丟帽子,還是將來可能會丟帽子之間沒有猶豫很久,抄起戒尺就去抽張睿的屁股了。
被迫認真學習,融入同學中的張睿,也知道老師是為他好,隻能每天唉聲歎氣地堅持著。除了楊老師之外,還有一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人開始天天圍著他,那就是世子朱充熙。
這個世子每天自己起得早就算了,還不讓別人睡。
這天下隻有別人喊朱家人起床,又有誰敢讓朱家人喊自己起床的?然而這個朱充熙還沒完沒了,他整天拉著張睿早起讀書、騎馬射箭、談學論道。
從工作生活聊到人生哲學,張睿覺得他們朱家祖上真的有當和尚的潛質,連他這麽一個頹廢的人,朱充熙都超度得了,真是佩服佩服!
但是張睿想錯了,世子朱充熙不隻是想要超度他一個人而已。
有一天他在騎馬場的上坡草地上摸魚睡覺,朱充熙又找來了。而這一次他還拉了另一個人過來,那人竟然是......徐鵬!
“世子,你抓著我作甚啊。”徐鵬一路叫喊著被拖了過來,朱充熙拉得緊,他怕冒犯宗親不敢蠻力掙脫,三個人就這樣湊到了一塊,別提有多尷尬了。
“世子好。”張睿恭敬地拜了朱充熙。然後轉向徐鵬,有氣無力地說。
“徐兄。”
“張兄。”兩個人互一拱手,連個好字都懶得說。
“奇怪了,你們祖上一個是徐達,一個是張輔,都是我大明的千古忠臣,怎麽互相之間這麽愛答不理啊?”朱充熙拿出他那一副佛祖般仁愛的話語說道。
徐鵬不語,甚至有些想笑。我難道隻是看他不順眼嗎?
“這還不簡單,因為他祖宗揍過我祖宗啊。”張睿笑道。這便是說靖難的時候徐輝祖打敗朱棣的事,那時候張家徐家各司其主,可不是幹過幾架。
“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既然現在都成了同學,何不和睦相處呢?”朱充熙又說。
“在下還要去練火炮齊射,先告辭了,你們二位慢聊。”徐鵬一抱拳轉身就要走,被朱充熙再次拉住。
“徐兄等等,小王今天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二位。之所以找你們呢,就是覺得隻有你們兩個人才給得了我答案。如果說得好,本王重重有賞。”說罷,他從懷裏掏出兩錠...金子!
徐鵬和張睿眼睛都看直了。他們雖然都是大貴族,但都還是學生,沒有工作,朝廷不發餉銀的,自己手上的零花錢都是受父親母親嚴格管控的。
雖然也不少,但是由於身份尊貴狐朋狗友、煙花柳巷的朋友多了,一耍威風也是開心個兩天,兜裏就幹淨了。
再想要錢,就各憑本事了。張睿咽了咽口水,心裏想著,不愧是朱家人,就是大氣。忙說:“一定盡心盡力為世子答疑解惑。別說一個問題,問一下午也行。”然後連忙提前收受了賄賂。
徐鵬盯著金錠子手都在抖,他趕緊四下張望一下,周圍沒人,也連忙拿了去,說:“謝世子賞賜,在下悉聽尊便。”
朱充熙滿意地點了點頭,擺擺手讓大家坐下。然後,他靜下來,沉吟了幾分鍾,似乎在深深地感受著,遠處吹來的微風和青草的香氣,和灑在臉上的溫暖陽光,霎時靈氣仿佛穿膛而過。
那一瞬間,張睿覺得他發光了。也似乎隱隱感受到了,朱充熙花兩個金錠讓他們倆留在他身邊的這一小段時間對他而言,意義非同尋常,遠非這點金錢所能及。
在他那熠熠生輝的四爪龍袍之下,這個少年有那麽一瞬間沉醉在世子無盡的風華之中,那淡然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後來,常常會在他的夢中繚繞。那一刻,他在想什麽呢?
