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節的雜感
黃花節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於這一個題目的文章,教我做起來,實在近於先前的在考場裏“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麽意思的;然而戰死在黃花岡頭的戰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也不知道。
為尋些材料,好發議論起見,隻得查《辭源》。書裏麵有是有的,可不過是:
“黃花岡,地名,在廣東省城北門外白雲山之麓。清宣統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數十人,攻襲督署,不成而死,叢葬於此。”
輕描淡寫,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於我並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願意知道一點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時也找不到目擊耳聞的耆老。從別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鄉——的例子推想起來,當時大概有若幹人痛惜,若幹人快意,若幹人沒有什麽意見,若幹人當作酒後茶餘的談助的罷。接著便將被人們忘卻。久受壓製的人們,被壓製時隻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隻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裏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卻特別,當時雖然失敗,十月就是武昌起義,第二年,中華民國便出現了。於是這些失敗的戰士,當時也就成為革命成功的先驅;悲壯劇剛要收場,又添上一個團圓劇的結束。這於我們是很可慶幸的,我想,在紀念黃花節的時候便可以看出。
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裏,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麽,黃花節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當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熱鬧場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偉大。我想,戀愛成功的時候,一個愛人死掉了,隻能給生存的那一個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時候,革命家死掉了,卻能每年給生存的大家以熱鬧,甚而至於歡欣鼓舞。惟獨革命家,無論他生或死,都能給大家以幸福。同是愛,結果卻有這樣地不同,正無怪現在的青年,很有許多感到戀愛和革命的衝突的苦悶。
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麽“止於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了許多戰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培養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我並非說,大家都須天天去痛哭流涕,以憑吊先烈的“在天之靈”,一年中有一天記起他們也就可以了。但就廣東的現在而論,我卻覺得大家對於節日的辦法,還須改良一點。黃花節很熱鬧,熱鬧一天自然也好;熱鬧得疲勞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覺。然而第二天,元氣恢複了,就該加工做一天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當然是勞苦的,但總比槍彈從致命的地方穿過去要好得遠;何況這也算是在培養幸福的花果,為著後來的人們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
略論中國人的臉
大約人們一遇到不大看慣的東西,總不免以為他古怪。我還記得初看見西洋人的時候,就覺得他臉太白,頭發太黃,眼珠太淡,鼻梁太高。雖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理由來,但總而言之:相貌不應該如此。至於對於中國人的臉,是毫無異議;即使有好醜之別,然而都不錯的。
我們的古人,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的正不正,漢朝還有《相人》二十四卷。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分起來,可以說有兩派罷: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榮枯。於是天下紛紛,從此多事,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我想,鏡子的發明,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在北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隻是後一派了。
我一向隻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結果,又覺得他們的皮膚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的,也不好。皮上常有紅點,即因為顏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們之黃。尤其不好的是紅鼻子,有時簡直象是將要熔化的蠟燭油,仿佛就要滴下來,使人看得栗栗危懼,也不及黃色人種的較為隱晦,也見得較為安全。總而言之:相貌還是不應該如此的。
後來,我看見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那似乎是《天方夜談》或者《安兌生童話》中的插畫,現在不很記得清楚了。頭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這些都是滿洲人連累我們的。獨有兩眼歪斜,張嘴露齒,卻是我們自己本來的相貌。不過我那時想,其實並不盡然,外國人特地要奚落我們,所以格外形容得過度了。
但此後對於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我也逐漸感到一種不滿,就是他們每看見不常見的事件或華麗的女人,聽到有些醉心的說話的時候,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嘴張了開來。這實在不大雅觀;仿佛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麽機件。據研究人體的學者們說,一頭附著在上顎骨上,那一頭附著在下顎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們幼小時候想吃核桃,必須放在門縫裏將它的殼夾碎。但在成人,隻要牙齒好,那咬筋一收縮,便能咬碎一個核桃。有著這麽大的力量的筋,有時竟不能收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總以為究竟不是十分體麵的事。
日本的長穀川如是閑是善於做諷刺文字的。去年我見過他的一本隨筆集,叫作《貓·狗·人》;其中有一篇就說到中國人的臉。大意是初見中國人,即令人感到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臉上總欠缺著一點什麽。久而久之,看慣了,便覺得這樣已經盡夠,並不缺少東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臉上,多餘著一點什麽。這多餘著的東西,他就給它一個不大高妙的名目:獸性。中國人的臉上沒有這個,是人,則加上多餘的東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
人+獸性=西洋人
他借了稱讚中國人,貶斥西洋人,來譏刺日本人的目的,這樣就達到了,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麽,是漸漸淨盡而隻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隻足使牧人喜歡,於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人+家畜性=某一種人
中國人的臉上真可有獸性的記號的疑案,暫且中止討論罷。我隻要說近來卻在中國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臉上,看見了兩種多餘。一到廣州,我覺得比我所從來的廈門豐富得多的,是電影,而且大半是“國片”,有古裝的,有時裝的。因為電影是“藝術”,所以電影藝術家便將這兩種多餘加上去了。
古裝的電影也可以說是好看,那好看不下於看戲;至少,決不至於有大鑼大鼓將人的耳朵震聾。在“銀幕”上,則有身穿不知何時何代的衣服的人物,緩慢地動作;臉正如古人一般死,因為要顯得活,便隻好加上些舊式戲子的昏庸。
時裝人物的臉,隻要見過清朝光緒年間上海的吳友如的《畫報》的,便會覺得神態非常相像。《畫報》所畫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臉相都狡猾。這精神似乎至今不變,國產影片中的人物,雖是作者以為善人傑士者,眉宇間也總帶些上海洋場式的狡猾。可見不如此,是連善人傑士也做不成的。
聽說,國產影片之所以多,是因為華僑歡迎,能夠獲利,每一新片到,老的便帶了孩子去指點給他們看道:“看哪,我們的祖國的人們是這樣的。”在廣州似乎也受歡迎,日夜四場,我常見看客坐得滿滿。
廣州現在也如上海一樣,正在這樣地修養他們的趣味。可惜電影一開演,電燈一定熄滅,我不能看見人們的下巴。
(四月六日。)
革命時代的文學
——四月八日在黃埔軍官學校講
今天要講幾句的話是就將這“革命時代的文學”算作題目。這學校是邀過我好幾次了,我總是推宕著沒有來。為什麽呢?因為我想,諸君的所以來邀我,大約是因為我曾經做過幾篇小說,是文學家,要從我這裏聽文學。其實我並不是的,並不懂什麽。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自然,因為自己的嗜好,文學書是也時常看看的,不過並無心得,能說出於諸君有用的東西來。加以這幾年,自己在北京所得的經驗,對於一向所知道的前人所講的文學的議論,都漸漸的懷疑起來。那是開槍打殺學生的時候罷,文禁也嚴厲了,我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呐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於人們又有什麽益處呢?
