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王母故事的衍變

西王母之名最早見於中國典籍中的,當為戰國末期的作品——《山海經》中的《西山經》:

……又西三百裏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郭璞注《穆天子傳》即據此文:

西王母如人,虎齒蓬發,戴勝,善嘯。

《海內北經》又據此文,另外替它加顧了三個廚役來服侍,在裝飾方麵,也加了“梯幾”二字的形容詞,肯定它的住所在昆侖墟北,而不言玉山。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墟北。

《大荒西經》更詳細了,連它的住址方向、周圍事物、麵貌、居處,都有肯定的記述: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麵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燃,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從“其狀如人”到“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由“似人的獸”到“似獸的人”,這是西王母在它的故事中的第一次衍變。由此而生出來若幹擴到無窮大的故事。

接著,我們在汲塚所發現的《穆天子傳》中,果然遇見了一位確是人類,極有禮儀,能應酬,能歌謠,雄長一方的西王母:

及遂西征,癸亥至於西王母之邦。

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壁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乙醜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隙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洽諸夏,萬民平均,吾願見汝,比及三年,將複而野。”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紀其跡於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西王母之山還歸兀□,世民作憂以吟曰:“北徂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烏鵲與處,嘉命不遷,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將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所望。”

自群玉之山以西至於西王母之邦三千裏,□自西王母之邦北至於廣原之野,飛鳥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裏。

在《山海經》《列子》諸書中,因循傳衍,都有類似的記載。(詳見另文。)從渺茫的似獸的人到真正的人,這是西王母的第二次衍變。

《焦氏易林》是漢代一部卜筮的書,所收容的筮詞中,包含不少與西王母有關的故事,如《訟》之第六《泰》:

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死,與天相保。

西王母是一個長生不死的生物。《坤》之第二《賁》:

稷為堯使,西見王母。拜請百福,賜我善子。

西王母成求子與求福的目標,並與堯稷發生關係。《小畜》之第九《大有》:

金牙鐵齒,西王母子,無有患殆,減害道利。

《大壯》之三十四《鹹》:

畜雞養狗,長息有儲,耕田有黍,王母喜舞。

《明夷》之三十六《訟》:

穿鼻係株,為虎所據,王母祝禱,禍不成災,突然脫來。

西王母又成為社神及含有神秘性之巫祝。(詳見另文。)由真正的人衍變為長生不死,求子與求福的目標,社神,巫祝等多方麵的發展,並和傳說中更古的人王發生關係,這是西王母的第三次衍變。

西王母在什麽時候才變成女人的呢?這問題在《漢書》中予以一劃時代的解答。《漢書》卷八十四《翟方進傳》:

莽於是依《周書》作大誥曰:“……太皇太後肇有元城沙鹿之右,陰精女主聖明之祥,配元生成,以興我天下之符,遂獲西王母之應(1),神靈之征,以佑我帝室,以安我太宗,以紹我後嗣,以繼我漢功。”

《太平禦覽·禮儀部》引衛宏《漢舊儀》雲:“祭王母於石室,皆在所二千石令長奉祠。”

卷九十八《元後傳》:

莽乃下詔曰:“……更命太皇太後為新室文母太皇太後,協於新室。故交待之際,信於漢氏,哀帝之代,世傳行詔,為西王母共具之祥,當為曆代為母,昭然著名。”

所謂祠祀,行詔,《漢書》卷二十六《天文誌》: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二月三月民相驚動,歡嘩奔走,傳行詔籌祠西王母。

《五行誌》下之上說得更詳細:

哀帝建平四年正月,民驚走持稿或掫一枚,傳相付與,曰:“行詔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或被發徒跣,或夜折關,或逾牆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驛傳行經曆郡國二十六至京師。其夏,京師郡國民聚會裏巷阡陌,設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