為什麽在那享受自由的笑容中,會有那麽濃重的憂傷呢?等到張睿終於明白的時候,他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
“人這一輩子,在追求的是什麽呢?”朱充熙目光充盈地問道。
徐鵬和張睿都沒有立刻回答,他們年齡還小,這種哲學問題對他們來說太老成。不過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他們很早就在觀察這個世界,並用自己的方法得出了答案。
“追求的是榮耀。”徐鵬先開口。
“很多人都怕死,但是我覺得他們其實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毫無意義的死,默默無聞的死,孤單落魄的死。將軍保護君主的時候舍生取義,士兵保護家人的時候死而不退。
就算讀書人也會因為自己活著的時候著成了書,修了典而含笑九泉。儒家說,人心本善,此善應為創世之善、感恩之善。因為世界就是千萬人的善念所創造的,人以善念創世,世人必回以善念。這就是榮耀。”
徐鵬言畢,朱充熙喃喃道:“以善念創世,世人必回以善念。”他眼中若有所思,百轉千回,末了,竟開心地笑了。“沒錯,以善念創世,世人必回以善念。人一生若能以此為目標,追逐榮耀也是痛快!”他滿意地拍了拍徐鵬,又問張睿。
“你呢?登徒子。”
張睿尷尬一笑,想了一下慢慢說道:“追求的是自由。”朱充熙聽到這句,臉上的笑容忽然歸於平靜。
“每個人都想有很多時間去追逐自己喜歡的東西,去踐行自己信仰的事情。但是,往往不得。生活中苦難太多,快樂的時光太少。
太多的人受製於責任,受製於生活。有些人甚至從一出生,就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的自由,但他們一輩子都會渴望自由,哪怕是將死的奴隸。人若能獲得一段真正的自由的時間,也許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值得。”
張睿也說完了,另外二人卻也沒說話。三個少年久久不語,坐在那小小的山包上,一起感受著陽光和草地的香氣,享受著此時此刻無比自由的氣息。張睿沒有想到,這場景將是他生命中最渴望重溫的時光。
張睿
弘治十八年二月初四,這一天很多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的威武堂究竟發生了什麽,而事情的真相又是如何,也許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張睿便是那最後存活的少數知情人之一。但即使從他的口中,人們也隻能大致拚湊出真相的一個輪廓。
這一天下午,在逐虎殿,所有的學員在監丞的監督下安靜地練習書法。朱充熙一如既往地認真專注,而徐鵬則控製不住自己,時不時去偷看字寫得最好的幾個同學的作品,再對比自己的。
而總是在這堂課上用狂草最快交卷的張睿,已經寫完收工,準備進入夢鄉了。
但是很快,一串踩在木地板上嗒嗒作響的靴子的聲音攪擾了這堂課的清靜。隨之而來的是,兩個戴尖帽,著白皮鞋,穿褐色衣服,係小絛的佩刀男子。
很多同學都認識這製服,紛紛露出了厭惡鄙夷的神情。
這兩個人是東廠的特務。
兩人掃視了一下在場的學員,轉向監丞拜了一下。監丞早就已經害怕地站起身來,慌忙回拜。
他們從腰中掏出禦賜的金牌,出示給在場的所有人。學生們看到之後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筆,在課桌的旁邊跪拜了下去齊聲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二人今日為皇上辦事,叨擾各位公子還請多多包涵。下麵請念到名字的公子站起身來。”兩個特務說完便著拿出一節拇指寬的密條念到“平原伯世子福尚喜、定韃伯四公子巴魯特、墨山候長孫齊征虜、代王世子......”特務念出最後一個的時候不敢直乎名諱,但朱充熙自己站了起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兩個特務見世子站了起來,連忙下跪叩頭,說道。
“世子息怒,我二人隻是奉命,不敢冒犯殿下。”
朱充熙依然和顏悅色地說:“兩位沒有冒犯小王,快快請起。隻是不知二位能否告知,聖上找我等,何事啊?”
