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發跡自東徂西的蹤跡已在上一章大致條別清楚,向上推一步便是夏代,我們且看夏代的蹤跡分布在何一方。

禹的蹤跡的傳說是無所不在的,北匈奴南百越都說是禹後,而龍門會稽禹之跡尤著名,即在古代僻居汶山(岷山)一帶不通中國的蜀人,也一般的有治水傳說。(見揚雄《蜀王本紀》,臧氏輯本)。雖東方係之商人,也說“浚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明明以禹為古之明神。不過春秋以前書中,禹但稱禹,不稱夏禹,猶之稷但稱稷,不稱夏稷或周稷,自啟以後方稱夏後。啟之一字蓋有始祖之意,漢避景帝諱改為開,足征啟字之詁。其母係出於塗山氏,顯見其以上所蒙之禹若虛懸者。蓋禹是一神道,即中國之Osiris。禹鯀之說,本中國之創世傳說(Genesis)。雖夏後氏祀之為宗神,然其與夏後有如何之血統關係,頗不易斷。若匈奴號為夏後之裔,於越號稱少康之後,當皆是奉禹為神,於是演以為祖者。如耶穌教之耶和華上帝,本是猶太一族之宗神,故《創世紀》言其世係,而耶穌教推廣到他民族時,奉其教之民族,亦群認耶和華為人祖,亞當為始宗矣。然則我們現在排比夏跡,對於關涉禹者應律除去,以後啟以下為限,以免誤以宗教之範圍,作為國族之分布。

所謂夏後氏者,其名稱甚怪,氏是族類,後為王號,何以於殷曰殷人,於周曰周人,獨於夏曰夏後?意者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為諸夏之盟長,此族遂號夏後氏。今將曆代夏後之蹤跡輯次如下。

(1)見於《左傳》者

帝丘 僖三十一,“衛遷於帝丘……衛成公夢康叔曰:‘相奪予享。’公命祀相。寧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杞鄫何事!相之不享,於此久矣,非衛之罪也!’”杜雲:“帝丘,今東郡濮陽縣。”

殽 僖三十二,“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後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以避風雨也”。杜雲:“殽在弘農澠池縣西。”

窮石 此為夏之敵國,事見襄四年,本文及討論均見下章。空桑又曰窮桑,見昭二十九年。窮石當即空桑之音轉。至斟灌過戈鬲諸地所在,則杜雲:“有鬲國名,今平原鬲縣。”“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東萊掖縣北有過鄉,戈在宋鄭之間。”

有莘 僖二十八,記晉文城濮之戰,有雲:“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曰,‘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晉師陳於莘北。”據此,有莘必去城濮甚近。有莘相傳為夏諸侯,伊尹其一代之小臣也。

斟灌 斟尋 襄四,杜雲:“樂安壽光縣東南有灌亭,北海平壽縣東南有斟亭。”按,《水經注·巨洋水篇》引薛瓚《漢書·集注》雲:“汲郡古文,相居斟灌,東郡觀是也。”(段玉裁雲,《經韻樓集五》今本《水經注》觀訛為灌,而戴校未正)據此,斟灌仍在東郡,去帝丘不遠。杜釋此之誤顯然。此地既誤釋,其釋斟尋之誤亦可推知矣。

東夏 襄二十二,“晉人征朝於鄭,鄭人使少正公孫僑對曰……間二年,聞君將靖東夏。四月,又朝以聽事期”。杜雲:“謂二十年澶淵盟,先澶淵二月往朝,以聽事期。”按以二十年經傳所載事,杜說不誤。至澶淵所在,杜雲:“在頓丘縣南,今名繁汙,此衛地,又近戚田。”按,衛為東夏,則夏之本土當在東夏衛地之西,但持此一條以證夏境不在東土,已充足矣。

