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郝也許雙手握住筷子,用力將啤酒的瓶蓋起開,而在瓶蓋兒被氣流頂起的瞬間,郝也許的左手一揚又穩穩的抓住了那揚起的瓶蓋,將那瓶蓋兒放在了桌子上,接著拿著啤酒瓶與王安幫碰杯。

“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今天我聽了你這故事,咱們以後就是朋友了,誰要是敢在公司再傳你謠言你就告訴我,我給他的飯裏多加點調料。”郝也許說著也不等王安邦回應,便揚頭喝起酒來,頗有一種女俠的英姿颯爽。

王安邦看著郝也許露的這一手“絕活”,眼中顯出一絲驚愕,又聽了他剛才說的這些話,不由得笑得更甚,又接著講起了故事的後半段。

那些謠言在村裏傳開後,王安邦的父親便連夜坐火車來到了兒子的工廠,即使是拖著條廢腿卻依舊昂首挺胸的父親,第一次在他麵前對著廠長低下了頭,盡管父親竭力的說著普通話,可那話音中還是夾雜了濃重的鄉音,讓廠長聽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最終以要開會為由快步離開了辦公室,隻留下了沉默的父子倆。

作為父親他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兒子,不可能出賣國家和人民,泄露那些機密數據。更何況父子倆研究了一輩子機器都深知數據的重要,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生產出由我們自己創造出的生產機器,可跟著兒子走在園區裏麵對著周圍人指指點點的非議時,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卻反常的動了怒。

王安邦說到此處眯了眯眼睛,他似乎竭力的在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可或許是因為時間久遠,或許是因為他早已不在意,此刻他竟忘了當時那些人說了什麽。

他隻記得父親拖著那條殘廢的腿,小跑著上前一把揪住了郝龍的衣領,一字一句的在郝龍耳邊怒吼著,自己的兒子絕對不會背叛國家和人民,更不會泄露那些數據。

“這就是王安邦他爹呀?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他爹竟然親自找到廠子了,也不怕自己那些陳年舊賬被翻出來,讓人恥笑。”

“原來他爹真是個瘸子,聽說那條腿就是因為當年泄露機密被保密處抓住打折的。”

“原來他們一家都是背叛者啊,咱們廠子當時招人的時候怎麽也沒擦亮眼,好好選一選,身份背景都不看,竟然能把這種人招到廠子裏來。”

“我說王安邦怎麽專業比我們好那麽多?那麽複雜的機器,它管用幾天就會了,原來怪都是天天看那些外文的原版說明書看的,說不定他們家裏早就受這種思想荼毒。”

“他們一家子還真是不害臊,他爹泄露數據都被打瘸了,他兒子還敢這麽幹,竟然還敢拖家帶口的鬧到我們工廠。”

王安邦父親聽著周圍人的議論之聲,拽著郝榮的手不自覺的顫抖,本就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此刻更甚。他自責的目光看向兒子,卻在看到王安邦逃避的事件時心底一沉鬆開了手,然後低著頭拖著那條腿踉踉蹌蹌的逃出了工廠。

而看著父親倉皇而逃的背影,王安邦終於明白了那些話語的力量,原來這些話真的也可以變成利刃,將人紮穿,流的滿地是血。

看著王安邦站在原地落魄的樣子,郝龍卻覺得還不夠,走到他麵前大聲的將那些隨口編造出的謊言,說他和他父親都是個小偷。而看著周圍人鄙視和指指點點的深情,王安邦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與自己自小接受的教育違背的想法,他也要擁有這種操控輿論的能力,能夠並不血刃的就將敵人“滅口”的能力。

我這想法剛在心中露頭,就被父親一直以來的教育給壓了下去,老老實實提升自己的技術,規規矩矩做人,是父親一直以來教給他的道理,於是這樣老實的父子倆隻能咬著牙將那些指責拋在了身後,屈辱的離開了廠子。

“是爹的不好,連累了你。早知道當年爹就不應該逞能,應該把事實的真相都告訴大家。”

昏黃的燈下,父親那張布滿了老繭和皺紋的雙手顫抖的夾著一根旱煙,而在父親的歎息聲和彌漫了整間屋子的煙霧中,王安邦想起了自己的師傅。

“既然你這條腿是為了救我師傅受傷的,為什麽不能讓我師傅出麵替你作證,澄清那些謠言呢?明明當時做錯事兒的就是我師傅,而不是你!”

