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於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借此發些牢騷。但我要聲明,上麵的說話中,我並不含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麵。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所謂批評家,竭力搜索,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麽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麽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麵掙紮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
魯迅。九,四。
辭“大義”
我自從去年得罪了正人君子們的“孤桐先生”,弄得六麵碰壁,隻好逃出北京以後,默默無語,一年有零。以為正人君子們忘記了這個“學棍”了罷,——哈哈,並沒有。
印度有一個泰戈爾。這泰戈爾到過震旦來,改名竺震旦。因為這竺震旦做過一本《新月集》,所以這震旦就有了一個新月社,——中間我不大明白了——現在又有一個叫作新月書店的。這新月書店要出版的有一本《閑話》,這本《閑話》的廣告裏有下麵這幾句話:
“……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
“派”呀,“首領”呀,這種法實在有些可怕。不遠就又會有人來誚罵。甲道:看哪!魯迅居然稱為首領了。天下有這種首領的麽?乙道:他就專愛虛榮。人家稱他首領,他就滿臉高興。我親眼看見的。
但這是我領教慣的教訓了,並不為奇。這回所覺得新鮮而惶恐的,是忽而將寶貴的“大義”硬塞在我手裏,給我豎起大旗來,叫我和“現代派”的“主將”去對壘。我早已說過: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奪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大義麽,我連它是圓柱形的呢還是橢圓形的都不知道,叫我怎麽“仗”?
“主將”呢,自然以有“義旗”為體麵罷。不過我沒有這麽冠冕。既不成“派”,也沒有做“首領”,更沒有“仗”過“大義”。更沒有用什麽“戰略”,因為我未見廣告以前,竟沒有知道西瀅先生是“現代派”的“主將”,——我總當他是一個嘍羅兒。
我對於我自己,所知道的是這樣的。我想,“孤桐先生”尚在,“現代派”該也未必忘了曾有人稱我為“學匪”,“學棍”,“刀筆吏”的,而今忽假“魯迅先生”以“大義”者,但為廣告起見而已。
嗚呼,魯迅魯迅,多少廣告,假汝之名以行!
(九月三日。)
反“漫談”
我一向對於《語絲》沒有恭維過,今天熬不住要說幾句了:的確可愛。真是《語絲》之所以為《語絲》。
像我似的“世故的老人”是已經不行,有時不敢說,有時不願說,有時不肯說,有時以為無須說。有此工夫,不如吃點心。但《語絲》上卻總有人出來發迂論,如《教育漫談》,對教育當局去談教育,即其一也。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即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定要有這種人,世界才不寂寞。這一點,我是佩服的。但也許因為“世故”作怪罷,不知怎地佩服中總帶一些腹誹,還夾幾分傷慘。徐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再三思維,終於決定貢獻一點意見。這一種學識,乃是我身做十多年官僚,目睹一打以上總長,這才陸續地獲得,輕易是不肯說的。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 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 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
三 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讚成者,所以再作馮婦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並不在“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麽,他為什麽有舉動呢?
我於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做官”!不然,為什麽叫“做”?
我得到這一種徹底的學識,也不是容易事,所以難免有一點學者的高傲態度,請徐先生恕之。以下是略述我所以得到這學識的曆史——
我所目睹的一打以上的總長之中,有兩位是喜歡屬員上條陳的。於是聽話的屬員,便紛紛大上其條陳。久而久之,全如石沉大海。我那時還沒有現在這麽聰明,心裏疑惑:莫非這許多條陳一無可取,還是他沒有工夫看呢?但回想起來,我“上去”(這是專門術語,小官進去見大官也)的時候,確是常見他正在危坐看條陳;談話之間,也常聽到“我還要看條陳去”,“我昨天晚上看條陳”等類的話。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有一天,我正從他的條陳桌旁走開,跨出門檻,不知怎的忽蒙聖靈啟示,恍然大悟了——
哦!原來他的“做官課程表”上,有一項是“看條陳”的。因為要“看”,所以要“條陳”。為什麽要“看條陳”?就是“做官”之一部分。如此而已。還有另外的奢望,是我自己的胡塗!
