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西王母與東王公所指示的含義逐步趨於具體化,成為另一有名的故事,這故事可以分成兩部分敘述,一部分是無聊的道士或文人把他倆拉來作為兩個神仙的領袖——男仙和女仙的統治者的神話。另一部分則繼承著原來的意義,美麗而又帶著感傷性地使之成為一有詩意的故事,由這故事又衍變成為牛郎織女的悲劇的傳說。

東王公的故事,散見於下列各書:

《神異經東荒經》:東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長一丈,頭發皓白,人形鳥麵而虎尾,戴一黑熊,左右顧望,恒與一玉女投壺,每投千二百矯,設有入不出者天為之

噓,矯出而脫誤不出者天為之笑。

《海內十洲記》:扶桑在東海之東岸……在碧海之中,地方萬裏,上有太帝宮,太真東王父所治處。

《中州記》(《太平禦覽》九五五引):扶桑在碧海中,上有天帝宮,東王公所植有椹樹長數千丈,一千圍,兩兩同根更相依倚,故曰扶桑。仙人食椹,體作金色,其樹雖大,椹如中夏桑椹也。稀而色赤,九千歲一生實,味甘香。

《酉陽雜俎》十四《諾皋記》:東王公諱倪字君明,天下未有人民時,秩二萬六千石,佩雜色綬,綬長六丈,從女九千,以丁亥日死。

《老君枕中經》:東王父姓無為字君解。

在以上的五條,可以看出東王公個體的衍變。在最初東王公的意義就等於不可知而又有意識的天——天以他的喜慍為笑。發白人形鳥麵虎尾戴態,這形態顯然是蛻源於《山海經》中的西王母,到了第二期東王公已成為處東海太帝或天帝宮中的天帝,享樂著適意而又超人的生活,最後聰明的道士們覺得按著塵世的習尚,總該有一個名和字,該替他添上爵祿和侍從,也應該死(是否重生?未有說明)。他們便這樣照辦了。

在道教的神仙的統係中,西王母和東王公是神仙中的最高權威者,他們的地位等於塵世的君主,或且上之。

漢·桓

《西王母傳》:西王母者……乃西華之至妙,洞陰之至尊。在始道炁凝結,湛體無為,將欲啟迪玄功,化生萬物,先以東華至真之氣,化而生木公焉。木公生於碧海之上,芬靈之墟,以主陽和之氣,理於東方,亦號曰東王公焉。又以西華至妙之氣,化而生金母。金母生於神州伊川,厥姓緱氏,生而飛翔,以主陰靈之氣,理於西方,亦號王母。皆挺質大無,毓神玄奧,於西方渺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氣,結氣成形,與東王公共理二氣,而育養天地,陶鈞萬物矣。體柔順之本,為陰極之元,位配西方,母養群品,天上地下,三界十方,女子之登仙得道者鹹所隸焉。

《列代真仙體道通鑒》後編卷二:天地之本者道也,運道之用者聖也,聖之品次,真人仙人。其有稟氣成真不修而得道者木公金母是也,蓋二氣之祖宗,陰陽之原本,仙真之主宰,造化之原先。

《丹台新錄》:漢初有四五小兒,路上劃地戲,一兒歌曰:“著青裙,入天門,揖金母,拜木公。”時人莫知之,唯張子房知之,乃往再拜,此乃東王公之玉童也,所謂金母者西王母也,木公者東王公也。仙人拜木公,揖金母。

道士們自以為是一件了不得的光榮事,把西王母和東王公從《山海經》的半人半獸的形態中,提高到陰陽二氣的結晶物,並且把“共理二氣,育養天地”的大頭銜送給他們。其實這不過是一件還原的工作,把他們仍舊送還給**崇拜時代而給還原有的意義而已。在另外一方麵的成績,是把他們變化更世俗化的仙人君長,前者管陽性的,後者管陰性的,仍舊逃不出原始所給予的意義的範圍。道士們玩這把戲的根據是: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王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

