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

咬文嚼字(一至二)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偏喜歡用輕靚豔麗字樣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不是“思黛兒”,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們雖然遠哉遙遙,但姓氏並無男女之別,卻和中國一樣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語尾上略有區別之外。所以如果我們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綢,陳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則歐文的小姐正無須改作嫗紋,對於托爾斯泰夫人也不必格外費心,特別寫成妥嬭絲苔也。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介紹世界文學的文人,卻偏喜歡使外國人姓中國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假使他談到Gorky,大概是稱他“吾家rky”的了。我真萬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現在還有這般偉力。

(一月八日。)

古時候,咱們學化學,在書上很看見許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據說是原質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屬”或“非金屬”的,那一邊大概是譯音。但是,juan3-zaozi01、錫、錯、矽,連化學先生也講得很費力,總須附加道:“這回是熟悉的悉。這回是休息的息了。這回是常見的錫。”而學生們為要記得符號,仍須另外記住臘丁字。現在漸漸譯起有機化學來,因此這類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難了,幾個字拚合起來,像貼在商人帳桌麵前的將“黃金萬兩”拚成一個的怪字一樣。中國的化學家多能兼做新倉頡。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來,一定於本職的化學上更其大有成績,因為中國人的聰明是決不在白種人之下的。

在北京常看見各樣好地名:辟才胡同、乃茲府、丞相胡同、協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據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蠍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字麵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麽了。但好在似乎也並沒有什麽人愁著,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財神了。

(二月十日。)

青年必讀書

——應《京報副刊》的征求

青年必讀書: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附注: 但我要趁這機會,略說自己的經驗,以供若幹讀者的參考——

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麽大不了的事。

(二月十日。)

忽然想到(一至四)

做《內經》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於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源於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於謂男女骨數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在,前者還是醫家的寶典,後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端於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在假定為起於二千年前罷。我幼時曾經牙痛,曆試諸方,隻有用細辛者稍有效,但也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症藥。至於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並沒有。西法的牙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裏一再傳,又每每隻學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複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

康聖人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於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聖人之疏於格物也。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於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於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聖人精到,後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所以僻縣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嚴時亦嚐恢複殺頭,雖延國粹於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校著《苦悶的象征》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

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寄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麽,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複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隻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裏,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裏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麽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隻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嚐如此。

曆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麵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麽?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麽,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麽?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麽?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麽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複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麽?

(二月十六日。)

通訊

旭生先生:

前天收到《猛進》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來的,或者是玄伯先生寄來的。無論是誰寄的,總之,我謝謝。

那一期裏有論市政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幹的事來。我現在住在一條小胡同裏,這裏有所謂土車者,每月收幾吊錢,將煤灰之類搬出去。搬出去怎麽辦呢?就堆在街道上,這街就每日增高。有幾所老房子,隻有一半露出在街上的,就正在豫告著別的房屋的將來。我不知道什麽緣故,見了這些人家,就像看見了中國人的曆史。

姓名我忘記了,總之是一個明末的遺民,他曾將自己的書齋題作“活埋庵”。誰料現在的北京的人家,都在建造“活埋庵”,還要自己拿出建造費。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強聒不舍”,也許是一個藥方罷,但據我所見,則有些人們——甚至於竟是青年——的論調,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一模一樣。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麽?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

我想,現在的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除此沒有別的法。而且還是準備“思想革命”的戰士,和目下的社會無關。待到戰士養成了,於是再決勝負。我這種迂遠而且渺茫的意見,自己也覺得是可歎的,但我希望於《猛進》的,也終於還是“思想革命”。

魯迅。三月十二日。

魯迅先生:

你所說底“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誠哉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人類思想裏麵,本來有一種惰性的東西,我們中國人的惰性更深。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聽天任命和中庸的空氣打不破,我國人的思想,永遠沒有進步的希望。

你所說底“講話和寫文章,似乎都是失敗者的征象。正在和運命惡戰的人,顧不到這些。”實在是最痛心的話。但是我覺得從另外一方麵看,還有許多人講話和寫文章,還可以證明人心的沒有全死。可是這裏需要有分別,必需要是一種不平的呼聲,不管是冷嘲或熱罵,才是人心未全死的證驗。如果不是這樣,換句話說,如果他的文章裏麵,不用很多的“!”,不管他說的寫的怎麽樣好聽,那人心已經全死,亡國不亡國,倒是第二個問題。

