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親愛的孩子:每次接讀來信,總是說不出地興奮,激動,喜悅,感慨,惆悵!最近報告美澳演出的兩封信,我看了在屋內屋外盡兜圈子,多少的感觸使我定不下心來。人吃人的殘酷和醜惡的把戲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個月落得兩手空空,我們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為目的,做父母的也從不希望你發什麽洋財—而且還一向鄙視這種思想;可是那些中間人憑什麽來霸占藝術家的勞動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剝削到這個地步,像你小時候被強暴欺淩一樣,使我們對你又疼又憐惜,對那些吸血鬼又氣又惱,恨得牙癢癢的!相信早晚你能從魔掌之下掙脫出來,不再做魚肉。巴爾紮克說得好:社會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麵前。在西方世界,不經過天翻地覆的革命,這種醜劇還得演下去呢。當然四個月的巡回演出在藝術上你得益不少,你對許多作品又有了新的體會,深入下一步。可見唯有藝術和學問從來不辜負人:花多少勞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誠和熱情,就得到多少收獲與進步。寫到這兒,想起你對新出的莫紮特唱片的自我批評,真是高興。一個人停滯不前才會永遠對自己的成績滿意。變就是進步—當然也有好的變質,成為壞的—眼光一天天不同,才窺見學問藝術的新天地,能不斷地創造。媽媽看了那一段歎道:“聰真像你,老是不滿意自己,老是在批評自己!”

美國的評論絕大多數平庸淺薄,讚美也是皮毛。英國畢竟還有音樂學者兼寫報刊評論,如倫敦Times [《泰晤士報》]和曼徹斯特的《導報》,兩位批評家水平都很高;紐約兩家大報的批評家就不像樣了,那位《紐約時報》的更可笑。很高興看到你的中文並不退步,除了個別的詞語(我們說“心亂如麻”,不說“心痛如麻”。形容後者隻能說“心痛如割”或“心如刀割”。又鄙塞、鄙陋不能說成“陋塞”;也許是你筆誤)。讀你的信,聲音笑貌曆曆在目;議論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誠、樸素、熱情、愛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現出來的一致。孩子,你說過我們的信對你有如一麵鏡子,其實你的信對我們也是一麵鏡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話就像是我自己說的。平時盼望你的信即因為“薰蕕同臭”,也因為對人生、藝術,周圍可談之人太少。不過我們很原諒你,你忙成這樣,怎麽忍心再要你多寫呢?此次來信已覺出於望外,原以為你一回英國,演出那麽多,不會再動筆了。可是這幾年來,我們倆最大的安慰和快樂,的確莫過於定期接讀來信。還得告訴你,你寫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評論封套上寫的)非常好看;近來我的鋼筆字已難看得不像話了。你難得寫中國字,真難為你了!

三月二十五日

月初看了蓋叫天口述、由別人筆錄的《粉墨春秋》,倒是一九四九年以來談藝術最好的書。人生—教育—倫理—藝術,再沒有結合得更完滿的了。從頭至尾都有實例,絕不是枯燥的理論。關於學習,他提出“慢就是快”,說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築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覺得這一點特別值得我們深思。倘若一開始就猛衝,隻求速成,臨了非但一無結果,還造成不踏實的壞風氣。德國人要不在整個十九世紀的前半期埋頭苦幹,在每一項學問中用死功夫,哪會在十九世紀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學、考據、文學各方麵放異彩?蓋叫天對藝術更有深刻的體會。他說學戲必須經過一番“默”的功夫。學會了唱、念、做,不算數;還得坐下來叫自己“魂靈出竅”,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戲默默地做一遍、唱一遍;同時自己細細觀察,有什麽缺點該怎樣改,然後站起身來再做、再唱、再念。那時定會發覺剛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東西又跑了,做起來同想的完全走了樣。那就得再練,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複做去,一出戲才算真正學會了,拿穩了。你看,這段話說得多透徹,把自我批評貫徹得多好!老藝人的自我批評決不放在嘴邊,而是在業務中不斷實踐。其次,經過一再“默”練,作品必然深深地打進我們心裏,與我們的思想感情完全化為一片。此外,蓋叫天現身說法,談了不少藝術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須與藝術一致的話。我覺得這部書值得寫一長篇書評:不僅學藝術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論學的哪一門,應當列為必讀書,便是從上到下一切的文藝領導幹部也該細讀幾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讀了也有好處。不久我就把這書寄給你,你一定喜歡,看了也一定無限興奮。

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