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寫中文;同時免得彌拉和我們有隔膜,也要盡量寫英文。有時一些話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複,望勿誤會是我老糊塗。從你婚後,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的責任:許多有關人生和家常瑣事的經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習,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點的地方不見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總有許多觀點與我們有距離,特別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麵,我更認為應當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但她的東方隻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傳統灌輸給她。前信問你有關她與生母的感情,務望來信告知。這是人倫至性,我們不能不關心彌拉在這方麵的心情或苦悶。

五月十一日(郵戳是十三日)的信,今晨收到,確是慢了一些。我五月十一日的信,你十六日即收到,快得出人意料。蕭伯母五月十六日來信(昨日收到)說:“今午接聰二十鎊,英文信是四月二十九日,大概是聰少奶寫的。奇怪的是二個月前寄的十五鎊尚未收到,也許沒有寄出吧?”—今接來信,原來你第一次匯款還是用的航空。四月初自倫敦發,五月十六日尚未到港,絕無此理。我看多半是遺失了。望抽空向郵局查問。但若原收據已丟失,就無法查詢。假定如此,但願這次教訓使你永遠學會保存銀錢匯款等等收條單據!不願意把物質的事掛在嘴邊是一件事,不糊裏糊塗莫名其妙地丟失錢是另一件事!這是我與你大不相同之處。我也覺得提到阿堵物(5)是俗氣,可是我年輕時母親(你的祖母)對我的零用錢抓得極緊,加上二十四歲獨立當家,收入不豐;二十六歲你祖母去世以後,年年靠賣田應付,所以比你在經濟上會計算,會籌劃,尤其比你原則性強。當然,這些對你的藝術家氣質不很調和,但也隻是對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是如此;精明能幹的藝術家也有的是,肖邦即是一個有名的例子:他從來不讓出版商剝削,和他們談判條件從不怕煩。你在金錢方麵的潔癖,在我們眼中是高尚的節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卻是任人魚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爭利,但也決不肯被人剝削,遇到這種情形不能不爭。—這也是我與你不同之處。但你也知道,我爭的還是一個理而不是為錢,爭的是一口氣而不是為的利。在這一點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總而言之,理財有方法,有係統,並不與重視物質有必然的聯係,而隻是為了不吃物質的虧而采取的預防措施;正如日常生活有規律,並非求生活刻板枯燥,而是為了爭取更多的時間,節省更多的精力來做些有用的事,讀些有益的書,總之是為了更完美地享受人生。

一九四五年我和周伯伯辦《新語》,寫的文章每字每句脫不了羅曼·羅蘭的氣息和口吻,我苦苦掙紮了十多天。終於擺脫了,重新找到了我自己的文風。這事我始終不能忘懷。—你現在思想方式受外國語文束縛,與我當時翻了羅曼·羅蘭一百二十萬字的長篇,自然免不了受影響的束縛有些相似,隻是你生活在外國語文的環境中,更不容易解脫,但並非絕對不可能解決。例如我能寫中文,也能寫法文和英文,固然時間要花得多一些,但不至於像你這樣二百多字的一頁中文(在我應當是英文—因我從來沒有實地應用英文的機會)要花費一小時。問題在於你的意誌,隻要你立意克服,恢複中文的困難早晚能克服。我建議你每天寫一些中文日記,便是簡簡單單寫一篇三四行的流水賬,記一些生活瑣事也好,唯一的條件是有恒。倘你天天寫一二百字,持續到四五星期,你的中文必然會流暢得多。—最近翻出你五〇年十月昆明來信,讀了感慨很多。到今天為止,敏還寫不出你十六歲時寫的那樣的中文。既然你有相當根基,恢複並不太難,希望你有信心,不要膽怯,要堅持,持久!你這次寫的第一頁,雖然氣力花了不少,中文還是很好,很能表達你的真情實感。—要長此生疏下去,我倒真替你著急呢!我竟說不出我和你兩人為這個問題誰更焦急。可是幹著急無濟於事,主要是想辦法解決,想了辦法該堅決貫徹!再告訴你一點:你從英國寫回來的中文信,不論從措辭或從風格上看,都還比你的英文強得多;因為你的中文畢竟有許多古書做底子,不比你的英文隻是浮光掠影摭拾得來的。你知道了這一點應該更有自信心了吧!