“思想革命”,誠哉是現在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但是我總覺得《語絲》、《現代評論》和我們的《猛進》,就是合起來,還負不起這樣的使命。我有兩種希望:第一希望大家集合起來,辦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裏麵的內容,水平線並無庸過高,破壞者居其六七,介紹新者居其三四。這樣一來,大學或中學的學生有一種消閑的良友,與思想的進步上,總有很大的裨益。我今天給適之先生略談幾句,他說現在我們辦月刊很難,大約每月出八萬字,還屬可能,如若想出十一二萬字,就幾乎不可能。我說你又何必拘定十一二萬字才出,有七八萬就出七八萬,即使再少一點,也未嚐不可,要之有它總比沒有它好的多。這是我第一個希望。第二我希望有一種通俗的小日報。現在的《第一小報》,似乎就是這一類的。這個報我隻看見三兩期,當然無從批評起,但是我們的印象:第一,是篇幅太小,至少總要再加一半才敷用;第二,這種小報總要記清是為民眾和小學校的學生看的。所以思想雖需要極新,話卻要寫得極淺顯。所有專門術語和新名詞,能躲避到什麽步田地躲到什麽步田地。《第一小報》對於這一點,似還不很注意。這樣良好的通俗小日報,是我第二種的希望。拉拉雜雜寫來,漫無倫敘。你的意思以為何如?

徐炳昶。三月十六日。

旭生先生:

給我的信早看見了,但因為瑣瑣的事情太多,所以到現在才能作答。

有一個專講文學思想的月刊,確是極好的事,字數的多少,倒不算什麽問題。第一為難的卻是撰人,假使還是這幾個人,結果即還是一種增大的某周刊或合訂的各周刊之類。況且撰人一多,則因為希圖保持內容的較為一致起見,即不免有互相牽就之處,很容易變為和平中正,吞吞吐吐的東西,而無聊之狀於是乎可掬。現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隻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隻要所向的目標小異大同,將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但目下倘有我所未知的新的作家起來,那當然又作別論。

通俗的小日報,自然也緊要的;但此事看去似易,做起來卻很難。我們隻要將《第一小報》與《群強報》之類一比,即知道實與民意相去太遠,要收獲失敗無疑。民眾要看皇帝何在,太妃安否,而《第一小報》卻向他們去講“常識”,豈非悖謬。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學者的良心,有市儈的手段,但這類人才,怕教員中間是未必會有的。我想,現在沒奈何,也隻好從智識階級——其實中國並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起來話太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麵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談。而且他們也不是區區文字所能改革的,曆史通知過我們,清兵入關,禁纏足,要垂辮,前一事隻用文告,到現在還是放不掉,後一事用了別的法,到現在還在拖下來。

單為在校的青年計,可看的書報實在太缺乏了,我覺得至少還該有一種通俗的科學雜誌,要淺顯而且有趣的。可惜中國現在的科學家不大做文章,有做的,也過於高深,於是就很枯燥。現在要Brehm的講動物生活,Fabre的講昆蟲故事似的有趣,並且插許多圖畫的;但這非有一個大書店擔任即不能印。至於作文者,我以為隻要科學家肯放低手眼,再看看文藝書,就夠了。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文人說最好是搬入藝術之宮,直到現在都還不大出來,不知道他們在那裏麵情形怎樣。這雖然是自己願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計。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就是從“青年必讀書”事件以來,很收些讚同和嘲罵的信,凡讚同者,都很坦白,並無什麽恭維。如果開首稱我為什麽“學者”、“文學家”的,則下麵一定是謾罵。我才明白這等稱號,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是精神的枷鎖,故意將你定為“與眾不同”,又借此來束縛你的言動,使你於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不料有許多人,卻自囚在什麽室什麽宮裏,豈不可惜。隻要擲去了這種尊號,搖身一變,化為潑皮,相罵相打(輿論是以為學者隻應該拱手講講義的),則世風就會日上,而月刊也辦成了。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凶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於聖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隻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麵具來。