“於我來了一道光”,從此以後,我自己覺得頗聰明,近於老官僚了。後來終於被“孤桐先生”革掉,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條陳”和“辦教育”,事同一例,都應該隻照字麵解,倘再有以上或更深的希望或要求,不是書呆子,就是不安分。
我還要附加一句警告:倘遇漂亮點的當局,恐怕連“看漫談”也可以算作他的一種“做”——其名曰“留心教育”——但和“教育”還是沒有關係的。
(九月四日。)
憂“天乳”
《順天時報》載北京辟才胡同女附中主任歐陽曉瀾女士不許剪發之女生報考,致此等人多有望洋興歎之概雲雲。是的,情形總要到如此,她不能別的了。但天足的女生尚可投考,我以為還有光明。不過也太嫌“新”一點。
男男女女,要吃這前世冤家的頭發的苦,是隻要看明末以來的陳跡便知道的。我在清末因為沒有辮子,曾吃了許多苦,所以我不讚成女子剪發。北京的辮子,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令而剪的,但並非單純的命令,後麵大約還有刀。否則,恐怕現在滿城還拖著。女子剪發也一樣,總得有一個皇帝(或者別的名稱也可以),下令大家都剪才行。自然,雖然如此,有許多還是不高興的,但不敢不剪。一年半載,也就忘其所以了;兩年以後,便可以到大家以為女人不該有長頭發的世界。這時長發女生,即有“望洋興歎”之憂。倘隻一部分人說些理由,想改變一點,那是曆來沒有成功過。
但現在的有力者,也有主張女子剪發的,可惜據地不堅。同是一處地方,甲來乙走,丙來甲走,甲要短,丙要長,長者剪,短了殺。這幾年似乎是青年遭劫時期,尤其是女性。報載有一處是鼓吹剪發的,後來別一軍攻入了,遇到剪發女子,即慢慢拔去頭發,還割去兩乳……。這一種刑罰,可以證明男子短發,已為全國所公認。隻是女人不準學。去其兩乳,即所以使其更像男子而警其妄學男子也。以此例之,歐陽曉瀾女士蓋尚非甚嚴歟?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乳運動”。有人以不得樊增祥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也有過“杞天之慮”,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須雇乳娘。但僅隻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於**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係進裙裏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於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會不會乳大忽而算作犯罪,無處投考?我們中國在中華民國未成立以前,是隻有“不齒於四民之列”者,才不準考試的。據理而言,女子斷發既以失男女之別,有罪,則天乳更以加男女之別,當有功。但天下有許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爭的,總要上諭,或者指揮刀。
否則,已經有了“短發犯”了,此外還要增加“天乳犯”,或者也許還有“天足犯”。嗚呼,女性身上的花樣也特別多,而人生亦從此多苦矣。
我們如果不談什麽革新、進化之類,而專為安全著想,我以為女學生的身體最好是長發,束胸,半放腳(纏過而又放之,一名文明腳)。因為我從北而南,所經過的地方,招牌旗幟,盡管不同,而對於這樣的女人,卻從不聞有一處仇視她的。
(九月四日。)
革“首領”
這兩年來,我在北京被“正人君子”殺退,逃到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另外一個海邊;之後,又被“學者”之流殺退,逃到一間西曬的樓上,滿身痱子,有如荔支,兢兢業業,一聲不響,以為可以免於罪戾了罷。阿呀,還是不行。一個學者要九月間到廣州來,一麵做教授,一麵和我打官司,還豫先叫我不要走,在這裏“以俟開審”哩。
以為在五色旗下,在青天白日旗下,一樣是華蓋罩命,晦氣臨頭罷,卻又不盡然。不知怎地,於不知不覺之中,竟在“文藝界”裏高升了。謂予不信,有陳源教授即西瀅的《閑話》廣告為證,節抄無趣,剪而貼之——
“徐丹甫先生在《學燈》裏說:‘北京究是新文學的策源地,根深蒂固,隱隱然執全國文藝界的牛耳。’究竟什麽是北京文藝界?質言之,前一兩年的北京文藝界,便是現代派和語絲派交戰的場所。魯迅先生(語絲派首領)所仗的大義,他的戰略,讀過《華蓋集》的人,想必已經認識了。但是現代派的義旗,和它的主將——西瀅先生的戰略,我們還沒有明了。現在我們特地和西瀅先生商量,把《閑話》選集起來,印成專書,留心文藝界掌故的人,想必都以先睹為快。
“可是單把《閑話》當作掌故又錯了。想——
欣賞西瀅先生的文筆的,
研究西瀅先生的思想的,
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
尤其不可不讀《閑話》!”
