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雖不喜儒,文景二帝,亦好刑名黃老,而當時諸侯王中,則頗有傾心養士,致意於文術者。楚、吳、梁、淮南、河間五王,其尤著者也。

楚元王交為高祖同父少弟,好書多材藝,少時,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孫卿門人浮丘伯。故好《詩》,既王楚,諸子亦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元王亦自為傳,號“元王詩”。漢初治《詩》大師,皆居於楚;申公、白公之外,又有韋孟,為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不遵道,孟乃作詩諷諫;後遂去位,徙家於鄒,又作詩一篇,其敘事布詞,自為一體,皆有風雅遺韻。魏、晉以來,逮相師法,用以敘先烈,述祖德,故任昉《文章緣起》以為“四言詩起於前漢楚王傅韋孟《諫楚夷王戊》詩”也。

吳王濞者,高祖兄仲之子。文帝時,吳太子入見,與皇太子爭博道,皇太子引博局提殺之。吳王由是怨望,藏亡匿死,積三十餘年,故能使其眾。然所用多縱橫遊說之士;亦有並擅文詞者,如嚴忌、鄒陽、枚乘等。吳既敗,皆遊梁。

梁孝王名武,文帝竇皇後少子也。七國之叛,梁距吳、楚最有功,又最為大國,鹵簿擬天子;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遊士莫不至。傳《易》者有丁寬,以授田王孫,田授施仇、孟喜、梁丘賀,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三家之學。又有羊勝、公孫詭、韓安國,各以辯智著稱。吳敗,吳客又皆遊梁;司馬相如亦嚐遊梁,皆詞賦高手,天下文學之盛,當時蓋未有如梁者也。

嚴忌本姓莊,後避明帝諱,稱嚴,會稽吳人。好詞賦,哀屈原忠貞不遇,作詞曰《哀時命》。遭景帝不好詞賦,無所得誌,乃遊吳;吳敗,徒步入梁,受知孝王,與鄒陽、枚乘時見尊重,而忌名尤盛,世稱莊夫子。《漢誌》有《莊夫子賦》二十四篇;今僅存《哀時命》一篇,在《楚辭》中。

鄒陽,齊人,初與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吳王將叛,陽作書以諫,不見用,乃去而之梁,從孝王遊。其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為羊勝、公孫詭所讒,孝王怒,下陽於獄,將殺之。陽在獄中,上書自明:

“……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誌而慕義無窮也。……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隳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而蹠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書奏,孝王立出之,卒為上客,後羊勝公孫詭以罪死,陽獨為梁王解深怒於天下。蓋吳蓄深謀,偏好策士,故文辯之士,亦常有縱橫家遺風,詞令文章,並長辟闔,猶戰國遊士之口說也。《漢誌》縱橫家,有《鄒陽》七篇,而不錄其詞賦,似陽之在漢,固以權略見稱。《西京雜記》雲:梁孝王遊於忘憂之館,集居遊士,使各為賦。枚乘《柳賦》,路喬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鄒陽《酒賦》,公孫乘《月賦》,羊勝《屏風賦》,韓安國作《幾賦》不成,鄒陽代作。鄒陽安國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人五匹。《西京雜記》為晉葛洪作,托之劉歆,則諸賦或亦洪之所為耳。

枚乘,字叔,淮陰人,為吳王濞郎中。吳王謀為逆,乘上書以諫,吳王不納,乃去而之梁。漢既平七國,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不樂郡吏,以病去官;複遊梁。梁客皆善屬詞,乘尤高。梁孝王薨,乘歸淮陰。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 前一四○ 。

《漢誌》有《枚乘賦》九篇;今惟《梁王菟園賦》存。《臨灞池遠訣賦》僅存其目,《柳賦》蓋偽托。然乘於文林,業績之偉,乃在略依《楚辭》《七諫》之法,並取《招魂》《大招》之意,自造《七發》。借吳楚為客主,先言輿輦之損,宮室之疾,食色之害,宜聽妙言要道,以疏神導體。於是說以聲色逸遊之樂等等,凡六事,最末為觀濤於廣陵: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鷺之下翔;其少進也,浩浩,如素車白馬帷蓋之張。其波湧而雲亂,擾擾焉如三軍之騰裝。其旁作而奔起也,飄飄焉如輕車之勒兵。六駕蛟龍,附從太白。純馳浩蜺,前後駱驛。顒顒卬卬,椐椐強強,莘莘將將。壁壘重堅,遝雜似軍行。訇隱匈蓋,軋盤湧裔,原不可當。觀其兩傍,則滂渤怫鬱,暗漠感突,上擊下律。有似勇壯之卒,突怒而無畏,蹈壁衝津,窮曲隨隈,逾岸出追,遇者死,當者壞。……”

其說皆不入,則雲:

“將為太子奏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娟、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萬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豈欲聞之乎?於是太子據幾而起,曰: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由是遂有“七”體,後之文士,仿作者眾,漢傅毅有《七激》,劉廣有《七興》,崔駰有《七依》,……凡十餘家遞及魏晉,仍多擬造。謝靈運有《七集》十卷,卞景有《七林》十二卷,梁又有《七林》三十卷,蓋即集眾家此體為之,今俱佚;惟乘《七發》及曹植《七啟》,張協《七命》,在《文選》中。

《文選》又有《古詩十九首》,皆五言,無撰人名。唐李善曰:“並雲古詩,蓋不知作者;或雲枚乘,疑不能明也。”然陳徐陵所集《玉台新詠》,則其中九首,明題乘名。審如是,乘乃不特始創七體,且亦肇開五古者矣,今錄其三: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複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濯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處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其詞隨語成韻,隨韻成趣,不假雕琢,而意誌自深,風神或近楚《騷》,體式實為獨造,誠所謂“畜神奇於溫厚,寓感愴於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 者也。稍後李陵與蘇武贈答,亦為五言,蓋文景以後,漸多此體,而天質自然,終當以乘為獨絕矣。

淮南王安為文帝所封,好書,鼓琴;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為《內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為諸父,辯博善文辭,甚尊重之。嚐使為《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傳今亡;所傳者惟《淮南》二十一篇,亦曰《鴻烈》。其書蓋與諸遊士講論,掇拾舊文而成。其諸遊士著者,則為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是曰八公;又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其義猶《詩》之有《大雅》《小雅》也。小山之徒有《招隱士》之賦,其源雖出《離騷》、《招魂》等,而不泥於跡象,為漢代楚辭之新聲: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山氣石嵯峨,溪穀嶄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分聊淹留。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坱兮軋,山曲,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栗。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骩;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白鹿磨麚兮或騰或倚,狀兒崯崯兮峨峨,淒淒兮漇漇。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鬥兮熊罷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河間獻王德為景帝子,亦好書,而所得皆古文先秦舊書。又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山東諸儒,多從而遊。其所好蓋與楚元王交相類。惟吳、梁、淮南三國之客,較富文詞,梁客之上者,多來自吳,甚有縱橫家餘韻;聚淮南者,則大抵浮辯方術之士也。

參考書——

《史記》 卷一百六、一百十八

《漢書》 卷三十六、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一、五十三

《全漢文》 清嚴可均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