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它所寫的是萬曆中年的社會情形。它抓住社會的一角,以批判的筆法,暴露當時新興的結合官僚勢力的商人階級的醜惡生活。透過西門慶的個人生活,由一個破落戶而土豪、鄉紳而官僚的逐步發展,通過西門慶的社會聯係,告訴了我們當時封建統治階級的醜惡麵貌,和這個階級的必然沒落。在《金瓶梅》書中沒有說到那時代的農民生活,但它在描寫市民生活時,卻已充分地告訴我們那時農村經濟的衰頹和崩潰的必然前景。當時土地集中的情形,萬曆初年有的大地主擁田到七萬頃,糧至二萬石。(張居正《張文忠公集書牘》六《答應天巡撫宋陽山論均糧足民》)據萬曆六年全國田數七百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計算,這一個大地主的田數就占全國田數的百分之一。又如皇莊,嘉靖初年達數十所,占地至三萬七千多頃。夏言描寫皇莊破壞農業生產的情形說:

皇莊既立,則有管理之太監,有奏帶之旗校,有跟隨之名目,每處動至三四十人。……擅作威福,肆行武斷。……起蓋房屋,架搭橋梁,擅立關隘,出給票帖,私刻關防。凡民間撐架舟車,牧放牛馬,采捕魚蝦?蚌莞蒲之屬,靡不括取。而鄰近土地,則展轉移築封堆,包打界至,見畝征銀。本土豪猾之民,投為莊頭,撥置生事,幫助為惡,多方掊克,獲利不貲。輸之宮闈者曾無十之一二,而私入囊橐者蓋不啻十八九矣。是以小民脂膏,吮剝無餘,由是人民逃竄而戶口消耗,裏分減並而糧差愈難。卒致輦轂之上,生理寡遂,閭閻之間,貧苦到首,道路嗟怨,邑裏蕭條。

公私莊田,跨莊逾邑,小民恒產,歲朘月削,產業既失,稅糧猶存,徭役苦於並充,糧草苦於重出,饑寒愁苦,日益無聊,展轉流亡,靡所底止。以致強梁者起而為盜賊,柔善者轉死於溝壑。其巧黠者或投存勢家莊頭家人名目,恣其勢以轉為善良之害,或匿入海戶陵戶勇士校尉等籍,脫免徭役,以重困敦本之人。凡所以蹙民命脈,竭民膏血者,百孔千瘡,不能枚舉。(《桂洲文集》卷十三《奉勅勘報皇莊及功臣國戚田土疏》)

雖然說的是嘉靖前期的情況,但是也完全適用於萬曆時代,而且應該肯定,萬曆時代的破壞情形隻有比嘉靖時代更嚴重。據《明史·景王潞王福王等傳》:景恭王於“嘉靖四十年(公元1562)之國,……多請莊田,……其他土田湖陂侵入者數萬頃”。潞王“居京邸,王店王莊遍畿內,……居藩多請贍田食鹽無不應,……田多至四萬頃”。福王之國時,“詔賜莊田四萬頃,……中州腴土不足,取山東、湖廣田益之”,尺寸皆奪之民間,“伴讀承奉諸官假履畝為名,乘傳出入,河南北、齊、楚間所至**”。潞王是明穆宗第四子,萬曆十七年之藩;福王是明神宗愛子,萬曆四十二年就藩。三王的王莊多至十數萬頃,加上宮廷直屬的皇莊和外戚功臣的莊田,超經濟的剝削,造成人民逃竄,戶口消耗,道路嗟怨,邑裏蕭條,強梁者起而為“盜賊”,柔善者轉死於溝壑的崩潰局麵。

除皇莊以外,當時農民還得攤派商稅,如畢自嚴所說山西情形:

榷稅一節,病民滋甚。山右僻在西隅,行商廖廖。所有額派稅銀四萬二千五百兩,鋪墊等銀五千七百餘兩,皆分派於各州府。於是鬥粟半菽有稅,沽酒市脂有稅,尺布寸絲有稅,羸特騫衛有稅,既非天降而地出,真是頭會而箕斂。(《石隱園藏稿》卷五《嵩祝陛辭》疏)

明末侯朝宗描寫明代後期農民的被剝削情況說:

明之百姓,稅加之,兵加之,刑加之,役加之,水旱災祲加之,官吏之漁食加之,豪強之吞並加之,是百姓一而所以加之者七也。於是百姓之富者爭出金錢而入學校,百姓之黠者爭營巢窟而充吏胥,是加者七而因而詭之者二也。即以賦役之一端言之,百姓方苦其窮極而無告而學校則除矣,吏胥則除矣……天下之學校吏胥漸多而百姓漸少……彼百姓之無可奈何者,不死於溝壑即相率而為盜賊耳,安得而不亂哉。(《壯悔堂文集·正百姓》)

農民的生活如此。另一麵,由於倭寇的肅清,商業和手工業的發達,海外貿易的擴展,國內市場的擴大,計畝征銀的一條鞭賦稅製度的實行,貨幣地租逐漸發展,高利貸和商業資本更加活躍,農產品商品化的過程加快了。商人階級興起了。從親王勳爵官僚士大夫都經營商業,如“楚王宗室錯處市廛,經紀貿易與市民無異。通衢諸綢帛店俱係宗室。間有三吳人攜負至彼開鋪者,亦必借王府名色”。(包汝楫《南中紀聞》)如翊國公郭勳京師店舍多至千餘區。(《明史》卷一三○《郭英傳》)如慶雲伯、周瑛於河西務設肆邀商賈,虐市民,虧國課。周壽奉使多挾商艘。(《明史》卷三○○《周能傳》)如吳中官僚集團開設囤房債典百貨之肆,黃省曾《吳風錄》說:

