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孝宗朱佑樘是一個善良隨和的人,他願意遵從聖賢以德服人的勸諫,做一個勤政寬容嚴於律己的人。他一生隻娶了一個女人,日日勤政,廣開言路。
他也願意相信人間的真情,所以他並不想像他的祖先那樣,將自己的兄弟藩王們打壓得那麽悲慘。
明朝從永樂之後,積極總結了造反大師朱棣的人生經驗,對藩王製定了一套極其苛刻的管束條件。
這其中包括禁止藩王入京覲見,除非得到授權;禁止宗室參政、出仕、從事四民之業;嚴禁宗室出城,想出去,必須先請後許;二王不得相見;嚴禁藩王宗室結交官府。
在這些條款的約束之下,藩王同誌們除了在自己家封地轉轉,幾乎啥都不能幹。到了朱佑樘這一朝,明朝已經安穩了幾十年,沒出什麽大事。
弘治皇帝生性仁慈,少年時期缺乏親情,所以對自己的堂兄弟們的管束就寬了不少。
雖然原則上的事情由祖宗定的改不了,但是有些有人生追求的兄弟們想出門轉轉,或是送自己的孩子來京城開開眼界,學習學習,朱佑樘在文臣不會激烈反對的情況下,都樂於允準。
而朱充熙,就是他放到京城來學習的最喜愛的一個侄子。他謙虛好學、嚴於律己、不恥下問,對人也謙和友好,簡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再看看自己調皮的兒子朱厚照,幾乎和張睿一樣除了學習之外,什麽都幹。弘治皇帝歎了口氣,他慢慢覺得要給自己兒子身邊樹立一個榜樣,好好教育他。
日後便可以對他說,你看別人家孩子,一個藩王的世子都如此勤奮好學,你是明朝太子,何時才能發憤圖強?
因此朱充熙就成了這一期學員中唯一的皇室成員。
楊一清看向朱充熙,罕見地微笑著點點頭說。“世子請講。”
著四爪龍袍的朱充熙恭敬地拜了一下老師,又轉過頭去拜了一下韓忠。韓忠嚇得趕緊站起來拜了回去。
然後他不慌不忙地說:“老師出題時已經告訴我們,這裏是潼關。而問題是怎麽做才是對大明有利,而不是對這場戰爭有利。潼關是大明中原的最後一道屏障,如果潼關失守,河北無險可憑,到時候蒙古騎兵一馬平川,京畿就隻有順天一座堅城了,英宗土木堡之後的景象會再出現。所以我若是潼關守將,絕不可撤,隻有死守待援這一個選項。寧可全城官兵都竭忠殉國,也要為朝廷拖延兩個月的時間備戰。”
朱充熙講完,學堂下悉悉嗦嗦小聲議論不已,眾人暗暗讚許世子眼界寬廣、胸懷大明江山社稷。但是楊老師,隻是敲響了戒尺壓下堂嘈雜之聲,仍然不予表態。
“還有人來辯嗎?”
忽然,學員中有一人哈哈大笑,隻見他自顧自地站起來便說:
“世子為國死戰的延敵論,言之有理,可是這隻是尋常武夫都能明白的殉節之法,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啊。
依你所論若無援軍,兩月之後,糧草吃完,城中士兵百姓將自取滅亡被屠戮殆盡,敵軍十萬怕是傷不過千,照此行事結果隻是大敗而已。”
說話的人,人高馬大英武煞氣,正是當朝太子傅魏國公徐俌的三兒子徐鵬。他最看不慣一些平庸之人,見著個姓朱的就誠惶誠恐恨不得放個屁都是香的。
藩王的兒子算個屁,就算大家恭恭敬敬叫他一聲世子,但他的家人們也隻能縮在一個小城裏瞎轉悠,和囚犯有什麽區別?