柏遼茲我一向認為最能代表法蘭西民族,最不受德、意兩國音樂傳統的影響。《基督童年》一曲樸素而又精雅,熱烈而又含蓄,虔誠而又健康,完全寫出一個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緒,廣義的宗教情緒,對一切神聖、純潔、美好、無邪的事物的崇敬。來信說得很對,那個曲子又有熱情又有恬靜,又興奮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風尤其可愛。怪不得當初巴黎的批評家都受了騙,以為真是新發現的十七世紀法國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敘述者]唱得太過火了些,我覺得家中原有老哥倫比亞的一個片段比這個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詞之美在英文譯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對照看了幾段,簡直不能傳達原作的美於萬一!(原文寫得像《聖經》一般單純!可是多美!)想你也知道全部腳本是出自柏遼茲的手筆。

你既對柏遼茲感到很大興趣,應當趕快買一本羅曼·羅蘭的《今代音樂家》(Romain Rolland:Musiciens d'Aujourd'hui),讀一讀論柏遼茲的一篇。(那篇文章寫得好極了!)倘英譯本還有同一作者的《古代音樂家》(Musiciens d'Autrefois)當然也該買。正因為柏遼茲完全表達他自己,不理會也不知道(據說他早期根本不知道巴赫)過去的成規俗套,所以你聽來格外清新、親切、真誠,而且獨具一格。也正因為你是中國人,受西洋音樂傳統的熏陶較淺,所以你更能欣賞獨往獨來,在音樂上追求自由甚於一切的柏遼茲。而也出於同樣的理由,我熱切期望未來的中國音樂應該是這樣一個境界。為什麽不呢?俄羅斯五大家不也出於同樣的理由愛好柏遼茲嗎?同時,不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穆索爾斯基對近代各國的樂派發生極大的影響嗎?

林先生的畫寄至國外無問題。我也最高興讓我們現代的優秀藝術家在西方多多露麵。要不是有限製,我早給你黃先生的作品了。但我仍想送一兩張去文管會審定,倘準予出口,定當寄你。林先生的畫價本不高,這也是他的好處。可是我知道國外看待一個陌生的外國畫家,多少不免用金錢尺度來衡量;為了維持我國藝術家在國外的地位,不能不讓外國朋友花較多的錢(就是說高於林先生原定價)。以歐洲的繪畫行市來說,五十鎊一幅還是中等價錢。所以倘是你的朋友們買,就讓他們花五十鎊一幅吧。錢用你的名義匯給我,匯出後立即來信通知寄出日期和金額。畫由我代選,但望說明要風景還是人物,或是花卉—倘你自己也想要,則切實告知要幾張,風景或人物,或花卉,你自購部分隻消每幅二十鎊,事實上還不需此數,但做鉛皮筒及寄費為數也不很小。目前我已與林先生通過電話,約定後天由媽媽去挑一批回家,再由我細細看幾天,複選出幾張暫時留存,等你匯款通知到後即定做鉛皮筒(也不簡單,因為材料和工匠皆極難找到),做好即寄。倘用厚的馬糞紙做成長筒,寄時可作印刷品,寄費既廉,而且迅速;無奈市上絕無好馬糞紙可買。關於林先生的畫價,我隻說與你一人知道,即彌拉亦不必告知!

你必須先收到朋友的錢再匯款,切勿代墊!有時朋友們不過隨口說說,真要付款時又變卦了。所以你得事先完全問個確實,並收到了錢再匯出。我們一家都太老實,把人家的話句句當真,有時弄得自己為難,這種教訓受得多了,不能不預先告訴你。還有,希望你關於此事速速問明朋友,馬上複信。我把林先生的作品留在家中,即使是三四張吧,長久不給人回音,也是我最不喜歡的!為了倫敦進口時的關稅,最好別人要的,直接由我們寄去,但地址人名一定要寫得非常清楚,切切!

四月二十六日寄你的四幅石刻畫像,大概此信到時也可收到。記得你初至倫敦時有位太太借琴給你,她家也藏中國畫,你可考慮是否送她一幅石刻,一方麵還她人情,另一方麵也是海外稀見的中國真跡複製品。但此物得之不易,等閑之輩切勿隨便贈送。

丹納原書的確值得細讀,而且要不止一遍地讀,你一定會欣賞。暫時寄你的隻限於希臘部分,也足夠你細細回味和吸收了。

你說得很對,“學然後知不足”,隻有不學無術或是淺嚐即止的人才會自大自滿。我愈來愈覺得讀書太少,聊以**的就是還算會吸收、消化、貫通。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應當無書不讀,像Busoni[布索尼]、Hindemith[亨德密特]那樣。就因為此,你更需和彌拉你倆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節都該有規律有計劃,才能擠出時間來。當然,藝術家也不能沒有懶洋洋地耽於幻想的時間,可不能太多;否則成了習慣就浪費光陰了。沒有音樂會的期間也該有個計劃,哪幾天招待朋友,哪幾天聽音樂會,哪幾天照常練琴,哪幾天讀哪一本書。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於因為無目的無任務而感到空虛與煩躁了。這些瑣瑣碎碎的項目其實就是生活藝術的內容。否則空談“人生也是藝術”,究竟指什麽呢?對自己有什麽好處呢?但願你與彌拉多談談這些問題,訂出計劃來按部就班地做去。最要緊的是訂的計劃不能隨便打破或打亂。你該回想一下我的作風,可以加強你實踐的意誌。你初訂婚時不是有過指導彌拉的念頭嗎?現在成了家,更當在實際生活中以身作則,用行動來感染她!

