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商代發跡於東北渤海與古兗州是其建業之地

下列數事,合起來可證成本節標題所假定。

甲 《詩·商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又,“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這個故事的意義,可以《呂氏春秋·音初篇》所記說明之。

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台,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諡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

《商頌》中所謂“玄鳥”及“有娀”之本事,當即此說之內容。此一神話之核心,在於宗祖以卵生而創業。後代神話與此說屬於一源而分化者,全在東北民族及淮夷。現在將此神話之重要材料錄於下方。

《論衡·吉驗篇》北夷橐離國王侍婢有娠,王欲殺之。婢對曰:“有大氣如雞子,從天而下,我故有娠。”後產子,捐於豬溷中,豬以口氣噓之,不死。複徙置馬欄中,欲使馬藉殺之,馬複以口氣噓之,不死。王疑以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東明,令牧牛馬。東明善射,王恐奪其國也,欲殺之。東明走,南至掩淲水,以弓擊水,魚鱉浮為橋,東明得渡。魚鱉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餘,故北夷有夫餘國焉。(《魏誌》三十《夫餘傳》注引《魏略》同。)

《魏書·高句麗傳》高句麗者,出於夫餘。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為夫餘王閉於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餘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於路,牛馬避之。後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夫餘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餘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將有異誌,請除之。王不聽,命之養馬。朱蒙每私試,知有善惡,駿者減食令瘦,駑者善養令肥。夫餘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給朱蒙。後狩於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雖矢少,殪獸甚多。夫餘之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告朱蒙曰:“國將害汝,以汝才略,宜遠適四方。”朱蒙乃與烏引、烏違等二人棄夫餘東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濟無梁,夫餘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濟?”於是魚鱉並浮,為之成橋。朱蒙得渡,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見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與朱蒙至紇升骨城,遂居焉。號曰高句麗,因以為氏焉。

《高麗好大王碑》惟昔始祖鄒牟王之創基也,出自北夫餘,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子有聖□□□□□□(原文此處為方框)命駕巡東南下,路由夫餘奄利大水。王臨津言曰:“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鄒牟王,為我連浮龜。”應聲即為連浮龜,然後造渡於沸流穀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永樂□(原文此處為方框)位,因遣黃龍來下迎王,王於忽本東岡黃龍負升天。

高麗王氏朝金富軾撰《三國史記·高句驪紀》始祖東明聖王姓高氏,諱朱蒙。(一雲鄒牟,一雲象解。)先是扶餘王解夫婁老,無子,祭山川求嗣。其所禦馬至鯤淵,見大石,相對流淚。王怪之,使人轉其石,有小兒,金色,蛙形(蛙一作蝸)。王喜曰:“此乃天賚我令胤乎?”乃收而養之,名曰金蛙。及其長,立為太子。後其相阿蘭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將使吾子孫立國於此,汝其避之東海之濱,有地號曰迦葉原.土壤膏腴,宜五穀,可都也。’”阿蘭弗遂勸王移都於彼國,號東扶餘。其舊都有人,不知所從來,自稱天帝子解慕漱來都焉。及解夫婁薨,金蛙嗣立。於是時得女子於大白山南優渤水,問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與諸弟出遊,時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誘我於熊心山下鴨綠邊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責我無媒而從人,遂謫居優渤水。”金蛙異之,幽閉於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照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棄之於犬豕,皆不食。又棄之路中,牛馬避之。後棄之野,鳥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於暖處,有一男兒破殼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歲,嶷然異常,自作弓矢射之,百發百中。扶餘俗語善射為朱蒙,故以名雲。金蛙有七子,常與朱蒙遊戲,其伎能皆不及朱蒙。其長子帶素言於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為人也勇,若不早圖,恐有後患,請除之。”王不聽,使之養馬。朱蒙知其駿者而減食令瘦,駑者善養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給朱蒙。後獵於野,以朱蒙善射,與其矢小,而朱蒙殪獸甚多。王子及諸臣又謀殺之,朱蒙母陰知之,告曰:“國人將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與其遲留而受辱,不若遠適以有為。”朱蒙乃與烏伊、摩離、陝父等三人為友,行至淹淲水,(一名蓋斯水,在今鴨綠東北)欲渡無梁,恐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孫,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於是魚鱉浮出成橋,朱蒙得渡,魚鱉乃解,追騎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穀(魏書雲,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朱蒙問曰:“子等何許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賜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於眾曰:“我方承景命,欲啟元基,而適遇此三賢,豈非天賜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與之俱至卒本川(魏書雲,至紇升骨城)。觀其土壤肥美,山河險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宮室,但結廬於沸流水上居之。國號高句麗,因以高為氏(一雲,朱蒙至卒本,扶餘王無子,見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時朱蒙年二十二歲,是漢孝元帝建昭二年。