魯迅。三月二十九日。

魯迅先生:

你看出什麽“踱進研究室”,什麽“搬入藝術之宮”,全是“一種圈套”,真是一件重要的發現。我實在告訴你說:我近來看見自命gentleman的人就怕極了。看見玄同先生挖苦gentleman的話(見《語絲》第二十期),好象大熱時候,吃一盤冰激零,不曉得有多麽痛快。總之這些字全是一種圈套,大家總要相戒,不要上他們的當才好。

我好象覺得通俗的科學雜誌並不是那樣容易的,但是我對於這個問題完全沒有想,所以對於它覺暫且無論什麽全不能說。

我對於通俗的小日報有許多的話要說,但因為限於篇幅,止好暫且不說。等到下一期,我要作一篇小東西,專論這件事,到那時候,還要請你指教才好。

徐炳昶。三月三十一日。

論辯的魂靈

二十年前到黑市,買得一張符,名叫“鬼畫符”。雖然不過一團糟,但帖在壁上看起來,卻隨時顯出各樣的文字,是處世的寶訓,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買得一張符,也是“鬼畫符”。但帖了起來看,也還是那一張,並不見什麽增補和修改。今夜看出來的大題目是“論辯的魂靈”;細注道:“祖傳老年中年青年‘邏輯’扶乩滅洋必勝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今謹摘錄數條,以公同好——

“洋奴會說洋話。你主張讀洋書,就是洋奴,人格破產了!受人格破產的洋奴崇拜的洋書,其價值從可知矣!但我讀洋文是學校的課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對者,即反對政府也。無父無君之無政府黨,人人得而誅之。”

“你說中國不好。你是外國人麽?為什麽不到外國去?可惜外國人看你不起……。”

“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既然中國人生瘡,你是中國人,就是你也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隻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麽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

“自由結婚未免太過激了。其實,我也並非老頑固,中國提倡女學的還是我第一個。但他們卻太趨極端了,太趨極端,即有亡國之禍,所以氣得我偏要說‘男女授受不親’。況且,凡事不可過激;過激派都主張共妻主義的。乙讚成自由結婚,不就是主張共妻主義麽?他既然主張共妻主義,就應該先將他的妻拿出來給我們‘共’。”

“丙講革命是為的要圖利:不為圖利,為什麽要講革命?我親眼看見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現金抬進門。你說不然,反對我麽?那麽,你就是他的同黨。嗚呼,黨同伐異之風,於今為烈,提倡歐化者不得辭其咎矣!”

“丁犧牲了性命,乃是鬧得一塌糊塗,活不下去了的緣故。現在妄稱誌士,諸君切勿為其所愚。況且,中國不是更壞了麽?”

“戊能算什麽英雄呢?聽說,一聲爆竹,他也會吃驚。還怕爆竹,能聽槍炮聲麽?怕聽槍炮聲,打起仗來不要逃跑麽?打起仗來就逃跑的反稱英雄,所以中國糟透了。”

“你自以為是‘人’,我卻以為非也。我是畜類,現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類的爹爹,當然也就是畜類了。”

“勿用驚歎符號,這是足以亡國的。但我所用的幾個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筆來,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雲:

‘中學為體西學用,

不薄今人愛古人。’”

犧牲謨

——“鬼畫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

“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來我們還是同誌。我開初疑心你是一個乞丐,心裏想:好好的一個漢子,又不衰老,又非殘疾,為什麽不去做工,讀書的?所以就不免露出‘責備賢者’的神色來,請你不要見氣,我們的心實在太坦白了,什麽也藏不住,哈哈!可是,同誌,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麽都犧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麽都犧牲,為同胞,為國家。我向來一心要做的也就是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觀闊綽,我為的是要到各處去宣傳。社會還太勢利,如果像你似的隻剩一條破褲,誰肯來相信你呢?所以我隻得打扮起來,寧可人們說閑話,我自己總是問心無愧。正如‘禹入裸國亦裸而遊’一樣,要改良社會,不得不然,別人那裏會懂得我們的苦心孤詣。但是,朋友,你怎麽竟奄奄一息到這地步了?