這很像“詩哲”徐誌摩先生的,至少,是“詩哲”之流的“文筆”,所以如此飄飄然,連我看了也幾乎想要去買一本。但,隻是想到自己,卻又遲疑了。兩三個年頭,不算太長久。被“正人君子”指為“學匪”,還要“投畀豺虎”,我是記得的。做了一點雜感,有時涉及這位西瀅先生,我也記得的。這些東西,“詩哲”是看也不看,西瀅先生是即刻叫它“到應該去的地方去”,我也記得的。後來終於出了一本《華蓋集》,也是實情。然而我竟不知道有一個“北京文藝界”,並且我還做了“語絲派首領”,仗著“大義”在這“文藝界”上和“現代派主將”交戰。雖然這“北京文藝界”已被徐丹甫先生在《學燈》上指定,隱隱然不可動搖了,而我對於自己的被說得有聲有色的戰績,卻還是莫名其妙,像著了狐狸精的迷似的。
現代派的文藝,我一向沒有留心,《華蓋集》裏從何提起。隻有某女士竊取“琵亞詞侶”的畫的時候,《語絲》上(也許是《京報副刊》上)有人說過幾句話,後來看“現代派”的口風,仿佛以為這話是我寫的。我現在鄭重聲明:那不是我。我自從被楊蔭榆女士殺敗之後,即對於一切女士都不敢開罪,因為我已經知道得罪女士,很容易引起“男士”的義俠之心,弄得要被“通緝”都說不定的,便不再開口。所以我和現代派的文藝,絲毫無關。
但終於交了好運了,升為“首領”,而且據說是曾和現代派的“主將”在“北京文藝界”上交過戰了。好不堂哉皇哉。本來在房裏麵有喜色,默認不辭,倒也有些闊氣的。但因為我近來被人隨手抑揚,忽而“權威”,忽而不準做“權威”,隻準做“前驅”,忽而又改為“青年指導者”,甲說是“青年叛徒的領袖”罷,乙又來冷笑道:“哼哼哼。”自己一動不動,故我依然,姓名卻已經經曆了幾回升沉冷暖。人們隨意說說,將我當作一種材料,倒也罷了,最可怕的是廣告底恭維和廣告底嘲罵。簡直是膏藥攤上掛著的死蛇皮一般。所以這回雖然蒙現代派追封,但對於這“首領”的榮名,還隻得再來公開辭退。不過也不見得回回如此,因為我沒有這許多閑工夫。
背後插著“義旗”的“主將”出馬,對手當然以闊一點的為是。我們在什麽演義上時常看見:“來將通名!我的寶刀不斬無名之將!”主將要來“交戰”而將我升為“首領”,大概也是“不得已也”的。但我並不然,沒有這些大架子,無論吧兒狗,無論臭茅廁,都會唾過幾口吐沫去,不必定要脊梁上插著五張尖角旗(義旗?)的“主將”出台,才動我的“刀筆”。假如有誰看見我攻擊茅廁的文字,便以為也是我的勁敵,自恨於它的氣味還未明了,再要去嗅一嗅,那是我不負責任的。恐怕有人以這廣告為例,所以附帶聲明,以免拖累。
至於西瀅先生的“文筆”,“思想”,“文藝批評界的權威”,那當然必須“欣賞”,“研究”而且“認識”的。隻可惜要“欣賞”……這些,現在還隻有一本《閑話》,但我以為咱們的“主將”的一切“文藝”中,最好的倒是登在《晨報副刊》上的,給誌摩先生的大半痛罵魯迅的那一封信。那是發熱的時候所寫,所以已經脫掉了紳士的黑洋服,真相躍如了。而且和《閑話》比較起來,簡直是兩樣態度,證明著兩者之中,有一種是虛偽。這也是要“研究”……西瀅先生的“文筆”等等的好東西。
然而雖然是這一封信之中,也還須分別觀之。例如:“誌摩,……麵前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麵的目的地”之類。據我看來,其實並無這樣的“目的地”,倘有,卻不怎麽“遙遙茫茫”。這是因為熱度還不很高的緣故,倘使發到九十度左右,我想,那便可望連這些“遙遙茫茫”都一掃而光,近於純粹了。
(九月九日,廣州。)
談“激烈”
帶了書籍雜誌過“香江”,有被視為“危險文字”而嚐“鐵窗斧鉞風味”之險,我在《略談香港》裏已經說過了。但因為不知道怎樣的是“危險文字”,所以時常耿耿於心。為什麽呢?倒也並非如上海保安會所言,怕“中國元氣太損”,乃是自私自利,怕自己也許要經過香港,須得留神些。
今年似乎是青年特別容易死掉的年頭。“千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這裏以為平常的,那邊就算過激,滾油煎指頭。今天正是正當的,明天就變犯罪,藤條打屁股。倘是年青人,初從鄉間來,一定要被煎得莫明其妙,以為現在是時行這樣的製度了罷。至於我呢,前年已經四十五歲了,而且早已“身心交病”,似乎無須這麽寶貴生命,思患豫防。但這是別人的意見,若夫我自己,還是不願意吃苦的。敢乞“新時代的青年”們鑒原為幸。