“你是否能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也不容易,再說了,他當了你這麽多年的時候一直提攜著你,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可明明當年那個零件就是他偷走的!如果沒有你,他早就被抓走了,更不可能現在還成為廠裏人人敬仰的李師傅!”

比父親的責罵更先到來的,是父親甩在王安邦臉上的巴掌:“每個人都會犯錯,當年他不過是一念之差,何況我已經阻止她了,並沒有造成什麽後果,難道現在就因為這些謠言就要把他給毀了嗎?我就是這麽教育你的嗎?”

麵對兒子時,父親在廠子裏的怯懦不在,似乎又成為了那個頂天立地,從不肯低頭的男人。

“就算不說出當年的真相,可他為什麽就連幫我們說一句話都不肯?明明隻要他出來說幾句話,就沒有後麵這些事情了,甚至隻要他不讓廠長把我手中的項目拿走就可以了,可他什麽都沒說。”

王父望著一向孤僻沉默兒子,眼中竟露出了一絲狠厲,不由得心頭一顫,良久的沉默後輕聲歎息著:“明天我再去你廠子裏跟他們所有人澄清,不行的話我們去派出所,總之沒有做過的事情,就算別人再怎麽說都是誣陷,肯定有辦法澄清的。”

王安邦看著眼前的父親,此刻才發覺,原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後盾的父親,此刻也已經變老了許多,他已經看不清這件事情背後的因果。

“你還不懂嗎?這些人要的根本就不是澄清?不管我們再怎麽自己證明自己沒有做過那些事,可他們卻從來不會相信。”

“真好呀,輕悄悄的幾句話就能將一個人的所有努力泯滅。幾句隨口編造的謊言,就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很多年後的王安邦再次回憶那天跟父親的對話時,才發覺原來這想法早就紮在了自己心中,而一切的一切也都逃不過一場因果輪回,周而複始。

王安邦的故事講到了尾聲,郝也許的神情也慢慢嚴肅了起來,她似乎能夠預見到故事的結尾一定是一個悲劇收場。

大概所有悲情時刻都要配合一個雨天,才能夠襯托出心中的悲傷,所以在王安邦去找自己師傅,希望師傅能為自己澄清謠言時,那天的雨才會下的那麽大。

“我和我爹肯定都是相信你的,廠子裏的那些人就愛傳閑話,廠長一定會為你主持公道的!”李愛玲端著茶走到王安邦身邊小聲的安慰著。

對於自己師傅的這個女兒,王安邦心中的情感很複雜,即便兩個人的關係很曖昧,就差互相表白,捅破那層窗戶紙。可她卻也始終沒站出來為自己說一句話。

麵對李愛玲的安慰,王安邦隻是點了點頭便鑽進了李師傅的書房。

“您知道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在廠子裏的表現你也是最清楚的,我根本就沒有……”王安邦的話沒說完就被李師傅打斷。

“你是我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你是什麽樣的秉性,這件事情廠裏非常重視,已經成立了專項的調查小組,很快就會調查出結果了,你沒有做過的事情就不要怕,組織上一定會還給你一個公道的。”

王安邦聽著師傅打著官腔的話,學史中不肯站出來幫自己,也急躁了起來,連忙開口道:“師傅,我爹的那條腿怎麽折的?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們可以誣陷我沒關係,可是他們不能這樣誣陷我爹!我父親不是小偷,他是一個英雄!”