朝鮮《舊三國史·東明王本紀》(案,原書已佚,日人今西龍在《內藤虎次郎頌壽紀念史學論叢》中所作《朱蒙傳說》據高麗王氏朝李奎報《李相國文集》中之《東明王篇注釋》輯錄成篇,並以朝鮮《世宗實錄》《地理誌·平安道》平壤條所載者補訂之。此處所引,即據今西龍氏輯文)夫餘王解夫婁老無子,祭山川求嗣。所禦馬至鯤淵,見大石流淚。王怪之,使人轉其石,有小兒金色蛙形。王曰:“此天賜我,令胤乎?”乃收養之,名曰金蛙,立為太子。其相阿蘭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將使吾子孫立國於此,汝其避之東海之濱,有地號迦葉原,土宜五穀,可都也。”阿蘭弗勸王移都,號東夫餘。於舊都解慕漱,為天帝子來都。漢神雀三年壬戌歲(四月甲寅),天帝遣太子降遊扶餘王古都,號解慕漱。從天而下,乘五龍車,從者百餘人,皆騎白鵠,彩雲浮於上,音樂動雲中,止熊心山,經十餘日始下。首戴鳥羽之冠,腰帶劍光之劍,朝則聽事,暮即升天,世謂之天王郎。城北青河河伯(青河今鴨綠江也。)有三女,長曰柳花,次曰萱花,季曰葦花,三女自青河出遊熊心淵上,神姿豔麗,雜佩鏘洋,與漢皋無異。王謂左右曰:“得而為妃可有後胤。”其女見王,即入水。左右曰:“大王何不作宮殿,俟女入室,當戶遮之?”王以為然。以馬鞭畫地,銅室俄成,壯麗於空中。王三席置樽酒,其女各座其席,相歡,飯酒大醉,雲雲。王俟三女大醉,急出遮。女等驚走,長女柳花為王所止。河伯又怒,遣使告曰:“汝是何人,留我女乎?”王報雲:“我是天帝之子,今欲與河伯結婚。”河伯又使告曰:“汝若天帝之子,於我有求婚者,當使媒,雲雲,今輒留我女,何其失禮?”王慚之。將往見河伯,不能入室。欲放其女,女既與王定情,不肯離去。乃勸王曰:“如有龍車,可到河伯之國。”王指天而告,俄而五龍車從空而下。王與女乘車,風雲忽起,至其宮。河伯備禮迎之,坐定,謂曰:“婚姻之道,天下之通規,為何失禮辱我門宗?”河伯曰:“王是天帝之子,有何神異?”王曰:“惟在所試。”於是河伯於庭前水化為鯉,隨浪而遊,王化為獺而捕之。河伯又化為鹿而走,王化為豺逐之。河伯化為雉,王化為鷹擊之。河伯以為誠是天帝之子,以禮成婚。恐王無將女之心,張樂置酒,勸王大醉(河伯之酒七日乃醉),與女入於小革輿中,載以龍車,欲令升天。其車未出水,王即酒醒。取女黃金釵,刺革輿,從孔獨出升天。