又傳書曰:“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發。”至秋止。

這時候哀帝祖母傅太後用事,杜鄴對策以為:“西王母婦人之稱,博弈男子之事。”此種現象為外家用事之應。西王母從此便固定地變成女人,這是西王母故事的第四次衍變。

漢自景武以來,董仲舒始以陰陽五行之說敷合儒學,得時主信任,學風為之一變,在這種思潮下產生的《吳越春秋》,自然也逃不脫她的影響,西王母是女人,屬陰,當得有一位屬陽的來配她。於是由西想到東,由母想到公,東西公母都是相對的,因此就新造成一位東王公,東屬木,故又稱木公,西屬金,故西王母也稱金母。

種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越王曰:“善!”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王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祭陵山於會稽,祀水澤於江州,事鬼神一年,國不被災。(《勾踐陰謀外傳》)

從陰陽五行的相對,而產生出一位東王公,來配西王母,這是西王母故事的第五次衍變。

西王母既然被指定為女人,又替她找出一位陽性來配襯。《易·係辭·下》:“天地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一陰一陽之謂道”,男女間的事,我們的古人素來有些不順口,可是對於過去的在傳說中的古人替他們撮合一下,也還無傷大雅,《神異經·中荒經》說:

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之柱也。周三千裏,周圍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裏,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其柱銘曰:“昆侖銅柱,其高入天,圓周如削,膚體美焉。”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碌赤皇皇,不鳴不食,左覆東王公,右覆西王母。王母既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唯會益工。”

從一年一度在希有背上相會的喜劇,又衍變成另一係統的牛郎織女的故事。由東王公的產生到西王母的結婚,這是西王母故事的第六次衍變。

以上曾提及和西王母發生過關係的人王有周穆王、堯、稷……但是經過了若幹年的渲染以後,西王母已不再是從前那樣“豹尾虎齒”的怪狀,或龍鍾白發的老巫了,她的外表已經經過若幹幻想家、文人所修飾,成為一位最漂亮的典型的女性:

王母唯扶二女侍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綾之褂,容眸流盼,神姿清發,真美人也!王母上殿東向坐,著黃金褡

,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視之年可三十許(《集仙錄》作二十許,更年輕,詳另文),修短得中,天姿掩靄,雲顏絕世,真靈人也。——《道藏·同真部·記傳類》卷一○七《海上》

漢武帝在中國史上是一位傑出的人主,他雖窮兵黷武,希求長生,但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卻不致如秦始皇那樣討人厭。《史記·封禪書》中荒渺影約的敘述,使他被動地不得不和西王母發生關係,而成為西王母故事中最為精彩的一部分。

中國的古史是“層疊地造成”,譬如積薪,後來居上,中國的故事也是如此,漢武帝既已和西王母發生關係,為什麽比他更早的反而不能呢?於是曆史上有名的人主——燕昭王、舜、禹、黃帝……便連茅拔茹地都成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這是西王母故事衍變的第七階段。

神仙家的調製使西王母成為一位女仙,握有神秘的權力。古代有無男女平權的思想,文獻不足,我們不能詳知,不過“男女有別”是儒家的教條之一,同時也是社會的無形製裁。所以《博物誌》所賦予王母的職責:

老子雲:“萬民皆付西王母,唯王聖人真人道人之命,上屬九天君耳。”——《博物誌·雜說》上

便不為人所滿意,因為這不但地位太低,而且“男女無別”,大不是道理。他們便重來一下,把她改成唯一的女仙領袖,和東王公分性而治:

金母元君者,九靈太妙龜山金母也,一號太虛九光龜台金母元君,一號曰西王母,乃西華之至妙,洞陰之極尊,在昔道無凝寂,湛體無為,將欲啟迪玄功,化生萬物;先以東華至精之氣,化而生木公,木公生於碧海之上,芬靈之墟,以主陽和之氣,理於東方,亦號曰東王公焉。又以西華至妙之氣,化而生金母,金母生於神洲伊川,厥姓緱氏,生而飛翔,以主陰靈之氣,理於西方,亦號西王母,皆質挺大無,毓神玄奧,於西方渺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氣,結氣成形,與東王公共理二氣,而養育天地,陶鈞萬物矣。體柔順之本,為極陰之元,位配西方,母養群品,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鹹所隸焉。——《說郛》卷一百十三;漢·桓

