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睿
帝都順天城外,碩日當空萬裏無雲。
一輛馬車從西直門風風火火地駛出,孤獨地前行在京畿蜿蜒的官道上。
馬車走在郊外的群山之間,空氣格外清洌,左右兩側的山穀中鮮花盛開。春風吹得那匹駕車駿馬的鬃毛,如同潑墨一般翻卷著。
馬蹄踏過小溪之上的青石橋,發出一串“噠噠”的聲響,不由讓人覺得美得富有詩意。
馬車帶著滿車的曖昧,走了約莫有兩個時辰。路上有些顛簸,裏麵時不時傳出年輕男女的聲音:
一時間隻見,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羞澀地說道:“少爺,您不要這樣,秀蓮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另一個輕浮的男聲馬上說道:“這有什麽關係,你未嫁我未娶,咱們兩情相悅地做什麽不行?”
“啊呀,少爺您不要**,您這一走就要兩年。秀蓮可還要嫁人的。”
“別這麽害羞啊阿蓮,你什麽都好就是太拘謹了些。”
“少爺不好嘛,我們這樣名不正言不順的,成何體統.....”
車內的男女,你一言我一語地拉扯了一路,英國公府的馬夫也翻了一路的白眼。他已經開始無法忍受這永無休止的愛情鬧劇了。
不過還好,此刻路程已近終點。
又行了沒一會,馬夫“哷”的一聲,勒住大馬。隨後重重地咳了兩聲喊道:
“少爺,您該下車啦,咱們到地兒了!”
然而車內的人充耳不聞,隻聽見馬車裏繼續傳出男女的聲音。
“秀蓮就從了我吧,本少爺這一走兩年回不了家,可再也看不到你這可愛的小臉蛋了。”
“不...不可以,少爺若有心...就等兩年之後吧。”
馬夫見狀,眉頭緊皺又喊:
“下車了少爺,山門口馬車不能久留,一會要給其他公子讓道呢。”
“這麽快就到了?小爺我事還沒辦呢。”車裏的小公子似乎終於聽到馬夫的喊話了。
他悶悶不樂地皺著臉,望著懷中衣服已經被他扯掉了一半的侍女秀蓮,無奈而又惋惜地歎了口氣。
“少爺...您就快下車吧...秀蓮會月月同夫人一道,去寺廟為您祈福的。”侍女幾乎是帶著哭腔,淚眼晶瑩地央求道。
“我是去讀書,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祈什麽福?”
小公子不耐地說道,他隨即俯下身對著侍女的櫻桃小唇就猛唑了一口。待到心滿意足之後,才戀戀不舍地將手從她大腿上移開。
“碰”的一聲,車門被小公子不耐煩地踹開。
馬夫早有準備,忙得將下馬車的長凳擺在他的腳底下,恭敬地訕笑道。
“張睿少爺,到了到了。這山上就是皇上建的威武堂。”
“不就是個私塾嗎,還什麽威武堂。”小公子悶悶不樂地嘀咕。
可當張睿這小子將腦袋探出馬車,向外瞅了一眼之後,立馬被半山腰上如東海龍宮一般雄偉的建築群驚呆了。
此刻天色尚早,山上彌漫著淡淡霧氣。城堡也似的大殿隱約可見。那房子是青磚瓦的頂,大理石的磚,屋簷下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照亮了四周景致。它坐落在山腰的正中央,巍峨壯觀,仿佛一尊巨大的神像佇立在這裏。
張睿仰望了片刻,感歎道:
“那摳門皇上,怎麽突然如此舍得?”他伸手撓著自己的腦袋,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隻覺得自己一個學渣,來這樣的地方上學簡直是浪費資源。
馬夫聽他言語,嚇得忙捂上他的嘴交代道:
“少爺,您到了入學之後這些話可不要張口就來啊。外麵不比家裏,禍從口出,禍從口出啊!”
張睿不耐地打掉他的手說道:
“好了好了,小爺我當然知道。本少爺這麽聰明還用你提醒?”
他回過頭眼巴巴地看著,不由得又誇道:
“這地方條件應該還行。”
此時此刻矗立在他麵前的就是弘治十六年,皇帝朱佑樘在京城西邊所建的,大明朝最頂尖的軍事學院威武堂。
本來,父親將他逼來,以為自己是來受苦的。沒想到弘治皇帝摳摳索索了一輩子,這一次突然就大方了。
威武堂建於順天府西北的香山上,弘治十四年開工,弘治十六年建成。學院占地千畝耗銀百萬。飼戰馬二百餘匹。模擬草地、山地、河流等多種地形,配教官雜役侍女二百三十人。
學院東廂為學友居,進駐學員四十五人。五進庭院,每院可容十人。
院內花圃喬木繁盛,且飼有仙鶴、麋鹿以增靈氣。
正殿建逐虎殿,設教室三間,藏書十萬卷。殿內名家字畫無數,掛滿廳堂。
西廂建神機庫,除刀槍劍戟盔甲之外,還陳列了各國火器大炮,造火器靶場十五畝,備彈藥三千發。
弘治皇帝之所以花重金興建此地,是因為國家自正統年間的“土木堡”之變以來,幾十年來未有戰事。
為了不複北宋澶淵之盟百年無戰的羸弱,朱佑樘認為培養大明未來的軍官,是國防事業的重中之重。
而這所軍事學院的第一期學員,便是從顯赫的世家子弟中,選定了四十五人來培養。
他們個個都被孝宗皇帝寄予厚望,身為英國公府二公子的張睿便是其中的一位。
張睿前腳才下車,後腳就被人搭話了:
“閣下便是英國公家的二公子張睿吧?”