葛洪《枕中書》(書隱叢說引):扶桑大帝東王公號曰元陽父。太真西王母是西漢夫人,在天皇地皇之前。

西王母和東王公既然如此銖兩悉稱,又且恰巧代表著陰陽兩性,按照著世俗的成見,是應該替他們結婚——也許他們本已結婚,也說不定,不過總無明文——於是就有人替他們拉攏,結合。

《洞冥記》:東方朔遊吉雲之地,越扶桑之東,得神馬一匹,高九尺,股裏有旋毛如日月之狀,如月者夜光,如日者晝光,毛色隨四時之變,漢朝之馬見之即垂頭振毛,一國眾獸,見皆避之。帝問東方朔此何獸也?朔曰:“昔西王母乘靈光之輦以適東王公之舍,稅此馬於芝田,及食芝草,王公怒,棄於青津之岸。臣至王公之壇,因騎而返。繞日三匝,此馬入漢關,關猶未掩,臣於馬上睡眠,不覺遂至。”帝曰:“其馬名雲何?”朔曰:“因事為名則步景。”

《神異經·中荒經》: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之柱也。周三千裏,周圍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裏,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碌赤皇皇,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右覆西王母。王母既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唯會益工。”

在《洞冥記》中的西王母和東王公的關係還不十分明顯,可是兩者間的晤麵,此往彼來,似乎是很密切而又很隨意的。可是在《神異經》中,卻就不同了,所謂“陰陽相須,唯會益工”的關係雖已指明,不過“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似乎晤麵的期間又受某種限度的製裁了。

從《神異經》所述的這一段故事,又衍變成為牛郎織女的故事,也或許牛郎織女的故事產生更在《神異經》成書以前,《神異經》所述的即係受其暗示?不過無論如何,這兩個故事有相互的錯綜的密切關係,前一故事由後一故事衍變而成,或反之,這是無可否認的。

現在我們先來考察一下牛郎織女故事的組織過程。

《三輔故事》:漢武帝作昆池,武帝崩後,於池中養魚以給諸陵祠,餘付長安市。池有二石人,如牽牛織女像。

《三輔黃圖》卷四:關輔古語曰:“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牽牛織女於池之東西,以象天河。”張衡《西京賦》曰:“昆明靈沼,黑水元址,牽牛立其右,織女居其左。”今有石丈石婆神祠在廢地,疑此是也。

假如是可信的話,那可以說在西漢時已經有了牽牛織女的故事,並且這故事的組織已和後來的大致相仿了。

牽牛和織女都是星名:

《夏小正》:“七月漢案戶初昏織女正東南。”

《焦林大鬥記》:“天河之東,有星微微,在氏之下,謂之織女。”

《左傳》昭十年注:“織女為處女。”

《詩·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

傳雲襄反也,箋雲駕也,駕謂更其肆也。從旦暮七辰一移,因謂之七襄。

《大象列星圖》說:河鼓三星在牽牛北,主軍鼓,蓋天子之將軍也。中央大將軍,其南左星,左將軍也,其北右星,右將軍也,所以備關梁而拒難也。昔傳牽牛織女七月七日相見者則此是也。故《爾雅》雲:“河鼓謂之牽牛。”又古歌雲:“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其黃姑者即此是也,為吳音轉而訛然。

織女星從旦暮七辰一移,所以後來牛女的故事便衍變成每年七月一會,《三輔黃圖》說“渭水貫都以象天河,橫橋南度,以法牽牛”。由此可知在未和西王母與東王公的故事混合以前,七夕相會是牽牛渡河。到了混合以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便成為織女歲渡河會牽牛了。牽牛織女也都有姓名:

《春秋運鬥樞》:“牽牛名累石氏。”

《星經》:“牽牛名天開。”

《佐助期》:“織女名收陰。”

織女又是帝女:

《漢書·天文誌》:“河鼓大星上將,其北織女,織女天帝孫也。”

《晉書·天文誌》:“織女三星,在天紀東端,天女也。”

牽牛織女是天上的一對夫婦:

曹植《七詠》注:“牽牛為夫,織女為婦,各處一旁,七月七日得一會。”

為著某種罪過,天帝罰令每年隻能在規定的這一日相會一次,這罪過有幾種不同的說法。第一說是廢織:

《荊楚歲時記》:“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杼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衽。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使其一年一度相會。”

第二說是債務的關係:

《日緯書》:“牽牛星荊州呼為河鼓,主關梁,織女星主瓜果,嚐見《道書》雲:‘牽牛娶織女,取天帝錢二萬備禮,久而不還,被驅在營室。’是也。”

在這一說中天帝和牽牛並無翁婿的關係,和織女無父女的關係。第三說是由於附會:

《續齊諧記》:“桂陽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間,忽謂其弟曰:‘七月七日織女渡河,諸仙悉還宮,吾向被詔不得停,與爾別矣。’弟問曰:‘織女何事渡河?當何時還?’曰:‘織女暫詣牽牛,吾後三年當還。’明日失武丁。至今雲織女嫁牽牛。”

以上三種不同的解釋,都是荊楚一帶的民間傳說。在同一地點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由此可知在其餘的地方也必有若幹不同的傳說在流播著,隻是到了後來故事的形式一經凝固以後,某一傳說較占勢力成為正統。其餘不相幹的便被逐漸淘汰了。

二星相會的時候,是乘鵲渡河的:

《六帖鵲部》引《淮南子》:“烏鵲填河成橋渡織女。”(按今本無)

馬縞《中華古今注》:“鵲一名神女,俗雲七月填河成橋。”

《歲華紀麗》引《風俗通》:“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

七月七日是古代一個很有意思的日子,這日子我們須記得是王子晉見於緱山的一日,是漢武帝的生日,也是西王母降漢宮的日子。在牛女的故事中便由七襄衍成七月,加入了西王母和東王公的故事以後便正式繼承為七月七日。另一方麵把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的大鳥,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裏的希有,因襲縮小成為無數無數的烏鵲。由漫無規束的歲登經合並後成為嚴格的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由其大無朋的希有衍變成鵲橋相會。這是兩個故事合並後的成績,也是牛女的故事的形式上的新發展和形成。

在這一天晚上,民間舉行著一種乞巧的儀式,當作一年一度的佳節。

傅玄擬《天問》:“七月七日,牽牛織女會天河。”

《荊楚歲時記》:“七月七日為牽牛織女聚會之夕。是夕人家婦女結?縷,穿七孔針,或以金銀

石為

,陳瓜果於中庭以乞巧,有喜子網於瓜上,則為符應。”

《四民月令》:“七月七日曝經書,設酒脯時果,散香粉於筵上,祈請於河鼓織女,言此二星辰當會,守夜者鹹懷私願,或雲天漢中有奕奕白正白氣如地河之波輝,輝有光耀五色,以此為征應,見者便拜乞願,三年乃得。”

《西京雜記》:“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針於開襟樓,俱以習俗也。”

《輿地誌》:“齊武帝起層城觀,七月七日宮人多登之穿針,世謂之穿針樓。”

《東漢紀事·類賦》五引:“世傳竇後少小頭禿,不為眾人所齒。七月七日夜,人皆看織女,獨不許後出,有光照室,為後之瑞。”

關於牛女相會的天河,前人也有過記載。

《博物誌》說:“舊說天河與海通,近世有居海者年年八月有浮查來甚大,往反不失期。此人乃多齎糧乘查去,忽忽不覺晝夜,奄至一處,即城郭居舍,望室中多見織婦,見一丈夫牽牛諸次飲之,驚問此人何由至此?此人即問為何處?答曰:‘君可詣蜀嚴君平。’此人還問君平。君平曰: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牛鬥。即此人到天河也。”

《集林》:“昔有一人尋河源,見婦人浣紗以問之,曰:‘此天河也。’乃與一石而歸,問嚴君平,雲此織女支機石也。”

並且在貴族、士大夫階級一方麵,這故事也很普遍在被尊重著。試把這時代的幾個作家的關於七夕的詩擇要抄在下麵一看:

《古詩》: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濯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涕淚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晉·李克《七月七日詩》:朗月垂元景,洪漢截皓蒼。牽牛難牽牧,織女失空襄。河廣尚可越,怨此漢無梁。

