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己經有人按捺不住了,李春芳!李春芳!你到底還要藐視我紮實的小學語文知識基礎多久?好吧,我們不妨就此良機,來稍微考證一下《西遊記》的作者。了解了作者的心路曆程,有助於理解他筆下這部巨著的靈魂脈絡。
14.1搞清楚作者很重要
文學上有一個理論: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最偉大的作品必然是寫他自己的。因為偉大的作品必然是描寫人心的最深處,而真正的最深處,當然隻有自己才看得見。
長期以來,在胡適、魯迅等大師的引導下,我們總愛把孫悟空看作一個無所不能的英雄,更有那種孤身一人對抗整個封建統治的豪邁氣概,這正是人人都喜愛這位偶像的主要原因。底層受壓迫人民喜愛他自不待言,中上階層同樣喜愛,因為體製內的人同樣要受體製的壓迫。《水滸傳》的林衝就表現了一個體製內基層幹部為了保住安穩的公務員生存狀態,受到極大的壓迫而不敢反抗,最後忍無可忍才反上梁山。孫悟空似乎與他正好相反,稍有不快就大鬧天宮,痛快!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不少人突破牢籠的幻想。
這是《西遊記》極具藝術價值的一個方麵,但不能太片麵地看待。
大家喜愛孫悟空這個形象,正是喜愛他身上充滿著藐視權貴、敢於鬥爭、奮發昂揚、艱苦奮鬥等多重優秀品質。應該說他確實敢於鬥爭,也確實奮發昂揚、艱苦奮鬥,但如果說他藐視權貴就大錯特錯了。他不但不藐視,還很傾心,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官迷,而絕非“鬥士”。他一生的奮鬥都是為了實現當官這個目標,所以說他的經曆恰是作者李春芳一生拚搏仕途的心路寫照。孫悟空的“仕途”其實也很坎坷,絕非稍有不快就大鬧天宮那麽痛快。孫悟空一生經曆和許多明朝官員相似,尤其是禦馬監小英雄汪直和李春芳,所以就算《西遊記》不是李春芳親筆,也顯然是以他為主要原型。
14.2到底誰說作者是吳承恩
那麽到底是誰說作者是吳承恩呢?其實《西遊記》自出版以來,作者就沒有明確,隻是因為電視劇等一些偶然因素,“吳承恩”成了一個廣為流傳的非定論。
由於《西遊記》是在宋元話本的基礎上編撰而成的一本小說,所以作者問題與版本密切相關,需要明確的是:我們現在所謂《西遊記》,是指萬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出版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以下稱“世本”),本書所分析的一切內涵層次也均指向該版本。
現存《西遊記》古本是20世紀30年代,日本東京村口書店贈送給北京圖書館的三個印版,除世本外,另兩個版本分別是嘉靖年間出版的楊致和版《四遊記之西遊記傳》、隆慶年間出版的朱鼎臣版《唐三藏西遊釋厄傳》。這兩個版本其實都是評書話本,不是小說,出版時間比世本略早,顯然是世本的基礎素材。楊致和、朱鼎臣都是嘉靖年間著名說書藝人,可考,他們的版本也清楚標注他們為作者。
不過,此二版僅是對宋元以來民間流傳西遊故事的搜集整理,離世本創作的一百回小說差距還挺大。世本卻偏偏沒有標注作者,這個印版上隻有三個出版信息:出版商一金陵世德堂;校訂者一華陽洞天主人;作序一陳元之。金陵世德堂是當時南京的一家出版商,可考。陳元之則不見別傳,很多人認為也不一定是真名。陳元之序稱:“《西遊》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可見並非出版後失去了作者信息,而是出版當時就不知道,交稿的人就沒打算讓人知道作者是誰。不過也有一個重要線索一校訂者華陽洞天主人,這正是李春芳的別號。而我認為李春芳極有可能不僅是校訂,他就是作者,確切地說是最終定稿的編撰者。可能這是李春芳的一種自謙,表示《西遊記》的橋段取自民間話本,他隻是編撰到一起並校訂清楚。也可能是李春芳成立了一個工作室,組織一批人共同搜集、整理民間西遊故事,最終由他校訂編撰成書。
各種話本當然是世本的基礎,也是千百年來群眾智慧的結晶,但我們既然要深入到世本對官場、社會的剖析層麵,就要看到小說對話本的飛躍。民間流傳的西遊故事大多是一些普通的幻想篇章,讓很多不痛快的人宣泄一下快感。但世本加上玉帝、老君、如來的複雜博弈和他們對孫悟空的培養、拉攏、利用,就融入到了龐大官場體係之中,甚至指向了明代諸多史實,性質就完全變了。這種質變就好比評話故事借曆史上的玄奘法師為原型,演繹出了唐僧取經的故事,但不能說是對玄奘天竺取經史實的真實敘述。