河伯大怒其女,曰:“汝不從我訓,終辱我門。”令右左絞挽女口,其唇吻長三尺,惟與奴婢二人貶於優渤水中。優渤,澤名,今在太伯山南。漁師強力扶鄒告金蛙曰:“近有盜梁中魚而將去者,未知何獸也?”王乃使漁師以網引之,其網破裂。更造鐵網引之,始得一女,坐石而出。其女唇長,不能言,令三截其唇,乃言。王知天帝子妃,以別宮置之。基女懷牖中日曜,因以有娠。神雀四年癸亥歲夏四月,生朱蒙。啼聲甚偉,骨表英奇。初生,左腋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怪之,曰:“人生鳥卵,可為不祥。”使人置之馬牧。群馬不踐。棄於深山,百獸皆護,雲陰之日,卵上恒有日光。王取卵送母養之,卵終乃開,得一男。生未經月,言語並實。謂母曰:“群蠅目,不能睡,母為我作弓矢。”其母以蓽作弓矢與之,自射紡車上蠅,發矢即中。扶餘謂善射曰朱蒙。年至長大,才能兼備。金蛙有子七人,常共朱蒙遊獵。王子及從者四十餘人,惟獲一鹿,朱蒙射鹿至多。王子妒之,乃執朱蒙縛樹,奪鹿而去,朱蒙樹拔而去。太子帶素言於王曰:“朱蒙神勇之士,瞻視非常,若不早圖,必有後患。”王使朱蒙牧馬,欲試其意。朱蒙內懷恨,謂母曰:“我是天帝之孫,為人牧馬,生不如死,欲往南土造國家,母在,不敢自專,雲雲。”其母曰:“此吾之所以日夜腐心也。”“吾聞士之涉長途者,順憑駿足,吾能擇馬矣。”遂往牧馬,即以長鞭亂捶,群馬皆驚走,一驛馬跳過二丈之欄。朱蒙知馬駿逸,潛以針捶馬舌,痛不食水草,其馬瘦悴。王巡行馬牧,見群馬悉肥,大喜,仍以瘦錫朱蒙。朱蒙得之,拔其針加雲。暗結烏伊、摩離、陝父等三人,南行至淹淲,一名蓋斯水,在今鴨綠東北,欲渡無舟。恐追兵奄及,乃以策指天,慨然歎曰:“我天帝之孫,河伯之甥,今避難至此,皇天後土憐我孤子,速致舟橋。”言訖,以弓打水,龜鱉浮出成橋,朱蒙乃得渡。良久,追兵至。追兵至河,魚鱉橋即滅,已上橋者皆沒死。朱蒙臨別,不忍暌違。其母曰:“汝勿以一母為念。”乃裹五穀種以送之。朱蒙自切生別之心,忘其麥子。朱蒙息大樹之下,有雙鳩來集。朱蒙曰:“應是神母使送麥子。”乃引弓射之,一矢俱舉,開喉得麥子。以水噴鳩,更蘇而飛去,雲雲。王行至卒本川,廬於沸流水上,國號為高句麗。王自坐茀絕之上,略定君臣神。(中略)在位十九年,秋九月,王升天不下,時年四十。太子以所遺玉鞭葬於龍山,雲雲。(下略)

