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兩個學生來請開會了;婆婆終於沒有露麵。我們就走進會場去,這時連我已經有五個人;後來陸續又到了七八人。於是乎開會。
“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夠“體貼尊長之心”似的,很訴了許多苦 然而我們有什麽權利來幹預“家庭”裏的事呢?而況太平湖飯店裏又要“解決種種重要問題”了!但是我也說明了幾句我所以來校的理由,並要求學校當局今天縮頭縮腦辦法的解答。然而,舉目四顧,隻有媳婦兒們和西賓,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複的責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這時我所不識的教員和學生在談話了;我也不很細聽。但在他的話裏聽到一句“你們做事不要碰壁”,在學生的話裏聽到一句“楊先生就是壁”,於我就仿佛見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楊家的壁了!
其時看看學生們,就像一群童養媳。……
這一種會議是照例沒有結果的,幾個自以為大膽的人物對於婆婆稍加微辭之後,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而陰慘慘的顏色卻漸漸地退去,回憶到碰壁的學說,居然微笑起來了。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能打這牆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勝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飯店之宴已近闌珊,大家都已經吃到冰其淋,在那裏“冷一冷”了罷……。
我於是仿佛看見雪白的桌布已經沾了許多醬油漬,男男女女圍著桌子都吃冰其淋,而許多媳婦兒,就如中國曆來的大多數媳婦兒在苦節的婆婆腳下似的,都決定了暗淡的運命。
我吸了兩支煙,眼前也光明起來,幻出飯店裏電燈的光彩,看見教育家在杯酒間謀害學生,看見殺人者於微笑後屠戮百姓,看見死屍在糞土中舞蹈,看見汙穢灑滿了風籟琴,我想取作畫圖,竟不能畫成一線。我為什麽要做教員,連自己也侮蔑自己起來。但是織芳來訪我了。
我們閑談之間,他也忽而發感慨——
“中國什麽都黑暗,誰也不行,但沒有事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教員咧,學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個學校,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隻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後,又是這樣的學校,躲開的也出來了,不見的也露臉了,‘地球是圓的’咧,‘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學生咧,教員咧,烘烘烘……。”
從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學生的眼睛看來,中國也就如此之黑暗麽?然而他們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殺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並非閑話
凡事無論大小,隻要和自己有些相幹,便不免格外警覺。即如這一回女子師範大學的風潮,我因為在那裏擔任一點鍾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報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的古訓了,但我就是這樣,並不想以騎牆或陰柔來買人尊敬。三四天之後,忽然接到一本《現代評論》十五期,很覺得有些稀奇。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頁上目錄已經整齊(初版字有參差處),就證明著至少是再版。我想:為什麽這一期特別賣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內容改變了麽?翻開初版來,校勘下去,都一樣;不過末葉的金城銀行的廣告已經杳然,所以一篇《女師大的學潮》就赤條條地露出。我不是也發過議論的麽?自然要看一看,原來是讚成楊蔭榆校長的,和我的論調正相反。做的人是“一個女讀者”。
中國原是玩意兒最多的地方,近來又剛鬧過什麽“琴心是否女士”問題,我於是心血**,忽而想:又搗什麽鬼,裝什麽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為接著就起了別一個念頭,想到近來有些人,凡是自己善於在暗中播弄鼓動的,一看見別人明白質直的言動,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動,是某黨,是某係;正如偷漢的女人的丈夫,總願意說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裏才覺舒暢。這種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們也何至於一定用裙子來做軍旗。我就將我的念頭打斷了。
此後,風潮還是拖延著,而且展開來,於是有七個教員的宣言發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其中的一個是我。
這回的反響快透了,三十日發行(其實是二十九日已經發賣)的《現代評論》上,西瀅先生就在《閑話》的第一段中特地評論。但是,據說宣言是“《閑話》正要付印的時候”才在報上見到的,所以前半隻論學潮,和宣言無涉。後來又做了三大段,大約是見了宣言之後,這才文思泉湧的罷,可是《閑話》付印的時間,大概總該頗有些耽誤了。但後做而移在前麵,也未可知。那麽,足見這是一段要緊的“閑話”。
《閑話》中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係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所以他隻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幾句”,加上圈子,評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為“流言更加傳布得厲害”,遂覺“可惜”,但他說“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這些話我覺得確有些超妙的識見。例如“流言”本是畜類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實在應該不信它。又如一查籍貫,則即使裝作公平,也容易啟人疑竇,總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則同籍的人固然憚於在一張紙上宣言,而別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給同籍的人幫忙了。這些“流言”和“聽說”,當然都隻配當作狗屁!
