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八日
親愛的孩子:將近六個月沒有你的消息,我甚至要懷疑十月三十一日發的信你是否收到。上月二十日左右,幾乎想打電報:如今跟以往更是不同,除了你們兩人以外,又多了一個娃娃增加我們的憂慮。大人怎麽樣呢?孩子怎麽樣呢?是不是有誰鬧病了?……畢竟你媽媽會體貼,說你長期的沉默恐怕不僅為了忙,主要還是心緒。對啦,她一定猜準了。你生活方麵思想方麵的煩惱,雖然我們不知道具體內容,總還想象得出一個大概。總而言之,以你的氣質,任何環境都不會使你快樂的。你自己也知道。既然如此,還不如對人生多放棄一些理想;理想隻能在你的藝術領域中去追求,那當然也永遠追求不到,至少能逐漸接近,並且學術方麵的苦悶也不致損害我們的心理健康。即使在排遣不開的時候,也希望你的心緒不要太影響家庭生活。歸根到底,你現在不是單身漢,而是負著三口之家的責任。用老話來說,你和彌拉要相依為命。外麵的不如意事固然無法避免,家庭的小風波總還可以由自己掌握。客觀的困難已經夠多了,何必再加上主觀的困難呢?當然這需要雙方共同的努力,但自己總該竭盡所能地去做。處處克製些,冷靜些,多些寬恕,少些苛求,多想自己的缺點,多想別人的長處。生活—尤其夫婦生活—之難,在於同彈琴一樣,要時時刻刻警惕,才能不出亂子,或少出亂子。總要存著風雨同舟的思想,求一個和睦相處相忍相讓的局麵,渡過人生這個艱難困苦的關。這是我們做父母的願望。(……)
從你南美回來以後,九個多月中的演出,我們一無所知;彌拉提到一言半語又叫我們摸不著頭腦。那個時期到目前為止的演出表,可不可以補一份來?(以前已經提過好幾回了!)在你隻要花半小時翻翻記事本,抄一抄。這種惠而不費的,一舉手之勞的事能給我們多少喜悅,恐怕你還不能完全體會。還有你在藝術上的摸索、進展、困難、心得,自己的感受、經驗,外界的反應,我們都想知道而近來知道得太少了。—肖邦的《練習曲》是否仍排昨日課?巴赫練得怎樣了?一九六四年練出了哪些新作品?你過的日子變化多,事情多,即或心情不快,單是提供一些藝術方麵的流水賬,也不愁沒有寫信的材料;不比我的工作和生活,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同十年以前談不上有何分別。
說到我斷斷續續的小毛病,不必絮煩,隻要不躺在**打斷工作,就很高興了。睡眠老是很壞,腦子停不下來,說不上是神經衰弱還是什麽。幸而媽媽身體健旺,樣樣都能照顧。我腦子一年不如一年,不用說每天七八百字的譯文苦不堪言,要換兩三道稿子,便是給你寫信也非常吃力。隻怕身體再壞下去,變為真正的老弱殘兵。眼前還是能整天整年—除了鬧病—地幹,除了翻書,同時也做些研究工作,多虧巴黎不斷有材料寄來。最苦的是我不會休息,睡時腦子停不下來,醒時更停不住了。失眠的主要的原因大概就在於此。
你公寓的室內的照片盼望了四年,終於彌拉寄來了幾張,高興得很。孩子的照片,媽媽不知翻來覆去,拿出拿進,看過多少遍了。她母性之強,你是知道的。倫敦必有中文錄音帶出售,不妨買來讓孩子在搖籃裏就開始聽起來。(Etiemble[埃蒂昂勃勒]告訴我:錄音帶有兩種,一是耶魯大學的,一是哈佛的,哈佛的好像是趙元任灌的。巴黎既有發售,倫敦一定也找得到。我十月底曾告訴彌拉。)
你嶽父來信,說一月同你在德國合作演出。此刻想早已過去了;他說秋天還要和你在美國一同表演,不知在哪一個月?
你的唱片始終沒消息,我們不敢奢望還有收到的一天了!
不寫了,望多多保重,快快來信!
爸爸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