《西王母傳》;《道藏·洞神部·譜錄類》;《墉城集仙錄》金母元君

於是西王母又搖身一變,變成統轄同性的神仙,完成了在她的故事中的第八次衍變。

人生最難得的是永久的美貌,最不可求的是亙古的長生,最不易取得的是領袖的地位,現在西王母什麽都有了,她還缺少一些什麽呢?聰明的古人又替她想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既有丈夫,又年輕,應該有幾個子女來完成她的圓滿的生命過程,於是她的故事又走入一個新的階段,我們來看古人替她安排好的新家庭分子:

南極王夫人者,王母第四女也,名林,字容真,一號紫元夫人,或號南極元君,理太丹宮。——《三洞群仙錄》;《墉城集仙錄》

雲華夫人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瑤姬。——《墉城集仙錄》二

紫微王夫人名清娥,字愈音,王母第二十女也。(2)

雲林右英王夫人名媚竺,字申林,王母第十三女也,受書為雲林宮右英夫人,治滄浪宮。——《墉城集仙錄》;《太平禦覽》六七四引南真說

太真夫人者王母之小女也,名婉羅,字勃,遂事玄都太真王,有子為三天太上官府都司直,主總

天曹之違,比地上之卿佐。——《道藏·洞神部·譜錄類》;《墉城集仙錄》卷二

據以上所引的看,她至少有二十四個女兒,二十四個女婿,幾百十位外孫,佩玉鏗鏘,真極一時之盛!

但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西王母的女兒都有名有字,她自己也應該有一個出身的根源和名字才對。於是《軒轅黃帝傳》替她找出她的父親:

時有神人西王母者,太陰之精,天地之女。

段成式替她找出她的姓名字號生卒:

西王母姓楊名回,治昆侖西北隅,以丁醜日死,一曰婉妗。——《酉陽雜俎》十四;《諸皋記》

杜光庭又以為她姓緱:

金母生於神洲伊川,厥姓緱氏。——《墉城集仙錄·金母元君》

又有人以為她姓侯,姓焉:

西王母姓楊,一曰緱氏,一曰侯氏,一曰焉氏。名回,一曰婉妗。——《少室山房筆叢》壬部;《玉壺遐覽》二

《續仙傳》又替她找出後代的子孫:

緱仙姑者長沙人也……他日又言西王母姓緱,乃姑之聖祖也……河南緱氏乃王母修道之處,故鄉之山也。

西王母的本身的故事,到此已經完滿到無以複加,再也不能加什麽更新鮮的東西上去了。以後的文人、幻想家,因為故事的本身已經凝固,他們也隻能從表麵上去加一點髹漆,使她更美麗,更神秘,卻不能從質的方麵把她改動一下。

以上就縱的方麵簡單地說明西王母的故事的幾個衍變過程,現在我們再來看橫的方麵發展:

(一)道德家的西王母

據上文所引《漢書》中的記載,知道西漢建平以前,西王母已經很普遍地成為民眾所崇祀,國家也叫地方官按時致祀的神祇了。這樣一位名人,當然值得援引來幫場麵,《莊子·大宗師篇》就不客氣地實行拉夫主義: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於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

把西王母輕輕地放入黃帝、禺強、顓頊、馮夷一些古人堆中,自然西王母也成了一位道地的古代賢人了。這一牽引似乎太不自然一點,所以後人很少引用,“西王母坐於少廣”的故實,僅被因襲於《軒轅黃帝傳》:

時有神人西王母者,太陰之精,天地之女,虎首豹尾,蓬頭戴勝,顥然白首,善嘯,石城金台而穴居,坐於少廣山,有三青鳥,常取食。

(二)羿與嫦娥

《山海經》中的帝俊妻常儀,念的人一不留心便把她衍成常義,又衍成常我,再替她加上女字旁成為嫦娥,這正如清代對付外國人一樣,老是替他們加上口字旁,成為咭唎、哦囉嘶。在《海內西經》有“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岩”一段神話,《海內南經》又有“羿與鑿齒戰於疇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一些功績,不知是何因緣,兩人便結合和西王母發生關係:

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譬若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淮南子·覽冥訓》

張衡《靈憲》:

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妻嫦娥竊以奔月,托身於月,是為蟾蜍。

郭璞《山海經圖讚》不死樹:

萬物暫見,人生如寄,不死之樹,壽蔽天地,請藥西姥,焉得如羿?

