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在過去時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猥褻”的作品。因此小說的作者姓名往往因不敢署名,而致埋沒不彰。更有若幹小說家不但不敢署名,並且還故意淆亂書中史實,極力避免含有時代性的敘述,使人不能捉摸這一作品的著作時代。《金瓶梅》就是這樣的一個作品。
但是,一個作家要故意避免含有時代性的記述,雖不是不可能,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他不能離開他的時代,不能離開他的現實生活,他是那時候的現代人,無論他如何避免,在對話中,在一件平凡事情的敘述中,多少總不能不帶有那時代的意識。即使他所敘述的是假托古代的題材,無意中也不能不流露出那時代的現實生活。我們要從這些作者所不經意的疏略處,找出他原來所處的時代,把作品和時代關聯起來。
常常又有原作者的疏忽為一個同情他的後代人所刪削遮掩,這位同情者的用意自然是匡正作者,這舉動同樣不為我們所歡迎。這一事實可以拿《金瓶梅》來做一例證。
假如我們不能得到一個比改訂本更早的本子的時候,也許我們要被作者和刪節者瞞過,永遠不能知道他們所不願意告訴我們的事情。
幸而,最近我們得到一個較早的《金瓶梅詞話》刻本,在這本子中我們知道許多從前人所不知道的事。這些事都明顯地刻有時代的痕跡。因此,我們不但可以斷定這部書的著作時代,並且可以明白這部書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為什麽這樣一部名著卻包含有那樣多的描寫**部分的原因。
(一)太仆寺馬價銀
《金瓶梅詞話》本第七回九至十頁有這樣一段對話:
張四道:“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宿柳,又裏虛外實,少人家債負,隻怕坑陷了你!”
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隻管得三層門內,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3廷爺一時沒有錢使,還問太仆寺支馬價銀子來使。休說買賣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裏!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
在崇禎本《金瓶梅》(第七回第十頁)和康熙乙亥本第一奇書(第七回第九頁)中,孟三兒的答話便刪節成:
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家,那裏管得許多。若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倒不消這樣費心。”
天衣無縫,使人看不出有刪節的痕跡。
朝廷向太仆寺借銀子用,這是明代中葉以後的事,《明史》卷九二《兵誌·馬政》:
成化二年以南土不產馬,改征銀。四年始建太仆寺常盈庫,貯備用馬價。……隆慶二年,提督四夷館太常少卿武金言,種馬之設,專為孳生備用,備用馬既別買,則種馬可遂省。今備用馬已足三萬,宜令每馬折銀三十兩解太仆,種馬盡賣輸兵部,一馬十兩,則直隸山東河南十二萬匹,可得銀百二十萬,且收草豆銀二十四萬。禦史謝廷傑謂:“祖製所定,關軍機,不可廢。”兵部是廷傑言。而是時內帑乏,方分使括天下逋賦,穆宗可金奏,下部議。部請養、賣各半,從之。太仆之有銀也自成化時始,然止三萬餘兩。及種馬賣,銀日增。是時通貢互市,所貯亦無幾。及張居正作輔,力主盡賣之議。……又國家有興作賞賚,往往借支太仆銀,太仆帑益耗。十五年,寺卿羅應鶴請禁支借。二十四年,詔太仆給陝西賞功銀,寺臣言先年庫積四百餘萬,自東西二役興,僅餘四之一。朝鮮用兵,百萬之積俱空。今所存者止十餘萬。況本寺寄養馬歲額二萬匹,今歲取折色,則馬之派征甚少,而東征調兌尤多,卒然有警,馬與銀俱竭,何以應之!章下部,未能有所厘革也。崇禎初,核戶、兵、工三部借支太仆馬價至一千三百餘萬。由此可知太仆寺之貯馬價銀是從成化四年(公元1468)起,但為數極微。到隆慶二年(公元1568)百年後定例賣種馬之半,藏銀始多。到萬曆元年(公元1573)張居正做首相盡賣種馬,藏銀始達四百餘萬兩。又據《明史》卷七九《食貨誌》三《倉庫》:
太仆,則馬價銀歸之。……隆慶中……數取光祿太仆銀,工部尚書朱衡極諫不聽。……至神宗萬曆六年……久之,太倉、光祿、太仆銀括取幾盡,邊賞首功向發內庫者亦取之太仆矣。
則隆慶時雖曾借支太仆銀,尚以非例為朝臣所諫諍。到了張居正死後(公元1582),神宗肆無忌憚地向太仆支借,其內庫所蓄,則靳不肯出。《明史》卷二一三《張居正傳》載居正當國時:
太倉粟充盈可支十年。互市饒馬,乃減太仆種馬,而令民以價納,太仆金亦積四百餘萬。
在居正當國時,綜核名實,令出法行,所以國富民安,號稱小康,即內廷有需索,亦往往為言官所諫止,如《明史》卷二二九《王用汲傳》說:
萬曆六年……上言……陛下……欲取太倉光祿,則台臣科臣又言之,陛下悉見嘉納,或遂停止,或不為例。
其用途專充互市撫賞,《明史》卷二二二《方逢時傳》說:
萬曆五年召理戎政。……言……財貨之費,有市本有撫賞,計三鎮歲費二十七萬,較之鄉時戶部客餉七十餘萬,太仆馬價十數萬,十才二三耳。
到了居正死後,朝政大變,太仆馬價內廷日夜借支,宮監佞幸,為所欲為,專以貨利導帝,《明史》卷二三五《孟一脈傳》說:
居正死,起故官。疏陳五事:言……數年以來,禦用不給,今日取之光祿,明日取之太仆,浮梁之磁,南海之珠,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異。……錙銖取之,泥沙用之。
不到十年工夫,太仆積銀已空;《明史》卷二三三《何選傳》:
光祿太仆之帑,括取幾空。
但還搜括不已,恣意賞賜,如《明史》卷二三三《張貞觀傳》所記:
三王並封製下,……采辦珠玉珍寶費至三十六萬有奇,又取太仆銀十萬充賞。
中年內外庫藏俱竭,力靳內庫銀不發,且視太仆為內廷正供,廷臣請發款充軍費,反被譙責。萬曆三十年時:
國用不支,邊儲告匱,……乞發內庫銀百萬及太仆馬價五十萬以濟邊儲,複忤旨切責。(《明史》卷二二〇《趙世卿傳》)
萬曆時代借支太仆寺馬價銀的情形,朱國禎《湧幢小品》卷二說得很具體:
太仆寺馬價隆慶年間積一千餘萬,萬曆年間節次兵餉借去九百五十三萬。又大禮大婚光祿寺借去三十八萬兩。零星宴賞之借不與焉。至四十二年老庫僅存八萬兩。每年歲入九十八萬餘兩,隨收隨放支,各邊年例之用尚不足,且有邊功不時之賞,其空虛乃爾,真可寒心。
明神宗貪財好貨,至為禦史所譏笑,如《明史》卷二三四《雒於仁傳》所載四箴,其一即為戒貪財:
十七年……獻四箴。……傳索帑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李沂之瘡痍未平,而張鯨之貲賄複入,此其病在貪財也。
再就嘉靖、隆慶兩朝內廷向外庫借支情況做一比較,《明史》卷二○六《鄭一鵬傳》:
嘉靖初……宮中用度日侈,數倍天順時,一鵬言:今歲災用詘,往往借支太倉。
《明史》卷二一四《劉體乾傳》:
嘉靖二十三年……上奏曰:又聞光祿庫金自嘉靖改元至十五年,積至八十萬,自二十一年以後,供億日增,餘藏頓盡。……隆慶初進南京戶部尚書……召改北部,詔取太倉銀三十萬兩……是時內供已多,數下部取太倉銀。
據此可知嘉、隆時代的借支處隻是光祿和太倉,因為那時太仆寺尚未存有大宗馬價銀,所以無借支的可能。到隆慶中葉雖曾借支數次,卻不如萬曆十年以後的頻數。穆宗享國不到六年(公元1567—1572),朱衡以隆慶二年九月任工部尚書,劉體乾以隆慶三年二月任戶部尚書,劉氏任北尚書後才疏諫取太倉銀而不及太仆,則朱衡之諫借支太仆銀自必更在三年二月以後。由此可知在短短的兩三年內,即使借支太仆,其次數絕不甚多,且新例行未久,其借支數目亦不能過大。到了張居正當國,厲行節儉,足國富民,在這十年中帑藏充盈,無借支之必要,且神宗懾於張氏之威棱,亦無借支之可能。由此可知《詞話》中所指“朝廷爺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來使”必為萬曆十年以後的事。
《金瓶梅詞話》的文本包含有萬曆十年以後的史實,則其著作的最早時期必在萬曆十年以後。
(二)佛教的盛衰和小令