說話人單騎而來,白馬上的小生人高馬大,一身華服之下星履快劍,甚是青春逼人英氣十足。
張睿見狀回過身來拱手一笑,有禮道:
“正是鄙人,請問閣下是?”
來人這時剛要開口,卻碰巧瞥見了馬車裏衣衫不整的侍女,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鄙視。
不過他仍是“刷”地一躍下馬,彬彬有禮道:
“在下,魏國公府徐鵬。早就聽聞張公子風采卓絕,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原來是徐公子,久仰久仰。”張睿聽得對方來自和自己家同等顯赫的魏國公家,便是笑嘻嘻的回禮。
兩人打了一照麵,都客氣得很,魏國公家是大明的眾爵之首,英國公家同樣數一數二的地位尊貴。
他們兩家的孩子,即便是在這種金字塔塔尖的貴族學校,也還得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二人既然家中的爵位在這群孩子當中最高,恐怕未來在學校裏也隻有彼此能和自己平視。
一般情況下,這樣的人天然就會親近些。
不過人各有誌,雖然起跑線一樣,比起剛剛還在車裏麵摸小侍女大腿的張睿。文武兼精、才氣縱橫,年少就得了名的徐鵬,顯然是已經跑在前麵了。
但這兩個公爵之子,剛開學第一天,剛剛走進校門就碰上了。也不失為一種緣分。
徐鵬借機套近乎的笑談道:“張兄,往後望多多指教,這威武堂的頭名非你我二人莫屬。”
張睿談笑間淡然地回道:“徐兄有此誌向自取之,在下對讀書實無興趣。”他從小在英國公府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可是受不了學習苦。
雖然老爹總叫他好好學習將來報效皇上,可他覺得自己家爵位都頂天了,還學個屁。
張睿這麽想也正常,畢竟那個時代絕大多數不成器的貴胄子弟,都是這麽想的。
隻不過張睿比他們又多找了一層理由,那便是若是學得太好了,搞得將來文韜武略比肩嶽飛、韓信,再碰巧立了些戰功,那碰到個小心眼的皇帝,那不是分分鍾掉腦袋?
徐鵬聞言瞪大了眼睛奇道:“張兄不想要這頭名之位?皇上不是說,威武堂頭名與狀元無異,可入閣嗎?早聽聞張公子自小聰慧非凡,讀書過目不忘,舉一反三。有此等的才華而不用豈不浪費?”
兩人按說從小受到的是同樣的貴族教育,但三觀差異也是巨大。
徐鵬自小便受家學影響,立誌為江山社稷、天下興亡奮鬥終生。如今有了威武堂這條快車道,使他不用和天下才子相爭,僅贏過四十四個同學便能位極人臣,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啊。
想不通張睿為什麽連這種好事都視而不見?他英國公家和徐家一樣,都是代代英才輩出的名門望族,難道不是該和他徐鵬的想法一樣嗎?
也或許這個張睿並不如傳聞中的那般聰慧,和一般紈絝也沒什麽區別罷。徐鵬想到這裏,有些竊喜自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聽他奉承,張睿全無所謂地伸了一個懶腰,竟無奈的說道:
“要不是家裏逼得實在太緊,威脅要斷我零花錢那,在下根本就不想來。比起順天府這幹冷的天氣,還是南邊的揚州、應天適合我。那地方水土養人,漂亮姑娘也多些。在下此來來混混日子罷了,等學成了最高去南京討個兵部的閑職就好。要是以後捅了什麽簍子,還請徐兄在京城照應照應。”
他一邊發牢騷,一邊卻也不是沒有感覺出徐鵬言語中的些許傲慢,於是他頓了頓笑道:
“不過徐兄,你難道真以為除了在下之外,這學校的頭名別人就沒別人爭嗎?”
“還有誰?”徐鵬也不裝,立馬奇道。
這學院裏第一期的學生他都調查過,確有不少青年才俊。但是除了地位顯赫的兩位國公之子,其他人應該還是差了檔次。
“代王殿下家世子也來了,徐兄不會不知道吧?”張睿提醒道。
“他?”徐鵬稍稍有些失禮地笑出了聲。
他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說道:“他又不能參政,拿這頭名有何用?”