(三)漢晉以來詞人與王母上壽

西王母到什麽時候方成為一個美麗的女仙?這問題我們雖不能予以正式的劃時代的解答,但從反麵看,至少可以知道她在什麽時期以前不是如此。從上文的引證,我們已知道西王母的衍成女性,是在西元前90年到西元前3年這一時期中,現在我們再來考察一下她在什麽時期以前,不是一個如後人所描寫那麽美貌的一個女人。

漢晉間詞人用西王母作為點綴的作品很多,現在隻摘錄其有關容貌或外表的描寫的於下:

在司馬相如的《大人賦》中,西王母依然是“皬然白發戴勝而穴處”那樣一個怪物,和《山海經》中所描寫的沒有什麽走樣:

西望昆侖之軋沕洸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戴玉女而與之歸,登閬風而遙集兮,亢烏騰而一止,低回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今日乃睹西王母,皬然白發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稍後的楊雄《甘泉賦》中的西王母便已改頭換麵了:

而扶轄兮鸞鳳紛其禦蕤,梁弱水之濎溁兮躡不周之委蛇,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壽兮屏玉女而卻宓妃,玉女無所眺其清盧兮宓妃曾不得施其娥眉,方攬道德之精剛兮侔神明與之為資。

在他的描寫中我們得到兩個要鍵,其一是西王母是個絕世的美人,因為玉女、宓妃都是向來傳說中的美女,西王母一上來便屏玉女而卻宓妃,使玉女無所眺其清盧,宓妃不得使其娥眉,其美可知!其二是王母上壽的故事,從“欣然而上壽”短短的五字便衍成後來若幹有趣的瑤池慶壽的故事。

班彪《覽海賦》也提及王母,把她和古仙人鬆喬並列:

朱紫翠爛,明珠夜光,鬆喬坐於東序,王母處於西箱。

身處“朱紫”“明珠”中,已不是從前“穴居野處”那樣寒村了。張衡《思玄賦》更明白地指出她的美:

聘王母於銀台兮羞玉芝以療饑,戴勝

其既歡兮又誚餘之行遲,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鹹姣麗以蠱媚兮,增嫮眼而娥眉,舒

婧之纖腰兮揚錯雜之袿徽。

經過這幾番做作以後,西王母的美已成鐵般的事實,不再有人懷疑了。試看:

玉佩連浮星,輕冠結朝霞,列坐王母堂,醴餐瓊瑤華,湘妃詠涉江,漢女奏陽阿。(晉·張華《遊仙詩》)

潘尼《琉璃碗賦》:

濟流沙之絕險,越蔥嶺之峻危;於是遊四極,望大蒙,曆鍾山,燭龍,覲王母,訪仙童。

陶潛《讀山海經》:

玉台淩霞秀,王母怡妙顏。天地共俱生,不知幾何年?靈化無窮已,館宇無一山。高酣發新謠,寧效俗中言!

再看時代較後一點的:

鼎湖流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古人傳道流其間,漢宮嬋娟多花顏。乘鸞飛煙亦不還,騎龍攀天造天關。造天關,聞天語,長雲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白兔所持之藥方,後天而老凋三光,下視瑤池見王母,蛾眉蕭颯如秋霜。——李白《飛龍引》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杜甫《秋興》

是“妙顏”,是“娥眉”,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假使我們拿《山海經》所描寫的和這些比較,也許是一件極有趣味的事情,可注意的是《十洲記》《漢武內傳》《漢武外傳》《漢武故事》《博物誌》《洞冥記》《尚書帝驗期》《列仙傳》一些托名漢人的著作所描寫的,把她和以上的引證一比較,立刻可以知道到底是誰先誰後和因襲放大的痕跡。