王安邦目光灼灼的盯著李師傅,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破綻,可卻沒想到李師傅聽了這話並沒有任何反應的坐回了座位上。李師傅的氣定神閑讓王安邦不由得有了一絲慌亂。

“安邦,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自進廠以來也是我一手帶著的。跟愛玲的關係我也都知道,從來沒幹涉過你們。可你應該清楚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麽跟你描述當年的事情,但事實卻隻有當事人才知道。”

王安邦聽出了李師傅話中的威脅之意,卻畫風一轉開口:“師傅,我知道郝龍向來跟我就不對付,可是他汙蔑我不也相當於往您身上抹黑嗎?畢竟我是你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如果我真的被廠子裏調查,這話傳出去您的名聲也會受到影響。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們編造的,根本就沒有證據,隻要您能夠出手幫幫我,甚至幫我爸澄清,就一切都……”

盡管王安邦轉換了政策,軟下了語氣,開口近乎懇求,和李師傅卻依舊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將他趕了出去。

“怎麽樣?我都說了我爸一定會幫你的,你可是他最心愛的大徒弟,更何況以後我爸還想讓你當他……”李愛玲一直守在門口兒等著兩人談話結束,見王安邦終於出來,連忙上前的開口詢問卻被王安邦打斷。

王安邦看著眼前穿著黃色碎花裙笑的一臉天真的女生,心底裏那名為歡喜的愛情之地,開始不斷的被龍卷風裹挾侵蝕,甚至就連天空中也下起了酸雨,將那塊地灼燒得一陣疼痛。

“郝龍傳播那些謠言的時候,你為什麽沒有幫我澄清?你們這些女生平日裏不就最喜歡聚在一起扯八卦,聊家常嗎?”王安邦看著李愛玲冷冷的開口。

麵對王安邦態度的突然轉變,李愛玲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如何開口,而王安邦卻誤把他的沉默當成了無言以對和默認,沒等她說話便快步的離開,隻留下了一個悲愴的背影。

親眼的看著父親從工廠最高的那處大樓一躍而下時,王安邦心中一直拴著他陰暗想法的,那根理智的弦終於斷裂。他沒有急於走到父親身旁,而是將在場所有人的表情一一盡收眼底,他發誓他要讓這些人也成為被輿論操控的傀儡,要讓他們也體會到這種無法言說的痛苦。

可即便父親在工廠以死證清白,也沒有換來謠言的停止,就算廠子裏派出的專項調查組對他進行了調查,將調查出他是清白的告示貼在了工廠最顯著的告示欄裏,那些謠言還會時不時的出現在王安邦所經過的每一處角落裏。

王安邦是個極為聰明的人,他聰明在一眼就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質,操控輿論這件事很簡單,就像那些複雜的機器結構一樣,隻要懂得了背後的原理,那麽相似的機型,它隻要上手實踐一番,便也能立刻摸清楚它的運行規律以及內部的所有零件所處的位置和如何運行。

因此在父親離世後不久,母親也因為傷心過度離開,這世間隻剩一人的王安邦也不再沉默了。

似乎那個一向沉默寡言,隻知道守著機器的王安邦也隨著父親母親離去了。他開始經常出現在領導們的視線中,利用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弱勢群體,開始不斷的在領導們麵前爭取,那本應該屬於自己最後卻被別人搶走的崗位。

而後又開始將自己的技術毫無保留的傳授給車間的同事,在他們的工作遇見困難時,第一個上前幫忙解決機器的問題。漸漸的在同事眼中,王安邦的形象開始有了轉變,人們提起他時也不再說他是那個背叛了國家和人民出賣泄露機密數據的小偷,而說他是一個熱心幫助同事,積極修理機器的好青年。

每次聽著他們誇讚自己的話,忙啊忙就會在心底忍不住的嘲諷,原來隻要自己稍加改變,就能在那麽多人眼裏變成這麽好的形象。

輿論真的是一件很好的武器,不僅能夠保護自己,更能夠讓自己的敵人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