正如你說的,你和我在許多地方太相像了,不知你在小事情的脾氣上是否常常把爸爸作為你的警戒?彌拉還是孩子,你更得優容些,多用善言勸導,多多坐下來商量,切勿遇事煩躁,像我這樣。你要能不犯你爸爸在這方麵的錯誤,我就更安心更快活了。

五月二十三日

在空閑(即無音樂會)期間有朋友來往,不但是應有的調劑,使自己不致與現實隔膜,同時也表示別人喜歡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這些應酬也得有限度有計劃。最忌有求必應,每會必到,也最忌臨時添出新客新事。西方習慣多半先用電話預約,很少人會做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極知己的人,不致妨礙你原訂計劃的—希望彌拉慢慢能學會這一套安排的技術。原則就是要爭取主動,不能處處被動!

孩子,來信有句話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於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領會,豈非也可用沉默來表現嗎?在我,因為太追求邏輯與合理,往往什麽話都要說得明白,問得明白,答複別人也答複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別人的感覺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慮或焦急。過去我常問到你經濟情況,怕你開支浩大,演出太多,有傷身體與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為我深知一個藝術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獨立多麽不容易,而唯有經濟有切實保障才能維持人格的獨立。並且父母對兒女的物質生活總是特別關心。再過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成年以後,你就會體驗到這種心情。

二十四日

以下兩頁,望細看幾遍,內容有曲折,不能粗心大意!

媽媽今天上午拿了一批林先生的畫回家;我替你挑了一幅《睡蓮》,一幅人物(東方式仕女),專為你的,屆時你若不喜歡,可調換別的。我們擬先送二百元與林先生。接信望即寄四十鎊來—上次是送你的,海關無條件放行;此次要多寄幾張,海關就得問我們要外匯。故預備憑你四十鎊的匯款通知單去寄,即無問題。大概可寄你四五幅至六七幅,看你來信而定。其中兩張是你的,其餘由朋友們挑。一時無人買的暫存你處,陸續有主,再陸續匯款來。下次來信望告知:(一)上次寄你嶽父的畫,倫敦付了多少關稅?要說清楚是一張的稅還是兩張的。(二)朋友中肯定要的有幾人?要幾張?(三)可能要的有幾人?幾張?—我將根據你的答複決定寄你數量。(四)畫到倫敦而你們倆都出門了,則如何?是否可先致函郵局及海關聲明,要求暫代保留,勿退回?望即打聽清楚此法是否可行!

預計你為此事的複信,六月二十五日左右可到滬;我們那時才能開始裝裱,做鉛皮筒,還要等你的四十鎊匯到;畫寄出當在七月中旬。若走蘇聯,到倫敦當在八月底九月初;若走海道,當在九月底。以上都要說與彌拉知道,讓她屆時酌量情形辦事。

同時希望你切實做到:(一)整批寄到時付的關稅要平均攤在每幅畫上。故事先必須向友人聲明,除畫款五十鎊另加進口關稅,屆時由你憑稅單計算,平均各自負擔。—否則你白墊了錢,人家也不見情分。(二)友人畫款未收到時,勿代墊。收到後再匯。(三)未售出之畫須妥善保存,裝在原寄鉛皮筒內,以免受潮。

關於畫價,筆墨較少的可酌量減為三十五鎊,屆時我將另有單子給你。但若對方不在乎,則亦不必減價。反之,若有真正愛好而財力不充的,則五十鎊的畫亦可酌減,由你做主即行,但對朋友仍不能當場答應,要說明等寫信問過畫家後方能決定。否則出足五十鎊的友人知道了會疑心你從中漁利。做事最要防為人當了差,反蒙不白之冤。這也是不可不學會的人情世故!原則仍是五十鎊一幅,由你機動掌握就是。

林先生本人對此毫無意見,能十足收到一百一幅即滿足。他說確有外國人在上海買了他的作品在香港和巴黎等地賣到幾倍以上,賺他的錢!我們當然涓滴不沾,皆歸作者。林與我們是多年朋友,當然不會要你花四五十鎊一幅的代價的,且已當麵說過。而他售向國外的畫,我覺得應當讓他多得一些報酬,因為國外藝術品代價本來大大地高於國內,我們隻是按具體情形辦事。

此次有我選定暫存家中的,有像送你一類富於夢境的神仙世界(黃山),也有像送你嶽父那樣非常富麗、明快,近於柏遼茲的orchestration[配器]的(以上各一)。又有比較清淡的西湖風景(綠、黑、白三個色調);一幅是水墨的漁翁—捕魚鳥—小艇和蘆葦;另一幅是幾條船,帆檣交錯,色調是黑與棕色;還有一幅是對比強烈(棕色、藍、黑、白),線條潑辣的戲劇人物(倘你喜歡此幅,可與仕女調換,或由你多買一幅,隨你吧)。告訴你大概的題材與色調,征求友人們意見時也可比較具體。

(……)

以上說的關於朋友選畫及畫價等等,該細細告訴彌拉,她也需要學習這些起碼的做人之道!

二十五日下午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