(四)西王母與西戎及其他

在《穆天子傳》中告訴我們,西王母是西方一家的酋長,這一事實的發現,立刻使西王母和西方各地發生各種不同的關係,第一是西王母,《荀子·大略篇》《新序》都說:

禹學於西王國。(《路史·疏趷紀》作西王悝)

或西王母國,《論衡·恢國篇》:

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良橋橋種良願等獻其魚鹽之地願內屬……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

《太平禦覽·道部》三引《尚書帝驗期》:

王母之國在西荒,凡得道授書者皆朝王母於昆侖之闕。

《藝文類聚》十一引《雒書·靈準聽》:

西王母授益地圖。(3)

《路史·餘論》卷九《西王母》:

西王母西方昏荒之國也。

《外國圖》:

西王母國前弱水中,有玉山白兔。

或西王母,《爾雅》:

孤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

《史記·大宛列傳》:

安息長老傳言,條支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嚐見。

《淮南子·墮形訓》:

西王母在流沙之瀕。

第二是一方酋長的西王母,《竹書紀年》:

穆王十七年西王母來賓。

《大載禮》《三朝記》《世紀》《世本》《尚書帝驗期》更提早千餘年,抬出古史上有名的舜來:

昔西王母獻舜白玉琯及益地圖。

《宋書》二十九《符瑞誌》所記相同:

西王母舜時來獻白環白珮。

《禮鬥威儀》則作:

獻地圖及玉塊。

《太平禦覽》六百九十二引《瑞應圖》又抬出一個更古的人王:

黃帝時西王母乘白鹿來獻白環。

第三是西王母山,《山海經·大荒西經》:

西有王母之山。

《太平禦覽》七百九十引《河圖·括地象》:

殷帝太戎使王孟采藥於西王母。

《軒轅黃帝傳》:

黃帝立台於沃人國西王母之山,名軒轅台。

《十六國春秋》:

甘鬆山東北有西王母樗蒲山,大有神驗,江水出焉。

《沙州記》亦雲:

羊鶻嶺東北二百裏有大山,遙視甚似東嶽岱山,極高,大險峻,嵯峨崔巍,頗有靈驗,羌胡父老雲是西王母樗蒲山。

第四是西王母石室,《漢書·地理誌》:

西王母石室在金城臨羌西北塞外。

《十六國春秋,前趙錄》:

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住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璣鏤飾,煥若神宮。

《十洲記》:

赤水西有白玉山,山有西王母石室。

《列仙傳》:

赤鬆子者神農時雨師也,服水石以教神農,能入火不燒,至昆侖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

(五)西王母與動、植、礦物

同樣,西王母和她原來的本家,扁毛的禽,四足的獸,不識不知的植物礦物也發生了關係。

《抱樸子·登涉》:

山中卯日稱大人者兔也,稱東王父者麋也,稱西王母者鹿也。

杜甫《玄都壇歌》有王母鳥:

屋前太古玄都壇,青石漠漠常風寒。

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畫下雲旗翻。

鄺露《赤雅》下:

王母若練雀,青色,尾最長,有錢如孔,猺中有裘織成錢文……

在植物中有西王母簪,《廣誌》:

龍須一名西王母簪。

有西王母席,《古今注》及《蘇氏演義》卷下:

至今有虎須草,江東人亦織以為席,號曰西王母席。

有西王母杖,《抱樸子·仙藥》:

象柴一名純盧是也。或名仙人杖,或雲西王母杖。

華林園棗六十二株,王母棗十四株。

《鄴中記》:

石虎園中有西王母棗,冬夏有葉,九月生花,十二月乃熟,三子一尺。

《洛陽伽藍記》:

景陽山有百果園,果別作一林,林各有一堂。有仙人棗,長五寸,把之兩頭俱出,核細如針,霜降乃熟,食之甚美。俗傳雲出昆侖山。一曰西王母棗。

《西京雜記》:

《太平禦覽》卷九五六引《廣誌》:

東郡穀城紫棗長二寸,西王母棗大如李核,三月熟,眾果之先熟者也。種洛陽宮後園之內。

《廣記》:

西王母棗大如李核,三月熟,在眾果之先,出於洛陽宮後園。

有西王母桃,《洛陽伽藍記》:

景陽山百果園有仙人桃,其色赤,表裏照徹,得霜乃熟,亦出昆侖山,一曰西王母桃也。

《太平禦覽》九六七引《漢武故事》:

東郡獻短人,帝呼東方朔,朔至,短人指朔謂上曰:“王母種桃三千年結子,此兒不良,已三過偷之矣。”後西王母乃出桃七枚,母自啖二,以五枚與帝,帝留核著前。王母問曰:“用此何為?”上曰:“此桃美,欲種之。”母歎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後上殺諸道士妖妄者百餘人,西王母遣使謂上曰:“求仙信邪,欲見神人而殺戮,吾與帝絕矣。”又致三桃曰:“食此可得極壽。”

《拾遺記》:

明帝因貴人夢食瓜甚美,帝使求諸方國,時

煌獻瓜種,恒山獻巨桃核。瓜名穹隆,長三尺而形屈曲,味美如飴。父老雲:“昔道士從蓬萊山得此瓜,雲是崆峒靈爪,四劫一實,西王母遺於此地,世代遐絕,其實頗在。”又說巨桃霜下結花,隆暑方熟,亦雲仙人所食,帝使植於霖林園,園皆植寒果,精冰之節,百果方盛,俗謂之相陵,與霖林之音訛也,後曰:“王母之桃,王公之瓜,可得而食,吾萬歲矣!安可植乎?”後崩,侍者見鏡奩中有瓜桃之核,視之涕零,疑其非類耳。

南北朝·任昉有《詠池邊桃》詩:

已謝王母苑,複揖綏山枝。聊逢賞者愛,棲趾傍蓮池。開紅春灼灼,結實夏離離。

宋·侔輯之《園桃賦》:

嗟王母之奇果,特華實兮相副,既陶照之夏成,又淩寒而冬就。

唐·李白有《庭前晚開花》詩:

西王母桃種我家,三千陽春始一花。結實苦遲為人笑,攀折唧唧長谘嗟!

西王母桃從此以後,便成為文人所喜用的掌故,又有西王母樹,《太平禦覽》卷九九五引《鄴中記》:

金華殿後有石虎皇皇浴室。種雙長鬆樹,世謂之西王母長生樹。

有王母珠,《蘇氏演義》下:

苦葳,一名苦織子,有裏,形如皮弁,長安女童名為神珠,亦曰王母珠。

在礦物中有西王母白環,《舊唐書·肅宗本紀》:

楚州刺史崔侁獻定國寶玉十三枚……四曰西王母白環二枚,白玉也,徑六七寸。

《酉陽雜俎》一,所載稍異:

楚州獻定國寶一十二……四曰西王母白環二枚,所在處外國歸伏。

(六)西王母使者

從《山海經》“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的記載,又衍成若幹西王母使者的故事,由於原文“三青鳥”的限定,所以這一些故事中的使者也總離不了“鳥”。

三青鳥在司馬相如《大人賦》中擰成三足烏:

吾今日乃睹西王母,皬然白發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

《漢武故事》把她作個別的描寫:

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正中,忽有一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二青鳥如烏挾侍王母。

所以說“如烏”是因為司馬相如先說成三足烏,又不敢撇去《山海經》的根據,隻好取折衷辦法,兩麵俱到,說成“二青鳥如烏”了。《續齊諧記》把使者搖身一變,成為黃雀,反正顏色雖改,到底還離不了“鳥”根。

宏農楊寶性慈愛,年九歲至華陰山,見一黃雀為鴟梟所博逐樹下,傷瘢甚多,宛轉後為螻蟻所困,寶懷之以歸,置諸梁上,夜聞啼聲甚切,親自照視,為蚊所齒,乃移置巾箱中,啖以黃花,逮十餘日毛羽成,飛翔朝去暮來,宿巾箱中,如此積年,忽與群雀俱來,哀鳴繞堂,數日乃去。