但是,西瀅先生因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歎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卻以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縣官坐堂,往往兩造各責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沒有了,可是終於不免為胡塗蟲。假使一個人還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說的好;否則,雖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會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過是自己的陰險和卑劣。宣言中所謂“若離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為此輩的手段寫照。而且所謂“挑剔風潮”的“流言”,說不定就是這些伏在暗中,輕易不大露麵的東西所製造的,但我自然也“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流言之易於惑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卻直到看見這《閑話》之後,才知道西瀅先生們原來“常常”聽到這樣的流言,並且和我偶爾聽到的都不對。可見流言也有種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
但在《閑話》的前半,即西瀅先生還未在報上看見七個教員的宣言之前,已經比學校為“臭毛廁”,主張“人人都有掃除的義務”了。為什麽呢?一者報上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發現;二者學生把守校門;三者有“校長不能在學校開會,不得不借鄰近的飯店招集教員開會的奇聞”。但這所述的“臭毛廁”的情形還得修改些,因為層次有點顛倒。據宣言說,則“飯店開會”,乃在“把守校門”之前,大約西瀅先生覺得不“最精彩”,所以沒有摘錄或者已經寫好,所以不及摘錄的罷。現在我來補摘幾句,並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顰——
“……迨五月七日校內講演時,學生勸校長楊蔭榆先生退席後,楊先生乃於飯館召集校員若幹燕飲,繼即以評議會名義,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揭示開除,由是全校嘩然,有堅拒楊先生長校之事變。……”
《閑話》裏的和這事實的顛倒,從神經過敏的看起來,或者也可以認為“偏袒”的表現;但我在這裏並非舉證,不過聊作插話而已。其實,“偏袒”兩字,因我適值選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厭觀,倘用別的字,便會大大的兩樣。況且,即使是自以為公平的批評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長同籍貫,或是好朋友,或是換帖兄弟,或是叨過酒飯,每不免於不知不覺間有所“偏袒”。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當侃侃而談之際,那自然也許流露出來。然而也沒有什麽要緊,局外人那裏會知道這許多底細呢,無傷大體的。
但是學校的變成“臭毛廁”,卻究竟在“飯店召集教員”之後,酒醉飯飽,毛廁當然合用了。西瀅先生希望“教育當局”打掃,我以為在打掃之前,還須先封飯店,否則醉飽之後,總要拉矢,毛廁即永遠需用,怎麽打掃得幹淨?而且,還未打掃之前,不是已經有了“流言”了麽?流言之力,是能使糞便增光,蛆蟲成聖的,打掃夫又怎麽動手?姑無論現在有無打掃夫。
至於“萬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實在是斬釘截鐵的辦法。正應該這樣辦。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於打掃幹淨的。丟盡“教育界的麵目”的醜態,現在和將來還多著哩!
(五月三十日。)
我的“籍”和“係”
雖然因為我勸過人少——或者竟不——讀中國書,曾蒙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先生賜信要我搬出中國去,但是我終於沒有走。而且我究竟是中國人,讀過中國書的,因此也頗知道些處世的妙法。譬如,假使要掉文袋,可以說說“桃紅柳綠”,這些事是大家早已公認的,誰也不會說你錯。如果論史,就讚幾句孔明,罵一通秦檜,這些是非也早經論定,學述一回決沒有什麽差池;況且秦太師的黨羽現已半個無存,也可保毫無危險。至於近事呢,勿談為佳,否則連你的籍貫也許會使你由可“尊敬”而變為“可惜”的。
我記得宋朝是不許南人做宰相的,那是他們的“祖製”,隻可惜終於不能堅持。至於“某籍”人說不得話,卻是我近來的新發見。也還是女師大的風潮,我說了幾句話。但我先要聲明,我既然說過,頗知道些處世的妙法,為什麽又去說話呢?那是,因為,我是見過清末搗亂的人,沒有生長在太平盛世,所以縱使頗有些涵養工夫,有時也不免要開口,客氣地說,就是大不“安分”的。於是乎我說話了,不料陳西瀅先生早已常常聽到一種“流言”,那大致是“女師大的風潮,有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係的人在暗中鼓動”。現在我一說話,恰巧化“暗”為“明”,就使這常常聽到流言的西瀅先生代為“可惜”,雖然他存心忠厚,“自然還是不信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無奈“流言”卻“更加傳布得厲害了”,這怎不使人“懷疑”呢?自然是難怪的。
我確有一個“籍”,也是各人各有一個的籍,不足為奇。但我是什麽“係”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係”,也非“交通係”,真不知怎麽一回事。隻好再精查,細想;終於也明白了,現在寫它出來,庶幾乎免得又有“流言”,以為我是黑籍的政客。
因為應付某國某君的囑托,我正寫了一點自己的履曆,第一句是“我於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紹興府城裏一家姓周的家裏”,這裏就說明了我的“籍”。但自從到了“可惜”的地位之後,我便又在末尾添上一句道,“近幾年我又兼做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女子師範大學的國文係講師”,這大概就是我的“係”了。我真不料我竟成了這樣的一個“係”。
我常常要“挑剔”文字是確的,至於“挑剔風潮”這一種連字麵都不通的陰謀,我至今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做法。何以一有流言,我就得沉默,否則立刻犯了嫌疑,至於使和我毫不相幹的人如西瀅先生者也來代為“可惜”呢?那麽,如果流言說我正在鑽營,我就得自己鎖在房裏了;如果流言說我想做皇帝,我就得連忙自稱奴才了。然而古人卻確是這樣做過了,還留下些什麽“空穴來風,桐乳來巢”的鬼格言。可惜我總不耐煩敬步後塵;不得已,我隻好對於無論是誰,先奉還他無端送給我的“尊敬”。