在自然界裏也這樣,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結果,還是隻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文學家弄得好,做幾篇文章,也許能夠稱譽於當時,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虛名罷,——譬如一個烈士的追悼會開過之後,烈士的事情早已不提了,大家倒傳誦著誰的挽聯做得好:這實在是一件很穩當的買賣。
但在這革命地方的文學家,恐怕總喜歡說文學和革命是大有關係的,例如可以用這來宣傳,鼓吹,煽動,促進革命和完成革命。不過我想,這樣的文章是無力的,因為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如果先掛起一個題目,做起文章來,那又何異於八股,在文學中並無價值,更說不到能否感動人了。為革命起見,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學”倒無須急急,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所以,我想:革命,倒是與文章有關係的。革命時代的文學和平時的文學不同,革命來了,文學就變換色彩。但大革命可以變換文學的色彩,小革命卻不,因為不算什麽革命,所以不能變換文學的色彩。在此地是聽慣了“革命”了,江蘇、浙江談到革命二字,聽的人都很害怕,講的人也很危險。其實“革命”是並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為沒有一刻不在革命。生物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和猴子是沒有大兩樣的,人類和猴子是表兄弟。”但為什麽人類成了人,猴子終於是猴子呢?這就因為猴子不肯變化——它愛用四隻腳走路。也許曾有一個猴子站起來,試用兩腳走路的罷,但許多猴子就說:“我們底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許你站!”咬死了。它們不但不肯站起來,並且不肯講話,因為它守舊。人類就不然,他終於站起,講話,結果是他勝利了。現在也還沒有完。所以革命是並不稀奇的,凡是至今還未滅亡的民族,還都天天在努力革命,雖然往往不過是小革命。
大革命與文學有什麽影響呢?大約可以分開三個時候來說:
(一)大革命之前,所有的文學,大抵是對於種種社會狀態,覺得不平,覺得痛苦,就叫苦,鳴不平,在世界文學中關於這類的文學頗不少。但這些叫苦鳴不平的文學對於革命沒有什麽影響,因為叫苦鳴不平,並無力量,壓迫你們的人仍然不理,老鼠雖然吱吱地叫,盡管叫出很好的文學,而貓兒吃起它來,還是不客氣。所以僅僅有叫苦鳴不平的文學時,這個民族還沒有希望,因為止於叫苦和鳴不平。例如人們打官司,失敗的方麵到了分發冤單的時候,對手就知道他沒有力量再打官司,事情已經了結了;所以叫苦鳴不平的文學等於喊冤,壓迫者對此倒覺得放心。有些民族因為叫苦無用,連苦也不叫了,他們便成為沉默的民族,漸漸更加衰頹下去,埃及,阿拉伯,波斯,印度就都沒有什麽聲音了!至於富有反抗性,蘊有力量的民族,因為叫苦沒用,他便覺悟起來,由哀音而變為怒吼。怒吼的文學一出現,反抗就快到了;他們已經很憤怒,所以與革命爆發時代接近的文學每每帶有憤怒之音;他要反抗,他要複仇。蘇俄革命將起時,即有些這類的文學。但也有例外,如波蘭,雖然早有複仇的文學,然而他的恢複,是靠著歐洲大戰的。
(二)到了大革命的時代,文學沒有了,沒有聲音了,因為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大家由呼喊而轉入行動,大家忙著革命,沒有閑空談文學了。還有一層,是那時民生凋敝,一心尋麵包吃尚且來不及,那裏有心思談文學呢?守舊的人因為受革命潮流的打擊,氣得發昏,也不能再唱所謂他們底文學了。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處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忙的時候也必定沒有文學作品,挑擔的人必要把擔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拉車的人也必要把車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時代忙得很,同時又窮得很,這一部分人和那一部分人鬥爭,非先行變換現代社會底狀態不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時代的文學便隻好暫歸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後,社會底狀態緩和了,大家底生活有餘裕了,這時候就又產生文學。這時候底文學有二:一種文學是讚揚革命,稱頌革命,——謳歌革命,因為進步的文學家想到社會改變,社會向前走,對於舊社會的破壞和新社會的建設,都覺得有意義,一方麵對於舊製度的崩壞很高興,一方麵對於新的建設來謳歌。另有一種文學是吊舊社會的滅亡——挽歌——也是革命後會有的文學。有些的人以為這是“反革命的文學”,我想,倒也無須加以這麽大的罪名。革命雖然進行,但社會上舊人物還很多,決不能一時變成新人物,他們的腦中滿藏著舊思想舊東西;環境漸變,影響到他們自身的一切,於是回想舊時的舒服,便對於舊社會眷念不已,戀戀不舍,因而講出很古的話,陳舊的話,形成這樣的文學。這種文學都是悲哀的調子,表示他心裏不舒服,一方麵看見新的建設勝利了,一方麵看見舊的製度滅亡了,所以唱起挽歌來。但是懷舊,唱挽歌,就表示已經革命了,如果沒有革命,舊人物正得勢,是不會唱挽歌的。
不過中國沒有這兩種文學——對舊製度挽歌,對新製度謳歌;因為中國革命還沒有成功,正是青黃不接,忙於革命的時候。不過舊文學仍然很多,報紙上的文章,幾乎全是舊式。我想,這足見中國革命對於社會沒有多大的改變,對於守舊的人沒有多大的影響,所以舊人仍能超然物外。廣東報紙所講的文學,都是舊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證明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沒有對新的謳歌,也沒有對舊的挽歌,廣東仍然是十年前底廣東。不但如此,並且也沒有叫苦,沒有鳴不平;止看見工會參加遊行,但這是政府允許的,不是因壓迫而反抗的,也不過是奉旨革命。中國社會沒有改變,所以沒有懷舊的哀詞,也沒有嶄新的進行曲,隻在蘇俄卻已產生了這兩種文學。他們的舊文學家逃亡外國,所作的文學,多是吊亡挽舊的哀詞,新文學則正在努力向前走,偉大的作品雖然還沒有,但是新作品已不少,他們已經離開怒吼時期而過渡到謳歌的時期了。讚美建設是革命進行以後的影響,再往後去的情形怎樣,現在不得而知,但推想起來,大約是平民文學罷,因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的結果。
