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分為內外兩層,外殿中擺滿了五十桌宴席。臨江侯和夫人,不知疲倦地在外殿同每一位來訪的客人敬酒寒暄,這個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

而內殿則像是厚皮包子裏,包得餡兒一般,被外殿環繞著。內外兩殿用雕琢著彩色山水花鳥的木板隔開著。也不知用了什麽神奇的工藝,隻要將進入內殿的隔門拉上,外殿的喧囂幾乎一點也傳不進來。

安靜華美的內殿之中,坐在主位上的便是東華郡主,臨江侯夫婦在左側伴著郡主。下麵的客席一共有八個坐席,左邊四個坐席都是臨江侯最要好的四位朋友。他們彼此之間都有二十多年友誼,以兄弟相稱。江湖上的人稱,深澤四友。

而坐在右側的四位客人,則更加耐人尋味一些。

右側第一位,便是京城大名鼎鼎的都察院碧蹄衛上尊,破軍高手青眼狐。

不久之前,在蒙古小王子京城諜案之中,青眼狐出盡風頭。而就憑他黔國公世子的身份,這個位置也是非他莫屬。

青眼狐安穩地坐在主人家為他安排的位置上。

既沒有過分熱情,也不冷淡地接受著宴會中的招呼和佳肴,欣賞著內殿中絕美無雙的歌舞表演。此時此刻,他似乎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心態,不帶一絲憂慮和想法地單純地享受著,這場盛會。

而右側第二位,緊挨著青眼狐的是一位身披紫色袈裟,手臂纏著一串長長的佛珠,全身卻纏滿了繃帶的怪人。

內殿之中,沒有人知道這個人的身份。隻是聽臨江侯和夫人,尊敬地稱之為“彌勒”,介紹說,是從承德南華寺而來的高僧。此人安靜且低調,嘴角長留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言語不多,似是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的樣子。

坐在東華郡主身後次席的伯生,總是無法將目光從這個人的身上移開,他的奇怪模樣,使伯生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右側第三位,則是本次宴會中,爭議和討論最多的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和一個月前的京城劫案有著莫大的關係,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劫大理寺死囚的斷念幫。

有著“河間三相”之稱的,三位幫主中,所剩的最後一位有著“陌上花開”之稱的謀相,莫上。

莫幫主身著一身白色長衫,黑刀入懷。他飲酒多吃食少,一雙俊美的眼睛,帶著濃重的黑眼圈,讓人以為他可能三天兩晚沒睡覺。

不同於青眼狐的風雅,這位莫幫主帶著一種渾濁的魅力微笑著,並不讓人覺得討厭,但也難以親近。

不久前,斷念幫主夏目、潼宮為救被朝廷定罪的囚蘇梔,帶領幫派精英傾巢而出,在京城的大街上給老百姓們,上演了一出有情有義的英雄史詩。

大戰之後,幫派成員大多被朝廷官兵絞殺,殉了他們心中所堅信的俠義之道。

此戰中,就有青眼狐的參與。他出手僅一招就擊殺了一位斷念的副幫主,海水。

青眼狐和莫上的坐席相隔不到三丈,此時此刻,按理說,這兩人應該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二人相安無事,甚至還稍有互動把酒言歡,仿佛是從來沒發生過這檔子事兒一般。

劫囚案後,莫幫主向朝廷表態,參與劫囚的這些人都是自發的行為,和斷念幫剩下的成員無關,斷念幫剩餘的成員,堅決遵守一切大明的律法,並擁護朝廷的判決結果。

這項表態被人們看作,是莫幫主為了保全斷念最後的火種,所做的妥協。

朝廷利用莫幫主的表態,順水推舟地結了案,也並未將罪責牽連到斷念全幫。

畢竟現在民間的輿情,是一邊倒的同情斷念幫,如果要將之斬草除根的話,也許逆了民意,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也就因為這件事情,陌上幫主,成為了這次宴請中,數一數二的,引人注目的賓客。

