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聰,親愛的孩子:兩個多月沒給你提筆了,知道你行蹤無定,東奔西走,我們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無心細看。去紐約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發的信均先後接讀;你那股理想主義的熱情實可驚,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來心如死水,隻有對自己的工作還是一個勁兒死幹;對文學藝術的熱愛並未稍減,隻是常有一種“廢然而返”“悵然若失”的心情。也許是中國人氣質太重,尤其是所謂“灑脫”與“超然物外”的消極精神影響了我,也許是童年的陰影與家庭曆史的慘痛經驗無形中在我心坎裏紮了根,年紀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時會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來看塵世,也好像自己隨時隨地會失去知覺,化為物質的元素。天文與地質的宇宙觀常常盤踞在我腦子裏,像服爾德某些短篇所寫的那種境界,使我對現實多多少少帶著detached [超然]的態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計較的認真還是老樣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說人格分化;說不定習慣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來和我理智衝突。intellectually [理智上]我是純粹東方人,emotionally & instinctively [感情上和天性]又是極像西方人。其實也仍然是我們固有的兩種人生觀:一種是四大皆空的看法,另一種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或許人從青少年到壯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從積極到消極的一個過程,隻是有的人表現得明顯一些,有的人不明顯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這個規律。你將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好比暮春時節,自應蓬蓬勃勃往發榮滋長的路上趲奔。最近兩信的樂觀與積極氣息,多少也給我一些刺激,接信當天著實興奮了一下。你的中國人的自豪感使我為你自豪,你善於賞識別的民族與廣大人民的優點使我感到寬慰。唯有民族自豪與賞識別人兩者結合起來,才不致淪為狹窄的沙文主義,在個人也不致陷於自大狂自溺狂;而且這是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真正的交融。我們的領導對國際形勢是看得很清楚的,從未說過美國有爆發國內革命的可能性的話,你前信所雲或許是外國記者的揣測和不正確的引申。我們的問題,我覺得主要在於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如何在生產關係改變之後發揮個人的積極性,如何從實踐上物質成就上顯示我們製度的優越性,如何使口頭上“紅”化為事業上的“紅”,如何防止集體主義不被官僚主義拖後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幹部的領導水平,如何做到實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養與愛護下一代……
述及與你嶽父及Goldberg [戈爾德貝格]合作的經過,我們看了非常高興。肯學會學的人到處都有學習的機會,否則“學到老”這句話如何兌現呢?……
你的信—尤其最近一次—除了議論(當然也十分歡迎),事實竟沒有一言半語。究竟此次巡回是否比原定的多了幾場音樂會呢?一共又是幾場呢?看來新墨西哥即不在原定日程之內。物質收獲是否比上次略勝?至少旅費開支是省了一半。在Winnipeg [溫尼伯]與勃隆斯丹重逢,隻有“太動人了”四個字,具體情形一點都不提。別忘了做父母的對這些都很關心啊!
彌拉到底做什麽工作?是暫時還是經常的?以你的情形而論,恐怕沒有她在家照料不大行吧?敏打字機事早在第四十八信上說得清清楚楚,大約你匆忙未看明白。國外寄來,海關估價太高,交稅太昂,不如由你匯二十五鎊回來,我們在此買一架八九成新的。
《音樂與音樂家》今年一月號即未寄來,想必你忘了付錢續訂。為了知道一些國際樂壇動態,希望仍予照訂!若手頭方便,望寄五十鎊至九龍蕭伯母(地址再附一個,怕你遺失);若不方便,先寄十鎊二十鎊,六月以前再寄餘數。敏打字機的錢也不一定立刻寄,一切要參酌你經濟情形,切勿勉強。
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給彌拉的E-51(附LTC-46)信中有食物單一紙,並托她代買維他命E,要天然的。要她在十二月中旬寄出,以後再在你去美前同樣寄一包。後於E-53(十二月三十日)信中要她一月中勿再寄。事實上十二月中的一包即未寄來,就是說我們最後一次收到的食物包還是你們十一月初寄出的。這些都沒關係,在此提一下,隻是防中途遺失,叫你們白丟了錢。目前國內食物供應好轉,少寄東西來毫無影響,本月三日已去信彌拉,要她即寄一包—項目比以前減少了。但仍想要維他命E。
小蓉在我家養病,服中藥。腸胃及月經病很快就治好了,隻是失眠與劇烈頭疼(都是神經衰弱之故)尚很嚴重,是否能在暑假前恢複正常,無把握。敏在京教課,忙得不得了,情緒卻很高,校方很器重他。夥食也比學生時期好了,故身體不壞。
回英後演出日程,望彌拉寄一份來!
來信未提何時回英,猜想此信到時,你一定回倫敦了—林先生的畫到底送了勃隆斯丹沒有?若送了可匯二十三鎊(合人民幣一百五十元)來。一切保重!
爸爸 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我的工作愈來愈吃力。初譯稿每天譯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謄清後),一天也隻能改三千餘字,幾等重譯。而改來改去還是不滿意(線條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單調等等)。改稿謄清後(即第三稿)還得改一次。等到書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這些情形大致和你對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能力隻有衰退,不可能再進步;不比你盡管對自己不滿,始終在提高。想到這點,我真豔羨你不置。近來我情緒不高,大概與我對工作不滿有關。前五年譯的書正在陸續出版。不久即寄《都爾的本堂神甫—比哀蘭德》。還有《賽查·皮羅多》,約四五月出版。此書於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後出世。《藝術哲學》已先寄你了。巴爾紮克各書,我特意寄平裝的,怕你要出門時帶在身邊,平裝較方便。《高老頭》《貝姨》《邦斯舅舅》《歐也妮·葛朗台》四種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補哪一種,望速告知。(書一出來,十天八天即銷完。)你把cynic [憤世嫉俗]寫成scinic;naiveness沒有這個字,應作naivety [天真]。
爸爸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