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幾次三番動筆寫你的信都沒有寫成,而幾個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1)。我們從八月到今的心境簡直無法形容。你的處境,你的為難(我猜想你采取行動之前,並沒和國際公法或私法的專家商量過。其實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都深深地體會到,怎麽能責怪你呢?可是再徹底的諒解也減除不了我們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傷害,非短時期內所能平複;因為這不是一個“小我的”,個人的榮辱得失問題。便是萬事隨和處處樂觀的你的媽媽,也耿耿於懷,傷感不能自已。不經過這次考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的感覺有這樣強。五九年你最初兩信中說的話,以及你對記者發表的話,自然而然地,不斷地回到我們腦子裏來,你想,這是多大的刺激!我們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隻是一種形式,任何法律手續約束不了一個人的心—在這一點上我們始終相信你;我們也知道,文件可以單方麵地取消,隻是這樣的一天遙遠得望不見罷了。何況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們幾個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象我們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論工作的時候或是休息的時候,精神上老罩著一道陰影,心坎裏老壓著一塊石頭,左一個譬解,右一個譬解,總是丟不下,放不開。我們比什麽時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媽媽都不敢談到你;大家都怕碰到雙方的傷口,從而加劇自己的傷口。我還暗暗地提心吊膽,生怕國外的報紙、評論,以及今後的唱片說明提到你這件事……孩子出生的電報來了,我們的心情更複雜了。這樣一件喜事發生在這麽一個時期,我們的感覺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百感交集,亂糟糟的一團,叫我們說什麽好呢,怎麽表示呢?所有這一切,你嶽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劇式的命運(這個命運,他們兩千年來已經習為故常,不以為悲劇了,看法當然和我們不一樣)。然而我決不承認我們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頑固,他的一套是開明是正確。他把國籍看作一個僑民對東道國應有的感激的表示,這是我絕對不同意的!—接到你嶽父那樣的信以後,我並不作複,為的是不願和他爭辯;可是我和他的意見分歧點應當讓你知道。
孩子不足兩個月,長得如此老成,足見彌拉成績不錯。大概她把全部精力花在孩子身上了吧?家裏是否有女工幫忙,減少一部分彌拉的勞累?做父母是人生第二大關,你們倆的性格脾氣,連人生觀等等恐怕都會受到影響。但願責任加重以後,你們支配經濟會更合理,更想到將來(誰敢擔保你們會有幾個兒女呢?),更能克製一些隨心所欲的衝動,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開支。孩子初生(一星期)的模樣的確像繈褓中的你。後來幾次的相片,尤其七星期的一張,眼睛與鼻梁距離較大,明明有了外家的影子—彌拉也更像她父親了。不過嬰兒的變化將來還多著呢。
國內階級鬥爭形勢尖銳,我們要防止以後幾代走修正主義的路。幹部、學生、知識分子,分批下鄉下廠,為期一年至兩年,用勞動鍛煉來鞏固永久革命的意誌。許多考不上大學的青年還在農村落戶。電影、戲劇、史學、哲學方麵有些錯誤的有毒的作品和理論,陸續受到嚴正的批判。目前文藝界、音樂家都以本國的、現代的為主;過去不重視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必須糾正過來。介紹外國文學當然更要著重批判,不能單單因為是古典名著,就無原則地照搬,對青年發生壞影響。因此我的工作也得重新考慮。巴爾紮克和別的古典作家一樣,他的作品跟我們眼前的情況和要求相距太遠了,考慮了好幾個月,挑不出合適的東西可譯。至於批判,既要對原作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和研究,又要相當的馬列主義修養,兩相結合,才能寫出一篇不犯大錯的譯序,真是談何容易!工作不定局,一顆心老掛在空中,不知怎麽辦。當然,研究巴爾紮克的工作大有可為,一輩子也做不完,無奈光是研究,等於坐吃,豈是長久之計。—形勢如此,這方麵的煩惱看來一時難望解決。
敏教書教得不壞,很會鑽研,學生對他很好。下鄉勞動也頂得住,身體夠得上;隻是前幾年害上的關節炎常常要發作,久坐久立就腰酸背痛,直不起來。
九月下旬,彌拉信中說你出門五星期,不知去了哪些地方?在歐洲巡回怎麽會如此之久?共有幾場演出?彈了哪些新作品?自從你南美回來以後,我們就沒有你的演出日程表,可否叫彌拉抄一份來(從七月起)?一年來藝術上、技術上有無新成就?巴赫練得怎樣了?
《音樂與音樂家》雜誌通知說十月滿期,是否值得續訂,你斟酌吧。但決定後千萬告知!我希望有一份世界範圍的報道刊物,過去《音樂與音樂家》雜誌接觸麵太狹窄(比前幾年狹窄得多),他們說十月起要增加篇幅,不知內容如何。
等你的唱片等了一年多沒消息,真喪氣!不管你自己如何不滿,聽你的唱片還是我們最大的享受和安慰。除了唱片還有什麽方法聽到你的演奏呢?可恨要得到你的唱片這樣不容易!若你有辦法自己寄必須包裝妥當,雙份,用航空寄。
最後再囑咐你一句:你一切行動都有深遠的反響波及我們;以後遇到重大的事,務必三思而行,最好先同有經驗的前輩(尤其懂得法律的專家,他們頭腦冷靜,非藝術家可比!)多多商量!一切保重!
爸爸 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淩霄出生的那天,中國舊曆正是七月初七,叫作七巧,是神話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一天,因為天上有兩顆星,一叫牛郎,一叫織女(constellation of the Herd-boy and the star Vega),一年隻有七月七日才同時在天空出現。你不妨跟彌拉談談,能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更有意思!我給淩霄打的毛衣是否可穿?恐怕太小了,看孩子的樣子很老練。我不時要看看孩子的照片,你們真不知我心裏多快樂!孩子的照片,不論好壞,一有馬上寄來,讓我們在寂寞的生活中多添一些溫暖!
媽媽 附筆
(1) 指五月傅聰入了英國籍。-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