現在中國自然沒有平民文學,世界上也還沒有平民文學,所有的文學,歌呀,詩呀,大抵是給上等人看的;他們吃飽了,睡在躺椅上,捧著看。一個才子出門遇見一個佳人,兩個人很要好,有一個不才子從中搗亂,生出差遲來,但終於團圓了。這樣地看看,多麽舒服。或者講上等人怎樣有趣和快樂,下等人怎樣可笑。前幾年《新青年》載過幾篇小說,描寫罪人在寒地裏的生活,大學教授看了就不高興,因為他們不喜歡看這樣的下流人。如果詩歌描寫車夫,就是下流詩歌;一出戲裏,有犯罪的事情,就是下流戲。他們的戲裏的腳色,止有才子佳人,才子中狀元,佳人封一品夫人,在才子佳人本身很歡喜,他們看了也很歡喜,下等人沒奈何,也隻好替他們一同歡喜歡喜。在現在,有人以平民——工人農民——為材料,做小說做詩,我們也稱之為平民文學,其實這不是平民文學,因為平民還沒有開口。這是另外的人從旁看見平民的生活,假托平民底口吻而說的。眼前的文人有些雖然窮,但總比工人農民富足些,這才能有錢去讀書,才能有文章;一看好象是平民所說的,其實不是;這不是真的平民小說。平民所唱的山歌野曲,現在也有人寫下來,以為是平民之音了,因為是老百姓所唱。但他們間接受古書的影響很大,他們對於鄉下的紳士有田三千畝,佩服得不了,每每拿紳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紳士們慣吟五言詩,七言詩,因此他們所唱的山歌野曲,大半也是五言或七言。這是就格律而言,還有構思取意,也是很陳腐的,不能稱是真正的平民文學。現在中國底小說和詩實在比不上別國,無可奈何,隻好稱之曰文學;談不到革命時代的文學,更談不到平民文學。現在的文學家都是讀書人,如果工人農民不解放,工人農民的思想,仍然是讀書人的思想,必待工人農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後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學。有些人說:“中國已有平民文學”,其實這是不對的。
諸君是實際的戰爭者,是革命的戰士,我以為現在還是不要佩服文學的好。學文學對於戰爭,沒有益處,最好不過作一篇戰歌,或者寫得美的,便可於戰餘休憩時看看,倒也有趣。要講得堂皇點,則譬如種柳樹,待到柳樹長大,濃陰蔽日,農夫耕作到正午,或者可以坐在柳樹底下吃飯,休息休息。中國現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自然也有人以為文學於革命是有偉力的,但我個人總覺得懷疑,文學總是一種餘裕的產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
人大概是不滿於自己目前所做的事的,我一向隻會做幾篇文章,自己也做得厭了,而捏槍的諸君,卻又要聽講文學。我呢,自然倒願意聽聽大炮的聲音,仿佛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我的演說隻有這樣多,感謝諸君聽完的厚意!
寫在“勞動問題”之前
還記得去年夏天住在北京的時候,遇見張我權君,聽到他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中國人似乎都忘記了台灣了,誰也不大提起。”他是一個台灣的青年。
我當時就像受了創痛似的,有點苦楚;但口上卻道:“不。那倒不至於的。隻因為本國太破爛,內憂外患,非常之多,自顧不暇了,所以隻能將台灣這些事情暫且放下。……”
但正在困苦中的台灣的青年,卻並不將中國的事情暫且放下。他們常希望中國革命的成功,讚助中國的改革,總想盡些力,於中國的現在和將來有所裨益,即使是自己還在做學生。
張秀哲君是我在廣州才遇見的。我們談了幾回,知道他已經譯成一部《勞動問題》給中國,還希望我做一點簡短的序文。我是不善於作序,也不讚成作序的;況且對於勞動問題,一無所知,尤其沒有開口的資格。我所能負責說出來的,不過是張君於中日兩國的文字,俱極精通,譯文定必十分可靠這一點罷了。
但我這回卻很願意寫幾句話在這一部譯本之前,隻要我能夠。我雖然不知道勞動問題,但譯者在遊學中尚且為民眾盡力的努力與誠意,我是覺得的。
我隻能以這幾句話表出我個人的感激。但我相信,這努力與誠意,讀者也一定都會覺得的。這實在比無論什麽序文都有力。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魯迅識於廣州中山大學。
略談香港
本年一月間我曾去過一回香港,因為跌傷的腳還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閑走,演說一了,匆匆便歸,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卻了香港了。今天看見《語絲》一三七期上辰江先生的通信,忽又記得起來,想說幾句話來湊熱鬧。
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幹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
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
從廣州往香港時,在船上還親自遇見一樁笑話。有一個船員,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給我十分擔心。他以為我的赴港,說不定會遭謀害;我遙遙地跑到廣東來教書,而無端橫死,他——廣東人之一——也覺得抱歉,於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計畫,禁止上陸時如何脫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到埠後,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倘有危險,可以避到什麽地方去。
我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從真心裏十分感謝他的好心,記得他的認真的臉相。
三天之後,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過因為攻擊國粹,得罪了若幹人。現在回想起來,像我們似的人,大危險是大概沒有的。不過香港總是一個畏途。這用小事情便可以證明。即如今天的香港《循環日報》上,有這樣兩條瑣事:
▲陳國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藤雲。
▲昨晚夜深,石塘嘴有兩西裝男子,……遇一英警上前執行搜身。該西裝男子用英語對之。該英警不理會,且警以。於是雙方纏上警署。……
第一條我們一目了然,知道中國人還在那裏被抽藤條。“司”當是“藩司”“臬司”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國人的。港報上所謂“政府”,“警司”之類,往往是指英國的而言,不看慣的很容易誤解,不如上海稱為“捕房”之分明。
第二條是“搜身”的糾葛,在香港屢見不鮮。但三個方圍不知道是甚麽。何以要避忌?恐怕不是好的事情。這似乎是因為西裝和英語而得的;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顏之推以為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在香港時遇見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辯,英官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輸。那最末是得到嚴厲的訓斥,道:“總之是你錯的:因為我說你錯!”