所以,留神而又留神。果然,“天助自助者”,今天竟在《循環日報》上遇到一點參考資料了。事情是一個廣州執信學校的學生,路過(!)香港,“在尖沙咀碼頭,被一五七號華差截搜行李,在其木杠(謹案:箱也)之內,搜獲激烈文字書籍七本。計開:執信學校印行之《宣傳大綱》六本,又《侵奪中國史》一本。此種激烈文字,業經華民署翻譯員擇譯完竣,昨日午乃解由連司提訊,控以懷有激烈文字書籍之罪。……”抄報太麻煩,說個大略罷,是:“擇譯”時期,押銀五百元出外;後來因為被告供稱書係朋友托帶,所以“姑判從輕罰銀二十五元,書籍沒收焚毀”雲。
執信學校是廣州的平正的學校,既是“清黨”之後,則《宣傳大綱》不外三民主義可知,但一到“尖沙咀”,可就“激烈”了;可怕。惟獨對於友邦,竟敢用“侵奪”字樣,則確也未免“激烈”一點,因為忘了他們正在替我們“保存國粹”之恩故也。但“侵奪”上也許還有字,記者不敢寫出來。
我曾經提起過幾回元朝,今夜思之,還不很確。元朝之於中文書籍,未嚐如此留心。這一著倒要推清朝做模範。他不但興過幾回“文字獄”,大殺叛徒,且於宋朝人所做的“激烈文字”,也曾細心加以刪改。同胞之熱心“複古”及友邦之讚助“複古”者,似當奉為師法者也。
清朝人改宋人書,我曾經舉出過《茅亭客話》。但這書在《琳琅秘室叢書》裏,現在時價每部要四十元,倘非小闊人,那能得之哉?近來卻另有一部了,是商務印書館印的《雞肋編》,宋莊季裕著,每本隻要五角,我們可以看見清朝的文瀾閣本和元鈔本有如何不同。今摘數條如下:
“燕地……女子……冬月以括蔞塗麵,……至春暖方滌去,久不為風日所侵,故潔白如玉也。今使中國婦女,盡汙於殊俗,漢唐和親之計,蓋未為屈也。”(清人將“今使中國”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異於南方如此”七字。)
“自古兵亂,郡邑被焚毀者有之,雖盜賊殘暴,必賴室廬以處,故須有存者。靖康之後,金虜侵淩中國,露居異俗,凡所經過,盡皆焚燹。如曲阜先聖舊宅,自魯共王之後,但有增葺。莽、卓、巢、溫之徒,猶假崇儒,未嚐敢犯。至金寇,遂為煙塵,指其像而詬曰‘爾是言夷狄之有君者!’中原之禍,自書契以來,未之有也。”(清朝的改本,可大不同了,是“孔子宅在今仙源故魯城中歸德門內闕裏之中。……遭漢中微,盜賊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今其遺址,不複可見。而先聖舊宅,近日亦遭兵燹之厄,可歎也夫。”)
抄書也太麻煩,還是不抄下去了。但我們看第二條,就很可以悟出上海保安會所切望的“循規蹈矩”之道。即:原文帶些憤激,是“激烈”,改本不過“可歎也夫”,是“循規蹈矩”的。何以故呢?憤激便有揭竿而起的可能,而“可歎也夫”則瘟頭瘟腦,即使全國一同歎氣,其結果也不過是歎氣,於“治安”毫無妨礙的。
但我還要給青年們一個警告:勿以為我們以後隻做“可歎也夫”的文章,便可以安全了。新例我還未研究好,單看清朝的老例,則準其歎氣,乃是對於古人的優待,不適用於今人的。因為奴才都歎氣,雖無大害,主人看了究竟不舒服。必須要如羅素所稱讚的杭州的轎夫一樣,常是笑嘻嘻。
但我還要給自己解釋幾句:我雖然對於“笑嘻嘻”仿佛有點微詞,但我並非意在鼓吹“階級鬥爭”,因為我知道我的這一篇,杭州轎夫是不會看見的,況且,“討赤”諸君子,都不肯笑嘻嘻的去抬轎,足見以抬轎為苦境,也不獨“亂黨”為然。而況我的議論,其實也不過“可歎也夫”乎哉!
現在的書籍往往“激烈”,古人的書籍也不免有違礙之處。那麽,為中國“保存國粹”者,怎麽辦呢?我還不大明白。僅知道澳門是正在“征詩”,共收卷七千八百五十六本,經“江霞公太史(孔殷)評閱”,取錄二百名,第一名的詩是:——
南中多樂日高會。。。 良時厚意願得常。。。
陵鬆萬章發文彩。。。 百年貴壽齊輝光。。。
這是從香港報上照抄下來的,一連三圈,也原本如此,我想大概是密圈之意。這詩大約還有一種“格”,如“嵌字格”之類,但我是外行,隻好不談。所給我益處的,是我居然從此悟出了將來的“國粹”,當以詩詞駢文為正宗。史學等等,恐怕未必發達。即要研究,也必先由老師宿儒,先加一番改定工夫。唯獨詩詞駢文,可以少有流弊。故駢文入神的饒漢祥一死,日本人也不禁為之慨歎,而“狂徒”又須挨罵了。
日本人拜服駢文於北京,“金製軍”“整理國故”於香港,其愛護中國,恐其淪亡,可謂至矣。然而裁厘加稅,大家都不讚成者何哉?蓋厘金乃國粹,而關稅非國粹也。“可歎也夫”!
