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斐濟島來信,信封上寫明掛號,事實並沒有掛號,想必交旅館寄,他們馬虎過去了。以後別忘了托人代送郵局的信,一定要追討收條。你該記得五五年波蘭失落一長信,害得我們幾個星期心緒不寧。十一月到十二月間,敏有二十六天沒家信,打了兩個電報去也不複,我們也為之寢食不安;誰知中間失落了二封信,而他又功課忙,不即回電,累我們急得要命。
讀來信,感觸萬端。年輕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氣少接觸還覺天真可愛,相處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們中國人總愛靜穆,沉著,含蓄,講taste [品味],遇到silly [愚蠢]的表現往往會作惡。生命力旺盛也會帶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難堪。我們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覺。也許我自己的dogmatic [固執]氣味,人家背後已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國人這樣來源複雜的民族究竟什麽是他的定型,什麽時候才算成熟。他們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歐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難民(新舊教都有,看歐洲哪個國家而定:大多數是新教徒—來自英法。舊教徒則來自荷蘭及北歐),便是在事業上栽了筋鬥的人,不是年輕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強盜和殺人犯。這些人的後代,反抗與鬥爭性特別強是不足為奇的,但傳統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於絕無僅有也是想象得到的,隻顧往前直衝,不問成敗,什麽都可以孤注一擲,一切隻問眼前,冒起危險來絕不考慮值不值得,不管什麽場合都不難視生命如鴻毛:這一等民族能創業,能革新,但缺乏遠見和明智,難於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強,不免流於驕傲,看事太輕易,未免幼稚狂妄。難怪資本主義到了他們手裏會發展得這樣快,畸形得這樣厲害。我覺得他們的社會好像長著一個癌:少數細胞無休止地擴張,把其他千千萬萬的細胞吞掉了,而千千萬萬的細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還自以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可是社會的發展畢竟太複雜了,變化太多了,不能憑任何理論“一以蔽之”地推斷。比如說,關於美國鋼琴的問題,在我們愛好音樂的人聽來竟可說是象征音樂文化在美國的低落,但好些樂隊水準比西歐高,又怎麽解釋呢?經理人及其他音樂界的不合理的事實,壟斷、壓製、扼殺個性等等令人為之發指,可是有才能的藝術家在青年中還是連續不斷地冒出來,難道就是新生的與落後的鬥爭嗎?還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強弩之末呢?美國音樂創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進呢,還是總的說來是趨向於消沉,以至於腐爛呢?人民到處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醜的,反動統治到處都是牛鬼蛇神,但在無線電、TV [電視]、報刊等的麻痹宣傳之下,大多數人民的頭腦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沒領教過極端的物質文明,但三十年前已開始關心這個問題。歐洲文化界從第一次大戰以後曾經幾次三番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是真正的答案隻有未來的曆史。是不是不窮不白就鬧不起革命呢?還是有家私的國家鬧出革命來永遠不會徹底?就是徹底了,窮與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時間治好呢?有時我也像服爾德小說中寫的一樣,假想自己在另一個星球上,是另一種比人更高等的動物,來看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那時不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連生死問題都不知該不該肯定了。當然,我不過告訴你不時有這種空想,事實上我受著“人”的生理限製,不會真的虛無寂滅到那個田地的,而痛苦煩惱也就不可能擺脫幹淨,隻有靠工作來麻醉自己了。
辛辛那提、紐約、舊金山三處的批評都看到了一些樣品,都不大高明(除了一份),有的還相當“小兒科”。至於彌拉講的《紐約時報》的那位仁兄,簡直叫人發笑。而《紐約時報》和《先驅論壇報》還算美國最大的兩份日報呢!關於批評家的問題以及你信中談到的其他問題,使我不單單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節場”(卷五),更想起巴爾紮克在《幻滅》(我正在譯)第二部中描寫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壇、報界、戲院的內幕。巴爾紮克不愧為現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曆曆如在目前,絕不像羅曼·羅蘭那樣隻有意識形態而近於抽象的漫畫。學藝術的人,不管繪畫、雕塑、音樂,學不成都可以改行;畫家可以畫畫插圖、廣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內裝飾或手工業藝術品。鋼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門徒。專搞批評的人倘使低能,就沒有別的行業可改,隻能一輩子做個蹩腳批評家,或竟受人雇用,專做捧角的啦啦隊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業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一朝沒有出路,自己一門毫無成就、無法立足時,都可以轉業為批評家;於是批評界很容易成為垃圾堆。高明、嚴肅、有良心、有真知灼見的批評家所以比真正的藝術家少得多,恐怕就出於這些原因,你以為怎樣?
Paul Paray [保羅·帕雷]一段寫得很動人—不,其實是事情很動人。所謂天涯無處無知己,不獨於肖邦為然,於你亦然,對每個人都一樣!這種接觸對一個青年藝術家就是一種教育。你嶽父的傳記中不少此類故事。唯其東零西碎還有如此可愛的藝術家,在舉世拜金潮的時代還能保持一部分幹淨的園地,鼓舞某些純潔的後輩前進。但願你建議與Max Rudolf [馬克斯·魯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李阿姨要的樂譜以及你自己要的創作鋼琴曲子,待我想辦法;不過日子要多一些。許多事要拐了幾個彎方始辦得了。去信斯氏夫婦時先提一聲就是了,我準會負責。
林先生的畫,你自購三張已清賬(原匯40鎊,還差十幾元,早已代你補足)。你經手的兩張,應是100鎊,你說過款已收到。若是如此,則再扣去代購食物14鎊半,尚有85鎊10先令整。倘去信倫敦,可囑銀行將匯費就在85鎊10先令中扣除,然後匯給我,換句話,將來我收到時,大概不到85鎊的了。—其餘未有人要的當然不急,林先生也再三說過。
在紐約有沒有見到劉虎(福增—劉海粟伯伯的兒子)?
一日二十一日下午
沒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寫信。重溫巴托克,我聽了很高興,有機會彈現代的東西就不能放過,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對你的音樂感受也等於吹吹新鮮空氣。
你能討祖嶽父母的喜歡,著實不容易。聽彌拉口氣,她的祖父母不大容易喜歡人,即使最親近的家屬也如此。我猜想兩老的脾氣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這次彌拉的信寫得特別好,細膩、婉轉,顯出她很了解你,也對你的藝術關切到一百二十分。從頭至尾感情豐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進步。我得大大誇獎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門,到處受到華僑歡迎,對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讓她看看我們的民族的氣魄,同時也能培養她的熱情豪俠。我早知道你對於夫婦生活的牢騷不足為憑。首先,我隻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過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說話愛誇大,往往三分事實會說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後,特別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經過長時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漸知情識性,相處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終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許多影響呢,瑣碎雜務最打擾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時間,經不起零星打攪。我們一年多觀察下來,彌拉確是本性善良,絕頂聰明的人,隻要耐著性子,多過幾年,一切小小的對立自會不知不覺地解決的。總而言之,我們不但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為你們二人一路和諧相處感到欣慰!
在舊金山可曾遇到Lazeloff [拉澤洛夫]老先生?你還記得十歲時李阿姨帶你去請教過他嗎?
新加坡演出,定局沒有?下次再談,一切保重!
你有Madame Paci [百器夫人]的地址嗎?她老得怎樣?身體還好嗎?怎麽你隻字未提?
爸爸 一月二十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