《金瓶梅》中關於佛教流行的敘述極多,全書充滿因果報應的氣味。如喪事則延僧作醮追薦(第八回,第六十二回),平時則許願聽經宣卷(第三十九回,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四回,第一百回),布施修寺(第五十七回,第八十八回),胡僧遊方(第四十九回),而歸結於地獄天堂,西門慶遺孤且入佛門清修。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實,假如作者所處的時代佛教並不流行,或遭壓迫,在他的著作中絕不能無中生有捏造出這一個佛教流行的社會。
明代自開國以來,對佛道二教,初無歧視,後來因為政治關係,對喇嘛教僧稍予優待,天順、成化間喇嘛教頗占優勢,佛教徒假借餘光,其地位在道教之上。到了嘉靖時代,陶仲文、邵元節、王金等得勢,世宗天天在西苑玄修作醮,求延年永命,一般方士偶獻一二秘方,便承寵遇。諸宮僚翰林九卿長貳入直者往往以青詞稱意,不次大拜。天下靡然風從,獻靈芝、白鹿、白鵲、丹砂,無虛日。朝臣亦天天在講符瑞,報祥異,甚至征伐大政,必以告玄。在皇帝修養或做法事時,非時上奏的且得殊罰。道士遍都下,其領袖貴者封侯伯,位上卿,次亦綰牙牌,躋朝列,再次亦淩視士人,作威福。一麵則焚佛牙,毀佛骨,逐僧侶,沒廟產,熔佛像,佛教在世宗朝算是銷聲匿跡,倒盡了黴。
到隆、萬時,道教失勢了,道士們或貶或逐,佛教徒又承渥寵,到處造廟塑佛,皇帝且有替身出家的和尚,其煊赫比擬王公(明列帝俱有替身僧,不過到萬曆時代替身僧的聲勢,則為前所未有)。《野獲編》卷二七《釋教盛衰》條:
武宗極喜佛教,自列西番僧,唄唱無異。至托名大慶法王,鑄印賜誥命。世宗留心齋醮,置竺乾氏不談。初年用工部侍郎趙璜言,刮正德所鑄佛鍍金一千三百兩。晚年用真人陶仲文等議,至焚佛骨萬二千斤。逮至今上,與兩宮聖母首建慈壽、萬壽諸寺,俱在京師,穹麗冠海內。至度僧為替身出家,大開經廠,頒賜天下名刹殆遍。去焚佛骨時未二十年也。
由此可知武宗時為佛教得勢時代,嘉靖時則完全為道教化的時代,到了萬曆時代佛教又得勢了。《金瓶梅》書中雖然也有關於道教的記載,如六十二回的潘道士解禳,六十五回的吳道士迎殯,六十七回的黃真人薦亡,但以全書論,仍是以佛教因果輪回天堂地獄的思想為骨幹。假如這書著成於嘉靖時代,絕不會偏重佛教到這個地步!
再從時代的習尚去觀察,《野獲編》卷二五《時尚小令》:
元人小令行於燕、趙,後浸**日盛。自宣、正至成、宏後,中原又行《鎖南枝》《傍妝台》《山坡羊》之屬,李崆峒先生初自慶陽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後。何大複繼至,亦酷愛之。今所傳《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髻》三闋為三牌名之冠,故不虛也。自茲以後,又有《耍孩兒》《駐雲飛》《醉太平》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間乃興《鬧五更》《寄生草》《羅江怨》《哭皇天》《乾荷葉》《粉紅蓮》《桐城歌》《銀紐絲》之屬,自兩淮以至江南,漸與詞曲相遠,不過寫**媟情態,略具抑揚而已。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腑。其譜不知從何來,真可駭歎!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詞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愛數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遼東三鎮傳來。今京師妓女慣以此充弦索北調,其語穢褻鄙淺,並桑濮之音亦離去已遠,而羈人遊婿嗜之獨深,丙夜開樽,爭先招致。