是夕,寶乃更讀書,有夢黃衣童子曰:“我王母使者,昔使蓬萊,為鴟梟所博,蒙君之仁愛見救,今當受賜南海。”別以四白玉環與之曰:“令君子孫潔白,且從登三公,如此環矣。”

寶之孝大聞天下,名位日隆。子震,震生秉,秉生彪,四世名公。及震葬時,有大鳥降,人皆謂真孝報也。

《漢武帝內傳》又把她人格化:

四月戊辰,帝閑居承華殿,東方朔、董仲舒在側,忽見一女子著青衣,美麗非常,帝愕然問之,女對曰:“我墉宮玉女王子登也,乃為王母所使,從昆侖山來。”……言訖,玉女忽不知所往。

帝問東方朔此何人?朔曰:是西王母紫蘭宮玉女,常傳使命,往來扶桑。出入靈州、交關、常陽,傳言元都阿母,昔出配北燭仙人,近又召還,使領命祿,真靈宮也。(《說郛》本)

這一故事也極為晉唐詞人所愛好,常被引用在他們的作品中,陶潛《讀山海經》:

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朝為王母使,暮歸三危山。我欲因此鳥,具向王母言,在世無所須,唯酒與長年。

李賀《錦囊集外》:

昆侖使者無消息,茂陵煙樹生愁色。金盤玉露自淋漓,元氣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紋裂,虯龍鱗下紅肢折。何處偏傷萬國心,中天夜入高明月。

李白《寓言》:

遙裔雙?鳳,婉孌三青禽。往還瑤台裏,鳴舞玉山岑。以歡秦娥意,複得王母心。驅驅精衛鳥,銜木空哀吟。

甚至在視為正經大事的對策文中也習用這一典故,駱賓王《對策文》:

玉壘變萇弘之血,金闕化浮丘之靈,固能目睹桑田,來作西王之使,魂遊蒿裏,還為北帝之臣。

王母的另一使者是獸——白虎。在我們讀了《山海經》以後,再讀《漢武內傳》或《十洲記》這一類的記載,這兩者間外貌描寫的懸殊,實在太使我們警異不置。杜光庭先生看穿了這矛盾,很巧妙地用“偷梁換柱”的方法把它彌縫過去,他說:《爾雅》雲:“王母發戴勝,虎齒善嘯者,此乃王母之使,金方白虎之神,非王母之真形也。”

假使我們留心檢討一下,便不能不佩服他的高明主意,《國語·晉語》二: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麵白毛虎爪執鉞立於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於虎門。”公拜稽首,覺,召史囂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公使囚之,且使國人賀夢。

所謂“天之刑神”,即是《山海經·西山經》:“司天之厲及五殘。”所謂“有神人麵白毛虎爪執鉞”和“如人豹尾虎齒戴勝”或“有神人爾身有文白尾”也沒有多大的不同,因此他在後文就於不知不覺中插入:

又數年,王母遣使白虎之神,乘白虎集帝之庭,授以地圖。(《說郛》一○三;漢·桓

《西王母傳》;《道藏·洞神部·譜錄類》;唐·杜光庭《墉城集仙錄》金母元君)

這一段,把西王母的原來形象移交給其使者,於是西王母的女性的美麗便輕輕地永遠和《山海經》分家了。

(七)西王母的裝飾

西王母的裝飾品,也跟著她的性別和外貌的衍變而變遷,在《山海經》中她的裝飾很簡單粗陋,《西山經》說:

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

《海內北經》說是: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

《大荒西經》也說:

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

把上麵的描寫綜合起來,是:

1.戴勝;

2.蓬發;

3.豹尾;

4.虎齒;

5.梯幾;

6.穴處。

關於3.4.5.6以後另有專文討論,此地所要說的是戴勝和蓬發。

在較早的作品中,司馬相如《大人賦》:

皬然白首戴勝而穴處。

還保存著原來的意味,所不同的是使它老年化:“皬然自首”四字的形容。《帝王世紀》:

昆侖之北,玉山之神,人身虎麵,豹尾蓬頭。

把“如人”衍成“人身”,“虎齒”衍成“虎麵”,《列仙傳》:

王母者神人也,人麵蓬頭發,虎牙豹尾,善嘯,穴居,名西王母。

王母又回複到“人麵”了,《軒轅黃帝傳》采《大人賦》之說:

虎首豹尾,蓬頭戴勝,顥然白首,善嘯,石城金台而穴居。

於是“人麵”又變成“虎頭”了,所謂“勝”到底是什麽東西呢?勝即。《禮記》:

季春之月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

注謂織紝。之鳥案《爾雅》作戴,陸機《詩疏》:

即首上勝也,頭上尾起,故曰戴勝。

勝是鳥頭上的,西王母戴勝,不過是頭上長了一個,一個介於獸和禽之間的生物而已。在鳥頭上是一件最美的裝飾品,後人取其意為簪,《後漢書,輿服誌》:

簪以玳瑁為擿長一尺,端為華勝。

又有金勝,含有神秘的意義,《宋書·符瑞誌》:

金勝,國平盜賊,四夷賓服則出。

晉穆帝永和元年二月,舂穀民得金勝一枚,長五寸,狀如織勝。

有玉勝,《南史·齊高帝劉皇後傳》:

後母桓氏夢吞玉勝生後。

也是女人的裝飾品,劉孝威《賦得香出衣詩》:

香纓麝帶縫金縷,瓊花五勝綴珠徽。

《藝文類聚》四,引賈充《典戒》:“人日造華勝相遺,象瑞圖金勝之形,又象西王母戴勝也。”《荊楚歲時記》據此者以為:“起華勝,起於晉賈充。”到了西王母的故事滲入了神仙家方士家氣味以後,西王母已女道士化,所以《真誥》就說:

女真己笄者亦戴冠,惟西王母首戴玉勝。

《太平禦覽》卷六七八,引《集仙錄》:

西王母居昆侖墉台,別治白玉龜山,青琳之宮,朱紫之房,首戴華勝,腰佩虎章,葆蓋遝映,羽旌蔭庭。

《道學傳》的形容就較複雜了,他以為:“西王母結大華之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瓊鳳文之舄。”不但不蓬發而且有髻,有冠,不但沒有豹尾而且穿舄。《博物誌,史補》別出心裁:

王母乘紫雲車而至於殿西南麵,東向,頭上戴七種青氣,鬱鬱如雲,有三青鳥如烏大,使侍母旁。

新鮮是比較新鮮,可惜缺少根據,以致不為其他作家所采用,《尚書帝驗期》寫她:

王母……駕九色班龍,帶天真之策,佩金剛靈璽,黃錦之服,金光奕奕,結飛雲文綬,帶太真晨纓之冠,躡方瓊鳳文之履。

在冠履之外,又有策、璽、錦服、文綬,很配做一個女仙領袖了。《漢武帝內傳》:

王母上殿東向坐,著黃金褡

,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泰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元璚鳳文之舄。

又多上黃金褡,分景之劍。《說郛·西王母傳》拉拉雜雜把一切東西都裝了進去:

王母乘紫雲之輦,駕九色班麟,帶天真之策,佩金剛靈璽,黃錦之服,文采鮮明,金光奕奕。腰分景之劍,結飛雲大綬,頭上大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躡方瓊鳳文之履。

西王母的裝飾,這才算是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永遠不用再想空心思去替她打扮了。

《拾遺記》寫西王母,卻又另外有一種排場,專從起居侍從飲食上下功夫:

西王母乘翠鳳之輦而來,前導以文虎文豹,後列雕麟紫麇,曳丹玉之履,敷碧蒲之席,黃菀之薦,共玉帳高會。

都太富麗堂皇了,如和唐人小說中所敘述的張麗華、楊貴妃一比較,除去非人間的事物和標題,我們可以擔保決不能清楚地指明誰是張麗華?誰是楊貴妃?誰是西王母?

(原載《清華周刊》,第三十七卷第一期,1932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