今是中秋,璧月澄澈,歎氣既完,還不想睡。重吟“征詩”,莫名其妙,稿有餘紙,因錄“江霞公太史”評語,俾讀者鹹知好處,但圈點是我僭加的——
“以謝啟為題,寥寥二十八字。既用古詩十九首中字,複嵌全限內字。首二句是賦,三句是興,末句是興而比。步驟井然,舉重若輕,絕不吃力。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洵屬巧中生巧,難上加難。至其胎息之高古,意義之純粹,格調之老蒼,非寢饋漢魏古詩有年,未易臻斯境界。”
(九月十一日,廣州。)
扣絲雜感
以下這些話,是因為見了《語絲》(一四七期)的《隨感錄》(二八)而寫的。
這半年來,凡我所看的期刊,除《北新》外,沒有一種完全的:《莽原》,《新生》,《沉鍾》。甚至於日本文的《斯文》,裏麵所講的都是漢學,末尾附有《西遊記傳奇》,我想和演義來比較一下,所以很切用,但第二本即缺少,第四本起便杳然了。至於《語絲》,我所沒有收到的統共有六期,後來多從市上的書鋪裏補得,惟有一二六和一四三終於買不到,至今還不知道內容究竟是怎樣。
這些收不到的期刊,是遺失,還是沒收的呢?我以為兩者都有。沒收的地方,是北京,天津,還是上海,廣州呢?我以為大約也各處都有。至於沒收的緣故,那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所確切知道的,有這樣幾件事。是《莽原》也被扣留過一期,不過這還可以說,因為裏麵有俄國作品的翻譯。那時隻要一個“俄”字,已夠驚心動魄,自然無暇顧及時代和內容。但韋叢蕪的《君山》,也被扣留。這一本詩,不但說不到“赤”,並且也說不到“白”,正和作者的年紀一樣,是“青”的,而竟被禁錮在郵局裏。黎錦明先生早有來信,說送我《烈火集》,一本是托書局寄的,怕他們忘記,自己又寄了一本。但至今已將半年,一本也沒有到。我想,十之九都被沒收了,因為火色既“赤”,而況又“烈”乎,當然通不過的。
《語絲》一三二期寄到我這裏的時候是出版後約六星期,封皮上寫著兩個綠色大字道:“扣留”,另外還有檢查機關的印記和封條。打開看時,裏麵是《猓猓人的創世記》,《無題》,《寂寞劄記》,《撒園荽》,《蘇曼殊及其友人》,都不像會犯禁。我便看《來函照登》,是講“情死”“情殺”的,不要緊,目下還不管這些事。隻有《閑話拾遺》了。這一期特別少,共隻兩條。一是講日本的,大約也還不至於犯禁。一是說來信告訴“清黨”的殘暴手段的,《語絲》此刻不想登。莫非因為這一條麽?但不登何以又不行呢?莫明其妙。然而何以“扣留”而又放行了呢?也莫明其妙。
這莫明其妙的根源,我以為在於檢查的人員。
中國近來一有事,首先就檢查郵電。這檢查的人員,有的是團長或區長,關於論文詩歌之類,我覺得我們不必和他多談。但即使是讀書人,其實還是一樣的說不明白,尤其是在所謂革命的地方。直截痛快的革命訓練弄慣了,將所有革命精神提起,如油的浮在水麵一般,然而顧不及增加營養。所以,先前是刊物的封麵上畫一個工人,手捏鐵鏟或鶴嘴鍬,文中有“革命!革命!”“打倒!打倒!”者,一帆風順,算是好的。現在是要畫一個少年軍人拿旗騎在馬上,裏麵“嚴辦!嚴辦!”這才庶幾免於罪戾。至於什麽“諷刺”,“幽默”,“反語”,“閑談”等類,實在還是格不相入。從格不相入,而成為視之懵然,結果即不免有些弄得亂七八糟,誰也莫明其妙。
還有一層,是終日檢查刊物,不久就會頭昏眼花,於是討厭,於是生氣,於是覺得刊物大抵可惡——尤其是不容易了然的——而非嚴辦不可。我記得書籍不切邊,我也是作俑者之一,當時實在是沒有什麽惡意的。後來看見方傳宗先生的通信(見本《語絲》一二九),竟說得要毛邊裝訂的人有如此可惡,不覺滿肚子冤屈。但仔細一想,方先生似乎是圖書館員,那麽,要他老是裁那並不感到興趣的毛邊書,終於不免生氣而大罵毛邊黨,正是毫不足怪的事。檢查員也同此例,久而久之,就要發火,開初或者看得詳細點,但後來總不免《烈火集》也可怕,《君山》也可疑,——隻剩了一條最穩當的路:扣留。
兩個月前罷,看見報上記著某郵局因為扣下的刊物太多,無處存放了,一律焚毀。我那時實在感到心痛,仿佛內中很有幾本是我的東西似的。嗚呼哀哉!我的《烈火集》嗬。我的《西遊記傳奇》嗬。我的……。
附帶還要說幾句關於毛邊的牢騷。我先前在北京參與印書的時候,自己暗暗地定下了三樣無關緊要的小改革,來試一試。一,是首頁的書名和著者的題字,打破對稱式;二,是每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幾行空白;三,就是毛邊。現在的結果,第一件已經有恢複香爐燭台式的了;第二件有時無論怎樣叮囑,而臨印的時候,工人終於將第一行的字移到紙邊,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你無可挽救;第三件被攻擊最早,不久我便有條件的降伏了。與李老板約:別的不管,隻是我的譯著,必須堅持毛邊到底!但是,今竟如何?老板送給我的五部或十部,至今還確是毛邊。不過在書鋪裏,我卻發見了毫無“毛”氣,四麵光滑的《彷徨》之類。歸根結蒂,他們都將徹底的勝利。所以說我想改革社會,或者和改革社會有關,那是完全冤枉的,我早已瘟頭瘟腦,躺在板**吸煙卷——彩鳳牌——了。
言歸正傳。刊物的暫時要碰釘子,也不但遇到檢查員,我恐怕便是讀書的青年,也還是一樣。先已說過,革命地方的文字,是要直截痛快,“革命!革命!”的,這才是“革命文學”,我曾經看見一種期刊上登載一篇文章,後有作者的附白,說這一篇沒有談及革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對不起。但自從“清黨”以後,這“直截痛快”以外,卻又增添了一種神經過敏。“命”自然還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太革便近於過激,過激便近於共產黨,變了“反革命”了。所以現在的“革命文學”,是在頑固這一種反革命和共產黨這一種反革命之間。