“哦哦!已經九天沒有吃飯?!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隻好五體投地。看你雖然怕要支持不下去,但是——你在曆史上一定成名,可賀之至哪!現在什麽‘歐化’‘美化’的邪說橫行,人們的眼睛隻看見物質,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範人物。你瞧,最高學府的教員們,也居然一麵教書,一麵要起錢來,他們隻知道物質,中了物質的毒了。難得你老兄以身作則,給他們一個好榜樣看,這於世道人心,一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現在不是還嚷著什麽教育普及麽?教育普及起來,要有多少教員,如果都像他們似的定要吃飯,在這四郊多壘時候,那裏來這許多飯?像你這樣清高,真是濁世中獨一無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敬!你讀過書沒有?如果讀過書,我正要創辦一個大學,就請你當教務長去。其實你隻要讀過‘四書’就好,加以這樣品格,已經很夠做‘莘莘學子’的表率了。

“不行?沒有力氣?可惜可惜!足見一麵為社會做犧牲,一麵也該自己講講衛生。你於衛生可惜太不講究了。你不要以為我的胖頭胖臉是因為享用好,我其實是專靠衛生,尤其得益的是精神修養,‘君子憂道不憂貧’呀!但是,我的同誌,你什麽都犧牲完了,究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還剩一條褲,將來在曆史上也許要留下一點白璧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說也明白:你自然連這褲子也不要,你何至於這樣地不徹底;那自然,你不過還沒有犧牲的機會罷了。敝人向來最讚成一切犧牲,也最樂於‘成人之美’況且我們是同誌,我當然應該給你想一個完全辦法,因為一個人最緊要的是‘晚節’,一不小心,可就前功盡棄了!

“機會湊得真好:舍間一個小鴉頭,正缺一條褲……。朋友,你不要這麽看我,我是最反對人身買賣的,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大旱災時候留下的,那時我不要,她的父母就會把她賣到妓院裏去。你想,這何等可憐。我留下她,正為的講人道。況且那也不算什麽人身買賣,不過我給了她父母幾文,她的父母就把自己的女兒留在我家裏就是了。我當初原想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不,簡直當作姊妹,同胞看;可恨我的賤內是舊式,說不通。你要知道舊式的女人頑固起來,真是無法可想的,我現在正在另外想點法子……。

“但是,那娃兒已經多天沒有褲子了,她是災民的女兒。我料你一定肯幫助的。我們都是‘貧民之友’嗬。況且你做完了這一件事情之後,就是全始全終;我保你將來銅像巍巍,高入雲表,嗬,一切貧民都鞠躬致敬……。

“對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說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脫下來。我不能拿了走:我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條破褲子,別人見了就要詫異,於我們的犧牲主義的宣傳會有妨礙的。現在的社會還太胡塗,——你想,教員還要吃飯,——那裏能懂得我們這純潔的精神呢,一定要誤解的。一經誤解,社會恐怕要更加自私自利起來,你的工作也就‘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了,朋友。

“你還能勉強走幾步罷?不能?這可叫人有點為難了,——那麽,你該還能爬?好極了!那麽,你就爬過去。你趁你還能爬的時候趕緊爬去,萬不要‘功虧一簣’。但你須用趾尖爬,膝髁不要太用力;褲子擦著沙石,就要更破爛,不但可憐的災民的女兒受不著實惠,並且連你的精神都白扔了。先行脫下了也不妥當,一則太不雅觀,二則恐怕巡警要幹涉,還是穿著爬的好。我的朋友,我們不是外人,肯給你上當的麽?舍間離這裏也並不遠,你向東,轉北,向南,看路北有兩株大槐樹的紅漆門就是。你一爬到,就脫下來,對號房說:這是老爺叫我送來的,交給太太收下。你一見號房,應該趕快說,否則也許將你當作一個討飯的,會打你。唉唉,近來討飯的太多了,他們不去做工,不去讀書,單知道要飯。所以我的號房就借痛打這方法,給他們一個教訓,使他們知道做乞丐是要給人痛打的,還不如去做工讀書好……。