其實,現今的將“尊敬”來布施和拜領的人們,也就都是上了古人的當。我們的乏的古人想了幾千年,得到一個製馭別人的巧法:可壓服的將他壓服,否則將他抬高。而抬高也就是一種壓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說,你應該這樣,倘不,我要將你摔下來了。求人尊敬的可憐蟲於是默默地坐著;但偶然也放開喉嚨道“有利必有弊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呀!”“猗歟休哉呀!”聽眾遂亦同聲讚歎道,“對呀對呀,可敬極了呀!”這樣的互相敷衍下去,自己以為有趣。
從此這一個辦法便成為八麵鋒,殺掉了許多乏人和白癡,但是穿了聖賢的衣冠入殮。可憐他們竟不知道自己將褒貶他的人們的身價估得太大了,反至於連自己的原價也一同失掉。
人類是進化的,現在的人心,當然比古人的高潔;但是“尊敬”的流毒,卻還不下於流言,尤其是有誰裝腔作勢,要來將這撒去時,更足使乏人和白癡惶恐。我本來也無可尊敬;也不願受人尊敬,免得不如人意的時候,又被人摔下來。更明白地說罷:我所憎惡的太多了,應該自己也得到憎惡,這才還有點像活在人間;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於我倒是一個冷嘲,使我對於自己也要大加侮蔑,如果收得的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算什麽,則使我感到將要嘔噦似的惡心。然而無論如何,“流言”總不能嚇啞我的嘴……。
(六月二日晨。)
咬文嚼字(三)
自從世界上產生了“須知學校猶家庭”的名論之後,頗使我覺得驚奇,想考查這家庭的組織。後來,幸而在《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楊蔭榆對於暴烈學生之感言》中,發見了“與此曹子勃谿相向”這一句話,才算得到一點頭緒:校長和學生的關係是“猶”之“婦姑”。於是據此推斷,以為教員都是雜湊在楊府上的西賓,將這結論在《語絲》上發表。“可惜”!昨天偶然在《晨報》上拜讀“該校哲教係教員兼代主任汪懋祖以彼之意見書投寄本報”的話,這才知道我又錯了,原來都是弟兄,而且現正“相煎益急”,像曹操的兒子阿丕和阿植似的。
但是,尚希原諒,我於引用的原文上都不加圈了。隻因為我不想圈,並非文章壞。
據考據家說,這曹子建的《七步詩》是假的。但也沒有什麽大相幹,姑且利用它來活剝一首,替豆萁伸冤: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燼你熟了,正好辦教席!
(六月五日。)
忽然想到(十至十一)
十
無論是誰,隻要站在“辯誣”的地位的,無論辯白與否,都已經是屈辱。更何況受了實際的大損害之後,還得來辯誣。
我們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國巡捕擊殺了,我們並不還擊,卻先來趕緊洗刷犧牲者的罪名。說道我們並非“赤化”,因為沒有受別國的煽動;說道我們並非“暴徒”,因為都是空手,沒有兵器的。我不解為什麽中國人如果真使中國赤化,真在中國暴動,就得聽英捕來處死刑?記得新希臘人也曾用兵器對付過國內的土耳其人,卻並不被稱為暴徒;俄國確已赤化多年了,也沒有得到別國開槍的懲罰。而獨有中國人,則市民被殺之後,還要皇皇然辯誣,張著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其實,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為我們並非暴徒,並未赤化的緣故。
因此我們就覺得含冤,大叫著偽文明的破產。可是文明是向來如此的,並非到現在才將假麵具揭下來。隻因為這樣的損害,以前是別民族所受,我們不知道,或者是我們原已屢次受過,現在都已忘卻罷了。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現,那萌芽或者隻在幾個先驅者和幾群被迫壓民族的腦中。但是,當自己有了力量的時候,卻往往離而為二了。
但英國究竟有真的文明人存在。今天,我們已經看見各國無黨派智識階級勞動者所組織的國際工人後援會,大表同情於中國的《致中國國民宣言》了。列名的人,英國就有培那特蕭(Bernard Shaw),中國的留心世界文學的人大抵知道他的名字;法國則巴爾布斯(Henri Barbusse),中國也曾譯過他的作品。他的母親卻是英國人;或者說,因此他也富有實行的質素,法國作家所常有的享樂的氣息,在他的作品中是絲毫也沒有的。現在都出而為中國鳴不平了,所以我覺得英國人的品性,我們可學的地方還多著,——但自然除了捕頭,商人,和看見學生的遊行而在屋頂拍手嘲笑的娘兒們。
我並非說我們應該做“愛敵若友”的人,不過說我們目下委實並沒有認誰作敵。近來的文字中,雖然偶有“認清敵人”這些話,那是行文過火的毛病。倘有敵人,我們就早該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償血”了。而現在我們所要求的是什麽呢?辯誣之後,不過想得點輕微的補償;那辦法雖說有十幾條,總而言之,單是“不相往來”,成為“路人”而已。雖是對於本來極密的友人,怕也不過如此罷。
然而將實話說出來,就是:因為公道和實力還沒有合為一體,而我們隻抓得了公道,所以滿眼是友人,即使他加了任意的殺戮。
如果我們永遠隻有公道,就得永遠著力於辯誣,終身空忙碌。這幾天有些紙貼在牆上,仿佛叫人勿看《順天時報》似的。我從來就不大看這報,但也並非“排外”,實在因為它的好惡,每每和我的很不同。然而也間有很確,為中國人自己不肯說的話。大概兩三年前,正值一種愛國運動的時候罷,偶見一篇它的社論,大意說,一國當衰弊之際,總有兩種意見不同的人。一是民氣論者,側重國民的氣概,一是民力論者,專重國民的實力。前者多則國家終亦漸弱,後者多則將強。我想,這是很不錯的;而且我們應該時時記得的。
可惜中國曆來就獨多民氣論者,到現在還如此。如果長此不改,“再而衰,三而竭”,將來會連辯誣的精力也沒有了。所以在不得已而空手鼓舞民氣時,尤必須同時設法增長國民的實力,還要永遠這樣的幹下去。
因此,中國青年負擔的煩重,就數倍於別國的青年了。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後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對手又是堅強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大可以借此來磨練。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於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隻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曆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我們更無須遲疑,隻是試練自己,自求生存,對誰也不懷惡意的幹下去。
但足以破滅這運動的持續的危機,在目下就有三樣:一是日夜偏注於表麵的宣傳,鄙棄他事;二是對同類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為國賊,為洋奴;三是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六月十一日。)
十一
1 急不擇言
“急不擇言”的病源,並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上海的英國捕頭殘殺市民之後,我們就大驚憤,大嚷道:偽文明人的真麵目顯露了!那麽,足見以前還以為他們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國有槍階級的焚掠平民,屠殺平民,卻向來不很有人抗議。莫非因為動手的是“國貨”,所以連殘殺也得歡迎;還是我們原是真野蠻,所以自己殺幾個自家人就不足為奇呢?