藩王家的孩子,封地的豬玀而已。
張睿聞言不敢苟同地咧嘴一笑,背著手邊上山邊悠哉遊哉地說道:“代王家素有賢名,世子也受皇上喜愛。別人爭這名頭有時候不一定要有用,有道是不蒸饅頭爭口氣,興許人家就圖一樂呢。”張睿對徐鵬輕易看低他人的性格,並不樂見。
他似乎不想繼續再和這人閑聊,自顧自就往上山走去。徐鵬望著張睿的背影聳了聳肩,此人玩世不恭的態度,也讓他摸不著頭腦。
“張兄的回答甚是有趣,在下受教了。”
“徐兄,在下先行一步。”
“好,那在下在山下再逛逛不送你上去了,咱們一會見。”
短暫的寒暄之後,兩人互一拱手便分道揚鑣。
徐鵬還留在山下,想再結識一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兩人此時心裏都明了,他倆並不是一路人。
威武堂對很多學生來說,學場如同戰場,大多數的貴族子弟來到了這裏,都會感受到無形的緊繃的壓力,不自覺的就收起自己那些惡習,一門心思地投入到朝廷為培養他們,斥巨資打造的各項課程中。
而張睿確是一個異類,他似乎來在這裏隻不過是開啟了另一段,別具一格的快樂的時光。
十五歲的他,果然一上來就成了這所學院最出名的學員之一。
這不僅僅因為他太爺爺張懋位高權重,還掌管中軍都護府和京師三大營的兵權,更多的是因為他在學校裏麵,那毫不學習天天作樂的躺平態度引人注目。在校期間,張睿幾乎除了學習之外什麽都幹。
隻是來此授課的將軍教官幾乎都來自三大營,也就是說,教官們都是在他張睿太爺爺的手下領工資。所以這些教官對張睿這個小祖宗的拉垮作風不敢怒,也不敢言。畢竟王公貴族的學校,也是一個社會,也有一套政治生態,這點道理每個人心知肚明。
但是有一個人,隻有他,從不放過張睿上課睡覺、遲到早退、考場舞弊、調戲侍女的“罪惡行徑”。這個人竟然是一個五十歲,看起來慈眉善目,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的文官老頭,朝廷的督察院從二品左副都禦史楊一清。
別看楊老師是文官大儒,他曾總製延綏、寧夏、甘肅三鎮軍務,打得蒙古軍抱頭鼠竄,是名副其實的鎮邊大將。而讓張睿沒有想到的是,楊老師對他“快樂學習”的幹擾隻是一個開始。
楊一清開始對張睿“特別關照”,是從一堂戰術推演課之後開始的。
上課時間一到,張睿同學永遠有睡不醒的覺。
而楊老師一進門便用力在桌子上打響了戒尺,睡得口水橫流的張睿猛地一下被驚醒,鬧出不少笑聲。楊老師不予理睬,不怒自威地壓下聲音,中氣十足地說道:“上課。”
在這堂課上,楊老師推出了一個演武沙盤。
沙盤上築有一城,此城城牆高大,呈六邊形,連接處築有望樓。城東臨山地,一條河流從群山中間流出經城外東南至北向西流,水麵甚寬。
楊老師介紹完沙盤上的地貌特征之後說:“此城便是潼關,是我朝西北的門戶以及最重要的關口,此地也是進出關中及山東的必經之路,素有‘三秦之樞紐、寰宇之雄鎮’之稱。現在在座的各位都是此關的守將,城內有五萬守軍,十萬居民,存糧夠全城人吃兩個月。”
楊老師拿出十個小黃兵擺在城內代表明軍,又拿出二十個小紅兵,在城外東北、正北,西北布下十二枚,在西南布五枚,城池的正南方和東南方臨近河流,成天然防線,沒有布子,東邊是山地,坡度太大,無法用兵,城南的河對岸布三枚,防止守軍出城強渡。
“紅子是蒙古軍隊,人數十萬,糧草可吃三個月。大家說說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你們當如何是最有利於大明的。”
馬上就有一位學生韓忠舉手說道:“這兵力差了一倍,糧草也不夠吃。依學生看,隻有伺機突圍一策了。潼關城堅炮利,守住不成問題,應該乘敵軍久攻不下,退兵時,向兵力薄弱西邊突圍,擊破防線後,渡河逃生。”
“韓公子突圍之策可有人想評。”楊老師聽了發言,不說對也不說錯,你從他的表情中,得不到一絲一毫的訊息,讓學生之間充分討論,直到課程末尾再總結。
“小王拙見,想對韓忠兄一評。”這個時候,和其它學生穿著都不一樣,長相忠厚,麵帶微笑的年輕人說話了。他就是本期學員之中,身份最尊貴的,代王世子朱充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