既然《西遊記》本身不署作者姓名,那可以通過其它資料,考證是否有人寫過一本叫《西遊記》的書。
第一個被列為嫌疑人的是全真教第二代掌門長春真人丘處機的弟子李誌常(有些研究錯認為是丘處機本人),他的佛、道造詣都很深,而且確實寫過一本《西遊記》,所以在清代一直被認為是作者。不過後來人們找到他這本《西遊記》,結果是講述他師父丘處機在西域遊曆的見聞,不是唐僧取經這個《西遊記》。直到民國初年,新文化運動引領者胡適才又考證到,據舊版《淮安府誌》記載,淮安府(今江蘇北部)有一位小吏吳承恩,寫過一本《西遊記》。盡管隻有一句話,這句話也沒有說明這本到底是不是我們所謂的《西遊記》。事實上,舊版《淮安府誌》中的《西遊記》還真就是列入地理遊記大類,而非評話小說,似乎和李誌常情況類似。更重要的是,《淮安府誌》也隻有明熹宗天啟六年(1626)版有此一項,清文宗鹹豐二年(1852)重修時己將吳承恩著作列表中的“西遊記”一項刪除,所以鹹豐以後的人就都沒注意到。胡適極其偶然地在舊版《淮安府誌》上撿到這麽重要一個信息,真是淨壇使者菩薩大功德護佑!不過既然新修府誌刪除此條,那很可能就是對舊版的勘誤,然而這己經是排除李誌常後,人們唯一能找到關於《西遊記》作者的隻言片語記載了。
後來陳獨秀、魯迅等大師都附和了胡適,盡管如此,由於論據確實過於纖弱,學界和民間仍隻能持姑妄聽之的態度。直到1986年六小齡童主演電視連續劇《西遊記》上映,在片頭打出“原著吳承恩”字幕,作者吳承恩才深入人心。近年來關於吳承恩的研究也越來越多,但疑點反而隨之越來越多。尤其是沈承慶先生己經確切考證,吳承恩所著乃《西湖記》而非《西遊記》,是他常去淮安西郊的西湖遊覽所寫的詩集,情況和李誌常完全相同。
14.3作者至少應該具備的條件
恰如我們不能冤枉一個瞎子偷看國防機密,我們也不能硬說一個文化素養不高的人寫出了《西遊記》這樣偉大的著作,那我們不妨看看,作為《西遊記》的作者,至少應該具備哪幾方麵條件。
1)深厚的文化功底
明朝有非常完善的科舉製度,功名有生員(秀才)、舉人、進士三個主要層次。進士又分一、二、三甲,層次分明,對人的文化水平有著非常明確的標識作用。《西遊記》作者無疑是一甲進士水平,臨場發揮差得沒譜了,有可能會掉到二甲,斷無掉到三甲的可能。而吳承恩先生呢?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隻在府試中考上了秀才,之後多次參加省級鄉試,皆未能考取舉人。據明製,如果考不上舉人,但辦學多年者亦可由地方政府“補歲貢生”,相當於認證舉人同等學力。吳承恩45歲才補貢生,走旁路取得一個考進士的資格,可惜多次會試依然名落孫山。直到53歲才又找到一個機會,入南京國子監(中央黨校南京分校)為監生。
直到60歲才由吏部謁選為長興(今屬浙江)縣丞(正八品縣長助理,濁流)。
也許有人是無心仕途,所以才華橫溢卻身無功名,但吳先生顯然不屬此列,他確實是考了很多次考不上啊,真的是水平有限。如果說《西遊記》是這樣一位低學曆人士所寫,就仿佛某天我突然宣布nature上某些文章其實是我小學二年級《自然》課寒假作業,大師兄,這不科學!而反觀李春芳,狀元郎,這才具備寫出《西遊記》的基本功底嘛。
2)較高的宗教哲學素養
《西遊記》畢竟以仙佛神魔為外在形式,需要借用大量佛道修仙的術語來裝點門麵,書中亦處處不乏作者故意為之炫耀自己道術佛學的細節。後世任何研究都無法表明吳承恩對佛道兩家有何造詣,他有一些傳世的詩文,均無宗教色彩。顯然,一位終日憂心考不上舉人的秀才,哪有閑情逸致去研究虛誕的佛道之說呢[58]?李春芳這位“青詞宰相”的道學水平自然極高,《西遊記》中可謂遍地都是青詞的痕跡,說是某些青詞宰相的詩集都有人信。
那我為何不懷疑作者是另幾位青詞宰相顧鼎臣、夏言、嚴嵩、郭樸、嚴訥、袁煒、徐階,而認準李春芳呢?因為,《西遊記》除了佛道,還有不少陽明心學的內涵。世本出版時,陽明先生王守仁過世不久,他的學派開枝散葉還不算很廣,真正徹悟心學的人不多,嚴嵩等人在心學上並無建樹,吳秀才就更連邊都沾不上了。而李春芳師從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王艮被王陽明譽為“吾之顏回(孔子門下最優秀的弟子)”,可謂得陽明先生之大道。恐怕也唯有陽明先生徒孫一輩的翹楚,才有功力寫出這本唯心有物的《西遊記》吧!