於是又發生了問題,便是“革命文學”站在這兩種危險物之間,如何保持她的純正——正宗。這勢必至於必須防止近於赤化的思想和文字,以及將來有趨於赤化之慮的思想和文字。例如,攻擊禮教和白話,即有趨於赤化之憂。因為共產派無視一切舊物,而白話則始於《新青年》,而《新青年》乃獨秀所辦。今天看見北京教育部禁止白話的消息,我逆料《語絲》必將有幾句感慨,但我實在是無動於中。我覺得連思想文字,也到處都將窒息,幾句白話黑話,已經沒有什麽大關係了。
那麽,談談風月,講講女人,怎樣呢?也不行。這是“不革命”。“不革命”雖然無罪,然而是不對的!
現在在南邊,隻剩了一條“革命文學”的獨木小橋,所以外來的許多刊物,便通不過,撲通!撲通!都掉下去了。
但這直捷痛快和神經過敏的狀態,其實大半也還是視指揮刀的指揮而轉移的,而此時刀尖的揮動,還是橫七豎八,方向有個一定之後,或者可以好些罷。然而也不過是“好些”,內中的骨子,恐怕還不外乎窒息,因為這是先天性的遺傳。
先前偶然看見一種報上罵鬱達夫先生,說他《洪水》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懷好意,恭維漢口。我就去買《洪水》來看,則無非說舊式的崇拜一個英雄,已和現代潮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麽惡意來。這就證明著眼光的鈍銳,我和現在的青年文學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語絲》的莫明其妙的失蹤,大約也許隻是我們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麵的檢查員雲雲,倒是假設的恕詞。
至於一四五期以後,這裏是全都收到的,大約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卻以為大約也與吳老先生無關。“打倒……打倒……嚴辦……嚴辦……”,固然是他老先生親筆的話,未免有些責任,但有許多動作卻並非他的手腳了。在中國,凡是猛人(這是廣州常用的話,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闊人三種),都有這種的運命。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至於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棱鏡呢,還是凸麵或凹麵而異。假如我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麵和言動,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麵看見一個猛人的親信,謬妄驕恣,很容易以為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他是嬌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詔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礦物呀,則於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讚成。直要待到蔡鬆坡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出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於天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國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為猛人雖有起仆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能脫離包圍,中國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脫離法。——然而終於想不出好的方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國誌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為懶於籌畫,隻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複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麵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為一定的若幹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於有一群製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於天。