《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故宮博物院藏本。按《清太祖實錄》今已發見者有三本,一名《太祖武皇帝實錄》,藏北平故宮博物院,是最初本。一名《太祖高皇帝實錄》,是一稿本,塗改數遍,藏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一亦名《太祖高皇帝實錄》,藏北平故宮博物院,已由該院印出,此為最後之本。又有《滿洲實錄》,藏沈陽故宮博物院,已由該院影印,文飾較少,當在故宮第一本及中央研究院稿本之間。今錄故宮第一本,而注明沈陽本之異文。)長白山高約二百裏,周圍約千裏。此山之上有一潭名他門,(沈陽本作闥門。)周約八十裏。鴨綠、混同、愛滹三江,俱從此山流出。鴨綠江自山南瀉出向西流,直入遼東之南海。混同江自山北瀉出向北流,直入北海。愛滹江向東流,直入東海。此三江中每出珠寶。長白山山高地寒,風勁不休,夏日環山之獸俱投憩此山中。(沈陽本此下有雲,此山盡是浮石,乃東北一名山也。)

滿洲源流。

滿洲原起於長白山之東北布庫裏山下一泊,名布爾(沈陽本作勒)湖裏。初,天降三仙女浴於泊,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三名佛庫倫,浴畢上岸,有神鵲銜一朱果置佛庫倫衣上,色甚鮮妍。佛古(沈陽本作庫)倫愛之不忍釋手,遂銜口中。甫著衣,其果入腹中,即感而成孕。告二姊日:“吾覺腹重不能同升,奈何?”二姊曰:“吾等曾服丹藥,諒無死理,此乃天意,俟爾身輕上升未晚。”遂別去。佛庫倫後生一男,生而能言,倏爾長成。母告子曰:“天生汝,實令汝為夷國主(沈陽本作以定亂國),可往彼處將所生緣由一一詳說。”乃與一舟,“順水去,即其地也。”言訖,忽不見。其子乘舟順流而下,至於人居之處,登岸,折柳條為坐具,似椅形,獨踞其上。彼時長白山東南鱉莫惠(地名)、鼇多理(城名。此兩名沈陽本作鄂謨輝、鄂多理),內有三姓夷酋爭長(沈陽本作爭為雄長),終日互相殺傷。適一人來取水,見其子舉止奇異,相貌非常,回至爭鬥之處,告眾曰:“汝等無爭,我於取水處遇一奇男子,非凡人也。想天不虛生此人,盍往觀之。”三酋長(沈陽本作三姓人)聞言罷戰,同眾往觀。及見,果非常人,異而詰之。答曰:“我乃天女佛庫倫所生,姓愛新(華語[沈陽本作漢言]金也)覺羅(姓也),名布庫理雍順,天降我定汝等之亂。”因將母所屬之言,詳告之。眾皆驚異曰:“此人不可使之徒行。”遂相插手為輿,擁捧(沈陽本作護)而回。三姓人息爭,共奉布庫裏英雄(沈陽本作哩雍順)為主,以百裏女妻之。其國定號滿洲,乃其始祖也。(南朝誤名建州。)

如上所引,可知此一傳說在東北各部族中之普遍與綿長。此即東北人之“人降”神話,在東北人以外,古淮夷亦有此神話:

《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項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

按,此雖記秦之祖,然實敘夷淮之祖,因秦本嬴姓,嬴姓在商代,憑殷人西向之勢,自岱南出建部落於西北,事見《秦本紀》。淮夷本是東海上部類,《詩·魯頌》“至於海邦,淮夷來同”是其證。然則淮夷與東北沿海諸族同其人降之神話,本不足怪。且此處之神話,明明歸本於顓頊氏,顓頊正是東北方部落之宗神。《晉書》卷一百八(慕容)“廆以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也”可以為證。據此考量,淮夷有此神話,正自東北來,即當入之東北一類中也。

然而此一神話殊不以東北為限,殷商亦然。《詩》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所謂“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者,據鄭箋雲:“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謂鳦遺卵,有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是謂玄鳥之卵,入有娀氏女之腹,遂生商祖。然則《商頌》中此一神話,與上文所舉後來東北各部族中之神話,明明白白是一件事,至少是一個來源。持此以證商代來自東北,固為不足,持此以證商代之來源與東北有密切關係,至少亦是文化的深切接觸與混合,乃是頗充足,很顯然的。

乙 《詩·商頌》:“宅殷土芒芒。”我們要看商所宅之殷土在何處。自武乙以來所都之處,《史記》稱之曰殷虛,殷虛正在洹水南岸,今河南安陽境。不過這是後來的話,不足證殷商之本在河北。當更由他法尋求稱殷商部族之本土。《呂氏春秋·慎大覽》:“親郼如夏。”高誘曰:“郼讀如衣,今兗州人謂殷氏皆曰衣。”畢沅證之曰:“《書·武成》,殪戎殷,《中庸》作壹戎衣,二字聲本相近。”然則殷即郼,郼、韋、衛三字當為一字之異體。今能尋衛韋之所在,則殷土之原來地望可知。衛者,康侯封所受之舊名,康侯之國名衛,並非康侯自他處帶去(若燕之本不在薊,魯之本不在曲阜)。而為其地之舊名者,可以下列考量證之。康叔本封於康,故建侯於衛時猶目康叔,其子猶曰康伯,從此可知衛為昧邦(即《詩》之“沫鄉牧野”)之本名,當今彰德、衛輝、大名一帶之地。韋者,一曰豕韋,《左傳》哀二十四杜注曰:“東郡白馬縣東南有韋城。”晉白馬縣當今滑縣東境一帶,其四圍正在古所謂河濟之間。《呂氏春秋·有始覽》又雲:“河濟之間為兗州,衛也。”此尤明示衛之地望,更由此可知稱殷之原來所在。其實殷、兗(古作沇)二字,或者也不免是一詞之變化,音韻上非不可能。此說如不錯,則殷、衣、韋、郼、沇、衛、兗,盡由一源,隻緣古今異時,成殊名耳。商之先世,於建業蒙亳之先(說詳下)宅此殷土,則成湯以前先公發祥自北而南之蹤跡,可以推知矣。