3)熟悉深宮內院
陳元之在序言中稱:“《西遊》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或曰出今天潰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製。”意思就說作者是不願透露身份的王公大臣甚至皇帝本人,我想長興縣丞不是什麽不便透露的大人物吧?
故事從唐太宗的宮廷出發,一路上經過了許多國家,自然少不了對宮廷的描寫,事實上對天宮的描寫也是以明朝皇宮為原型的,顯見作者對深宮內院相當熟悉。古代信息不發達,不常在宮裏行走的人不可能熟悉。其實就算是現代,普通人也沒有渠道熟悉中南海紫光閣或者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裝修細節。吳承恩一輩子不知道進過幾次知府的辦公室,要讓他憑空描繪出豐富的皇宮細節,就好比我現在突然畫出一幅克裏姆林宮的空調風管分布圖,您能信嗎?這更印證了陳元之所說作者必是宰相級人物,而且和皇帝、太監們私交不錯,不僅外廷,還常在內宮行走。而那句“或曰出王自製”,似在暗示作者是皇帝本人。嘉靖帝善寫青詞,精通道法,萬曆帝是張居正的學生,精通儒法,都具有寫出《西遊記》的基本功。
4)俯瞰社會形態的宏偉境界
如果看懂《西遊記》的內涵而不僅僅停留在神魔打鬥的層次,每位讀者都會為如此宏大的官場敘事而感慨,作者俯瞰芸芸眾生的視角、解讀社會曆史形態的宏偉境界更是令人折服。這種境界即便在狀元、宰相中也屬鳳毛麟角,這必是一位曆遍官場悲歡,馭過疾風惡浪卻又慣看秋月春風的老水手。李春芳不但是狀元宰相,還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重修《永樂大典》的總校官,對曆史的研讀更超越眾生。而60歲才勉強撿了個八品縣丞的吳承恩,站在大明帝國的官階表前,仰望一下,脖子都會發酸。且不說他對高層的政治結構缺乏了解,更無從宏觀俯瞰社會形態,就算略有耳聞,以他的苦逼心態也不可能產生這樣的視角。《西遊記》中頻繁出現土地這個基層神仙的角色,孫悟空甚至紅孩兒都可以把他們呼來喚去,這個角色恰好對應明朝的基層官吏。吳承恩長期當縣吏,老來混個八品縣丞,他不就是當了一輩子土地公嗎?如果說他寫了一部《西遊外傳》,以土地公公的視角,講怎麽應付天庭、孫悟空和妖怪的使喚,那還有點可能。
5)對李春芳一生仕途的深刻感悟
世本《西遊記》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以孫悟空的奮鬥之路,寫照了李春芳的一生仕途,所以作者必然對李春芳的宦海沉浮有著深刻感悟,極有可能就是本人。一部真正優秀的小說,主角和作者一定是心意相通的,很多時候是作者利用主角來表達自己的心境。《西遊記》這麽偉大的作品,孫悟空身上充滿了作者的自我表述,說是作者的自畫像一點也不誇張。當然,也可能是熟悉他、研究過他的人。其實從這個角度講,吳承恩反而又有點可能。因為據研究,吳承恩應該和李春芳認識,而且關係不錯,吳承恩自己沒當啥官,但把李閣老寫進自己的小說也有可能。
不過更有可能的還是比李春芳略晚入閣的高拱、許國、王家屏、王錫爵這幾位,他們也與李春芳相熟。而且高拱退休後據說一直在寫書,他死後頗有一些關於晚明政治鬥爭而又未署真名的著作被疑為出自其手筆,不排除《西遊記》亦屬此列。許國、王家屏、王錫爵都為李春芳寫過墓誌銘或傳記,對其頗有研究,其中尤以王錫爵嫌疑最大。王錫爵小李春芳23歲,萬曆十二年(1584)入閣,同年李春芳去世。李春芳曾任重修《永樂大典》總校官,年輕的王錫爵也在項目組,每天都跟李春芳研究學術,相當於跟著他做博士後。後來王錫爵撰寫了李春芳的傳記《太師李文定公春芳傳》,對他很有研究。
總的來說,《西遊記》作者其實沒有鐵的定論,恰如郭健[58]所說“隻有李春芳最‘像’”。在作者不願署名的情況下,我們隻能綜合各“嫌疑人”,做一個概率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