自家相殺和為異族所殺當然有些不同。譬如一個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氣和,被別人打了,就非常氣忿。但一個人而至於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難免為別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實還沒有消除。
我們確有點慌亂了,反基督教的叫喊的尾聲還在,而許多人已頗佩服那教士的對於上海事件的公證;並且還有去向羅馬教皇訴苦的。一流血,風氣就會這樣的轉變。
2 一致對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麽趁我忙亂的時候,又將我的東西拿走了?現在拿出來,還我罷!”
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樣危急時候,你還隻記得自己的東西麽?亡國奴!”
3 “同胞同胞!”
我願意自首我的罪名: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極少的幾個錢,可是本意並不在以此救國,倒是為了看見那些老實的學生們熱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給他們碰釘子。
學生們在演講的時候常常說,“同胞,同胞!……”但你們可知道你們所有的是怎樣的“同胞”,這些“同胞”是怎樣的心麽?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說出之前,募捐的人們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鄰有幾個小學生,常常用幾張小紙片,寫些幼稚的宣傳文,用他們弱小的腕,來貼在電杆或牆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見多被撕掉了。雖然不知道撕的是誰,但未必是英國人或日本人罷。
“同胞,同胞!……”學生們說。
我敢於說,中國人中,仇視那真誠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國或日本人還凶險。為“排貨”複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國人!
要中國好起來,還得做別樣的工作。
這回在北京的演講和募捐之後,學生們和社會上各色人物接觸的機會已經很不少了,我希望有若幹留心各方麵的人,將所見,所受,所感的都寫出來,無論是好的,壞的,像樣的,丟臉的,可恥的,可悲的,全給它發表,給大家看看我們究竟有著怎樣的“同胞”。
明白以後,這才可以計畫別樣的工作。
而且也無須掩飾。即使所發見的並無所謂同胞,也可以從頭創造的,即使所發見的不過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戰鬥的。
而且也無須掩飾了,外國人的知道我們,常比我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試舉一個極近便的例,則中國人自編的《北京指南》,還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確!
4 斷指和暈倒
又是砍下指頭,又是當場暈倒。
斷指是極小部分的自殺,暈倒是極暫時中的死亡。我希望這樣的教育不普及;從此以後,不再有這樣的現象。
5 文學家有什麽用?
因為滬案發生以後,沒有一個文學家出來“狂喊”,就有人發了疑問了,曰:“文學家究竟有什麽用處?”
今敢敬謹答曰:文學家除了謅幾句所謂詩文之外,實在毫無用處。”
中國現下的所謂文學家又作別論;即使是真的文學大家,然而卻不是“詩文大全”,每一個題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會在萬籟無聲時大呼,也會在金鼓喧闐中沉默。Leonardo da Vinci非常敏感,但為要研究人的臨死時的恐怖苦悶的表情,卻去看殺頭。中國的文學家固然並未狂喊,卻還不至於如此冷靜。況且有一首《血花繽紛》,不是早經發表了麽?雖然還沒有得到是否“狂喊”的定評。
文學家也許應該狂喊了。查老例,做事的總不如做文的有名。所以,即使上海和漢口的犧牲者的姓名早已忘得幹幹淨淨,詩文卻往往更久地存在,或者還要感動別人,啟發後人。
這倒是文學家的用處。血的犧牲者倘要講用處,或者還不如做文學家。
6 “到民間去”
但是,好許多青年要回去了。
從近時的言論上看來,舊家庭仿佛是一個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過在事實上,卻似乎還不失為到底可愛的東西,比無論什麽都富於攝引力。兒時的釣遊之地,當然很使人懷念的,何況在和大都會隔絕的城鄉中,更可以暫息大半年來努力向上的疲勞呢。
更何況這也可以算是“到民間去”。
但從此也可以知道:我們的“民間”怎樣;青年單獨到民間時,自己的力量和心情,較之在北京一同大叫這一個標語時又怎樣?
