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吧,潼宮幫主,你已經連十字槍都打不出了。現在就剩你一人,再怎麽講情義,堅持到現在也是足夠了,留自己一條命吧。”無塵獵狗麵對氣喘如牛的潼宮,對他依然是尊敬有加的說道。
他未進入六扇門之前在西北跑馬就識得此人,前幾日螳螂獵狗和四象同斷念三人混在一起玩樂。大家開懷暢飲談天說地,儼然也建立了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友誼。就他個人而言,實在不忍看這位頂天立地的漢子,就被他們如此撲殺在街頭。
潼宮卻如無塵獵狗所言停了下來,他將長戟支在麵前的地麵。身體已然要靠其支撐才能站直了,但他的眼神卻仍然如先前站在塔頂那般傲然和犀利。
隻見潼宮輕蔑的笑了一聲喘息著說道:
“無塵獵狗,想當年你在西北,也是一口好刀。離開江湖這麽多年,進了六扇門。是不是也已經忘了‘義’字怎麽寫?”
“蘇梔是犯人,不管他有沒有被利用,殺了大理寺的官,武驤衛的兵和六扇門的白虎兄弟是事實。要是論義,我們為白虎捕官報仇抓了蘇梔,是不是也天經地義。”
潼宮像是聽見了非常荒謬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
“你們想報仇,是天經地義。但是沒有我們兄弟,你們六扇門有那本事抓到蘇梔嗎?沒有我們相救,徐鵬今天有腦袋在這兒指揮嗎?蘇梔是我們勸他去投的案,就是因為錯信了你們!你們背叛諾言還談什麽義氣!?”
潼宮的最後一句話,是驚天動地的嘶吼出來的。在場剩餘的一百餘人包括徐鵬在內,每一個人都聽的清晰入耳。他那不可思議的膽識和氣魄,根本就不像一個被重重包圍的將死之人。
麵對他振聾發聵的質問,知道內情的三位四象捕官,紛紛低頭不語。就連無塵獵狗也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但是除了官位最高的螳螂獵狗和四象捕官之外,五行和十二走獸對徐少卿和斷念三人的事,是並不知情的。
他們不知道,徐鵬和這三人是達成了交易,斷念三人才交出了蘇梔,讓他去大理寺自首。也是因為徐鵬的違約,今天才有了這一出當街劫囚的豪邁表演。
這些捕官們隻是心懷著樸素的,對白虎捕官這位大家共同的好大哥,好上司無比的懷念和對蘇梔的仇恨的立場站在當場。
因此他們無法去設身處地的,去理解潼宮此時的憤怒。所以麵對一個在他們眼中罪犯的嘶吼,這些捕官怒從心起的衝上前來辯論。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蘇梔是罪犯,是十惡不赦的瘋子!他罪有應得!”
“若今日咱們讓你們將他劫去,大明法度何在!天下的公理何在!”
性格熱烈的火行、木行捕官口中高吼著。他們帶著對蘇梔的滿腔仇恨,亮出身上長槍和重錘衝入碧蹄衛的包圍圈中朝著潼宮攻去,一馬當先的就要結果了他的性命。
可是不想,正當兩柄沉重的兵器,要砸在潼宮無力抵抗的身軀上時。天空中劃過一紫一金兩道光芒,好似從天邊飛來的一男一女遁入人群。
隻見女子手上一雙閃著紫光的彎刀架住火行的長槍,男子單手提起厚重的水墨禪杖,硬生生接住了木行的大錘,發出響亮的金屬撞擊聲。
“難道你們有了法,便可以不講道義了嗎?有了理便無所謂人情了嗎?”雙手持彎刀的女子聲音如同銀鈴般悅耳,她頭上的烏紗掩住的半張臉如妙筆勾勒出的一般美麗。
“法就一定是對的嗎?阿彌陀佛,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六扇門的諸位施主三思啊。”光頭和尚煞是奇怪,和尚當然該修佛法,但他口中說教的卻是儒家經典《禮記》的名句,意思是若人喜形於色,將自己的好惡表現出來,深陷於外物的**,不能時時刻刻反省自己,天理就不存在了。
潼宮看見擋在自己身前的兩人,驚訝地說道:
“酒酒、和尚!你們怎麽來了!”