又昭元年,“子相晉國,以為盟主,於今七年矣。再合諸侯,三合大夫,服齊狄,寧東夏,平秦亂,城淳於”。杜於“寧東夏”下注雲,“襄二十八年,齊侯白狄朝晉”。

又昭十五,“文公受之,以有南陽之田,撫征東夏”。按,晉文東征者為曹衛,此又以曹衛為東夏。

華夏 襄二十六,“子儀之亂,析公奔晉。晉人寘諸戎車之殿,以為謀主……晉人從之,楚師宵潰,晉遂侵蔡,襲沈,獲其君,敗申息之師於桑隧,獲申麗而還。鄭於是不敢南麵。楚失華夏,則析公之為也”。此指蔡沈及鄰於楚北境諸國為華夏。

觀扈 昭元,“夏有觀扈”。杜雲:“觀國在今頓丘縣,扈在始平鄠縣。”此皆夏之敵國,當即夏之邊境。

大夏 昭元,“子產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幹弋,以相征討。後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遷實沈於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及成王滅唐,而封太叔焉,故參為晉星。’”杜曰:“大夏,晉陽也。”按,大夏與夏墟究竟在晉陽抑在翼,在地理書有異說(如《括地誌》),近代學人有異論(如顧亭林、全謝山),二地相去亦數百裏。然皆在汾水之旁,不關山東也。

鈞台 昭四,“夏啟有鈞台之享。”杜雲:“河南陽翟縣南有鈞台陂。”

仍緡 昭四,“夏桀為仍之會,有緡叛之”。杜於此不能指其所在,但雲“仍緡皆國名”,哀元年注亦然。《史記正義》引《帝王世紀》雲:“奡之殺帝相也,妃有仍氏女曰後緡,歸有仍,生少康。”(此本哀元年傳)《正義》於他地名幾皆有說,於此亦無說。

夏墟 定四,“分唐叔以大路密須之鼓,闕鞏沽洗,懷姓九宗,職官五品,命以《唐誥》,而封於夏墟。啟以夏政,疆以戎索”。此更直示吾人,晉為夏之本土。

塗山 哀七,“禹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杜雲,“塗山在壽春東北”。按昭四有“三塗”之名,杜雲,“在河南陸渾縣南”。塗山或即三塗之一。

(2)見於《國語》者

伊洛 《周語》上,“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按伊洛於夏,猶西周三川之於周,河之於殷,據此可知夏之地望以伊洛為本土矣。

崇山 聆隧《周語》上,“昔夏之興也,融降於崇山。其亡也,回祿位於聆隧”。韋雲,“崇,崇高山也。夏居陽城,崇高所近”。又雲,“聆隧,地名也”。按,韋以崇為嵩高。

有崇 《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崇伯,播其**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於羽山。其後伯禹念前之非……”據上節所引韋解,崇即嵩高。然《詩·文王篇》雲,“既伐於崇,作邑於豐”,是崇國境當殷末在渭南。渭南之山境亦東與崇高接。又《左傳》宣元,“晉欲求成於秦,趙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杜雲,崇,秦之與國),吾以求成焉。’冬趙穿侵崇,秦弗與成”。然則春秋時晉秦界上猶有以崇為號之國,此亦可知崇在西土。

杞鄫 同節,“有夏雖衰,杞鄫猶在”。按,杞在春秋時由今杞縣境東遷,鄫則杜雲,“在琅琊鄫縣”(僖十四)。然《國語》記西周亡時事雲:“申繒西戎方強,王室方騷……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會以伐周,周不守矣。”果鄫本在琅琊,勢難與申西戎會伐周。然則鄫在琅琊,亦是後來東遷所至。

戎夏 《晉語》一,“獻公卜伐驪戎,史蘇占之……對曰:‘……戎夏交捽……若晉以男戎勝戎,而戎亦必以女戎勝晉……諸夏從戎,非敗而何?’”此以晉為夏,與《左傳》定四封唐叔於夏墟事合。

昆吾 鄭語,“昆吾為夏伯矣”。準以《詩·商頌》,“韋顧既伐,昆吾夏桀”之說,昆吾當非諸夏之一,而別為一族,然與夏族當有若何關係。至昆吾所在,則《左傳》昭十二楚子雲,“昔我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入貪賴其田而不我與”,可知昆吾在許,即今許昌一帶。