“你就去麽?好好!但千萬不要忘記:交代清楚了就爬開,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內。你已經九天沒有吃東西了,萬一出了什麽事故,免不了要給我許多麻煩,我就要減少許多寶貴的光陰,不能為社會服務。我想,我們不是外人,你也決不願意給自己的同誌許多麻煩的,我這話也不過姑且說說。

“你就去罷!好,就去!本來我也可以叫一輛人力車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馬來拉人,你一定不讚成的,這事多麽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動身罷。你不要這麽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誌,你快爬呀,向東呀!……”

戰士和蒼蠅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三月二十一日。)

夏三蟲

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

假如有誰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麽,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白卷的。我便隻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來吮血,雖然可惡,而一聲不響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點徹底的,但當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總時時刻刻想要逃走。其實,在山林間,上有鷹鸇,下有虎狼,何嚐比在人手裏安全。為什麽當初不逃到人類中來,現在卻要逃到鷹鸇虎狼間去?或者,鷹鸇虎狼之於它們,正如跳蚤之於我們罷。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於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

蒼蠅嗡嗡地鬧了大半天,停下來也不過舐一點油汗,倘有傷痕或瘡癤,自然更占一些便宜;無論怎麽好的,美的,幹淨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矢。但因為隻舐一點油汗,隻添一點醃臢,在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所以也就將它放過了。中國人還不很知道它能夠傳播病菌,捕蠅運動大概不見得興盛。它們的運命是長久的;還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幹淨的東西上拉了蠅矢之後,似乎還不至於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

(四月四日。)

忽然想到(五至六)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政變之後,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於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裏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麽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麽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隻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並不甚奢。

現在,可喜我已經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論用了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於是就拋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那麽,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後已”,豈不痛哉!

我於是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準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彌耳說: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我想:暴君的專製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製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於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四月十四日。)

外國的考古學者們聯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國的學者們也早已口口聲聲的叫著“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種,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翩而至了。

長城久成廢物,弱水也似乎不過是理想上的東西。老大的國民盡鑽在僵硬的傳統裏,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於是外麵的生力軍很容易地進來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茲”。至於他們的曆史,那自然都沒我們的那麽古。

可是我們的古也就難保,因為土地先已危險而不安全。土地給了別人,則“國寶”雖多,我覺得實在也無處陳列。

但保古家還在痛罵革新,力保舊物地幹:用玻璃板印些宋版書,每部定價幾十幾百元;“涅槃!涅槃!涅槃!”佛自漢時已入中國,其古色古香為何如哉!買集些舊書和金石,是劬古愛國之士,略作考證,趕印目錄,就升為學者或高人。而外國人所得的古董,卻每從高人的高尚的袖底裏共清風一同流出。即不然,歸安陸氏的皕宋,濰縣陳氏的十鍾,其子孫尚能世守否?

現在,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翩而至了。

他們活有餘力,則以考古,但考古尚可,幫同保古就更可怕了。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並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著怎樣的心肝。

中國廢止讀經了,教會學校不是還請腐儒做先生,教學生讀“四書”麽?民國廢去跪拜了,猶太學校不是偏請遺老做先生,要學生磕頭拜壽麽?外國人辦給中國人看的報紙,不是最反對五四以來的小改革麽?而外國總主筆治下的中國小主筆,則倒是崇拜道學,保存國粹的!

但是,無論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為難的,而況保古。現狀就是鐵證,比保古家的萬言書有力得多。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製膏丹,全都踏倒他。

保古家大概總讀過古書,“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該不能說是禽獸行為罷。那麽,棄赤子而抱千金之璧的是什麽?

(四月十八日。)

雜感

人們有淚,比動物進化,但即此有淚,也就是不進化,正如已經隻有盲腸,比鳥類進化,而究竟還有盲腸,終不能很算進化一樣。凡這些,不但是無用的贅物,還要使其人達到無謂的滅亡。

現今的人們還以眼淚贈答,並且以這為最上的贈品,因為他此外一無所有。無淚的人則以血贈答,但又各各拒絕別人的血。

人大抵不願意愛人下淚。但臨死之際,可能也不願意愛人為你下淚麽?無淚的人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愛人下淚,並且連血也不要:他拒絕一切為他的哭泣和滅亡。

人被殺於萬眾聚觀之中,比被殺在“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為他可以妄想,博得觀眾中的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麽所在,於他並無不同。

殺了無淚的人,一定連血也不見。愛人不覺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於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和複仇。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製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著。這都是現世的仇,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歎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隻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麽,——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隻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挽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麽?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並不好看。至於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作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討厭的朋友呀!