將這經曆牢牢記住,倘將來從民間來,在北京再遇到一同大叫這一個標語的時候,回憶起來,就知道自己是在說真還是撒誑。
那麽,就許有若幹人要沉默,沉默而苦痛,然而新的生命就會在這苦痛的沉默裏萌芽。
7 魂靈的斷頭台
近年以來,每個夏季,大抵是有槍階級的打架季節,也是青年們的魂靈的斷頭台。
到暑假,畢業的都走散了,升學的還未進來,其餘的也大半回到家鄉去。各樣同盟於是暫別,喊聲於是低微,運動於是銷沉,刊物於是中輟。好象炎熱的巨刃從天而降,將神經中樞突然斬斷,使這首都忽而成為屍骸。但獨有狐鬼卻仍在死屍上往來,從從容容地豎起它占領一切的大纛。
待到秋高氣爽時節,青年們又聚集了,但不少是已經新陳代謝。他們在未曾領略過的首善之區的使人健忘的空氣中,又開始了新的生活,正如畢業的人們在去年秋天曾經開始過的新的生活一般。
於是一切古董和廢物,就都使人覺得永遠新鮮;自然也就覺不出周圍是進步還是退步,自然也就分不出遇見的是鬼還是人。不幸而又有事變起來,也隻得還在這樣的世上,這樣的人間,仍舊“同胞同胞”的叫喊。
8 還是一無所有
中國的精神文明,早被槍炮打敗了,經過了許多經驗,已經要證明所有的還是一無所有。諱言這“一無所有”,自然可以聊以**;倘更鋪排得好聽一點,還可以寒天烘火爐一樣,使人舒服得要打盹兒。但那報應是永遠無藥可醫,一切犧牲全都白費,因為在大家打著盹兒的時候,狐鬼反將犧牲吃盡,更加肥胖了。
大概,人必須從此有記性,觀四向而聽八方,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都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麵全都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
(六月十八日。)
補白
一
“公理戰勝”的牌坊,立在法國巴黎的公園裏不知怎樣,立在中國北京的中央公園裏可實在有些希奇,——但這是現在的話。當時,市民和學生也曾遊行歡呼過。
我們那時的所以入戰勝之林者,因為曾經送去過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誇工人在歐戰的勞績。現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戰勝也忘卻了,而且實際上是戰敗了。
現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假使這國民是卑怯的,即縱有槍炮,也隻能殺戮無槍炮者,倘敵手也有,勝敗便在不可知之數了。這時候才見真強弱。
我們弓箭是能自己製造的,然而敗於金,敗於元,敗於清。記得宋人的一部雜記裏記有市井間的諧謔,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來比較。譬如問金人有箭,宋有什麽?則答道,“有鎖子甲”。又問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則答道,“有嶽少保”。臨末問,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腦袋的武器),宋有什麽?卻答道,“有天靈蓋”!
自宋以來,我們終於隻有天靈蓋而已,現在又發現了一種“民氣”,更加玄虛飄渺了。
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果也隻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作得勝。我近來也頗覺“心上有杞天之慮”,怕中國更要複古了。瓜皮帽,長衫,雙梁鞋,打拱作揖,大紅名片,水煙筒,或者都要成為愛國的標征,因為這些都可以不費力氣而拿出來,和天靈蓋不相上下的。(但大紅名片也許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並不說中國人頑固,因為我相信,鴉片和撲克是不會在排斥之列的。況且愛國之士不是已經說過,馬將牌已在西洋盛行,給我們複了仇麽?
愛國之士又說,中國人是愛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愛和平,何以國內連年打仗?或者這話應該修正:中國人對外國人是愛和平的。
我們仔細查察自己,不再說誑的時候應該到來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時候,也就是到了看見希望的萌芽的時候。
我不以為自承無力,是比自誇愛和平更其恥辱。
(六月二十三日。)
二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現在大可以改稱“平民”了罷;在實際上,也確有許多人已經如此。彼一時,此一時,清朝該去考秀才,捐監生,現在就隻得進學校。“平民”這一個徽號現已日見其時式,地位也高起來了,以此自居,大概總可以從別人得到和先前對於“上等人”一樣的尊敬,時勢雖然變遷,老地位是不會失掉的。倘遇見這樣的平民,必須恭維他,至少也得點頭拱手陪笑唯諾,像先前下等人的對於貴人一般。否則,你就會得到罪名,曰:“驕傲”,或“貴族的”。因為他已經是平民了。見平民而不格外趨奉,非驕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會上大抵惡革命黨如蛇蠍,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一路的嗬。”
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後,大捕黨人,陶成章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力史》,學日本催眠術。”(何以學催眠術就有罪,殊覺費解。)於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可惜陶君不久就遭人暗殺了,神主入祠的時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後,這才冷落起來。
誰說中國人不善於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並非將自己變得合於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而已。
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在悟善社裏的神主已經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隻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隻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月球隻一麵對著太陽,那一麵我們永遠不得見。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隱匿了黑的一麵。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至於諢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隱僻的書上,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裏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現在鈔一點在這裏,省得自己做文章——
親戚類
孽親 梟親 獸親 鱷親 虎親 歪親
尊長類
鱷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類
悖男 惡侄 孽侄 悖孫 虎孫 梟甥
孽甥 悖妾 潑媳 梟弟 惡婿 凶奴
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曆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這一種手段也不獨訟師有。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於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麽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往日看《鬼穀子》,覺得其中的謀略也沒有什麽出奇,獨有《飛箝》中的可“箝而從,可箝而橫,……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複,不失其度”這一段裏的一句“雖覆能複”很有些可怕。但這一種手段,我們在社會上是時常遇見的。
《鬼穀子》自然是偽書,決非蘇秦、張儀的老師所作;但作者也決不是“小人”,倒是一個老實人。宋的來鵠已經說“捭闔飛箝,今之常態,不讀鬼穀子書者,皆得自然符契也。”人們常用,不以為奇,作者知道了一點,便筆之於書,當作秘訣,可見稟性純厚,不但手段,便是心裏的機詐也並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將十元鈔票嵌在鏡屏裏當寶貝麽?
