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鼓包裏是個正酣睡的小雄蟲, 側著身,手指抓著被角,側臉被壓出一圈肉嘟嘟的圓弧, 以坎貝爾極其優秀的視力,他甚至能看到小雄蟲臉側細微的小絨毛。

坎貝爾皺眉,他又閉眼感受了一下,整個房間裏青草味兒的信息素就好像與他融為一起並且被他習慣且接受, 不然剛才他也不會在剛進門的時候沒有發現躺在**的小寶石。

銀發雌蟲將箱子裏的異獸核一一拿出來,就像是完成某種精細工作似的, 將它們挨個擺在了小雄蟲的床周——坎貝爾知道顧庭應該藏有什麽秘密,不過那並不重要,誰都擁有獨享秘密的權利, 雖然有時候坎貝爾也會忍不住好奇, 但他在等待——他等著某一天小寶石親口告訴他。

夜裏也依舊璀璨的雅克斯之目被擺好後,坎貝爾反倒有些睡不著覺了。他靜靜坐在書桌前,卻忽然發現那裏放著一摞紙,在最上麵則用略稚嫩的筆觸寫下了十條律令,前五條還伴隨有淩厲筆鋒的修修改改, 後五條像是後來又新添的內容, 至於他們出自於誰手,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

坎貝爾一開始隻是漫不經心地掃過了第一條,但隨著他越往後看,藏在黑夜中猩紅的瞳光就越亮,隻是伴隨著的還有他皺起的眉頭。

對於坎貝爾來說,這紙上所寫的後幾條律令看起來夢幻且不可思議, 尤其其中一句“伴侶關係僅為一對一”, 是那麽的天方夜譚又忍不住讓蟲憧憬, 對於絕大多數雌蟲、亞雌來說,如果可以選擇,沒有蟲會願意與其他蟲一起伺候自己的雄主,試問誰不想獨占呢?

可偏偏現實如此,雄蟲、雌蟲之間相差數倍的比例令他們無法做到專一與獨占。在整個帝國之內,雌蟲與雄蟲的比例相差巨大,而在帝國之外、在不曾記錄數據的星域之外,或許還存在有雄蟲,但也隨之伴有更加龐大數量的雌蟲。

這個世界上,很難實現白紙上充滿理想化的律令。

銀發黑皮的雌蟲抬手撐著下巴,他偏頭看向了**依舊沉睡的小雄蟲。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最初時見到顧庭的場景。

那是在星網中,他像是往常一樣清理了荒星上的“垃圾”後進入星網基地,一進門的時候就聽到了阿莫爾興奮的叫聲,然後一隻瘦弱單薄的亞雌就被簇擁過來,那麽的瘦小,對於坎貝爾來說一隻手就能拎起來。

阿莫爾說這位是他找到的新成員。

烏比斯聯盟從來都不缺蟲,坎貝爾從自少年期就開始在荒星上發展勢力,而今他正處於巔峰狀態,整個烏比斯聯盟的勢力要比阿莫爾想象中的還要大,根本無需在外招人,可當坎貝爾看到那隻亞雌的眼神後,卻有些遲疑,算是同意了阿莫爾的想法。

那隻ID名為“藍寶石”的亞雌有種獨特的氣質,稚嫩且疏離,就像是一個遊離在整個世界之外的旁觀者,渾身上下屬於蟲族的特製太過稀少,甚至那一刻坎貝爾忍不住懷疑對方會不會是什麽其他種族偽裝的亞雌。

他留下了小寶石,一半是出於審視,另一半是出於好奇。

於是在後來的無數天裏,坎貝爾也一直慶幸著自己當初的決定,他一如葉萊般在小寶石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縮影,公平正義是他們所需要的,而顧庭的身上總是被那種平和圍繞,就好像他並不是生於雄尊雌卑的蟲族社會,而是某個自由、幸福的伊甸園。

在某種程度上,從相遇到如今,坎貝爾見證了顧庭的成長——從一開始對周圍事情的淡漠,到現在融入其中的感同身受,坎貝爾忽然有種不真實感,是他、是他們將總有一天會飄離這裏的小寶石用牽絆給拴住了。

雌蟲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走到床邊,熟睡的小雄蟲嘴角微微勾起,就像是做了什麽美夢。

直到天蒙蒙亮,坎貝爾抬手靜悄悄地將變成灰色的異獸核撿了起來,放在了抽屜的最深處,就像是遮掩他在夜裏做下的一切。

這一夜,顧庭睡得很香,沒有被任何的古怪夢境侵擾,當他醒來後整個蟲神清氣爽,卻又有種對於蟲母夢境的好奇以及悵然若失。

“醒了?”