自劉氏、毛氏創起利端,為鼓鑄囤房,王氏債典,而大村名鎮必張開百貨之肆,以榷管其利,而村鎮之負擔者俱困。由是累金百萬。至今吳中縉紳仕夫,多以貨殖為急,若京師官店六郭開行債典興販屠酤,其術倍克於齊民。

嘉靖初年夏言疏中所提到的“見畝征銀”,和顧炎武所親見的西北農民被高利貸剝削的情況:

日見鳳翔之民,舉債於權要,每銀一兩,償米四石,此尚能支持歲月乎!(《亭林文集》卷三《病起與薊門當事書》)

商人階級因為海外和內地貿易的關係,他們手中存有巨額的銀貨,他們一方麵利用農民要求銀貨納稅的需要,高價將其售出,另一方麵又和政府官吏勾結,把商品賣給政府,收回大宗的銀貨,如此循環剝削,資本積累的過程,商人階級壯大了,他們日漸成為社會上的新興力量,成為農民階級新的吸血蟲。

西門慶所處的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他代表他所屬的那個新興階級,利用政治和經濟的勢力,加緊地剝削著無告的農民。

在生活方麵,因此就表現出兩個絕對懸殊的階級,一個是荒**無恥的專務享樂的上層階級,上自皇帝,下至市儈,莫不窮奢極欲,荒**無度。就過去的曆史事實說,“皇帝家天下”,天下的財富即是皇帝私人的財富,所以皇帝私人不應再有財富。可是在這個時代,連皇帝也殖私產了,金花銀所入全充內帑,不足則更肆搜括。太倉太仆寺所藏本供國用,到這時也拚命借支,藏於內府,擁寶貨做富翁。日夜希冀求長生,得以永保富貴。和他的大臣官吏上下一致地講秘法,肆昏**,明穆宗、譚綸、張居正這一些享樂主義者的死在醇酒婦人手中,和明神宗的幾十年不接見朝臣,深居宮中的腐爛生活正足以象征這個時代。社會上的有閑階級,更承風導流,夜以繼日,妓女、小唱、優伶、賭博、酗酒,成為日常生活,笙歌軟舞,窮極奢華。在這集團下麵的農民,卻在另一尖端,過著饑餓困窮的生活。他們受著十幾重的剝削,不能不在水平線下生活著,流離轉徙,一遭意外,便隻能賣兒鬻女。在他們麵前隻有兩條道路:一條是轉死溝壑,一條是揭竿起義。

西門慶的時代,西門慶這一階級人的生活,我們可以拿兩種地方記載來說明。《博平縣誌》卷四《人道》六《民風解》:

……至正德、嘉靖間而古風漸渺,而猶存什一於千百焉。……鄉社村保中無酒肆,亦無遊民。……畏刑罰,怯官府,竊鐵攘雞之訟,不見於公庭。……由嘉靖中葉以抵於今,流風愈趨愈下,慣習驕吝,互尚荒佚,以歡宴放飲為豁達,以珍味豔色為盛禮。其流至於市井販鬻廝隸走卒,亦多纓帽緗鞋,紗裙細袴,酒廬茶肆,異調新聲,泊泊浸**,靡焉勿振。甚至嬌聲充溢於鄉曲,別號下延於乞丐。……逐末遊食,相率成風。

截然地把嘉靖中葉前後分成兩個時代。崇禎七年刻《鄆城縣誌》卷七《風俗》:

鄆地……稱易治。邇來競尚奢靡,齊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官,飲食器用及婚喪遊宴,盡改舊意。貧者亦槌牛擊鮮,合饗群祀,與富者鬥豪華,至倒囊不計焉。若賦役施濟,則毫厘動心。裏中無老少,輒習浮薄,見敦厚儉樸者窘且笑之。逐末營利,填衢溢巷,貨雜水陸,**巧恣異,而重俠少年複聚黨招呼,動以百數,椎擊健訟,武斷雄行。胥隸之徒亦華侈相高,日用服食,擬於市宦。

所描寫的“市井販鬻”“逐末營利”商業發展情形和社會風氣的變化,及其生活,不恰就是《金瓶梅》時代的社會背景嗎?

我們且看西門慶和稅關官吏勾結的情形:

西門慶叫陳經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來,令書童寫了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叫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第五十八回)

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鍾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夥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並一箱,三停隻報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隻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捕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

西門慶聽言,滿口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得重重買一分禮,謝那錢老爹。”(第五十九回)

和地方官吏勾結,把持內廷進奉的情形:

應伯爵領了李三來見西門慶。……李三道:“今有朝廷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幹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西門慶聽了說道:“批文在那裏?”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這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鬆原討將來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裏,乞別人家幹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設使就行到府裏,我也還教宋鬆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第七十八回)

當時商人進納內廷錢糧的內幕:

李三黃四商量向西門慶再借銀子,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隻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裏借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找著,再得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

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了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五十兩銀子,那裏不去了,隻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取添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裏頭多上些木頭,蠟裏頭多攙些柏油,那裏查賬去!不圖打點,隻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第四十五回)

西門慶不但勾結官吏,偷稅漏稅,營私舞弊,並且一般商人還借他做護符,賺內廷的錢!

在另一方麵,另一階級的人,卻不能不賣兒鬻女。《詞話》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家有個十三歲的孩子,我明日領來與你看,也是一個小人家的親養孩兒來,他老子是個巡捕的軍,因倒死了馬,少樁頭銀子,怕守備那裏打,把孩子賣了,隻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吧!”

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社會,農民的忍耐終有不能抑止的一天。不到三十年,火山口便爆發了!張獻忠、李自成的大起義,正是這個時代這個社會的必然發展。

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社會,才會產生《金瓶梅》這樣的一部作品。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日,於北平 (原載《文學季刊》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