《金瓶梅詞話》中所載小令極多,約計不下六十種。內中最流行的是《山坡羊》,綜計書中所載在二十次以上(見第一、八、三十三、四十五、五十、五十九、六十一、七十四、八十九、九十一諸回);次為《寄生草》(見第八、八十二、八十三諸回);《駐雲飛》(見第十一、四十四諸回);《鎖南枝》(見第四十四、六十一諸回);《耍孩兒》(見第三十九、四十四諸回);《醉太平》(見第五十二回);《傍妝台》(見第四十四回);《鬧五更》(見第七十三回);《羅江怨》(見第六十一回),其他如《綿搭絮》《落梅風》《朝天子》《折桂令》《梁州序》《畫眉序》《錦堂月》《新水令》《桂枝香》《柳搖金》《一江風》《三台令》《貨郎兒》《水仙子》《荼糜香》《集賢賓》《一見嬌羞》《端正好》《宜春令》《六娘子》……散列書中,和沈氏所記恰合。在另一方麵,沈氏所記萬曆中年最流行的《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卻又不見於《詞話》。《野獲編》書成於萬曆三十四年(丙午,公元1606),由此可見《詞話》是萬曆三十四年以前的作品,《詞話》作者比《野獲編》的作者時代略早,所以他不能記載到沈德符時代所流行的小曲。
(三)太監、皇莊、皇木及其他
太監的得勢用事,和明代相終始。其中隻有一朝是例外,這一朝代便是嘉靖朝。從正德寵任劉瑾、穀大用等八虎,壞亂朝政以後,世宗即位,力懲其敝,嚴抑宦侍,不使幹政作惡。嘉靖九年(公元1530)革鎮守內臣。十七年(公元1538)從武定侯郭勳請複設,在雲貴、兩廣、四川、福建、湖廣、江西、浙江、大同等處各派內臣一人鎮守,到十八年四月以彗星示變撤回。在內廷更防微極嚴,不使和朝士交通,內官因之奉法安分,不敢恣肆。根基不厚的大璫,有的為了輪值到請皇帝吃一頓飯而破家**產,無法訴苦。在有明一代中嘉靖朝算是宦官最倒黴失意的時期。反之在萬曆朝則從初年馮保、張宏、張鯨等柄用起,一貫地柄國作威,政府所有設施,須先請命於大璫,初年高拱任首相,且因不附馮保而被逐。張居正在萬曆初期的新設施,新改革,所以能貫徹實行,是因為在內廷有馮保和他合作。到張居正死後,宦官無所顧憚,權勢更盛,派鎮守,采皇木,領皇莊,榷商稅,采礦稅。地方官吏降為為宦寺的屬下,承其色笑,一拂其意,緹騎立至。內臣得參奏當地督撫,在事實上幾成地方最高長官。在天啟以前,萬曆朝可說是宦官最得勢的時代。
《詞話》中有許多關於宦官的記載,如清河一地就有看皇莊的薛太監,管磚廠的劉太監,花子虛的家庭出於內臣,王招宣家與太監締姻。其中最可看出當時情形的是第三十一回西門慶宴客一段:
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僚掾跟隨,須臾都到了門口,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裏麵鼓樂喧天,笙簫迭奏。上坐遞酒之時,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麵設十二張桌席,都是幃拴錦帶,花插金瓶,桌上擺著簇盤定勝,地下鋪著錦茵繡毯。
西門慶先把盞讓坐次,劉、薛二內相再三讓遜:“還有列位大人!”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於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遜讓了一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首,難為東家,咱坐了罷。”
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了恭,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
一個管造磚和一個看皇莊的內使,聲勢便煊赫到如此,在宴會時座次在地方軍政長官之上,這正是宦官極得勢時代的情景,也正是萬曆時代的情景。
皇莊之設立,前在天順、景泰時代已見其端,正德時代達極盛期。世宗即位,裁抑恩幸,以戚裏佞幸得侯者著令不許繼世。中惟景王就國,撥賜莊田極多。《明史》卷七七《食貨誌》一說:
世宗初命給事中夏言等清核皇莊田,言極言皇莊為厲於民。自是正德以來投獻侵牟之地,頗有給還民者。而宦戚輩複中撓之。戶部尚書孫交造皇莊新冊,額減於舊,帝命核先年頃畝數以聞,改稱官地,不複名皇莊。詔所司征銀解部。
由此可知嘉靖時代無皇莊之名,隻稱官地。《食貨誌》一又記:
神宗賚予過侈,求無不獲。潞王、壽陽公主恩最渥,而福王分封,括河南山東湖廣田為王莊,至四萬頃,群臣力爭,乃減其半。王府官及諸閹丈地征稅,旁午於道,扈養廝役,廩食以萬計,漁斂慘毒不忍聞,駕帖捕民,格殺莊佃,所在騷然。
由此可知《詞話》中的管皇莊太監,必然指的是萬曆時代的事情。因為假如把《詞話》的時代放在嘉靖時的話,那就不應稱為管皇莊,應該稱為管官地的才對。