鬼穀子所以究竟不是陰謀家,否則,他還該說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說,而鉤出別人來說;或者並不必鉤出別人來說,而自己永遠闊不可言。這末後的妙法,知者不言,書上也未見,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於老在燈下編《莽原》,做《補白》了。
但各種小縱橫,我們總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親,同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來,就都是這“覆”“複”作用;化數百元錢,請一回酒,許多人立刻變了色彩,也還是這頑意兒。然而真如來鵠所說,現在的人們是已經“是乃天授,非人力也”的;倘使要看了《鬼穀子》才能,就如拿著文法書去和外國人談天一樣,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
三
離五卅事件的發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樣。聰明的批評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鍾熱度”說來了罷,雖然也有過例外:曾將湯爾和先生的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鍾之久”。(見六月二十三日《晨報》。)有些學生們也常常引這“五分熱”說自誡,仿佛早經覺到了似的。
但是,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內——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將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麵的;然而一麵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於還想借此結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麽木蘭從軍,緹縈救父,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於學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國度裏,國民十之九是學生,但在中國,自然還是一個特別種類。雖是特別種類,卻究竟是“束發小生”,所以當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大神力。他們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遊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倘若民眾並沒有可燃性,則火花隻能將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於毫不相幹,那熱鬧至多也不過如“打門”之久。誰也不動,難道“小生”們真能自己來打槍鑄炮,造兵艦,糊飛機,活擒番將,平定番邦麽?所以這“五分熱”是地方病,不是學生病。這已不是學生的恥辱,而是全國民的恥辱了;倘在別的有活力,有生氣的國度裏,現象該不至於如此的。外人不足責,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於事後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但是,別有所圖的聰明人又作別論,便是真誠的學生們,我以為自身卻有一個頗大的錯誤,就是正如旁觀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樣:開首太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飛得太高,墮在現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於動彈了。為一般計,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過是“人力”,倒較為切實可靠罷。
現在,從讀者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誌者所詬病了。但我想,責人太嚴,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號——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後”。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後,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
(七月八日。)
答KS君
KS兄:
我很感謝你的殷勤的慰問,但對於你所憤慨的兩點和幾句結論,我卻並不謂然,現在略說我的意見——
第一,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於學校的手段,我也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為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我們看曆史,能夠據過去以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曆,也有一樣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智識階級的領袖看,於是從他的行為上感到失望,發生不平,其實是作繭自縛;他這人本來就隻能這樣,有著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誤謬。使我較為感到有趣的倒是幾個向來稱為學者或教授的人們,居然也漸次吞吞吐吐地來說微溫話了,什麽“政潮”咧,“黨”咧,仿佛他們都是上帝一樣,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誰知道人世上並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著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麽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但終於使我覺得有趣的是蒙著公正的皮的醜態,又自己開出帳來發表了。仿佛世界上還有光明,所以即便費盡心機,結果仍然是一個瞞不住。
第二,你這樣注意於《甲寅周刊》,也使我莫明其妙。《甲寅》第一次出版時,我想,大約章士釗還不過熟讀了幾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剝,看去還近於清通。至於這一回,卻大大地退步了,關於內容的事且不說,即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況”之類。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後來又念了幾篇駢文,沒有融化,而急於撏扯,所以弄得文字龐雜,有如泥漿混著沙礫一樣。即如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有雲,“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為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筆了。但比起何栻《齊薑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來,就顯得字句和聲調都怎樣陋弱可哂。何栻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釗的文章更於何處討生活呢?況且,前載公文,接著就是通信,精神雖然是自己廣告性的半官報,形式卻成了公報尺牘合璧了,我中國自有文字以來,實在沒有過這樣滑稽體式的著作。這種東西,用處隻有一種,就是可以借此看看社會的暗角落裏,有著怎樣灰色的人們,以為現在是攀附顯現的時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來開口。至於別的用處,我委實至今還想不出來。倘說這是複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隻見得複古派的可憐,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布文言文的氣絕罷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為《甲寅》不足稱為敵手,也無所謂戰鬥。倘要開頭,他們還得有一個更通古學,更長古文的人,才能勝對壘之任,單是現在似的每周印一回公牘和遊談的堆積,紙張雖白,圈點雖多,是毫無用處的。
魯迅。 八月二十日。
“碰壁”之餘
