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初善言治道,亦擅文章者,先有陸賈佐高祖,每稱說《詩》《書》;高帝命著書言秦所以失天下及古今成敗,每奏一篇,帝未嚐不稱善,名其書曰《新語》;今存。文帝時則有潁川賈山,嚐借秦為喻,言治亂之道,名曰《至言》;其後每上書,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不見用。所言今多亡失,惟《至言》見於《漢書》本傳。

賈誼,雒陽人,嚐從秦博士張蒼受《春秋左氏傳》。年十八,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廷尉吳公薦於文帝,召為博士,時年二十餘,而善於答詔令,諸生莫能及。文帝悅之,一歲中超遷至大中大夫,且擬以任公卿。絳灌馮敬等毀之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帝亦疏之,不用其議;後以誼為長沙王太傅。誼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吊屈原,亦以自諭也: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湛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葺尊顯兮讒諛得誌,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籲嗟默默,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鬱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偭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係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遙曾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製於螻蟻。”

三年,有鴞飛入誼舍,止於坐隅。長沙卑濕,誼自懼不壽,因作《服賦》以自廣,服者,楚人之謂鴞也。大意謂禍福糾纏,吉凶同域,生不足悅,死不足患,縱軀委命,乃與道倶,見服細故,無足疑慮。其外死生,順造化之旨,蓋得之於莊生。歲餘,文帝征誼,問鬼神之本,自歎為不能及。頃之,拜為帝少子梁懷王太傅。時複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為列侯,誼上疏以諫;又以諸侯王僭擬,地或連數郡,非古之製,乃屢上書陳政事,請稍削之。其治安之策,洋洋至六千言,以為天下“事勢,有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因曆指其失,頗切事情,然不見聽。居數年,懷王墮馬死,無後;誼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年三十三 前二○○至一六八 。

晁錯,潁川人,少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所,文帝時以文學為太常掌故,被遣從濟南伏生受《尚書》,還,因上便宜事,以《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拜太子家令。又以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舉賢良文學,對策高第,又數上書文帝,言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帝不聽,然奇其材,遷中大夫。景帝即位,以為內史,言事輒聽,始寵幸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袁盎申屠嘉皆弗善之,而錯愈貴,遷為禦史大夫。又請削諸侯之地,收其枝郡。其說削吳雲: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王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幾杖,德至厚也。不改過自新,乃益驕恣,公即山鑄錢,煮海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

錯請削地之奏,諸貴人皆不敢難,惟竇嬰爭之,由是與錯有隙。諸侯亦先疾其所更法令三十章,於是吳楚七國遂反,以誅錯為名;竇嬰袁盎又說文帝,令晁錯衣朝衣,斬於東市 前一五四年 。

晁賈性行,其初蓋頗同,一從伏生傳《尚書》,一從張蒼受《左氏》。錯請削諸侯地,且更定法令;誼亦欲改正朔,易服色;又同被功臣貴幸所譖毀。為文皆疏直激切,盡所欲言;司馬遷亦雲:“賈生晁錯明申商。”惟誼尤有文采,而沉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與晁錯之《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然以二人之論匈奴者相較,則可見賈生之言,乃頗疏闊,不能與晁錯之深識為倫比矣。

惟其後之所以絕異者,蓋以文帝守靜,故賈生所議,皆不見用,為梁王傅,抑鬱而終。晁錯則適遭景帝,稍能改革,於是大獲寵幸,得行其言,卒召變亂,斬於東市;又夙以刑名著稱,遂複來“為人陗直刻深”之謗。使易地而處,所遇之主不同,則其晚節末路,蓋未可知也。但賈誼能文章,平生又坎,司馬遷哀其不遇,以與屈原同傳,遂尤為後世所知聞。

參考書——

《史記》 卷八十四,一百一

《漢書》 卷四十八,四十九

《全漢文》 清嚴可均輯

《中國大文學史》 第三編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