斷念在西北做水運。運來的多是西域的商品,和臨江侯府的生意多少有些來往。不過畢竟是一東一西的存在。兩股勢力在生意上的交往,必不可能會有多麽密切。

所以,臨江侯為何將這樣一個風雲人物,邀請到今天的宴會上,其用意頗令人費解。

而右側的末位,是一位帶著藏紅色麵紗的神秘女客。她身材纖細,皮膚白皙,是白玲夫人的好友。

這名女子穿著藏傳佛教華美的紅衣禮服,一雙素手戴著冰絲手套,不苟言笑。

眾人隻聽見白夫人尊稱其為,凝師姐。

說來也怪,白玲夫人應該也隻是個尋常女子,從未聽說過曾拜在哪門哪派過,這位師姐和她也不知是何緣分。

晚宴的絕大部分時間,臨江候和夫婦都在內殿之中,陪著九位重要的客人。

尤其是東華郡主身邊,夫婦二人始終輪流陪同,不敢怠慢分毫。

伯生眼見著這兩位貴為侯爵的夫婦,一邊照顧著內廳的郡主殿下,一邊在外殿裏連軸轉著敬酒,忙得是不亦樂乎,分身乏術。

不禁對他們沒有子嗣的處境深感遺憾。若是尋常人家,碰到這種情況,可讓子女幫忙待客,這樣夫婦倆能輕鬆些。

東華郡主興許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主人家的力不從心,也或許是出自自己的感受。總而言之,她酒到中旬便向身旁的白玲夫人請辭退席。

白玲夫人見狀,有些惶恐的挽留,並關切地問郡主殿下,是不是有什麽招待不周的地方。

東華郡主打趣道,自己隻是吃太飽了,想在庭院裏麵走走。侯爺家的園藝冠絕京畿,自己也要偷師一些,布置在暖陽閣裏麵。

郡主既然都如此講了,白玲夫人當然不便再阻攔。

於是東華郡主起身請辭,現場的虎賁將官還在吃喝,見狀便也跟著站起來。東華郡主出手製止,讓虎賁衛將官繼續吃好喝好。

虎賁率南宮思還是擔心表妹的安全,抱拳欲言。

東華郡主卻提前說。天宮殿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到處是郡主府的保安。安保做到這個份上,如果她在殿內行走,還有一大群人跟著,未免有些太畫蛇添足了。大家好生享受,自己隻是散散步,絕不會去有危險的地方。

於是,她隻點了伯生和祁淩霜隨行,便出了側門,來到天宮殿靜謐的花園裏。

東華郡主剛踏出歡慶熱鬧的宴廳,四周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一股清新的山風便撲麵而來。郡主俏臉微揚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整個人終於從繁重的工作和禮儀中解脫了出來。

夜幕降臨,花園中彌漫著令人微醺的香氣。園中的石橋橫跨在流水之上,微弱的月光倒映在湖水中,波光粼粼。柳樹低垂的枝條輕輕擺動,像是在輕聲謳歌著夜晚的美麗。

涼爽的庭院之中,每三丈都有一盞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燈。

東華郡主領著伯生和祁淩霜二人,一左一右地漫步在青石鋪平的道路上。有時,郡主借助燈光,看到了一些奇花異草,便停下來欣賞片刻,然後繼續前行。這閑走了一路,雖然愜意且舒適,但是三人之間,卻未曾言一語。

伯生感覺到今天的郡主,似乎有些特別的深沉。平時的郡主如果和人相伴,總會積極的,開口攀談幾句。

她作為皇族,深知自己的主君身份,會給旁人帶來壓力。

她若是不說話,別人也是不敢輕易說話。

而今天,她似乎談興寡淡。心中還存著某些重要的事情說不出口一般。

就這麽走著走著,伯生看見石橋邊,有一處觀景的小亭,便有意想打破沉默,向東華郡主諫言道:

“郡主殿下,前麵有一方涼亭,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郡主聞言,默默地停下了腳步,她抬頭望向伯生所說的那個亭子,眼神雖落在那裏,神思卻好像飛到了別的地方。

郡主隻是呆呆地站著,停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反應。

伯生不知郡主殿下怎麽了,試探性地將頭扭向右手邊的祁淩霜,詢問般道:

“小姐,您說呢?”伯生想著興許她能知道,郡主心中在思量著什麽事兒。

哪知當他扭頭一看,自己這位姐姐,此時的神情竟和東華郡主一個模樣!