女師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頗算一個問題,號稱“大報”如所謂《現代評論》者,居然也“評論”了好幾次。據我所記得的,是先有《一個女讀者》的一封信,無名小,不在話下。此後是兩個作者的“評論”了:陳西瀅先生在《閑話》之間評為“臭毛廁”,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師大觀劇的經驗》裏則比作戲場。我很吃驚於同是人,而眼光竟有這麽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見也不無符合之點:都不將學校看作學校。這一點,也可以包括楊蔭榆女士的“學校猶家庭”和段祺瑞執政的“先父兄之教”。
陳西瀅先生是“久已夫非一日矣”的《閑話》作家,那大名我在報紙的廣告上早經看熟了,然而大概還是一位高人,所以遇有不合自意的,便一氣嗬成屎橛,而世界上蛆蟲也委實太多。至於李仲揆先生其人也者,我在《女師風潮紀事》上才識大名,是八月一日擁楊蔭榆女士攻入學校的三勇士之一;到現在,卻又知道他還是一位達人了,庸人以為學潮的,到他眼睛裏就等於“觀劇”:這是何等逍遙自在。
據文章上說,這位李仲揆先生是和楊女士“不過見麵兩次”,但卻被用電話邀去看“名振一時的文明新戲”去了,幸而李先生自有腳踏車,否則,還要用汽車來迎接哩。我真自恨福薄,一直活到現在,壽命已不可謂不長,而從沒有遇見過一個不大認識的女士來邀“觀劇”;對於女師大的事說了幾句話,尚且因為不過是教一兩點鍾功課的講師,“碰壁之後”,還很恭聽了些高仁山先生在《晨報》上所發表的偉論。真的,世界上實在又有各式各樣的運氣,各式各樣的嘴,各式各樣的眼睛。
接著又是西瀅先生的《閑話》:“現在一部分報紙的篇幅,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現在大部分愛國運動的青年的時間,也幾乎全讓女師風潮占去了。……女師風潮實在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實在有了不得的大意義。”臨末還有頗為俏皮的結論道:“外國人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我看不見得吧。”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正如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眼睛一樣,也有各式各樣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國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講冷話的人說起來,也許以為意在於一個女性。然而侮蔑若幹女性的事,有時也就可以說意在於一個女性。偏執的弗羅特先生宣傳了“精神分析”之後,許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碎了。但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套的也不一定就是“小人”,隻要並非自以為還鑽在外套裏的不顯本相的腳色。
我看也未必一定“見得”。中國人是“聖之時者也”教徒,況且活在二十世紀了。有華道理,有洋道理,輕重當然是都隨意而無不合於道的:重男輕女也行,重女輕男也行,為了一個女性而重一切女性或輕若幹女性也行,為了一個男人而輕若幹女性或男性也行……。所可惜的是自從西瀅先生看出底細之後,除了啞吧或半陰陽,就都墜入弗羅特先生所掘的陷坑裏去了。
自己墜下去的是自作自受,可恨者乃是還要帶累超然似的局外人。例如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風潮,從有些眼睛看來,原是不值得提起的,但因為竟占去了許多可貴的東西,如“報紙的篇幅”“青年的時間”之類,所以,連《現代評論》的“篇幅”和西瀅先生的時間也被拖累著占去一點了,而尤其罪大惡極的是觸犯了什麽“重男輕女”重女輕男這些大秘密。倘不是西瀅先生首先想到,提出,大概是要被含胡過去了的。
我看,奧國的學者實在有些偏激,弗羅特就是其一,他的分析精神,竟一律看待,不讓誰站在超人間的上帝的地位上。還有那短命的Otto Weininger,他的痛罵女人,不但不管她是校長,學生,同鄉,親戚,愛人,自己的太太,太太的同鄉,簡直連自己的媽都罵在內。這實在和弗羅特說一樣,都使人難於利用。不知道咱們的教授或學者們,可有方法補救沒有?但是,我要先報告一個好消息:Weininger早用手槍自殺了。這已經有劉百昭率領打手痛打女師大——對不起,又是女師大——的“毛丫頭”一般“痛快”,他的話也就大可置之不理了罷。
還有一個好消息。“毛丫頭”打出之後,張崧年先生引“羅素之所信”道,“因世人之愚,許多問題或終於不免隻有武力可以解決也!”(《京副》二五○號)又據楊蔭榆女士、章士釗總長者流之所說,則搗亂的“毛丫頭”是極少數,可見中國的聰明人還多著哩,這是大可以樂觀的。
忽而想談談我自己的事了。
我今年已經有兩次被封為“學者”,而發表之後,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張中國的青年應當多看外國書,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的時候,便有論客以為素稱學者的魯迅不該如此,而現在竟至如此,則不但決非學者,而且還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這回僉事免職之後,我在《莽原》上發表了答KS君信,論及章士釗的腳色和文章的時候,又有論客以為因失了“區區全事”而反對章士釗,確是氣量狹小,沒有“學者的態度”;而且,豈但沒有“學者的態度”而已哉,還有“人格卑汙”的嫌疑雲。
其實,沒有“學者的態度”,那就不是學者嘍,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學者。至於何時封贈,何時考定,卻連我自己也一點不知道。待到他們在報上說出我是學者,我自己也借此知道了原來我是學者的時候,則已經同時發表了我的罪狀,接著就將這體麵名稱革掉了,雖然總該還要恢複,以便第三次的借口。
據我想來,僉事——文士詩人往往誤作簽事,今據官書正定——這一個官兒倒也並不算怎樣“區區”,隻要看我免職之後,就頗有些人在那裏鑽謀補缺,便是一個老大的證據。至於又有些人以為無足重輕者,大約自己現在還不過做幾句“說不出”的詩文,所以不知不覺地就來“慷他人之慨”了罷,因為人的將來是想不到的。然而,慚愧我還不是“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盡如人意”,已經在平政院對章士釗提起訴訟了。
提起訴訟之後,我隻在答KS君信裏論及一回章士釗,但聽說已經要“人格卑汙”了。然而別一論客卻道是並不大罵,所以魯迅究竟不足取。我所經驗的事委實有點希奇,每有“碰壁”一類的事故,平時回護我的大抵願我設法應付,甚至於暫圖苟全。平時憎惡我的卻總希望我做一個完人,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怨,默默地吃苦;或則戟指嚼舌,噴血而亡。為什麽呢?自然是專為顧全我的人格起見嘍。
夠了,我其實又何嚐“碰壁”,至多也不過遇見了“鬼打牆”罷了。
(九月十五日。)
並非閑話(二)
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麽,就說好清淨,有誌氣罷。所以總願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討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別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隻好做將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將來總是沒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並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但是,歌頌“淘汰”別人的人也應該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樣不滅的東西在裏麵,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然而人是總是自以為是的,這也許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條路。相傳曾經有一個人,一向就以“萬物不得其所”為宗旨的,平生隻有一個大願,就是願中國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賣食物的。現在不知道他怎樣,久沒有聽到消息了,那默默無聞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中國人還沒有死完的緣故罷。
據說,張歆海先生看見兩個美國兵打了中國的車夫和巡警,於是三四十個人,後來就有百餘人,都跟在他們後麵喊“打!打!”,美國兵卻終於安然的走到東交民巷口了,還回頭“笑著嚷道:‘來呀!來呀!’說也奇怪,這喊打的百餘人不到兩分鍾便居然沒有影蹤了!”