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因為一不小心,會被指為“危險文件”的。這“危險”的界說,我不知其詳。總之一有嫌疑,便麻煩了。人先關起來,書去譯成英文,譯好之後,這才審判。而這“譯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記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時,裁判就用翻譯。一個和尚去告狀追債,而債戶商同通事,將他的狀子改成自願焚身了。官說道好;於是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X司”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
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X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果然,我因為謹避“學者”,搬出中山大學之後,那邊的《工商報》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為“清黨”,已經逃走。後來,則在《循環日報》上,以講文學為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現在則“到了漢口”。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係的好友,現是共產黨的同道,雖不至於“槍終路寢”,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便寫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兩天的《循環世界》裏,看見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他的,我不想來多嘴。但其中有關於我的三點,我自己比較的清楚些,可以請為更正,即:
“一,我從來沒有做過《晨報副刊》的‘特約撰述員’。
“二,陳大悲被攻擊後,我並未停止投稿。
“三,我現仍在廣州,並沒有‘到了漢口’。”
從發信之日到今天,算來恰恰一個月,不見登出來。“總之你是這樣的:因為我說你是這樣”罷。幸而還有內地的《語絲》;否則,“十二藤”,那裏去訴苦!
我現在還有時記起那一位船上的廣東朋友,雖然神經過敏,但怕未必是無病呻吟。他經驗多。
若夫“香江”(案:蓋香港之雅稱)之於國粹,則確是正在大振興而特振興。如六月二十五日《循環日報》“昨日下午督憲府茶會”條下,就說:
“(上略)賴濟熙太史即席演說,略謂大學堂漢文專科異常重要,中國舊道德與乎國粹所關,皆不容緩視,若不貫徹進行,深為可惜,(中略)周壽臣爵士亦演說漢文之宜見重於當世,及漢文科學之重要,關係國家與個人之榮辱等語,後督憲以華語演說,略謂華人若不通漢文為第一可惜,若以華人而中英文皆通達,此後中英感情必更融洽,故大學漢文一科,非常重要,未可以等閑視之雲雲。(下略)”
我又記得還在報上見過一篇“金製軍”的關於國粹的演說,用的是廣東話,看起來頗費力;又以為這“金製軍”是前清遺老,遺老的議論是千篇一律的,便不去理會它了。現在看了辰江先生的通信,才知道這“金製軍”原來就是“港督”金文泰,大英國人也。大驚失色,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運氣,在六月二十八日這張《循環日報》上尋到了。因為這是中國國粹不可不振興的鐵證,也是將來“中國國學振興史”的貴重史料,所以毫不刪節,並請廣東朋友校正誤字(但末尾的四句集《文選》句,因為不能懸揣“金製軍”究竟如何說法,所以不敢妄改),剪貼於下,加以略注,希《語絲》記者以國學前途為重,予以排印,至紉公誼:
▲六月二十四號督轅茶會金製軍演說詞
列位先生,提高中文學業,周爵紳,賴太史,今日已經發揮盡致,毋庸我詳細再講咯,我對於呢件事,覺得有三種不能不辦嘅原因,而家想同列位談談,(第一)係中國人要顧全自己祖國學問呀,香港地方,華人居民,最占多數,香港大學學生,華人子弟,亦係至多,如果在呢間大學,徒然側重外國科學文字,對於中國曆代相傳嘅大道宏經,反轉當作等閑,視為無足輕重嘅學業,豈唔係一件大憾事嗎,所以為香港中國居民打算,為大學中國學生打算,呢一科實在不能不辦,(第二)係中國人應該整理國故呀,中國事物文章,原本有極可寶貴嘅價值,不過因為文字過於艱深,所以除嘵書香家子弟,同埋天分極高嘅人以外,能夠領略其中奧義嘅,實在很少,為呢個原故,近年中國學者,對於(整理國故)嘅聲調已經越唱越高,香港地方,同中國大陸相離,僅僅隔一衣帶水,如果今日所提倡嘅中國學科,能夠設立完全,將來集合一班大學問嘅人,將向來所有困難,一一加以整理,為後生學者,開條輕便嘅路途,豈唔係極安慰嘅事咩,所以為中國發揚國光計,呢一科更不能不辦,(第三)就係令中國道德學問,普及世界呀,中國通商以來,華人學習語言文字,成通材嘅,雖然項背相望,但係外國人精通漢學,同埋中國人精通外國科學,能夠用中國言語文字翻譯介紹各國高深學術嘅,仍然係好少,呢的豈係因外國人,同中國外洋留學生,唔願學華國文章,不過因中國文字語言,未曾用科學方法整理完備,令到呢兩班人,抱一類(可望而不可即)之歎,如果港大(華文學係)得到成立健全,就從前所有困難,都可以由呢處逐漸解免,個時中外求學之士,一定多列門牆,爭自濯磨,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唔噲有乜野隔膜咯,所以為中國學問及世界打算,呢一科亦不能不辦,列位先生,我記得十幾年前有一班中國外洋留學生,因為想研精中國學問,也曾出過一份(漢風雜誌),個份雜誌,書麵題辭,有四句集文選句,十分動人嘅,我願借嚟貢獻過列位,而且望列位實行個四句題辭嘅意思,對於(香港大學文科,華文係)讚襄盡力,務底於成,個四句題辭話,(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大漢之發天聲)
略注:
這裏的括弧,間亦以代曲鉤之用。爵紳蓋有爵的紳士,不知其詳。
注畢不免又要發感慨了。《漢風雜誌》我沒有拜讀過;但我記得一點舊事。前清光緒末年,我在日本東京留學,親自看見的。那時的留學生中,很有一部分抱著革命的思想,而所謂革命者,其實是種族革命,要將土地從異族的手裏取得,歸還舊主人。除實行之外,有些人是辦報,有些人是鈔舊書。所鈔的大抵是中國所沒有的禁書,所講的大概是明末清初的情形,可以使青年猛省的。久之印成了一本書,因為是《湖北學生界》的特刊,所以名曰《漢聲》,那封麵上就題著四句古語: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靈,振大漢之天聲!