丙 《詩·商頌》:“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試為“景員維河”之國家設想,最近之海為渤海,最近可能之海外為遼東半島或朝鮮西北境。相土為商代甚早之先王,在契之後,湯之前,並在王恒、王亥之前。以如此早之一代,競能戡定海外,則其根據地必去渤海不遠。紂歿後,殷人以亡國之餘,猶得憑箕子以保朝鮮,朝鮮如不早在其統治之內,甚難以亡國餘燼,遠建海邦。然則箕子之東,隻是退保遼水之外,“從先王居”而已,猶之金亡後猶在混同江邊保其女真族,元亡後猶在漠南北保其蒙古族。

據以上三事,則最早最可信之史料——《商頌》——已明明告我們,殷代之祖先起自東北方矣!然證據尚不隻此。

丁 王恒亦是殷先王世係中甚早者,他與有易有一段相殺的故事(王國維考之甚確)。按,都邑之名每以遷徙而移,水名則不移。有易之地望可以易水所在推知其概。王恒、王亥、上甲微三世既皆與有易發生關係,而王恒且為有易虜去做牧夫,則此時殷先公之國境,必與有易毗連可知,即必在今河北省境北部或中部可知。查王國維所證與此事有涉之《天問》十二韻雲:

該(亥)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於有扈(易之誤,據王考),牧夫牛羊?幹協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有扈(易)牧豎,雲何而逢?擊床先出,其命何從?恒秉季德,焉得夫樸牛?何徒營班祿,不但(疑旦之誤)還來?昏微遵跡,有狄(易之借字,據王考)不寧,何繁鳥萃棘(疑林之誤),負子肆情?眩(亥)弟並**,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後嗣而逢長?

今更據文義推測此一故事之大略麵目。一個故事,每因同源異流之故,化為幾個不同的麵目。現在看看《天問》中這個故事的麵目,果與其他記同一故事者合否。照這十幾韻中的含義,大約殷王季是這個故事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大約服牛之功是當歸之於季的,所以談到他的兒子們,一則曰“該秉季德”,再則曰“恒秉季德”。此點正與國語祭統合,二者皆以為冥(據王考,即季)有大功。然則王氏以為“《山海經》《天問》《呂覽》《世本》皆以王亥為始作服牛之人”,在《天問》或不如此。《天問》既曰該恒秉季德,是此一重要製作,在王亥不過承襲父業,或者《天問》作者心中是以王季擔此製作之任者。王季有幾個兒子,其中亥、恒皆能秉父德,不幸亥之諸弟(恒當除外)實行“共妻主義”,偏這群人自己沒遭禍事,禍事到老兄頭上,所謂“危害厥兄”也。此與郭璞《大荒東經》注引《竹書》所雲“殷王子亥,賓於有易而**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當係一件故事之不同說法,《竹書》歸罪於亥,《天問》歸罪於其弟耳。所謂“昏微遵跡,有狄不寧”者,蓋上甲微在國敗君亡之後,能振作舊業,壓迫有狄,有狄為之不寧,此與《魯語》祭統所謂“上甲微能帥契”者相合。不過,據《天問》之發問者,微不是王亥之子,而是亥之弟之子,故有天道難知之感,以並**作詐害及子兄之人,其後嗣乃能長盛,為不平也。如上所析解此一故事,諸書用之者大同小異,蓋此故事至晚周已有不同之麵目。然其中有一點絕無異者,即湯之先世在此期中曆與有易鬥爭,卒能勝有易,故後世乃大。夫易水所在,古今未改,有易所在,即可推知。以數世與有易鬥爭之國,必為有易之鄰國可知,必在今河北省中部或南部亦可知矣。