西瀅先生於是在《閑話》中斥之曰:“打!打!宣戰!宣戰!這樣的中國人,呸!”
這樣的中國人真應該受“呸!”他們為什麽不打的呢,雖然打了也許又有人來說是“拳匪”。但人們那裏顧忌得許多,終於不打,“怯”是無疑的。他們所有的不是拳頭麽?
但不知道他們可曾等候美國兵走進了東交民巷之後,遠遠地吐了唾沫?《現代評論》上沒有記載,或者雖然“怯”,還不至於“卑劣”到那樣罷。
然而美國兵終於走進東交民巷口了,毫無損傷,還笑嚷著“來呀來呀”哩!你們還不怕麽?你們還敢說“打!打!宣戰!宣戰!”麽?這百餘人,就證明著中國人該被打而不作聲!
“這樣的中國人,呸!呸!!!”
更可悲觀的是現在“造謠者的卑鄙齷齪更遠過於章炳麟”,真如《閑話》所說,而且隻能“匿名的在報上放一兩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眾專製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那麽你不是與那人有‘密切的關係’,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飯。在這樣的社會裏,一個報不顧利害的專論是非,自然免不了誹謗叢生,謠諑蜂起。”這確是近來的實情。即如女師大風潮,西瀅先生就聽到關於我們的“流言”,而我竟不知道是怎樣的“流言”,是那幾個“卑鄙齷齪更遠過於章炳麟”者所造。還有女生的罪狀,已見於章士釗的呈文,而那些作為根據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卑鄙齷齪”且至於遠不如畜類者所造。但是學生卻都被打出了,其時還有人在酒席上得意。——但這自然也是“謠諑”。
可是我倒也並不很以“流言”為奇,如果要造,就聽憑他們去造去。好在中國現在還不到“群眾專製”的時候,即使有幾十個人,隻要“無權勢”者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無須乎我來為“被壓迫者”說什麽“公平話”。即使說,人們也未必盡相信,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裏”,有些“公平話”總還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飯”填出來的。不過事過境遷,“酒飯”已經消化,吸收,隻剩下似乎毫無緣故的“公平話”罷了。倘使連酒飯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國也還要光明些。
但是,這也不足為奇的。不是上帝,那裏能夠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評。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現在,除了瘋子,倘使有誰要來接吻,人大約總不至於倒給她一個嘴巴的罷。
(九月十九日。)
十四年的“讀經”
自從章士釗主張讀經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並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麽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複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麽?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曆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麽,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隻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裏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麽?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的最巧玩藝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隻有幾個胡塗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麽經,什麽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古可是要複到像清、(即所謂“本朝”)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無懷氏、葛天氏?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至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則決無鑽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決不會發生什麽效力的。
至於現在的能以他的主張,引起若幹議論的,則大概是闊人。闊人決不是笨牛,否則,他早已伏處牖下,老死田間了,現在豈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時候麽?則其所以得闊之道,居然可知。他們的主張,其實並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張,是所謂別有用意;反對者們以為他真相信讀經可以救國,真是“謬以千裏”了!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於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麽關係。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裏就有的。此後的書本子裏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於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孔子豈不是“聖之時者也”麽,而況“之徒”呢?現在是主張“讀經”的時候了。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於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但幸而現在英國和日本的力量還不弱,所以,主張親俄者,是被盧布換去了良心。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裏,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幹時候,自然被忘得幹幹淨淨,隻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於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裏去了。
以這樣文不對題的話來解釋“儼乎其然”的主張,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話,因為我也是從“讀經”得來的。我幾乎讀過十三經。
衰老的國度大概就免不了這類現象。這正如人體一樣,年事老了,廢料愈積愈多,組織間又沉積下礦質,使組織變硬,易就於滅亡。一麵,則原是養衛人體的遊走細胞(Wanderzelle)漸次變性,隻顧自己,隻要組織間有小洞,它便鑽,蠶食各組織,使組織耗損,易就於滅亡。俄國有名的醫學者梅契尼珂夫(Elias Metschnikov)特地給他別立了一個名目:大嚼細胞(Fresserzelle)。據說,必須撲滅了這些,人體才免於老衰;要撲滅這些,則須每日服用一種酸性劑。他自己就實行著。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幹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了,於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裏,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惟一的療救,是在另開藥方:酸性劑,或者簡直是強酸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