這是明明白白,叫我們想想漢族繁榮時代,和現狀比較一下,看是如何,——必須“光複舊物”。說得露骨些,就是“排滿”;推而廣之,就是“排外”。不料二十年後,竟變成在香港大學保存國粹,而使“中外感情,自然更加濃浹”的標語了。我實在想不到這四句“集《文選》句”,竟也會被外國人所引用。
這樣的感慨,在現今的中國,發起來是可以發不完的。還不如講點有趣的事做收梢,算是“餘興”。從予先生在《一般》雜誌(目錄上說是獨逸)上批評我的小說道:“作者的筆鋒……並且頗多詼諧的意味,所以有許多小說,人家看了,隻覺得發鬆可笑。換言之,即因為此故,至少是使讀者減卻了不少對人生的認識。”悲夫,這“隻覺得”也!但我也確有這種的毛病,什麽事都不能正正經經。便是感慨,也不肯一直發到底。隻是我也自有我的苦衷。因為整年的發感慨,倘是假的,豈非無聊?倘真,則我早已感憤而死了,那裏還有議論。我想,活著而想稱“烈士”,究竟是不容易的。
我以為有趣,想要介紹的也不過是一個廣告。港報上頗多特別的廣告,而這一個最奇。我第一天看《循環日報》,便在第一版上看見的了,此後每天必見,我每見必要想一想,而直到今天終於想不通是怎麽一回事:
香港城餘蕙賣文
人和旅店餘蕙屏聯榜幅發售
香港對聯 香港七律
香港七絕 青山七律
荻海對聯 荻海七絕
花地七絕 花地七律
日本七絕 聖經五絕
英皇七絕 英太子詩
戲子七絕 廣昌對聯
三金六十員
五金五十員
七金四十員
屏條加倍
人和旅店主人謹啟
小店在香港上環海傍門牌一百一十八號
(七月十一日於廣州東堤。)
讀書雜談
——七月十六日在廣州知用中學講
因為知用中學的先生們希望我來演講一回,所以今天到這裏和諸君相見。不過我也沒有什麽東西可講。忽而想到學校是讀書的所在,就隨便談談讀書。是我個人的意見,姑且供諸君的參考,其實也算不得什麽演講。
說到讀書,似乎是很明白的事,隻要拿書來讀就是了,但是並不這樣簡單。至少,就有兩種:一是職業的讀書,一是嗜好的讀書。所謂職業的讀書者,譬如學生因為升學,教員因為要講功課,不翻翻書,就有些危險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諸君之中一定有些這樣的經驗,有的不喜歡算學,有的不喜歡博物,然而不得不學,否則,不能畢業,不能升學,和將來的生計便有妨礙了。我自己也這樣,因為做教員,有時即非看不喜歡看的書不可,要不這樣,怕不久便會於飯碗有妨。我們習慣了,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的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麽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你愛做的事,偏不給你做,你不愛做的,倒非做不可。這是由於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而來的。倘能夠大家去**做的事,而仍然各有飯吃,那是多麽幸福。但現在的社會上還做不到,所以讀書的人們的最大部分,大概是勉勉強強的,帶著苦痛的為職業的讀書。
現在再講嗜好的讀書罷。那是出於自願,全不勉強,離開了利害關係的。——我想,嗜好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後還是打。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並不在贏錢,而在有趣。牌有怎樣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聽得愛賭的人說,它妙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我想,凡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裏,都得著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擴大精神,增加智識的,但這些倒都不計及,一計及,便等於意在贏錢的博徒了,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
不過我的意思,並非說諸君應該都退了學,去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去。這樣的時候還沒有到來;也許終於不會到,至多,將來可以設法使人們對於非做不可的事發生較多的興味罷了。我現在是說,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隻將課內的書抱住。但請不要誤解,我並非說,譬如在國文講堂上,應該在抽屜裏暗看《紅樓夢》之類;乃是說,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餘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幹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裏研究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樣子,對於別人,別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現在中國有一個大毛病,就是人們大概以為自己所學的一門是最好,最妙,最要緊的學問,而別的都無用,都不足道的,弄這些不足道的東西的人,將來該當餓死。其實是,世界還沒有如此簡單,學問都各有用處,要定什麽是頭等還很難。也幸而有各式各樣的人,假如世界上全是文學家,到處所講的不是“文學的分類”便是“詩之構造”,那倒反而無聊得很了。
不過以上所說的,是附帶而得的效果,嗜好的讀書,本人自然並不計及那些,就如遊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勞,因而減掉興味,或者變成苦事了。
我看現在的青年,為興味的讀書的是有的,我也常常遇到各樣的詢問。此刻就將我所想到的說一點,但是隻限於文學方麵,因為我不明白其他的。
第一,是往往分不清文學和文章。甚至於已經來動手做批評文章的,也免不了這毛病。其實粗粗的說,這是容易分別的。研究文章的曆史或理論的,是文學家,是學者;做做詩或戲曲小說的,是做文章的人,就是古時候所謂文人,此刻所謂創作家。創作家不妨毫不理會文學史或理論,文學家也不妨做不出一句詩。然而中國社會上還很誤解,你做幾篇小說,便以為你一定懂得小說概論,做幾句新詩,就要你講詩之原理。我也嚐見想做小說的青年,先買小說法程和文學史來看。據我看來,是即使將這些書看爛了,和創作也沒有什麽關係的。
