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明史》卷二○四《王忬傳》:“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部臣言薊鎮額兵多缺,宜察補。乃遣郎中唐順之往核。還奏額兵九萬有奇,今惟五萬七千,又皆羸老,忬與……等俱宜按治。……三十八年二月把都兒辛愛數部屯會州挾朶顏為鄉導……由潘家口入渡灤河……京師大震。禦史王漸、方輅遂劾忬及……罪,帝大怒……切責忬令停俸自效。至五月輅複劾忬失策者三,可罪者四,遂命逮忬及……下詔獄……明年冬竟死西市。忬才本通敏,其驟拜都禦史及屢更督撫也,皆帝特簡,所建請無不從。為總督,數以敗聞,由是漸失寵。既有言不練主兵者,帝益大恚,謂忬怠事負我。嵩雅不悅忬,而忬子世貞複用口語積失歡於嵩子世蕃,嚴氏客又數以世貞家瑣事構於嵩父子,楊繼盛之死,世貞又經紀其喪,嵩父子大恨,灤河變聞,遂得行其計。”

當事急時,世貞“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嵩陰持忬獄,而時為謾語以寬之。兩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搏顙請救,諸貴人畏嵩,不敢言”。(《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貞傳》)

王忬死後,一般人有說他“死非其罪”的,也有人說他是“於法應誅”的,他的功罪我們姑且不管,要之,他之死於嚴氏父子之手,卻是一件不可否認的事實。

我們要判斷以上所記述的故事是否可靠,第一我們先要研求王忬和嚴氏父子結仇的因素,關於這一點最好拿王世貞自己的話來說明。

《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三《上太傅李公書》:

……至於嚴氏所以切齒於先人者有三:其一乙卯冬仲芳兄(楊繼盛)且論報,世貞不自揣,托所知向嚴氏解救不遂,已見其嫂代死疏辭戇,少為筆削。就義之後,躬視含殮,經紀其喪。為奸人某某(按即指況叔祺)文飾以媚嚴氏。先人聞報,彈指唾罵,亦為所詗。其二楊某為嚴氏報仇曲殺沈

,奸罪萬狀,先人以比壤之故,心不能平,間有指斥。渠誤謂青瑣之抨,先人預力,必欲報之而後已。其三嚴氏與今元老相公(徐階)方水火,時先人偶辱見收葭莩之末。渠複大疑有所棄就,奸人從中構牢不可解。以故練兵一事,於擬票內一則曰大不如前,一則曰一卒不練,所以陰奪先帝(嘉靖帝)之心而中傷先人者深矣。預報賊耗,則曰王某恐嚇朝廷,多費軍餉。虜賊既退,則曰將士欲戰,王某不肯。茲謗既騰,雖使曾參為子,慈母有不投杼者哉!

以上三個原因:(1)關於楊繼盛;(2)關於沈;(3)關於徐階,都看不出有什麽書畫肇禍之說。試再到旁的地方找去,《明史》卷二八七《王世貞傳》說:

奸人閻姓者犯法,匿錦衣都督陸炳家,世貞搜得之。炳介嚴嵩以請,不許。楊繼盛下吏,時進湯藥。其妻訟夫冤,為代草。既死,複棺殮之。嵩大恨。吏部兩擬提學,皆不用。用為青州兵備副使。父忬以灤河失事,嵩構之論死。

沈德符《野獲編》卷八《嚴相處王弇州》:

王弇州為曹郎,故與分宜父子善。然第因乃翁思質(忬)方總督薊、遼,姑示密以防其忮,而心甚薄之。每與嚴世蕃宴飲,輒出惡謔侮之,已不能堪。會王弟敬美繼登第,分宜呼諸孫切責以“不克負荷”訶誚之,世蕃益恨望,日譖於父前,分宜遂欲以長史處之,賴徐華亭(階)力救得免,弇州德之入骨。後分宜因唐荊川閱邊之疏譏切思質,再入鄢劍泉(懋卿)之讚決,遂置思質重辟。

這是說王忬之得禍,是由於世貞之不肯趨奉嚴氏,和謔毒世蕃,可用以和《明史》相印證。所謂惡謔,丁元薦《西山日記》曾載有一則:

王元美先生善謔,一日與分宜胄子飲,客不任酒,胄子即舉杯虐之,至淋漓巾幘。先生以巨觥代客報世蕃,世蕃辭以傷風不勝杯杓,先生雜以詼諧曰:“爹居相位,怎說出傷風?”旁觀者快之。

也和《清明上河圖》之說渺不相涉。

現在我們來推究《清明上河圖》的內容和它的流傳經過,考察它為什麽會和王家發生關係,衍成如此一連串故事的由來。

《清明上河圖》到底是一幅怎樣的畫呢?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九題《清明上河圖》一詩描寫得很清楚詳細:

宋家汴都全盛時,四方玉帛梯航隨,清明上河俗所尚,頃城士女攜童兒。城中萬屋翬甍起,百貨千商集成蟻,花棚柳市圍春風,霧閣雲窗粲朝綺。芳原細草飛輕塵,馳者若飆行若雲,紅橋影落浪花裏,捩舵撇篷俱有神。笙聲在樓遊在野,亦有驅牛種田者,眼中苦樂各有情,縱使丹青未堪寫!翰林畫史張擇端,研朱吮墨鏤心肝,細窮毫發夥千萬,直與造化爭雕鐫。圖成進入緝熙殿,禦筆題簽標卷麵,天津一夜杜鵑啼,倏忽春光幾回變。朔風卷地天雨沙,此圖此景複誰家?家藏私印屢易主,贏得風流後代誇。姓名不入《宣和譜》,翰墨流傳藉吾祖,獨從憂樂感興衰,空吊環州一抔土!豐亨豫大紛彼徒,當時誰進流民圖?乾坤

仰意不極,世事榮枯無代無!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五《記清明上河圖卷》:

嘉禾譚梁生攜《清明上河圖》過長安邸中,雲此張擇端真本也。……此卷向在李長沙家,流傳吳中,卒為袁州所鉤致,袁州籍沒後已歸禦府,今何自複流傳人間?書之以求正於博雅君子。天啟二年壬戌五月晦日。

按長沙即李東陽,袁州即嚴嵩。據此可知這圖的收藏經過是:

(1)李東陽家藏;

(2)流傳吳中;

(3)歸嚴氏;

(4)籍沒入禦府。

一百年中流離南北,換了四個主人,可惜不知道在吳中的收藏家是誰。推測當分宜籍沒時,官中必有簿錄,因此翻出《勝朝遺事》所收的文嘉《鈐山堂書畫記》,果然有詳細的記載,在《名畫部》宋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

圖藏宜興徐文靖(徐溥)家,後歸西涯李氏(東陽),李歸陳湖陸氏,陸氏子負官緡,質於昆山顧氏,有人以一千二百金得之。然所畫皆舟車城郭橋梁市廛之景,亦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

按田藝蘅《留青日劄》嚴嵩條記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八月抄沒清單有:

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冊軸,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繡手卷冊共三千二百零一軸。內有……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贗本,卒破數十家。其禍皆成於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

這一條記載至關重要,它所告訴我們的是:

(1)《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

(2)其人以千二百金問購,才得贗本,卒破數十家;

(3)諸家記載中之湯裱褙或湯生行九,其同惡為嚴氏鷹犬者有王彪、張四諸人。

考陳湖距吳縣三十裏,屬蘇州。田氏所記的蘇州陸氏當即為文氏所記之陳湖陸氏無疑。第二點所指明的也和文氏所記吻合。由蘇州陸氏的淵源,據《鈐山堂書畫記》:“陸氏子負官緡,質於昆山顧氏。”兩書所說相同,當屬可信。所謂昆山顧氏,考《昆新兩縣合誌》卷二○《顧夢圭傳》:

顧懋宏字靖甫,初名壽,一字茂儉,潛孫,夢圭子。十三補諸生,才高氣豪,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依從父夢羽蘄州官舍,用蘄籍再為諸生。尋東還,遊太學,舉萬曆戊子鄉薦。授休寧教諭,遷南國子學錄,終莒州知州。自劾免。築室東郊外,植梅數十株吟嘯以老。

按夢圭為嘉靖癸未(公元1523)進士,官至江西布政使。他家世代做官,為昆山大族。其子懋宏十三補諸生。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五月嚴嵩事敗下獄,四十四年三月嚴世蕃伏誅,嚴氏當國時代恰和懋宏世代相當,由此可知傳中所謂“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一段隱約的記載,即指《清明上河圖》事,和文田兩家所記相合。