“潼宮哥,你們三人傳信回來之後,大家都是放心不下。於是莫上幫主決定帶我們一起來京城。”笑顏如月的紫衣俠女一見到潼宮,麵上便就有些不由自主的潮紅。她看潼宮的眼神又是欣喜,又有些害羞的躲閃。
然而不等幾人再有寒暄,六扇門的捕官馬獸、龍獸、虎獸也從人群中衝了出來支援場內他們揚起兵器加入戰團。而與此同時遠方喊殺聲漸起,五位斷念幫眾徒步從後方趕來,他們衝破了碧蹄衛的防線,一路掩殺到潼宮的身邊與六扇門捕官對峙起來。
“我們絕非為一己私欲行動,也不會對任何人區別執法!”
“律法守護的是百姓生存的底線,有了法才有秩序!有了秩序千百萬百姓才能生活!我六扇門人捍衛的便是這秩序!”
“大理寺、六扇門懲治罪惡是為了百姓能安居樂業,為了威懾恃強淩弱罪犯!即便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不要說那個蘇梔!”
六扇門的捕官信誓旦旦地聲聲怒吼。
他們眼中光芒堅定。就算辦案的時候常被人誤解和唾棄,但“守護律法便是守護天下百姓的生活”這些已經成為堅定的信仰的道理,一直支撐著他們在這條捍衛天下公理的道路上前行。
但同樣也有人站在對麵不甘示弱地回應。碧蹄衛的陣外喊殺聲忽起,斷念幫又有十幾人結隊砍殺出了一個缺口,衝了進來也來到了潼宮幫主的身邊。他們中的有些人口中那喊著:
“潼宮幫主我們也來幫你了!”
“你們的法若真的是保護弱者和百姓,京城外的死屍和萬千流民又是怎麽一回事?哪條法能給他們一條生路?”
“律法有善也有惡,善法造盛世,惡法能滅秦倒漢!你們這些朝廷的走狗!沒本事抓到真正的罪犯,卻想方設法的找被利用的人來頂罪邀功!你們守的明明就是不仁不義的惡法!”
“我們兄弟不認惡法!出了城牆,九州四海之外多的是沒有法的地方,在那裏唯有道義才是天下公理!”
“不像話,莫上他把你們帶來幹什麽。”潼宮這條來自西北的漢子,風吹雨打,刀劈棍砸剛毅的顏麵從未變過一絲顏色。但他看著源源不斷的,趕到自己身邊來支援的同幫兄弟,此時的眼眶卻有些濕潤,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剩下的走獸捕官們眼看同伴落了下風,也都紛紛氣血上湧的攢緊了拳頭衝去激鬥的前線。螳螂捕官本想發聲製止,卻被徐鵬抬手叫了回來。
徐鵬望著前方熱烈的戰鬥,歎了口氣淡淡地說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今日之爭對六扇門是一次絕好的鍛煉。讓他們去吧,囚車的位置讓金銳士補上就可以了。”
聽聞徐鵬這樣說,在他身旁緘默已久的祁威遠,忍不住開口問道:
“徐少卿此話怎講。下官倒是覺得這些江湖人身上的俠氣,對六扇門興許會有影響。也未必是好事。他們雖爭辯激烈,但求道的本意卻是相近的。這些來自民間的捕官原本也是江湖人,恐怕不少人尚能與之共情。”
“謀無主則困,事無備則廢。每個人都要選擇自己所走的道路,若是在兩種思想中舉棋不定,人會被困住。若是心中信念經不起他人的影響那麽事業也成功不得。六扇門要自己思考他們所走的是否是正確的道路,若是不然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徐鵬眼神犀利的目視六扇門和斷念幫的激鬥。他右手的拇指在自己的下顎緩慢地來回撫動,麵對新的情況,他的嘴巴微微張開,表情略顯興奮,心中仿佛在進行城府極深的謀算和思考。
祁威遠帶著三分敬畏三分害怕的,撇了一眼他戴著半邊麵具的顏麵。默默地感歎這位野心勃勃的權臣,腹中的韜略似乎隻不經意間吐露一星一點,就足夠刷新一個庸人的三觀。祁威遠未曾料到,年輕的大理寺少卿,能想得這麽深遠。
因此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那麽少卿大人,您帶領著大理寺和六扇門求的是條什麽道呢?”