事實上,現在有幾個做文章的人,有時也確去做教授。但這是因為中國創作不值錢,養不活自己的緣故。聽說美國小名家的一篇中篇小說,時價是二千美金;中國呢,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短篇寄給大書鋪,每篇賣過二十元。當然要尋別的事,例如教書,講文學。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靜的,而創作須情感,至少總得發點熱,於是忽冷忽熱,弄得頭昏,——這也是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處。苦倒也罷了,結果還是什麽都弄不好。那證據,是試翻世界文學史,那裏麵的人,幾乎沒有兼做教授的。
還有一種壞處,是一做教員,未免有顧忌;教授有教授的架子,不能暢所欲言。這或者有人要反駁:那麽,你暢所欲言就是了,何必如此小心。然而這是事前的風涼話,一到有事,不知不覺地他也要從眾來攻擊的。而教授自身,縱使自以為怎樣放達,下意識裏總不免有架子在。所以在外國,稱為“教授小說”的東西倒並不少,但是不大有人說好,至少,是總難免有令人發煩的衒學的地方。
所以我想,研究文學是一件事,做文章又是一件事。
第二,我常被詢問:要弄文學,應該看什麽書?這實在是一個極難回答的問題。先前也曾有幾位先生給青年開過一大篇書目。但從我看來,這是沒有什麽用處的,因為我覺得那都是開書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書目。我以為倘要弄舊的呢,倒不如姑且靠著張之洞的《書目答問》去摸門徑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學,則自己先看看各種的小本子,如本間久雄的《新文學概論》,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瓦浪斯基們的《蘇俄的文藝論戰》之類,然後自己再想想,再博覽下去。因為文學的理論不像算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紛歧。如第三種,便是俄國的兩派的爭論,——我附帶說一句,近來聽說連俄國的小說也不大有人看了,似乎一看見“俄”字就吃驚,其實蘇俄的新創作何嚐有人紹介,此刻譯出的幾本,都是革命前的作品,作者在那邊都已經被看作反革命的了。倘要看看文藝作品呢,則先看幾種名家的選本,從中覺得誰的作品自己最愛看,然後再看這一個作者的專集,然後再從文學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詳細,就看一兩本這人的傳記,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專是請教別人,則各人的嗜好不同,總是格不相入的。
第三,說幾句關於批評的事,現在因為出版物太多了,——其實有什麽呢,而讀者因為不勝其紛紜,便渴望批評,於是批評家也便應運而起。批評這東西,對於讀者,至少對於和這批評家趣旨相近的讀者,是有用的。但中國現在,似乎應該暫作別論。往往有人誤以為批評家對於創作是操生殺之權,占文壇的最高位的,就忽而變成批評家,他的靈魂上掛了刀。但是怕自己的立論不周密,便主張主觀,有時怕自己的觀察別人不看重,又主張客觀;有時說自己的作文的根柢全是同情,有時將校對者罵得一文不值。凡中國的批評文字,我總是越看越胡塗,如果當真,就要無路可走。印度人是早知道的,有一個很普通的比喻。他們說:一個老翁和一個孩子用一匹驢子馱著貨物去出賣,貨賣去了,孩子騎驢回來,老翁跟著走。但路人責備他了,說是不曉事,叫老年人徒步。他們便換了一個地位,而旁人又說老人忍心;老人忙將孩子抱到鞍鞽上,後來看見的人卻說他們殘酷;於是都下來,走了不久,可又有人笑他們了,說他們是呆子,空著現成的驢子卻不騎,於是老人對孩子歎息道,我們隻剩了一個辦法了,是我們兩人抬著驢子走。無論讀,無論做,倘若旁征博訪,結果是往往會弄到抬驢子走的。
不過我並非要大家不看批評,不過說看了之後,仍要看看本書,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別的書也一樣,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倘隻看書,便變成書廚,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是已在逐漸硬化,逐漸死去了。我先前反對青年躲進研究室,也就是這意思,至今有些學者,還將這話算作我的一條罪狀哩。
聽說英國的培那特蕭(Bernard Shaw),有過這樣意思的話:世間最不行的是讀書者。因為他隻能看別人的思想藝術,不用自己。這也就是勖本華爾(Schopenhauer)之所謂腦子裏給別人跑馬。較好的是思索者。因為能用自己的生活力了,但還不免是空想,所以更好的是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
這是的確的,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我先前吃過幹荔支,罐頭荔支,陳年荔支,並且由這些推想過新鮮的好荔支。這回吃過了,和我所猜想的不同,非到廣東來吃就永不會知道。但我對於蕭的所說,還要加一點騎牆的議論。蕭是愛爾蘭人,立論也不免有些偏激的。我以為假如從廣東鄉下找一個沒有曆練的人,叫他從上海到北京或者什麽地方,然後問他觀察所得,我恐怕是很有限的,因為他沒有練習過觀察力,所以要觀察,還是先要經過思索和讀書。
總之,我的意思是很簡單的:我們自動的讀書,即嗜好的讀書,請教別人是大抵無用,隻好先行泛覽,然後決擇而入於自己所愛的較專的一門或幾門;但專讀書也有弊病,所以必須和實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通信
小峰兄:
收到了幾期《語絲》,看見有《魯迅在廣東》的一個廣告,說是我的言論之類,都收集在內,後來的另一廣告上,卻變成“魯迅著”了。我以為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原不過是教書。然而有些青年大開其歡迎會,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麽“戰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應該在北京,廈門奮鬥;但我躲到“革命後方”的廣州來了,這就是並非“戰士”的證據。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他那時是委員——接著演說,說這是我太謙虛,就我過去的事實看來,確是一個戰鬥者,革命者。於是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我的“戰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後,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誰去推辭?我隻好咬著牙關,背了“戰士”的招牌走進房裏去,想到敝同鄉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麽?