世事也還是像螺旋。但《語絲》今年特別碰釘子於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這又是什麽緣故呢?這一點,我自以為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這裏常見的標語。但由我看來,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句謙虛話,在後方的一大部分的人們的心裏,是“革命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了。既然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國的主人翁,則對於一切,當然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刊物雖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於赤化之慮者無論矣,而要說不吉利語,即可以說是頗有近於“反革命”的氣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歡。而《語絲》,是每有不肯湊趣的壞脾氣的,則其不免於有時失蹤也,蓋猶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公理”之所在
在廣州的一個“學者”說,“魯迅的話已經說完,《語絲》不必看了。”這是真的,我的話已經說完,去年說的,今年還適用,恐怕明年也還適用。但我誠懇地希望他不至於適用到十年二十年之後。倘這樣,中國可就要完了,雖然我倒可以自慢。
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這是我去年說過的話,而今年確也還是如此。然而我雖然一無所有,尋求是還在尋求的,正如每個窮光棍,大抵不會忘記銀錢一樣。
話也還沒有說完。今年,我竟發見了公理之所在了。或者不能說發見,隻可以說證實。北京中央公園裏不是有一座白石牌坊,上麵刻著四個大字道,“公理戰勝”麽?——Yes,就是這個。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有公理者戰勝”,也就是“戰勝者有公理”。
段執政有衛兵,“孤桐先生”秉政,開槍打敗了請願的學生,勝矣。於是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們的“公理”也蓬蓬勃勃。慨自執政退隱,“孤桐先生”“下野”之後,——嗚呼,公理亦從而零落矣。那裏去了呢?槍炮戰勝了投壺,阿!有了,在南邊了。於是乎南下,南下,南下……
於是乎“正人君子”們又和久違的“公理”相見了。
《現代評論》的一千元津貼事件,我一向沒有插過嘴,而“主將”也將我拉在裏麵,亂罵一通,——大約以為我是“首領”之故罷。橫豎說也被罵,不說也被罵,我就回敬一杯,問問你們所自稱為“現代派”者,今年可曾幡然變計,另外運動,收受了新的戰勝者的津貼沒有?
還有一問,是:“公理”幾塊錢一斤?
可惡罪
這是一種新的“世故”。
我以為法律上的許多罪名,都是花言巧語,隻消以一語包括之,曰:可惡罪。
譬如,有人覺得一個人可惡,要給他吃點苦罷,就有這樣的法子。倘在廣州而又是“清黨”之前,則可以暗暗地宣傳他是無政府主義者。那麽,共產青年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若在“清黨”之後呢,要說他是CP或CY,沒有證據,則可以指為“親共派”。那麽,清黨委員會自然會說他“反革命”,有罪。再不得已,則隻好尋些別的事由,訴諸法律了。但這比較地麻煩。
我先前總以為人是有罪,所以槍斃或坐監的。現在才知道其中的許多,是先因為被人認為“可惡”,這才終於犯了罪。
許多罪人,應該稱為“可惡的人”。
(九,十四。)
“意表之外”
有恒先生在《北新周刊》上詫異我為什麽不說話,我已經去信公開答複了。還有一層沒有說。這也是一種新的“世故”。
我的雜感常不免於罵。但今年發見了,我的罵對於被罵者是大抵有利的。
拿來做廣告,顯而易見,不消說了。還有:
1.天下以我為可惡者多,所以有一個被我所罵的人要去運動一個以我為可惡的人,隻要攤出我的雜感來,便可以做他們的“蘭譜”,“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了。“咱們一夥兒”。
2.假如有一個人在辦一件事,自然是不會好的。但我一開口,他卻可以歸罪於我了。譬如辦學校罷,教員請不到,便說:這是魯迅說了壞話的緣故;學生鬧一點小亂子罷,又是魯迅說了壞話的緣故。他倒幹幹淨淨。
我又不學耶穌,何苦替別人來背十字架呢?
但“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也許後來還要開開口。可是定了“新法”了,除原先說過的“主將”之類以外,新的都不再說出他的真姓名,隻叫“一個人”,“某學者”,“某教授”,“某君”。這麽一來,他利用的時候便至少總得費點力,先須加說明。
你以為“罵”決非好東西罷,於有些人還是有利的。人類究竟是可怕的東西。就是能夠咬死人的毒蛇,商人們也會將它浸在酒裏,什麽“三蛇酒”,“五蛇酒”,去賣錢。
這種辦法實在比“交戰”厲害得多,能使我不敢寫雜感。但再來一回罷,寫“不敢寫雜感”的雜感。
新時代的放債法
還有一種新的“世故”。
先前,我總以為做債主的人是一定要有錢的,近來才知道無須。在“新時代”裏,有一種精神的資本家。
你倘說中國像沙漠罷,這資本家便乘機而至了,自稱是噴泉。你說社會冷酷罷,他便自說是熱;你說周圍黑暗罷,他便自說是太陽。
阿!世界上冠冕堂皇的招牌,都被拿去了。豈但拿去而已哉。他還潤澤,溫暖,照臨了你。因為他是噴泉,熱,太陽嗬!