所謂皇木,也是明代一樁特別的惡政,《詞話》第三十四回有劉百戶盜皇木的記載:
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撰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裏店拿皇木蓋房。……”
明代內廷興大工,派官往各處采大木,這木就叫皇木。這事在嘉靖萬曆兩朝特別多,為民害極酷。《明史》卷八二《食貨誌》六說:
嘉靖元年革神木千戶所及衛卒。二十年宗廟災,遣工部侍郎潘鑒、副都禦史戴金於湖廣四川采辦大木。
二十六年複遣工部侍郎劉伯躍采於川、湖、貴州。湖廣一省費至三百三十九萬餘兩。又遣官核諸處遺留大木,郡縣有司以遲誤大工,逮治褫黜非一,並河州縣尤苦之。
萬曆中三殿工興,采楠杉諸木於湖廣、四川、貴州,費銀九百三十餘萬兩,征諸民間,較嘉靖年費更倍。而采鷹平條橋諸木於南直浙江者,商人逋直至二十五萬。科臣劾督運官遲延侵冒,不報。虛糜乾沒,公私交困焉。
按萬曆十一年慈寧宮災,二十四年乾清、坤寧二宮災,《詞話》中所記皇木,當即指此而言。
《詞話》第二十八回有女番子這樣一個特別名詞。
經濟道:“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刀……”
所謂番子,《明史·刑法誌》三說:
東廠之屬無專官,掌刑千戶一,理刑百戶一,亦謂之貼刑,皆衛官。其隸役悉取給於衛。最輕黠狷巧者乃撥充之。役長曰檔頭,帽上銳,衣青素
褶,係小絛,白皮靴,專主伺察。其下番子數人為幹事,京師亡命誆財挾仇視幹事者為窟穴,得一陰事,由之以密白於檔頭,檔頭視其事大小,先予之金。事曰起數,金曰買起數。既得事,帥番子至所犯家左右坐曰打樁,番子即突入執訊之,無有左證符牒,賄如數,徑去。少不如意,榜治之名曰幹榨酒,亦曰搬罾兒,痛楚十倍官刑。且授意使牽有力者,有力者予多金,即無事,或靳不予,予不足,立聞上,下鎮撫司獄,立死矣。
番子之刺探官民陰事為非作惡如此,所以在當時口語中就稱平常人的放刁挾詐者為番子,並以施之女性。據《明史》在萬曆初年馮保以司禮監兼廠事,建廠東上北門之北曰內廠,而以初建者為外廠,聲勢煊赫一時,至興王大臣獄,欲族高拱。但在嘉靖時代,則以世宗馭中官嚴,不敢恣,廠權且不及錦衣衛,番子之不敢放肆自屬必然。由這一個特別名詞的被廣義地應用的情況說,《詞話》的著作時代亦不能在萬曆以前。
(四)古刻本的發現
兩年以前《金瓶梅》的最早刻本,我們所能見到的是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公元1695)皋鶴草堂刻本張竹坡批點《第一奇書金瓶梅》,和崇禎本《新刻繡像金瓶梅》。在這兩個本子中沒有什麽材料可以使我們知道這書最早刊行的年代。
最近北平圖書館得到了一部刊有萬曆丁巳序文的《金瓶梅詞話》,這本子不但在內容方麵和後來的本子有若幹處不同,並且在東吳弄珠客的序上也明顯地載明是萬曆四十五年(丁巳,公元1617)冬季所刻。在欣欣子的序中並具有作者的筆名蘭陵笑笑生(也許便是作序的欣欣子吧)。這本子可以說是現存的《金瓶梅》最早的刊本。其內容最和原本相近,從它和後來的本子不相同處及被刪改處比較的結果,使我們能得到這樣的結論,斷定它的最早開始寫作的時代不能在萬曆十年以前,退一步說,也不能過隆慶二年。
但萬曆丁巳本並不是《金瓶梅》第一次的刻本,在這刻本以前,已經有過幾個蘇州或杭州的刻本行世,在刻本以前並且已有抄本行世。因為在袁宏道的《觴政》中,他已把《金瓶梅》列為逸典,在沈德符的《野獲編》中他已告訴我們在萬曆三十四年(丙午,公元1606)袁宏道已見過幾卷,麻城劉氏且藏有全本。到萬曆三十七年袁宏道從北京得到一個抄本,沈德符又向他借抄一本。不久蘇州就有刻本,這刻本才是《金瓶梅》的第一個本子。
袁宏道的《觴政》在萬曆三十四年以前已寫成,由此可以斷定《金瓶梅》最晚的著作時代當在萬曆三十年以前。退一步說,也絕不能後於萬曆三十四年。
綜結上文所說,《金瓶梅》的成書時代大約是在萬曆十年到三十年這二十年(公元1582—1602)中。退一步說,最早也不能過隆慶二年,最晚也不能後於萬曆三十四年(公元1568—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