沒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罷。然而苦矣!訪問的,研究的,談文學的,偵探思想的,要做序,題簽的,請演說的,鬧得個不亦樂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說,因為它有指定的時候,不聽拖延。臨時到來一班青年,連勸帶逼,將你綁了出去。而所說的話是大概有一定的題目的。命題作文,我最不擅長。否則,我在清朝不早進了秀才了麽?然而不得已,也隻好起承轉合,上台去說幾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鍾為限。可是心裏還是不舒服,事前事後,我常常對熟人歎息說: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來做洋八股了。
還有一層,我凡有東西發表,無論講義,演說,是必須自己看過的。但那時太忙,有時不但稿子沒有看,連印出了之後也沒有看。這回變成書了,我也今天才知道,而終於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裏麵是怎樣的東西。現在我也不想拿什麽費話來搗亂,但以我們多年的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許我實行下列三樣——
一,將書中的我的演說,文章等都刪去。
二,將廣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將這信在《語絲》上發表。
這樣一來,就隻剩了別人所編的別人的文章,我當然心安理得,無話可說了。但是,還有一層,看了《魯迅在廣東》,是不足以很知道魯迅之在廣東的。我想,要後麵再加上幾十頁白紙,才可以稱為“魯迅在廣東”。
回想起我這一年的境遇來,有時實在覺得有味。在廈門,是到時靜悄悄,後來大熱鬧;在廣東,是到時大熱鬧,後來靜悄悄。肚大兩頭尖,像一個橄欖。我如有作品,題這名目是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占先用去了。但好在我也沒有作品。
至於那時關於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罷。我還記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不附體似的對我說道:“又在恭維你了!看見了麽?”我總點點頭,說,“看見了。”談下去,他照例說,“在西洋,文學是隻有女人看的。”我也點點頭,說,“大概是的罷。”心裏卻想:戰士和革命者的虛銜,大約不久就要革掉了罷。
照那時的形勢看來,實在也足令認明了我的“紙糊的假冠”的才子們生氣。但那形勢是另有緣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談。現在所要說的,隻是報上所表見的,乃是一時的情形;此刻早沒有假冠了,可惜報上並不記載。但我在廣東的魯迅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寫一點出來,給憎惡我的先生們平平心——
一,“戰鬥”和“革命”,先前幾乎有修改為“搗亂”的趨勢,現在大約可以免了。但舊銜似乎已經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書,已經托故取回。期刊上的我的題簽,已經撤換。
三,報上說我已經逃走;或者說我到漢口來了。寫信去更正,就沒收。
四,有一種報上,竭力不使它有“魯迅”兩字出現,這是由比較兩種報上的同一記事而知道的。
五,一種報上,已給我另定了一種頭銜,曰,雜感家。評論是“特長即在他的尖銳的筆調,此外別無可稱。”然而他希望我們和《現代評論》合作。為什麽呢?他說:“因為我們細考兩派文章思想。初無什麽大別。”(此刻我才知道,這篇文章是轉錄上海的《學燈》的。原來如此,無怪其然。寫完之後,追注。)
六,一個學者,已經說是我的文字損害了他,要將我送官了,先給我一個命令道:“暫勿離粵,以俟開審!”
阿呀,仁兄,你看這怎麽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鐵窗斧鉞風味”,而在青天白日之下又有“縲絏之憂”了。“孔子曰:‘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怕未必有這樣僥幸的事罷,唉唉,嗚呼!
但那是其實沒有什麽的,以上雲雲,真是“小病呻吟”。我之所以要聲明,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揮“思想革命”而已。尤其是有幾位青年,納罕我為什麽近來不開口。你看,再開口,豈不要永“勿離粵,以俟開審”了麽?語有之曰: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此之謂也。
我所遇見的那些事,全是社會上的常情,我倒並不覺得怎樣。我所感到悲哀的,是有幾個同我來的學生,至今還找不到學校進,還在顛沛流離。我還要補足一句,是:他們都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親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認得。所以有一個,曾得到他的同鄉的忠告道:“你以後不要再說你是魯迅的學生了罷。”在某大學裏,聽說尤其嚴厲,看看《語絲》,就要被稱為“語絲派”;和我認識,就要被叫為“魯迅派”的。
這樣子,我想,已經夠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還要聲明一句,這是一部分的人們對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還和我來往,或要我寫字或講演的人,偶然也仍舊有的。
《語絲》我仍舊愛看,還是他能夠破破我的岑寂。但據我看來,其中有些關於南邊的議論,未免有一點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頗以“正人君子”之南下為奇,殊不知《現代》在這裏,一向是銷行很廣的。相距太遠,也難怪。我在廈門,還隻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後,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之分。一直到近來,才知道非共產黨而稱為什麽Y什麽Y的,還不止一種。我又仿佛感到有一個團體,是自以為正統,而喜歡監督思想的。我似乎也就在被監督之列,有時遇見盤問式的訪問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們。但是否的確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說不出名目,因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沒有聽到過的。
以上算是牢騷。但我覺得正人君子這回是可以審問我了:“你知道苦了罷?你改悔不改悔?”大約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對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問的。我的仁兄,你也許即是其一。我可以即刻答複:“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雞的雞冠似的彩色的變換,在“以俟開審”之暇,隨便看看,實在是有趣的。你知道沒有?一群正人君子,連拜服“孤桐先生”的陳源教授即西瀅,都舍棄了公理正義的棧房的東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服務”了。《民報》的廣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權威”兩個字,當時陳源教授多麽挖苦呀。這回我看見《閑話》出版的廣告,道:“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尤其不可不讀《閑話》!”這真使我覺得飄飄然,原來你不必“請君入甕”,自己也會爬進來!