但要說起魏國公,如果獨拚明朝曆史戰功的話,就算英國公老張家也要遜色了。因為他們家的老祖宗是追隨洪武大帝的明朝開國第一功臣徐達。
徐達將軍打贏的仗、打敗的人不計其數。他一生驍勇有謀,可謂是無人能望其項背。隻是他後人“站錯了隊”,曾經失手痛打了燕軍,所以被永樂皇帝劃為了建文忠臣,不受重用。不過時間還是能化解不少的誤會。
來到弘治朝,徐家英才輩出,又一次站在了朝堂的頂峰,威風八麵,成為眾爵之首。
“小王才疏學淺,還請徐鵬兄賜教。”朱充熙聽他嘲諷,卻完全不惱,恭恭敬敬地一拜,和顏悅色地說道。
“在下確有一策能退敵。老師剛講,敵軍十萬糧吃三月,我軍軍民共十五萬糧吃兩月。敵軍兵馬隻有我軍兩倍,守城潼關城堅炮利,敵人強攻必敗。所以此戰我軍隻要糧草夠吃,撐過三個月,敵軍必會退兵,我軍就能得勝。
為此,我若是守將,一開戰就會組織五萬人的突圍,兩萬士兵三萬百姓分三路乘夜向正北、正西、西北三個方向突圍。”
“徐兄這突圍,分明就是送死。”朱充熙搖頭道。
“我承認,這次突圍無論怎麽樣都會有很大犧牲,但是這些犧牲值得!”徐鵬斬釘截鐵地說,而楊一清很細微的皺了一下眉頭。
“如果城中隻有十萬人,原本吃兩個月的糧食就可以撐三個月,這樣,我軍定可以守到敵軍退兵為止。隻要潼關不失,蒙古騎兵就無法進入中原補給殺戮。
這樣一來,不僅僅是一城之勝,而是一戰退兵之勝。犧牲一小部分人,而保證大明幾十萬邊民不被屠戮,這難道不值得嗎?”徐鵬信心十足地說。
在場的學員都震驚了,一時間教室裏鴉雀無聲,大家都意識到對於這個推演的模型。這似乎確實是一個必勝之法,但是……
朱充熙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了,他的臉憋得通紅,他平時從來都不會高聲說話,但是此時,他無法沉默不語也無法心平氣和。
“不可!為了勝利而讓五萬軍民白白送死,這是不義!如此草菅我大明百姓人命的方法,明軍不能做!”
他的憤怒不是因為徐鵬對他不敬,也不是嫉妒徐鵬的才思、權勢,而是因為徐鵬邪惡的策略觸犯了他良知的底線,觸怒了他仁愛的心。
“哦?那敢問世子還有何高見,願聞其詳。如果還是拖延死戰法,那不僅城中軍民十五萬全部死盡,蒙古人入了關,還不知道要屠殺多少萬人,到時候恐怕後人要說你明知勝法卻不用,婦人之仁了吧。”徐鵬看著朱充熙,嘲弄道。
“我…我…”世子欲言,而又無言。他恨自己愚蠢,恨自己無力維護百姓和天下。這個心懷善念之人隻能屈辱的站在這裏任他人羞辱。
“徐鵬你說的什麽話!”
“如此衝撞世子你太無禮了!”
這一番言語觸怒了不少仰慕世子厚德的學員,教室裏變得混亂了起來。楊一清還是不管,而徐鵬笑而不言也不生氣。因為他知道,他將是這節課中與世子相爭的勝利者。
沒錯,正如先前所言,即使是隻有四十五人的學校也是一個政治生態,在這裏,大家不僅僅隻是學習知識,甚至對一些人來說,在這裏學習知識根本就不重要。
而和同學結識交往,讓他們成為你未來仕途上的政治資源才是真正重要的。
這些同學以後都是未來的軍官甚至名臣將相,而誰能在其中出類拔萃,成為佼佼者,是大多數人都在時時刻刻觀望的。至少從目前來看,這兩個人是這座學堂的領袖人物。
一位就是從地位上來說,最尊貴的代王世子朱充熙,除了他自帶皇族血脈之外,深受當朝皇帝的喜愛也是重要的加分點,就算他不能入仕,將來皇上一高興,封一個江浙的富庶之地給他,錢總不會少的。
再加上他出眾的德行和聲望,如果能向皇帝舉薦自己,那麽加官進爵建功立業還不是指日可待。所以理所當然地,學院裏麵很多人都聚集在朱充熙的身邊形成了一個“世子派”。
另外一個就是當朝的掌權者,眾爵之首的兒子徐鵬。
論發展潛力,那畢竟還是徐鵬更大。除了老祖宗爵位的加持之外,他父親也在朝中久負盛名,再加上徐鵬在孝宗皇帝極為重視的學院裏麵,各項考試成績出類拔萃,那將來畢業了升官還不做直升飛機啊,假以時日,入閣為相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比較務實的看得長遠的一幫學員,都聚集在徐鵬身邊,形成“魏國公”派。但無論如何,學院裏這種暗中的結黨謀私的趨勢,已經完全偏離了孝宗皇帝建學院的初衷了。
而今天,兩人相爭,也是爭給兩派人看的。如果世子就這樣被徐鵬當堂羞辱了,那世子派似乎就要勢微了。
然而這一幕並沒有發生,因為一個人已經從睡夢中被吵醒了。那個人,就是張睿。
“依照徐鵬兄的方法,大明十年之內必亡。”忽然堂下傳出這麽一聲。
“是何人妄言,站出來辯!”徐鵬聞言惱怒道。
隻見睡眼惺忪的英國公次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而全場的學子們都盯著他,等他發言。這個勞什子從進學校開始就沒有好好學習過,他能有什麽高見?