特務們站了起來,麵對這個問題,有些犯難,先前說話的那個特務看了同行一眼,另一個搖了搖頭,於是他拱手拜了一下,對朱充熙說:“這個上麵沒有讓小的說。世子隨我們去了便知道。”
“好說好說,那聖上還有什麽向二位交代的沒有?”朱充熙微笑著再問。
兩人經他一問,立馬想起還有幾句話要說,於是他們轉向監丞說:“皇上有令,要徹查威武堂所有公私物品,我們其他同僚已經在搜查學友居。請大人看好諸位公子,搜查結束之前不得擅動。”
監丞忙一拜,答了一句“謹遵聖諭”。
“請各位公子、世子隨我們走吧。”兩人隨後說。
幾個人望向朱充熙,他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樣子。隻見他在位子上停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然後移出了自己的位置,轉頭向著張睿望了一眼,便向前走去。
那一瞬,兩人四目相對,張睿的眼中滿是迷惑、震驚和擔憂,而朱充熙眼裏卻閃動著晶瑩。
其他幾人看著朱充熙動了,也跟了上去。他們五人來到兩個特務麵前,朱充熙禮貌地一拱手,笑著說:“勞煩兩位兄弟帶路。”
兩個特務點點頭,轉身便要領著大家往外走。然而就在他們轉身的一瞬間,朱充熙的袖口裏滑出了一柄雪亮的匕首。
隻見他毫不遲疑,雙眼突然放出翠綠的凶光,揚起手左一刀右一刀,兩個特務的脖子頓時血湧如注,噴了麵前的幾人一身。
課堂裏學生們嚇得不斷驚呼尖叫。
朱充熙撲到拿令牌的特務身上再刺兩刀,當即將他殺死,他瘋狂地在這個人身上搜索,迅速地摸到了那塊禦賜的金牌。
他回身過來高舉金牌對著所有的同學猙獰的大吼:“事已敗露,坐以待斃,我等斷無活路!諸位快隨我去神機庫,帶了甲拿了兵刃,我們衝殺出去!”他剛剛吼完,沉浸在驚嚇中的張睿還沒有回過神來。就隻見周圍數十個同學都站了起來,臉上帶著或慘白或凶狠的神色向朱充熙聚去。
待他們呼呼啦啦的衝出去之後,教室裏隻留下了一半的學員和嚇癱的監丞。
鮮血不斷的從兩具特務的屍體中流出,兩灘血緩慢的朝教室裏流淌,二十幾個學員就僵在當場。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殺人現場,第一次見到鮮血噴湧的樣子。
但是這種衝擊,比起意識到同自己朝夕相處團結友愛的同學,和最敬重的世子殿下,原來是一夥勾結在一起,陰謀叛國謀逆的亂臣賊子。而且自己竟然和他們一起生活學習了快兩年,卻什麽都沒有察覺到比起來,其實也不算什麽了。
張睿心如刀絞。他不敢也不願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他伸手想打醒自己,卻發現怎麽也醒不了。
他好希望周圍的同學能說些什麽,告訴自己怎麽做。但此時此刻沒有人能出聲,大家的動作都僵硬得如木偶一般,掙紮在這殘酷的世界中。
這時,教室的中央傳出一陣刺耳的推動課桌的摩擦聲。所有人本能地望去,隻見徐鵬竭盡全力推開麵前的課桌,手臂硬撐著從地板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麵色蒼白,頭上冷汗如雨。仿佛此時每動一下都要耗盡他吃奶的力氣。他的頭顱在不停地顫抖,他沒辦法阻止,於是幹脆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咬得噙出了血,用疼痛來麻痹自己。
他掃視剩下的人,那目光給了張睿希望。
張睿迫切地希望他站出來說些什麽,就像拚命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希望能借此浮出水麵大口的呼吸。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他的耳邊卻傳來了惡魔的吼聲。
“朱充熙殺欽差,奪了聖上禦賜的金牌......這是謀逆!咱們不能讓這些亂臣賊子跑了。隨我一道去殺了那幫畜生!”徐鵬嘶吼道。
“我...我隨你去!”
“我也去!”
“還有我。”經他這麽一吼,很多同學都清醒了。曾經是世子派,但是沒有參與他們密謀的三個學員率先表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