但那廣告上又舉出一個曾經被稱為“學棍”的魯迅來,而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和這“文藝批評界的權威”並列,卻確乎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立刻自覺:阿呀,痛哉,又被釘在木板上替“文藝批評界的權威”做廣告了。兩個“權威”,一個假的和一個真的,一個被“權威”挖苦的“權威”和一個挖苦“權威”的“權威”。嗬嗬!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魯迅。九,三。
答有恒先生
有恒先生:
你的許多話,今天在《北新》上看見了。我感謝你對於我的希望和好意,這是我看得出來的。現在我想簡略地奉答幾句,並以寄和你意見相仿的諸位。
我很閑,決不至於連寫字工夫都沒有。但我的不發議論,是很久了,還是去年夏天決定的,我豫定的沉默期間是兩年。我看得時光不大重要,有時往往將它當作兒戲。
但現在沉默的原因,卻不是先前決定的原因,因為我離開廈門的時候,思想已經有些改變。這種變遷的徑路,說起來太煩,姑且略掉罷,我希望自己將來或者會發表。單就近時而言,則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這種恐怖,我覺得從來沒有經驗過。
我至今還沒有將這“恐怖”仔細分析。姑且說一兩種我自己已經診察明白的,則:
一,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現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於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如果對於動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我尤其怕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之筆:“用斧劈死”呀,……“亂槍刺死”呀……。我其實並不是急進的改革論者,我沒有反對過死刑。但對於淩遲和滅族,我曾表示過十分的憎惡和悲痛,我以為二十世紀的人群中是不應該有的。斧劈槍刺,自然不說是淩遲,但我們不能用一粒子彈打在他後腦上麽?結果是一樣的,對方的死亡。但事實是事實,血的遊戲已經開頭,而角色又是青年,並且有得意之色。我現在已經看不見這出戲的收場。
二,我發見了自己是一個……。是什麽呢?我一時定不出名目來。我曾經說過:中國曆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但我現在發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的作品的,我現在發一個問題:看了之後,使你麻木,還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還是使你活潑?倘所覺的是後者,那我的自己裁判,便證實大半了。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嚐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我有一種設想,以為無論討赤軍,討革軍,倘捕到敵黨的有智識的如學生之類,一定特別加刑,甚於對工人或其他無智識者。為什麽呢,因為他可以看見更銳敏微細的痛苦的表情,得到特別的愉快。倘我的假設是不錯的,那麽,我的自己裁判,便完全證實了。
所以,我終於覺得無話可說。
倘若再和陳源教授之流開玩笑罷,那是容易的,我昨天就寫了一點。然而無聊,我覺得他們不成什麽問題。他們其實至多也不過吃半隻蝦或呷幾口醉蝦的醋。況且聽說他們已經別離了最佩服的“孤桐先生”,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革命了。我想,隻要青天白日旗插遠去,恐怕“孤桐先生”也會來革命的。不成問題了,都革命了,浩浩****。
問題倒在我自己的落伍。還有一點小事情。就是,我先前的弄“刀筆”的罰,現在似乎降下來了。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這是應該的,我毫無怨恨。但不平的是這罰仿佛太重一點,還有悲哀的是帶累了幾個同事和學生。
他們什麽罪孽呢,就因為常常和我往來,並不說我壞。凡如此的,現在就要被稱為“魯迅黨”或“語絲派”,這是“研究係”和“現代派”宣傳的一個大成功。所以近一年來,魯迅已以被“投諸四裔”為原則了。不說不知道,我在廈門的時候,後來是被搬在一所四無鄰居的大洋樓上了,陪我的都是書,深夜還聽到樓下野獸“唔唔”地叫。但我是不怕冷靜的,況且還有學生來談談。然而來了第二下的打擊:三個椅子要搬去兩個,說是什麽先生的少爺已到,要去用了。這時我實在很氣憤,便問他:倘若他的孫少爺也到,我就得坐在樓板上麽?不行!沒有搬去,然而來了第三下的打擊,一個教授微笑道:又發名士脾氣了。廈門的天條,似乎是名士才能有多於一個的椅子的。“又”者,所以形容我常發名士脾氣也,《春秋》筆法,先生,你大概明白的罷。還有第四下的打擊,那是我臨走的時候了,有人說我之所以走,一因為沒有酒喝,二因為看見別人的家眷來了,心裏不舒服。這還是根據那一次的“名士脾氣”的。
這不過隨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諒我嚇得不敢開口之情有可原了罷。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蝦的。我再鬥下去,也許會“身心交病”。然而“身心交病”,又會被人嘲笑的。自然,這些都不要緊。但我何苦呢,做醉蝦?
不過我這回最僥幸的是終於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曾經有一位青年,想以獨秀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裏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但即被別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時連獨秀也還未講共產。退一步,“親共派”罷,終於也沒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學即離廣州,我想,是要被排進去的;但我不走,所以報上“逃走了”“到漢口去了”的鬧了一通之後,倒也沒有事了。天下究竟還有光明,沒有人說我有“分身法”。現在是,似乎沒有什麽頭銜了,但據“現代派”說,我是“語絲派的首領”。這和生命大約並無什麽直接關係,或者倒不大要緊的,隻要他們沒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說什麽“墨斯科的命令”,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筆一滑,話說遠了,趕緊回到“落伍”問題去。我想,先生,你大約看見的,我曾經歎息中國沒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而今何如?你也看見,在這半年中,我何嚐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曾在講堂上公表過我的意思,雖然我的文章那時也無處發表,雖然我是早已不說話,但這都不足以作我的辯解。總而言之,現在倘再發那些四平八穩的“救救孩子”似的議論,連我自己聽去,也覺得空空洞洞了。
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麽?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閑情別致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