戊 《山海經》中所說之地望,初看似錯亂,如匈奴見於南方,流沙見於東方之類。但全部排比一下,頗有一個線索可尋,而《大荒經》中之東西南北,尤不紊亂。今將《大荒東經》中所載一切帝王之跡抄之如下。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項於此。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合虛,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

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要龍生司幽。

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

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薑姓。

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麵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北經》作禺號。)黃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處東海,是惟海神。

有困民國,勾姓,而食(郝懿行雲,勾姓下而食上當有闕脫),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王亥托於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殺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潛出為國於獸方食之,名曰搖民。帝舜生戲,戲生搖民。

有五采之鳥相鄉棄沙,惟帝俊下友。

東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

東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獸……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

據此我們可說帝俊竟是《大荒東經》中惟一之帝。此外少昊一見,謂其孺顓頊於此;黃帝二見,一謂其為處於東海之禺?之祖,一謂其得夔;舜一見,謂其為搖民之祖;皆不多見。至於中容王亥,一為俊之子,一則殷先王,正在一係中。又帝俊之見於他卷者,僅《大荒南經》,“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國”,“帝俊生季厘”,“羲和者,帝俊之妻”;《大荒西經》,“帝俊妻常羲”;《大荒北經》,“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有九嬪葬焉……丘方員三百裏,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丘西有沉淵,顓頊所浴”,及《海內經》末段之綜記帝族統係。除《海內經》末段另文詳論外,所有《大荒經》南西北三方中之帝俊,多是娥皇一故事之分化。至《大荒北經》所記帝俊竹林,雖列入《北經》,按其所述之地望,實在東北。由此統計以看帝俊之跡,及其宗族,獨占東北方最重要之位置。帝俊既見於殷虛文字,稱曰高祖,而帝俊之地望如此,則殷代龍興之所在可知。

綜上列五事以看,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相互參會,均指示我們商起於東北,此一說謂之為已經證成可也。

(二)亳

然而竟有人把商代也算到西方去,其故大概由於亳之地望未看清楚,太史公又曾胡裏胡塗說了一句。他說:“或曰,‘東方物所始生,西方物之成熟’。夫作事者必於東南,收功實者常於西北。故禹興於西羌;湯起於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這話裏邊,隻湯起於亳一說為無著落,而徐廣偏“希意承旨”,以說“京兆杜縣有亳亭”,於是三亳阪尹之外,複有此西亳,而商起東北之事實,竟有太史公之權威作他的反證!查亳之所在,皇甫謐已辨之,宋人亦有論及。在近代,有孫星衍(見外集《湯都考》)、胡天遊(見《石笥山房集》)、郝懿行(見《山海經箋疏》)、金鶚(見《求古錄禮說》)、畢亨(見《九水山房文存》)、王國維(見《觀堂集林》)皆主偃師之西亳為後起之亳,湯之始都應在東方。湯自東徂西之事,在今日已可為定論。諸家所說,今不具引,僅於所論之外,補申兩事:

甲 亳實一遷徙之名。地名之以居者而遷徙,周代猶然。宗周成周雖於周上冠字,其號周則一。魯本不在今山東南境,燕本不在今河北北境,皆因徙封而遷。(說見拙著《大東小東說》)。韓本在渭水流域,而《詩·韓奕》,“燕師所完”,“以為北伯”之韓,必在今河北省境。魏本在河東,而遷大梁後猶號魏。漢雖仍封梁王於此,而曹魏初建國,仍在此地。後世尚如此,早年“無定居”時遷徙較易,則洛邑號周,韋墟號商,亦甚自然。魯有亳社之遺,可知亳者乃商人最初之國號,國王易其居,而亳易其地,原來不是亳有好些個,乃是亳王好搬動。或者有亳社之地皆可稱亳。王國維君證湯之亳為漢之山陽郡薄縣(今山東曹縣境),以《左傳》哀十四年,“宋景公曰,薄宗邑也”為證,其說至確,然不可謂湯之所居但以此為限。偃師之亳雖無確證,然湯實滅夏,夏之區宇布於今山西、河南省中,兼及陝西,而其本土在河東(詳下章)。《史記》:“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集解》引孔安國曰:“地在安邑之西。”按之《呂覽》等書記吳起對魏武侯雲:“夏桀之國左河濟,右太行,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則鳴條在河東或不誤。然則湯對夏用兵以偃師一帶地為根據,亦非不可能者。且齊侯鎛鍾雲:“虩虩成唐(陽),又(嚴)十(在)帝所。尃受天命,伐夏司,(敗)厥靈師。伊少(小)臣隹(輔)。鹹有九州,處禹之堵(都)。”(從孫仲容釋)則成湯實滅夏桀而居其土。此器雖是春秋中世之器,然此傳說必古而有據。又南亳雖若偏於南隅,然相傳成湯放桀於南巢,南巢竟遠在廬州境,則南亳未必非湯所曾至。大凡此等傳說,無以證明其然,亦無以證明其不然。如以亳為城郭宮室俱備之都邑,則湯之亳自當隻有一個。如以其為兵站而有社以禱之所,則正應不隻一地。且湯時兵力已甚盛,千裏之間,南征北戰,當是史實。不過湯之中央都邑,固當以近於商宋者為差是耳。

此外濟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數處,其來源雖有不可知者,然以聲類考之,皆可為亳之音轉。

蒲姑。《左傳》昭九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肅慎燕亳,吾北士也。”《齊世家》作蒲姑。《詩·毛傳》同。杜雲:“樂安博昌縣北有薄姑城。”按,《漢誌》千乘郡已有博昌縣,當今山東博興縣。

肅慎、燕、亳之亳。此亳所在杜無說,孔謂小國不知所在。然既與肅慎燕並舉,當鄰於肅慎及燕。

據司馬相如《子虛賦》,齊“斜與肅慎為界”,是古肅慎當即漢之朝鮮,與後世之挹婁無涉。或者此一在東北之亳即亳之初地,亦未可知。

齊博邑。在泰山下,見《齊策》。

漢東郡博平縣。在濟水之北,今山東博平縣境。《田齊世家》之博陵,《蘇秦張儀傳》之博關,當即此博。

楊守敬曰:“餘以為秦縣之名率本於前,其有地見春秋戰國而漢又有其縣者,諸家雖不言秦縣,安知其非秦置?……使讀者知秦之立縣皆有所因,而漢誌之不詳說者,可消息得之矣。”(見《嬴秦郡縣圖序》)此說甚通。博,博平二名雖見於後,淵源當有自耳。

又按,“亳”“薄”二字,同在唐韻入聲十九鐸,傍各切。“博”亦在十九鐸,補各切。補為幫母之切字,傍為並母之切字,是“亳”“薄”二字對“博”之異僅在清濁。蒲姑之“蒲”在平聲,然其聲類與“亳”“薄”同,而蒲姑又在《詩·毛傳》《左·杜注》中作薄姑,則“蒲”當與“薄”通。又十八鐸之字在古有收喉之入聲(一k)其韻質當為ak,而唇聲字又皆有變成合口呼之可能,是則“蒲姑”兩字正當“亳”之一音。亳字見於殷虛文字,當是本字(《殷虛文字類編》五卷十五頁)博、薄、薄姑等,為其音轉,以聲類韻部求之,乃極接近。此雖未能證明之假設,卻頗值得留意。