也是兩眼盯著前方,垂著眼簾,憂心忡忡的樣子,神思不知道飛向哪裏了。對他所說的話,仿佛沒聽到一般,沒有回答的意思。

伯生左看看,右看看,既擔心又好奇的笑了笑問道。

“你們倆這是怎麽了?”他詢問一般朝著祁淩霜的麵孔,而她卻輕咬單薄的嘴唇,嗔怪地躲閃,並不回答他。

伯生再看向東華郡主,郡主還是依然麵沉如水地沉思著,也沒有開口。

“殿下、小姐,您二位是有什麽心事嗎?”伯生奇怪地笑道,這情況可太燒他的直男腦了,這兩位美人心裏麵究竟想的是什麽?他竟是一點也猜不到。

“並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你,伯校尉。而是該告訴你的,咱們都早已經告訴你了。而你遲遲未回答。”東華郡主忽然嚴肅地輕聲開口道。

“啊?是什麽事?我......”伯生聞言慌亂地在腦中尋思,是不是自己有什麽遺漏?把郡主或是祁淩霜交代的事情給搞忘了?

但是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根本沒有啊。

最近這麽長的時間,他和祁淩霜未曾見麵,也就是尋常的書信來往,並沒有討論過什麽重要的問題。

東華郡主這邊,一個又一個郡主府的指令,他都的忠誠地執行了。

那麽,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事呢?

“伯生,你姐姐祁淩霜今年17。而我朱可蓉都23歲了,我們都早已經過了應當婚配的年紀,你覺得我們還應該等你多久?”

郡主這話帶著一些嗔怪的冷淡,表達的意思簡短而精煉。

即便是像伯生這樣對情感反應略微遲鈍的男人,也馬上會了意。

而當他明白郡主的意思之後。心中仿佛如遭雷擊。一個多月前,當東華郡主邀請他,登門答謝救駕之恩時,他和郡主曾有過動情一吻。郡主也向他表示,希望伯生能成為她的丈夫,郡主府的儀賓。

之後,他和祁淩霜在回家的路上,好巧不巧,祁淩霜也對他了表明了心意。這兩件事當然對他是極其重要的,他從來不曾忘記。

那之後,他身受重傷昏迷了兩天,傷愈之後,就馬上進入工作狀態。正是多事之秋,他本能地就認為,兒女私情應該先放一放。

於是就一直到了今天,也未向兩人回應什麽。

二位姑娘,如果分別為這件事而生氣,倒也不奇怪。

但剛剛聽東華郡主的話語,似乎這兩個美人都已經知道了,她們倆是在同一天和伯生表明了心意。

怎麽會這樣?這對於兩位身份尊貴、關係要好的女子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十分尷尬的事情嗎?如果因為對他的感情,她們反目成仇了,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你們...”

或者被她們認為,自己是在“左右逢源”在吊著她們了?伯生震驚的愣在當場,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見他這傻樣,東華郡主背著身子調皮地一笑,故意轉身回來,直麵伯生麵有慍怒地說道:

“怎麽,伯校尉難道還沒盤算出,怎麽才能將我們倆個都哄開心咯?”

伯生聞言嚇得一個機靈,“碰”的一聲單膝跪下,緊張的認錯道:

“臣...臣有罪,臣罪該萬死!”還想解釋些什麽,可並不知道該怎麽說。隨後幹脆“呯呯呯”地在地上砸了三個響頭。他不敢直視東華郡主的眼睛,在兩位姐姐的注視下,緊張得大汗淋漓,整個人從額頭紅到了脖子根。簡直比被敵人嚴刑拷打還難受。

伯生就算到了此刻,依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和誰在一起。郡主大人所說的也對,或許自己就是在感情方麵優柔寡斷,所以一次傷害了兩個人。

祁淩霜望著伯生緊張惶恐的樣子,再看他額頭上砸出來的血絲,心有不忍。開口道:

“殿下莫再逗他了罷?”

“好,伯校尉你起來。”東華郡主見祁淩霜如此,便說道。

伯生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卻還是不好意思抬頭去麵對她們。

東華郡主不急著繼續說話,先湊上前去,用手帕替伯生輕輕擦拭額頭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