東夏 《楚語上》,“析公奔晉,晉人用之,實讒敗楚,使不規東夏”。韋雲,“東夏,沈蔡也”。按此即《左》襄二十六事,彼處稱華夏,此處稱東夏。

諸夏 吳語,“昔楚靈王不君……不修方城之內,逾諸夏而圖東國”。韋雲,“諸夏,陳蔡。東國,徐夷吳越”。此更明明證夏之不在東土。

(3)見於《詩》者

雅 雅之解說不一,《詩序》雲:“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此真敷衍語。《小雅·鼓鍾篇》雲,“以雅以南”,南是地域名(詳見《詩經講義》),則雅之一辭當亦有地名性。《讀書雜誌》:《荀子·榮辱篇》“君子安雅”條雲,“雅讀為夏,夏謂中國也,故與楚越對文。《儒效篇》: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證。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傳》齊大夫子雅,韓子《外儲說右篇》作子夏,楊注雲,正而有美德謂之雅,則與上下二句不對矣”。(阮元亦以雅言之雅為夏)此真確解,可破曆來一切傳說者之無知妄解。由此看來,《詩經》中一切部類皆是地名,諸國風不待說,雅為夏,頌分周、魯、商。然則國風之名,四始之論,皆後起之說耳。雅既為夏,而夏辭之大小雅所載,若一一統計其地望,則可見宗周成周文辭較多,而東土之文辭較少。周自以為承夏緒,而夏朝之地望如此,恰與《左傳》《國語》所記之夏地相合(此說詳見我所作《詩經講義》,未刊,其略見新獲卜辭寫本後記跋《安陽發掘報告》第三八五頁)。

(4)見於《周誥》者

區夏 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按,區字不見《說文》,薛綜注《東京賦》雲,“區,區域也”,然則區夏猶曰有(域)夏,猶曰夏域,即夏國也。文王造邦於西土,而雲始造我夏國,則夏之在西土可知。

(5)此外見於《史記》《戰國策》者一段(按《史記》所引雜亂,故不遍舉,此節甚關重要,不可遺之)。

河洛 太華 伊闕 羊腸 《吳起列傳》:“起對曰……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按此語見今本《戰國策》二十二。然彼處作“左天門之陰,而右天谿之陽”,雖亦謂左帶水而右倚山,未如《史記》言之質實,故錄《史記》。金鶚(《求古錄禮說》八)據此以證夏桀之都在雒陽。今按,桀都正當雒陽否,另是一問題,然桀之國環洛陽,則依此語當無可疑。

據以上各書所記夏地,可知夏之區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帶,東不過平漢線,西有陝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東方界線,則其盛時曾有濟水上流,至於商邱,此便是與夷人相爭之線,說詳下章。最西所至,我們現在不知究到何處,漢隴西郡有大夏縣,命名不知何本,更不知與夏後之夏有否關係。最南所至,我們也不知,《漢書·地理誌》謂漢水將入江時名夏水,今尚保存江夏諸名,或者諸夏不能如此南被。且《荀子·儒效篇》雲,“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楚夏對稱,自不能以楚為夏。楚國之最大版圖中,盡可包含一部分諸夏,而諸夏未必能過荊襄而括江漢,或者此之名夏竟是同音異辭。陳、範記關羽據荊州北伐曹操事雲,“威震華夏”,是漢末猶以華夏為三輔三河汝潁等地之專名,未嚐括九州而言。我們現在知諸夏西南北三方所至之大齊,而以東夏之稱,夷夏之戰(此事詳上章),確知夏之東界,則以古代河、濟、淮、泗的中國全部論,夏實西方之帝國或聯盟,曾一度或數度壓迫東方而已。與商殷之為東方帝國,曾兩度西向拓土,滅夏克鬼方者,正是恰恰相反,遙遙相對。知此形勢,於中國古代史之了解,不無小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