乙 蒲姑,博、薄、亳等地之分配,實沿濟水兩岸而逆流上行。試將此數地求之於地圖上,則見其皆在濟水故道之兩岸。薄姑至於蒙亳皆如此。到西亳南亳方離開濟水之兩岸,但去濟水流域仍不遠。大凡一切荒古時代的都邑,不論在那一州,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給,二因交通的便利。濟水必是商代一個最重要的交通河流。殷墟發現的品物中,海產品甚多,貝類不待說,竟有不少的鯨骨。而《卜辭》所記,王常自漁,《左傳》所謂漁“非君所及”者,乃全不適用於商王,使人發生其同於遼代君主在混同江上釣魚之感。又“濟”“齊”本是一字,如用以標水名,不著水旁亦可。洹水之“洹”有時作“亙”,可以為證。《卜辭》中有“齊”,而“齊”又近於夷方,此必指濟水上地名而言(《殷虛書契前編》卷二第十五頁:“癸巳,卜貞王旬兦,在二月,在齊,隹王來正[征][夷]方。”董彥堂先生示我此條)。商之先世或者竟逆濟水而向上拓地,至於孟諸,遂有商丘,亦未可定。薄姑舊址去海濱不遠。此一帶海濱,近年因黃河之排沙,增加土地甚速。古時濟漯諸水雖不能如黃河,亦當有同樣而較弱之作用。然則薄姑地望正合於當年濟水之入海口,是當時之河海大港無疑。至於“肅慎燕亳”之亳,既與肅慎、燕並舉,或即為其比鄰。若然,則此之一亳正當今河北省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數百裏以至千裏之內。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於此之一亳,然後入濟水流域,逆濟水西上,沿途所遷,凡建社之處皆以舊名名之,直到陝西省境,於是有如許多之亳。此設想雖不能直接證明,然如上文所排列之事實,惟似惟有此解能適合之。

(三)商代拓土之三期

商代享國六百年之說,今無從確證。《史記》所載之世係,按之卜辭,大體不差。雖帝王之曆世甚多,然其間不少兄弟,或者《史記集解》引《汲塚紀年》“湯滅夏,以至於受,二十九王,用歲四百九十六年”之一說,較為可信。在此五百年中,大約有兩個時期拓土最力,一是成湯時,一是武丁時,合之湯前之相土,共三個時期。此情形《商頌》中說得很明白。於相土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於湯曰:“武王載旆……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於武丁曰:“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裏,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照這樣看,並參以他書所記載,這三個時期拓土的範圍,當如下文所列。

(1)相土的東都,既在太山下,則其西部或及於濟水之西岸。又曾戡定海外,當是以渤海為宇的。

(2)湯時建國在蒙亳,其廣野即是所謂空桑,其大渚即是孟諸(即孟渚),蓋已取東夷之國,少吳之故域,而為邦畿,而且北向封韋,西向對夏,南向對淮水流域,均拓土不少。

(3)盤庚,涉河遷殷後,其西北向之勢力更發達。重以“中宗祖乙”(參看初版《觀堂集林》九卷二十頁)。“治民祗懼,不敢荒寧……享國七十有五年。”“高宗(武丁)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寧,嘉靖殷邦……享國五十有九年。”“祖甲……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惠保於庶民,享國三十有三年。”(均見《書·無逸》)故其勢力能越太行,過伊洛,而至渭水。彼時南方之疆域今雖不可考,然既至南巢,已越淮水矣。又周稱周侯,崇侯之國在豐,此雖藩國不同邦畿,然亦可見其聲威所至。且“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一傳說(見《易·下經》),證以《詩經》,尤可信。《大雅·**》雲:“文王曰谘,谘女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喪。人尚由乎行。內奰於中國,覃及鬼方。”此雖記殷之衰亂,然衰亂時尚能波及於鬼方,強武時鬼方必為其臣屬可知。關於鬼方之記載,初不見於發現之卜辭,今春中央研究院始發現一骨,其辭曰,“己酉,卜貞鬼方,”。這樣記載的希少,似是鬼方既為殷人平定或威服之證。及紂之將亡,周人尚稱之曰,“殷商之旅,其會如林”,而周人之翦服東方,曆文武周公成王三世而“康克安之”。然則商人所建之帝國,盛時武力甚大,敗後死而難僵。此一東起海東,西至岐陽之大帝國,在當時的文化程度中能建設起來,不能不算是一件絕偉大的事。想必憑特殊的武器,及堅固的社會組織,方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