我們聽到呻吟,歎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有什麽像毒蛇似的在屍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留心了:這在豫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那時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靈魂要離開肉體的就要離開了!……

(五月五日。)

北京通信

蘊儒、培良兩兄:

昨天收到兩份《豫報》,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見了那《副刊》。因為它那蓬勃的朝氣,實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你想:從有著很古的曆史的中州,傳來了青年的聲音,仿佛在豫告這古國將要複活,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這力量,我自然極願意有所貢獻於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從心,因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於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麽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麵是深淵,荊棘,狹穀,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終於還不想勸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們的年齡、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歸宿大概總不能一致的罷。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當向怎樣的目標,那麽,我隻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

中國古來,一向是最注重於生存的,什麽“知命者不立於岩牆之下”咧,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咧,竟有父母願意兒子吸鴉片的,一吸,他就不至於到外麵去,有傾家**產之虞了。可是這一流人家,家業也決不能長保,因為這是苟活。苟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後來,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圖生存,而太卑怯,結果就得死亡。以中國古訓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國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結果適得其反,可見我們蔑棄古訓,是刻不容緩的了。這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為我們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緣故。

中國人雖然想了各種苟活的理想鄉,可惜終於沒有實現。但我卻替他們發見了;你們大概知道的罷,就是北京的第一監獄。這監獄在宣武門外的空地裏,不怕鄰家的火災;每日兩餐,不慮凍餒;起居有定,不會傷生;構造堅固,不會倒塌;禁卒管著,不會再犯罪;強盜是決不會來搶的。住在裏麵,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闕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訓所教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動。不動,失錯當然就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錯不是更少麽?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幹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們總得將青年從牢獄裏引出來,路上的危險,當然是有的,但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險,無從逃避。想逃避,就須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監獄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監獄裏的犯人,都想早些釋放,雖然外麵並不比獄裏安全。

北京暖和起來了;我的院子裏種了幾株丁香,活了;還有兩株榆葉梅,至今還未發芽,不知道他是否活著。

昨天鬧了一個小亂子,許多學生被打傷了;聽說還有死的,我不知道確否。其實,隻要聽他們開會,結果不過是開會而已,因為加了強力的迫壓,遂鬧出開會以上的事來。俄國的革命,不就是從這樣的路徑出發的麽?

夜深了,就此擱筆,後來再談罷。

魯迅。五月八日夜。

導師

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麽?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可掬了,圓穩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還在做導師。說佛法的和尚,賣仙藥的道士,將來都與白骨是“一丘之貉”,人們現在卻向他聽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傳,豈不可笑!

但是我並非敢將這些人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說話的也不過能說話,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別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則是自己錯。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時,別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鬥。

有些青年似乎也覺悟了,我記得《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時,曾有一位發過牢騷,終於說:隻有自己可靠!我現在還想鬥膽轉一句,雖然有些殺風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隻有記性壞的,適者生存,還能欣然活著。但我們究竟還有一點記憶,回想起來,怎樣的“今是昨非”嗬,怎樣的“口是心非”嗬,怎樣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嗬。我們還沒有正在餓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飯,正在窮得要死時於無人處見別人的錢,正在性欲旺盛時遇見異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話不宜講得太早,否則,倘有記性,將來想到時會臉紅。

或者還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較為可靠罷。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麽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麽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五月十一日。)

長城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嚐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

(五月十一日。)

忽然想到(七至九)

大約是送報人忙不過來了,昨天不見報,今天才給補到,但是奇怪,正張上已經剪去了兩小塊;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麵有一篇武者君的《溫良》,又使我記起往事,我記得確曾用了這樣一個糖衣的毒刺贈送過我的同學們。現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發見了兩樣東西了:凶獸和羊。但我以為這不過發見了一部分,因為大道上的東西還沒有這樣簡單,還得附加一句,是:凶獸樣的羊,羊樣的凶獸。