這樣,這圖的沿革如下:

(一)宜興徐氏;

(二)西涯李氏;

(三)陳湖陸氏;

(四)昆山顧氏;

(五)袁州嚴氏;

(六)內府。

在上引的史料中,最可注意的是《鈐山堂書畫記》。因為文嘉家和王世貞家是世交,他本人也是世貞好友之一。他在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應何賓涯之召檢閱籍沒入官的嚴氏書畫,到隆慶二年(公元1568)整理所記錄成功這一卷書。時世貞適新起用由河南按察副使擢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分守湖州。假如王氏果和此圖有關係,並有如此悲慘的故事包含在內,他決不應故沒不言!

在以上所引證的《清明上河圖》的經曆過程中,很顯明安插不下王忬或王世貞的一個位置。那麽,這圖到底是怎樣才和王家在傳說中發生關係的呢?按《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圖》別本跋: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餘均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於發,而絕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

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雲得擇端稿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世懋)所。此卷以為擇端稿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雲於禁煙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麄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辦,蓋與擇端同時畫院祗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吾鄉好事人遂定為真稿本,而謁彭孔嘉小楷,李文正公記,文徵仲蘇書,吳文定公跋,其張著、楊準二跋,則壽承、休承以小行代之,豈惟出藍!而最後王祿之、陸子傅題字尤精楚。陸於逗漏處,毫發貶駁殆盡,然不能斷其非擇端筆也。使畫家有黃長睿那得爾?

其第二跋雲:

按擇端在宣政間不甚著,陶九疇纂《圖繪寶鑒》,搜括殆盡,而亦不載其人。昔人謂遜功帝以丹青自負,諸祗候有所畫,皆取上旨裁定。畫成進禦,或少增損。上時時草創下諸祗候補景設色,皆稱禦筆,以故不得自顯見。然是時馬賁、周曾、郭思、郭信之流,亦不致泯然如擇端也。而《清明上河》一圖,曆四百年而大顯,至勞權相出死構,再損千金之值而後得,嘻!亦已甚矣。擇端他圖餘見之殊不稱,附筆於此。

可知此圖確有真贗本,其贗本之一確曾為世貞愛弟世懋所藏,這圖確曾有一段悲慘的故事:“至勞權相出死構,再損千金之值而後得。”這兩跋都成於萬曆三年(公元1575)以後,所記的是上文所舉的昆山顧氏的事,和王家毫不相幹。這一悲劇的主人公是顧懋宏,構禍的是湯九或湯裱褙,權相是嚴氏父子。

由以上的論證,我們知道一切關於王家和《清明上河圖》的記載,都是任意捏造,牽強附會。無論他所說的是輞川真跡,是《清明上河圖》,是黃彪的臨本,是王鏊家藏本,或是王忬所藏的,都是無中生有。事實的根據一去,當然唐順之或湯裱褙甚至第三人的行譖或指證的傳說,都一起跟著不存在了。

但是,像沈德符、顧公燮、劉廷璣、梁章钜等人,在當時都是很有名望的學者,沈德符和王世貞是同一時代的人,為什麽他們都會捕風捉影,因訛承訛呢?

這原因據我的推測,以為是:

(1)看不清《四部稿》兩跋的原意,誤會所謂“權相出死力構”是指他的家事,因此而附會成一串故事。

(2)信任《野獲編》作者的時代和他與王家的世交關係,以為他所說的話一定可靠,而靡然風從,群相應和。

(3)故事本身的悲壯動人,同情被害人的遭遇,輾轉傳述,甚或替它裝頭補尾,雖悖“求真之諦”亦所不惜。

次之因為照例每個不幸的故事中,都有一位醜角在場,湯裱褙是當時的名裝潢家,和王、嚴兩家都有來往,所以順手把他拉入做一點綴。

識畫人的另一傳說是唐順之,因為他曾有疏參王忬的事跡,王忬之死多少他應負一點責任。到了範允臨的時候,似乎又因為唐順之到底是一代大儒,不好任意得罪,所以在他的劇本——《一捧雪》傳奇中仍舊替回了湯裱褙。幾百年來,這劇本到處上演,劇情的淒烈悲壯,深深地感動了千萬的人,於是湯裱褙便永遠留在這劇本中做一位挨罵的該死醜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