“我問你,為何要分兩萬兵三萬民突圍啊?照徐兄所說,你何不直接把五萬平民趕出城去送死。這樣守軍還能充裕些。”張睿笑著問。
“這……”這下輪到徐鵬語塞了。
“你不過是為了粉飾這次行動,讓它看上去有模有樣罷了,所以才要犧牲兩萬士兵。這樣才能給國家,給活著的人一個交代,是嗎?”
“我這麽安排,當然也希望一部分人能成功突圍出去!”
“那是不可能的,蒙古人都是騎兵,百姓都是步行逃命,絕大多數人會被追上殺死或者變成奴隸。這點淺顯的道理尋常武夫也懂罷。”張睿談笑間將徐鵬的策略的陰暗麵剖析得透徹,使得徐鵬麵子上掛不住了,他恨恨地問道。
“就算如此他們的犧牲,使我們贏了戰爭,拱衛了國家,保護了更多的百姓。你何言大明亡國?”
張睿清明的雙眼一淩,輕歎一聲看著他說:“徐兄的確贏了個人的戰爭,但是卻輸了大明的人心。”
楊一清聽到張睿說出這一句話,雙眼明亮了起來。
“無論你如何掩飾,所謂的勝利也都是明軍拿百姓的命換取勝利。試問,從此以後,若敵人再來圍城,城內百姓該如何自處?通敵賣國之人將會不計其數,因為他們知道,明軍不會守護百姓,而是會將他們的性命當籌碼,一旦糧食不夠吃,就會搶平民的糧食,或者讓他們去死。
守城最重要的是軍民一心,此心若破,大明將再也守不住一座城池,豈能不亡?”此言一出,坐下一下子滿堂叫好聲不斷。朱充熙看著這個上課常常睡覺的同窗,也激動得幾乎要為他鼓掌。
沒有想到啊,在座的誰能想到。
在座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心中格局最大的居然是個學渣?
“張兄高論,那敢問你有何退敵之策?”徐鵬依然不服,隻有滿口仁義道德的家夥不能讓他信服。
“即便沒有援軍,此城之圍亦可解。”張睿斬釘截鐵的說道,他不慌不忙的走到了沙盤麵前,指著城池的位置說。“乍眼看去,此城東麵為山,南麵為河,隻有西北兩麵可以突圍,但實則不然。
此城南邊臨河,河邊由於在大炮射程之內,蒙古人不敢駐兵,隻在河對岸布一萬五千人防強渡。而南麵臨河的這片土地就可以作為突圍的陣地!”
“笑話,老師說了水麵寬二十餘米,這可不是什麽小河,不能涉水過!一萬五千人駐防足矣。你若強渡,到時候圍城大軍增援,前後夾擊,半渡而破,明軍安能不被全殲?”徐鵬笑道。
“在下不是要強渡,而是要在南灘和蒙古軍隊打一次陣地戰。各位請看,城池臨河的這一小方陣地,左右兩側有城牆和河流做屏障,路口不寬,正麵有河,背麵是城,隻需派兵把守左右堆放拒馬,便可以抵禦騎兵衝擊。
而且,南牆守軍還能向下放箭支援,這樣蒙古人就失去了騎兵的優勢。這陣地戰有何不能打之理?”張睿頓了頓,環顧堂下不少人默默點頭並無一絲反對之聲,隨後他繼續說道。
“此城沿河,城中必有船隻、木匠。我會命城中百姓拆房舍做浮板,備船以待軍用,從軍中甄選最勇武之人賞金百兩做登灘先鋒。
戰前,將火炮布於河岸,猛轟對岸陣地,隨後先鋒登船,渡河,搶占灘頭陣地。輔兵立刻從兩岸開始建鐵索橋鋪木板,在半個時辰內建成浮橋,步兵可過河。”
“打通水路之後,全軍全力擊潰敵軍對岸敵軍,封河切斷蒙古人增援部隊。與此同時,南灘陣地、浮橋、灘頭陣地已經形成了南撤路線,浮橋加寬加固之後,城中居民可以過河,憑借對地形熟悉的優勢,迅速進入東邊高山地區逃走。”
“此山坡度大,蒙古騎兵上不去,失去了速度的優勢,再加上明軍的狙擊,居民們安全撤走應該不難。待居民撤走,我軍便可收縮入城繼續堅守。”
“當然,這套作戰計劃為了延誤蒙古人增援,還可以另謀它計,引敵軍攻城,派輕騎兵夜間在敵營放火等等。不知楊先生覺得學生此法可行否?”說完,張睿向老師一拜。
楊一清笑著點點頭說:“可行,甚妙。你這一計可得勝、固邦、安民。一舉三得,實屬不易,孺子可教也。”說完,楊一清揮揮手,對三人說:“三位都請坐下。”
三人對著老師一拜,紛紛坐下。
“你們可都記好,為將者,不可隻爭勝負,不顧民心國本。要贏,未必非要戰,要戰,未必非要勝,匹夫之勇不可取。”楊一清對著所有的學生訓道。
“是,謹遵老師教誨。”所有的學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