他們是羊,同時也是凶獸;但遇見比他更凶的凶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凶獸樣,因此,武者君誤認為兩樣東西了。

我還記得第一次五四以後,軍警們很客氣地隻用槍托,亂打那手無寸鐵的教員和學生,威武到很像一隊鐵騎在苗田上馳騁;學生們則驚叫奔避,正如遇見虎狼的羊群。但是,當學生們成了大群,襲擊他們的敵人時,不是遇見孩子也要推他摔幾個斤鬥麽?在學校裏,不是還唾罵敵人的兒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麽?這和古代暴君的滅族的意見,有什麽區分!

我還記得中國的女人是怎樣被壓製,有時簡直並羊而不如。現在托了洋鬼子學說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長之類,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來威嚇毫無武力的同性的學生們麽?不是利用了外麵正有別的學潮的時候,和一些狐群狗黨趁勢來開除她私意所不喜的學生們麽?而幾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生長的男人們,此時卻在異性的飯碗化身的麵前搖尾,簡直並羊而不如。羊,誠然是弱的,但還不至於如此,我敢給我所敬愛的羊們保證!

但是,在黃金世界還未到來之前,人們恐怕總不免同時含有這兩種性質,隻看發現時候的情形怎樣,就顯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區別來。可惜中國人但對於羊顯凶獸相,而對於凶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著凶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這樣下去,一定要完結的。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麽東西進去,隻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

那麽,無論什麽魔鬼,就都隻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裏去。

(五月十日。)

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下有這樣的一條——

“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聖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

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隻在人名裏還有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字》,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於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嘉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外,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於“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隻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麽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於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的,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於是我們一見麵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沈鈞”,並且由譏笑而至於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迭連記了兩小過兩大過,再記一小過,就要開除了。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裏並不算什麽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裏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作“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麽“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前一說忘卻了誰的話,後一說大概是A.Franco罷,——都由他。可是他們的話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來,研究起來,一定可以消費許多功夫;但這都聽憑學者們去幹去,我不想來加入這一類高尚事業了,怕的是毫無結果之前,已經“壽終正寢”。(是否真是壽終,真在正寢,自然是沒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寫得好看一點。)我能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然而閻羅大王的請帖,大概是終於沒法“謹謝”的,無論你怎樣擺架子。好,現在是並非眷念過去,而是遙想將來了,可是一樣的沒出息。管他娘的,寫下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我近來才知道;可是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則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這樣。所以,現在要寫出來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記得一年或兩年之前,蒙你賜書,指摘我在《阿Q正傳》中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是太遠於事理。我當時沒有答複你,一則你信上不寫住址,二則阿Q已經捉過,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熱鬧,共同證實了。

但我前幾天看報章,便又記起了你。報上有一則新聞,大意是學生要到執政府去請願,而執政府已於事前得知,東門上添了軍隊,西門上還擺起兩架機關槍,學生不得入,終於無結果而散雲。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麽,我就“振振有辭”了。

夫學生的遊行和請願,由來久矣。他們都是“鬱鬱乎文哉”,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並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至多,“懷中一紙書”而已,所以向來就沒有鬧過亂子的曆史。現在可是已經架起機關槍來了,而且有兩架!

但阿Q的事件卻大得多了,他確曾上城偷過東西,未莊也確已出了搶案。那時又還是民國元年,那些官吏,辦事自然比現在更離奇。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嗬。那時的事,我以為即使在《阿Q正傳》中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於“言過其實”的罷。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恒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的,在中國是平常事;機關槍不裝在土穀祠外,還裝到那裏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魯迅上。

“碰壁”之後

我平日常常對我的年青的同學們說:古人所謂“窮愁著書”的話,是不大可靠的。窮到透頂,愁得要死的人,那裏還有這許多閑情逸致來著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候補的餓殍在溝壑邊吟哦;鞭撲底下的囚徒所發出來的不過是直聲的叫喊,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訴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筆,說什麽“履穿踵決”時,腳上也許早經是絲襪;高吟“饑來驅我去……”的陶征士,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當苦痛,即說不出苦痛來,佛說極苦地獄中的鬼魂,也反而並無叫喚!