這是一宗恩典。
不但此也哩。你如有一點產業,那是他賞賜你的。為什麽呢?因為倘若他一提倡共產,你的產業便要充公了,但他沒有提倡,所以你能有現在的產業。那自然是他賞賜你的。
你如有一個愛人,也是他賞賜你的。為什麽呢?因為他是天才而且革命家,許多女性都渴仰到五體投地。他隻要說一聲“來!”便都飛奔過去了,你的當然也在內。但他不說“來!”所以你得有現在的愛人。那自然也是他賞賜你的。
這又是一宗恩典。
還不但此也哩!他到你那裏來的時候,還每回帶來一擔同情!一百回就是一百擔——你如果不知道,那就因為你沒有精神的眼睛——經過一年,利上加利,就是二三百擔……
阿阿!這又是一宗大恩典。
於是乎是算賬了。不得了,這麽雄厚的資本,還不夠買一個靈魂麽?但革命家是客氣的,無非要你報答一點,供其使用——其實也不算使用,不過是“幫忙”而已。
倘不如命地“幫忙”,當然,罪大惡極了。先將忘恩負義之罪,布告於天下。而且不但此也,還有許多罪惡,寫在賬簿上哩,一旦發布,你便要“身敗名裂”了。想不“身敗名裂”麽,隻有一條路,就是趕快來“幫忙”以贖罪。
然而我不幸竟看見了“新時代的新青年”的身邊藏著這許多賬簿,而他們自己對於“身敗名裂”又懷著這樣天大的恐慌。
於是乎又得新“世故”:關上門,塞好酒瓶,捏緊皮夾。這倒於我很保存了一些潤澤,光和熱——我是隻看見物質的。
(九,十四。)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
我今天所講的,就是黑板上寫著的這樣一個題目。
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所以到現在,中國較完全的文學史尚未出現。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來很有困難的地方。因為我們想研究某一時代的文學,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環境,經曆和著作。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麵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誌演義》,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麵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曆史,在曆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麽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時的文學,現在較為容易了,因為已經有人做過工作:在文集一方麵有清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其中於此有用的,是《全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
在詩一方麵有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丁福保是做醫生的,現在還在。
輯錄關於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編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
上麵三種書對於我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能使我們看出這時代的文學的確有點異彩。
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的書裏已詳的,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
董卓之後,曹操專權。在他的統治之下,第一個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嚴的,因為當大亂之後,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亂,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說過:“倘無我,不知有多少人稱王稱帝!”這句話他倒並沒有說謊。因此之故,影響到文章方麵,成了清峻的風格。——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通脫。他為什麽要尚通脫呢?自然也與當時的風氣有莫大的關係。因為在黨錮之禍以前,凡黨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所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個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訪他,先要說幾句話,倘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往往會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於拒絕不見。
又如有一個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對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裏去吃飯之後,便要將飯錢算回給姊姊。她不肯要,他就於出門之後,把那些錢扔在街上,算是付過了。
個人這樣鬧鬧脾氣還不要緊,若治國平天下也這樣鬧起執拗的脾氣來,那還成甚麽話?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隨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甚麽便說甚麽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隻要有才便可以。這又是別人所不敢說的。曹操做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別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於何處何處,或葬於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
陸機雖然評曰“貽塵謗於後王”,然而我想他無論如何是一個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統統搜羅起來,省得他們跑在外麵給他搗亂。所以他帷幄裏麵,方士文士就特別地多。
孝文帝曹丕,以長子而承父業,篡漢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歡文章的。其弟曹植,還有明帝曹叡,都是喜歡文章的。不過到那個時候,於通脫之外,更加上華麗。丕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裏麵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中可以看見。
後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見解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於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於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麵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裏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做得好,於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標在於政治方麵,政治方麵不甚得誌,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麵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都很能做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於亂者特多,於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別的是孔融,他專喜和曹操搗亂。曹丕《典論》裏有論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進“建安七子”一塊兒去。其實不對,很兩樣的。不過在當時,他的名聲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並不大對別人譏諷,隻對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紂,將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
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我們看他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的詩句,就可以知道。為什麽他的行為會和議論矛盾呢?此無他,因曹操是個辦事人,所以不得不這樣做;孔融是旁觀的人,所以容易說些自由話。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後來借故把他殺了。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
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係是如瓶之盛物一樣,隻要在瓶內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係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饑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寧可給別人。——曹操想殺他,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把他殺了。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
與孔融一同反對曹操的尚有一個禰衡,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
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藥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因此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著吃。那時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的裏麵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藥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藥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因此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雲:“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隻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豫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裏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裏演講的時候,捫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樸子》。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發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於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麽,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隻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發源於何晏,和他同誌的,有王弼和夏侯玄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著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於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隻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一書裏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係,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著,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謐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癡呆。所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裏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於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裏麵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態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態,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於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號。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麽進我的褲子中來?至於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裏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爭,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於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隻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隻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裏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曆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麽,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麽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麽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隻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