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在德國寫在巴黎寄的信,收到已有半月,因不知你有沒有去巴伐利亞度假,又不知那邊的地址,故遲至今日方始動筆。
你的食物包十二月中旬到後又要付稅了,你的姓名地址全寫上了,可是海關又有別的理由提出來。統戰部對我非常照顧,但海關看法有所不同,且辦法常常變動,又無明確條文可資遵循,叫人很為難。以後大概隻能少量的東西免稅,多了就得照付,藥品則須一律上稅。而寄件人姓名仍不能漏寫,否則不管少量食物也不能免付關稅。所以今後想盡量讓你少寄。給彌拉E-51號信中要她於十二月中旬寄一食物包,本說在你離英去美以前照單再寄一次,現在不必了。十二月中旬的既已寄出,一月即可勿寄,等你四月初回英後再看情形。
你本說要送敏打字機,他任教以後,確有需要,但新機進口,據向各方了解,海關估價少則三百元,多則四百元,以百分之六十的稅率計,要付一百八十至二百四十元,太花錢了。不如由你匯款來,我們在上海買八九成新的,一百六七十元即夠。在你不過花二十五鎊上下,我們則省了一大筆稅款。你若手頭方便,可於見信後即匯二十五鎊來。若不方便,則等你四月回來後再說。
敏現在擔任三班初中英文,主要是校正發音,教國際音標,因無教材,一切要自己編,自己想辦法。每周課卷有三百本,很辛苦。下學期還要加高中的班級,女一中在北京是名牌重點學校,已有四十九年曆史,不過物質條件、校舍設備差得很。在此艱苦時期,隻能大家刻苦一些。敏開始教課後,情緒大見好轉,也肯細細鑽研教學方法。小蓉健康每況愈下,醫生要她休學,她本人隻肯在京休學,敏認為生活飲食(大半是粗糧)不好,休學也無用,要她回上海,住我們家養病。她自己家中經濟困難,住的條件也不好。現在總算把她說服了,她將於一月十七日由敏陪她回滬。彌拉寄的止痛藥三種,已收到。月經病在小蓉尚非主要,且中醫婦科也有辦法,今後不必再麻煩彌拉討教醫生了。小蓉最大的病是腸胃機能失調,一吃雜糧就嘔吐,而且吃什麽拉什麽,還有是嚴重的失眠,神經衰弱,這都可在生活起居飲食方麵逐步求解決。神經衰弱是思想問題,看別人用功,自己身體不好,腦力遲鈍,著急得了不得,當然要失眠,而失眠又增加腦力衰退,成為惡性循環。可憐敏交了一個女友,立即背上一個包袱;我們隻能盡力幫助。青年鬧神經衰弱的不在少數,隻能勸他們倆看開看淡些。
來信提到音樂批評,看了很感慨。一個人隻能求一個問心無愧。世界大局,文化趨勢,都很不妙。看到一些所謂抽象派的繪畫、雕塑的圖片,簡直可怕。我認為這種“藝術家”大概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極少數的病態的人,真正以為自己在創造一種反映時代的新藝術,以為抽象也是現實;另一種—絕大多數,則完全利用少數腐爛的資產階級為時髦的snobbish [附庸風雅],賣野人頭,欺哄人,當作生意經。總而言之,是二十世紀愈來愈沒落的病象。另外,不學無術的批評界也泯滅了良心,甘心做資產階級的清客,真是無恥之尤。
最近十天我們都在忙黃賓虹先生的事。人家編的《賓虹年譜》《賓虹書簡》,稿子叫送在我處(今年已是第二次了)校訂。陳叔通先生堅持要我過目,做最後潤色及訂正。工作很不簡單。另外京、津、皖、滬四處所藏黃老作品近方集中此間,於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內部觀摩,並於二十八日舉行初選,以便於明春(一九六三)三四月間會合浙江藏品在滬辦一全國性的黃老作品展覽。我家的六十餘件(連裱本冊頁共一百五十餘頁)全部送去。我也參加了預選工作。將來全國性展覽會還有港、澳藏的作品加入。再從展覽會中精選百餘幅印一大型畫冊。
我近來身體不能說壞,就是精力不行。除了每天日課(七八小時)之外,晚上再想看書,就眼力不濟,簌落落地直掉眼淚,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頭痛幾小時。應看想看的東西一大堆,隻苦無力應付。打雜的事也不少,自己譯稿,出版社寄來要校對,校對也不止一次;各方函件酬答,朋友上門談天,都是費時費力的。五八年以後譯的三種巴爾紮克,最近出了一種(《攪水女人》);本擬明後天即寄你,不過月內恐不易收到。另外給劉抗伯伯的一本,也得你轉去。直寄新加坡的中文書,往往被沒收,隻好轉一個大彎了。其餘兩種大概明年三月也可先後寄出。《藝術哲學》二月中可出。
手頭的《幻滅》—三部曲已譯完二部,共三十四萬字,連準備工作足足花了一年半。最後一部十四萬字,四五月底可完成。再加修改、謄清,預計要秋天方可全部交稿。
幫我解決巴爾紮克難題的那位法國小姐,去了兩封信未有回信,不知你七月中寄的一百新法郎,到底收到沒有?
訪美演出除以前彌拉所告日程外,是否又有新的音樂會加入?
暫時帶住,一切保重!
爸爸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林風眠先生於十二月中開過畫展,作品七十餘件,十分之九均精,為近年少見。尚需移至北京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