晉·蘇彥《七月七日詠織女詩》:織女思北沚,牽牛歎南陽。時來嘉慶集,整駕巾玉箱。瓊珮垂藻蕤,霧裾結雲裳。釋鸞紫微庭,解衿碧琳堂。歡宴未及究,晨暉照扶桑。悵悵一宵促,遲遲別日長。

宋·孝武帝《七夕詩》:白日傾晚照,泫月升初光。炫炫葉露滴,肅肅庭風揚。瞻言媚天漢,幽期濟河梁。服箱從奔軺,紈綺闕成章。解帶遽回軫,誰雲秋夜長?愛聚雙情欵,念離兩心傷。

此外宋·謝惠連有《七夕詠牛女詩》,梁·庾肩吾有《七夕詩》《七夕賦》、劉孝威有《詠織女詩》、何遜有《七夕詩》,北齊邢子才有《七夕詩》,杜甫有《牽牛織女詩》,李商隱有《辛未七夕詩》……

由以上所引的我們可以知道牽牛織女的故事,在時間上是從漢晉到南北朝以至隋唐,很普遍為一切人所傳說。如就橫的一方麵說,則得到一個南北朝的作品最多的數量上的統計,換句話說就是南北朝是這故事傳播最廣最普遍,在質表兩方麵,也在這時最後完成的一個時代。

假如我們把中國所有曆史上的詩人的作品,把他們的題材拿來統計一下,我們可以下一個結論說假使一個詩人不曾以牛女的故事為對象而描寫過,那是很少有到幾乎不可能的事。每一個人都把他自己的幽鬱和想象,冀圖在如此美麗的一個故事上發泄,寄托出他自己的內心的感情,造成更美麗更有意義的詞句來娛樂自己。因此這故事便因為各人環境和感情的不同,在文學上被表現的方式亦複衍成各個不同的麵貌。但是在表麵上雖然有很大的差異,而它原來的形質和意義卻絕未因此而改變,換言之,這故事的永遠悲劇式的成分和陰陽性的代表意義是始終被保存著的。

現在,總結以上所敘述的,關於牛女的故事的形成的過程,依順序列表如下:

1.最初牽牛和織女都是星名,一在天河東,一在天河西。

2.河鼓一名牽牛,吳音訛為黃姑,是主大將軍鼓的星,織女星則主瓜果。

3.牛女兩星,隔河相望,漢代有牽牛渡河會織女的故事,到滲入了西王母的故事的成分以後便變成織女渡河會牽牛了。

4.由於命名的意義的附會,牽牛漸漸衍變成為牧童,織女成為帝女。

5.由牧童織女的兩性標識,產生天帝許婚和廢織被罰的故事。

6.由七襄限定牛女的會期在七月,由西王母七月七日降漢宮和當時對七月七日的好尚,西王母和東王公的故事在本質上大體和牛女的故事相同,因之兩者自然地結合為一,而把“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嚴格地衍變成為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的相會。

7.從西王母和東王公的故事中的希有,衍變成牛女故事中的鵲橋相會。

8.在另一方麵,間隔牛女的天河,又被附會成客星乘槎和支機石的故事,肯定了牛女的人世化的表麵職業。

由於牛女二星的運行和名義,被解釋成為牧童織女的戀愛故事,這在以上的引證,我們已經知道這故事是如何為若幹年來的文人學士所愛好了。可是在另一方麵,這故事也同樣為農民社會所歡迎,理由是牧童織女全是屬於他們自己的這一階級的緣故。因為如此,牛郎織女都被形成作具體化人格化的牧童織婦,不能再和原來所繼承的東王公和西王母做形式上的調和,而永遠分離自成一獨立的故事。

在西王母這一方麵,經過這一番的融會和分離以後,所留下的殘跡是容納了織女是帝女的傳說,甚至在和牛女的故事分開以後,“西王母天帝之女也”,這一痕跡依舊被永遠保存著,關於這一點我們將在另一章中做詳細的說明。

(原載《文學月刊》,第三卷第一期,1932年5月)

(1) 孟康曰:“民傳祀西王母之應也。”

(2) 《許邁真人傳》作王母第二十七女。

(3) 西王母西方之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