徐鵬聞言,口中不由哼笑了一下,他扭過頭來看了祁威遠一眼,笑著反問:“祁大人,您覺得呢?”在他看來,自己所求的道路表現的太明顯了。
祁威遠想了想說道:“那看來您所求的便是以武力、刑法、權勢統治天下的霸道吧。”確實明顯,因為就在剛剛徐鵬引用的兩句古訓,都是出自法家經典,而法家推崇的便是嚴刑峻法治國的霸道。
“這沒有什麽奇怪的,三法司的官員當然大多也都法學淵博,本官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可尋常的儒士即便學了法家的經典,也還是會尊崇儒家的王道。”
“祁大人也說了,那是尋常儒士,本官既然出生公爵府,那就須得站得更高一點。王道、帝道終隻能是一時。若要這天下萬世安康那唯有推行一部傳世法典,而在此之前行霸道之事是必然的。
上位者無論采取什麽樣的方式治理天下,都會有不同立場的反對之聲。就例如你我眼前這些江湖人,他們所信仰的俠義之道難道錯了嗎?俠道講的是兄弟情義,是非善惡,講恩怨情仇、懲惡揚善,其實並沒有錯。但是祁大人,你可知俠道為何不能治國嗎?”
祁威遠低下頭略思考了一陣答道:
“大概是因為俠道隻是人們自然形成的概念。而治理之事無巨細,卻不能一概而論。”
“祁大人雖是武人,但也不比文臣差。誠如您所說,俠道隻是一些概念並不能量化。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關雲長千裏走單騎尋舊主’。這些象征俠義精神的典故,個性化的程度都太強了並沒有廣泛的普世價值。
咱們如果套用到現實的事件,俠道則不能去量定殺一個人殺兩個人,或把人打成重傷,分別應該會有什麽樣的報應和處罰。也不能確定威懾這些惡行的具體方法。因為所謂俠道本身就是一個去中心化的感性概念,不具備去治理的天下的特征。他是一種人人平等的理想,並且也隻有在江湖中,如斷念幫他們這些懷才不遇的精英,才有能力去信仰。
像手無縛雞之力的農婦,體弱多病的男人,孩童或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這些普通人都沒有能力去恪守和信仰。
俠道,其實是強者所特有的一種仁慈。他們口中的恩怨、仁義、忠貞不渝,確實比咱們的法律更有人情味,他們心中的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也確實比現實更加美麗、更加讓人神往。
但是說到底,那也隻能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具備與他們等同的能力,並且道德在極高水準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的烏托邦。
因此俠道無法去適應普通的百姓,它是隻是一部分江湖人對公平自由的向往罷了。而且很多時候也未必公平。就如同蘇梔這一案,他們認為蘇梔隻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蘇梔殺人就同,刀劍在惡人手中為之所用一樣,刀劍隻是兵器,殺人的是人,因此刀劍是無罪的。
站在他們主觀的立場上,這沒有錯。但若是站在治理天下的立場上,王道也好霸道也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是亙古不變的鐵律,根本就沒有什麽好爭論的。也隻有這樣冷冰冰的法律才能實現威懾和公平,所以若是站在天下絕大多數人的角度來考慮,人們的基本生活和安全是需要霸道帶來的秩序,而不是俠道的浪漫。”
“但是大人,法有善法亦有惡法。我們錦衣衛查案的時候,不少地方官員成了一方土地的土皇帝,法是治不了他們的,更有甚者還依法行惡,玩弄權術庇護自己黨羽和利益鏈。如此看被惡官惡法所壓製的人民,卻也談不上什麽威懾和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