華夏大概並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我裝作無所聞見模樣,以圖欺騙自己,總算已從地獄中出離。

打門聲一響,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了。又是學校的事。我為什麽要做教員?!想著走著,出去開門,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見通紅的一行字: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

我本就怕這學校,因為一進門就覺得陰慘慘,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後來看到楊蔭榆校長《致全體學生公啟》裏的“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的話,就恍然了,原來我雖然在學校教書,也等於在楊家坐館,而這陰慘慘的氣味,便是從“冷板凳”裏出來的。可是我有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就是偶爾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後,即又有疑問發生:這家族人員——校長和學生——的關係是怎樣的,母女,還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結果毫無。幸而這位校長宣言多,竟在她《對於暴烈學生之感言》裏獲得正確的解答了。曰,“與此曹子勃谿相向”,則其為婆婆無疑也。

現在我可以大膽地用“婦姑勃谿”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與西賓又何幹呢?因為究竟是學校,所以總還是時常有信來,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婦的。我的神經又不強,一聞打門而悔做教員者以此,而且也確有可悔的理由。

這一年她們的家務簡直沒有完,媳婦兒們不佩服婆婆做校長了,婆婆可是不歇手。這是她的家庭,怎麽肯放手呢?無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還趁“五七”之際,在什麽飯店請人吃飯之後,開除了六個學生自治會的職員,並且發表了那“須知學校猶家庭”的名論。

這回抽出信紙來一看,是媳婦兒們的自治會所發的,略謂:

“旬餘以來,校務停頓,百費待興,若長此遷延,不特虛擲數百青年光陰,校務前途,亦岌岌不可終日。……”

底下是請教員開一個會,出來維持的意思的話,訂定的時間是當日下午四點鍾。

“去看一看罷。”我想。

這也是我的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明知道無論什麽事,在中國是萬不可輕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終於改不掉,所以謂之“病”。但是,究竟也頗熟於世故了,我想後,又立刻決定,四點太早,到了一定沒有人,四點半去罷。

四點半進了陰慘慘的校門,又走進教員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個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兩位教員坐著了。一位是見過幾麵的;一位不認識,似乎說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聽明白,——其實也無須。

我也和他們在一處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為這事情怎樣呢?”這不識教員在招呼之後,看住了我的眼睛問。

“這可以由各方麵說……。你問的是我個人的意見麽?我個人的意見,是反對楊先生的辦法的……。”

糟了!我的話沒有說完,他便將他那靈便小巧的頭向旁邊一搖,表示不屑聽完的態度。但這自然是我的主觀;在他,或者也許本有將頭搖來搖去的毛病的。

“就是開除學生的罰太嚴了。否則,就很容易解決。……”我還要繼續說下去。

“嗡嗡。”他不耐煩似的點頭。

我就默然,點起火來吸煙卷。

“最好是給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開始發表他的“冷一冷”學說了。

“嗡嗡。瞧著看罷。”這回是我不耐煩似的點頭,但終於多說了一句話。

我點頭訖,瞥見坐前有一張印刷品,一看之後,毛骨便悚然起來。文略謂:

“……第用學生自治會名義,指揮講師職員,召集校務維持討論會,……本校素遵部章,無此學製,亦無此辦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鬧潮以來……不能不籌正當方法,又有其他校務進行,亦待大會議決,茲定於(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時,由校特請全體主任專任教員評議會會員在太平湖飯店開校務緊急會議,解決種種重要問題。務懇大駕蒞臨,無任盼禱!”

署名就是我所視為畏途的“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但下麵還有一個“啟”字。我這時才知道我不該來,也無須“蒞臨”太平湖飯店,因為我不過是一個“兼任教員”。然而校長為什麽不製止學生開會,又不預先否認,卻要叫我到了學校來看這“啟”的呢?我憤然地要質問了,舉目四顧,兩個教員,一個校役,四麵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複的責任的生物。“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學校”雖然能“啟”,然而是不能答的。隻有默默地陰森地四周的牆壁將人包圍,現出險惡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