忽然一道沉穩的聲調打斷了顧庭的走神,他一抬頭就看到了斜斜倚靠在牆壁邊的坎貝爾。

“坎貝爾?”小雄蟲挪到床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是半夜回來的嗎?”

“嗯。”

“那、那你一晚上沒睡?”

在得知坎貝爾已經清醒後,顧庭本來是想回自己屋裏睡覺的,可路走了一半,腳卻不由自主地拐了過來——不可否認,他在心理上對於坎貝爾有種雛鳥情節的依賴,這種感情是在其他群友身上找不到的。

顧庭也自問過自己為什麽非得是坎貝爾呢,他想了許久,也僅僅得出一個坎貝爾最有男媽媽的氣質和感覺。

“不困。”銀發的雌蟲搖了搖頭,恢複清醒的他眼裏多了幾分冷淡的睿智,隻是在看向小雄蟲後,那點兒淩厲的光又悄悄柔軟了幾分,他道:“桌子上的十條律令是你寫的。”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嗯,”懷裏還抱著被子的顧庭點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側臉,解釋道:“前五條是我和葉萊一起在雄蟲服務協會裏一邊寫一邊修改的,後麵五條是我回來以後又加上去的,不過完整的還沒有給葉萊看。”

“葉萊說,我們現在訂製的律令,可以作為雄蟲服務協會最初的行事準則,會比較方便讓現階段翡冷翠上的其他雄蟲有一個運轉起來的模式,等這一代的雄蟲逐漸習慣這種模式後,可以再根據變化進行修改、完善,補足一些裏麵存在的瑕疵和空白。”

“如果真的可以將它們都推行下去,那往後的雄蟲也會將這種規則當做生活習慣,到時候思想教育普及,雄蟲們會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自己的思維,以後雄蟲和雌蟲、亞雌之間也可以正常相處,不會再有虐打的事情發生……”

“每一個蟲都可以得到關愛和尊重,即使性別不同,但也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雌蟲們可以保家衛國、參軍效力,亞雌們可以去當軍醫、當商蟲,雄蟲們或許可以嚐試一些文職,以及應有的精神力安撫工作,就像各司其職那樣。”

“他們也可以自由相愛,相愛後結婚,然後共同養育後代,年幼的雄蟲不用再被送到天堂鳥社區進行隔離式教育,在家庭的觀念下,他們應該更懂得如何去對待雌蟲和亞雌。”

說到這些的時候,小雄蟲笑彎了眉眼,藍寶石一樣的眼瞳裏像是綻了光,清澈剔透,洋溢著生命力的暢快,甚至比太陽還要燦爛幾分。

坎貝爾心裏微澀,這雙眼睛裏曾經是虛無的空**,而今也能蓄滿光,這樣的改變讓他忽然不知道是好是壞……在這一場烏比斯聯盟的反叛之中,現實遠遠沒有理想中的那麽美滿,那十條律令會是最美的設想,但卻很難落實於當前的世界。

雌蟲沒有說話,他隻是忽然上前,伸手摸了摸小雄蟲的發頂,他道:“起床洗漱,我帶你去轉轉。”

他不想打碎光,於是決定讓光的主人看到更多。

“好!”顧庭點頭應聲,但他並不曾料到,這一次的出行,會讓他再一次真實地認識這個世界,並且徹底去接受它……

這一趟出去坎貝爾僅帶了顧庭,他給葉萊等蟲留了個口信,就單手抱起沒反應過的小雄蟲往自己的私人星艦走。

這輛星艦是經過恩格烈專門改造的成果,隻能容納五隻蟲,並不算寬敞,但卻比尋常的大型星艦快速很多,且在行動上更加靈活,是少蟲出行的最佳選擇。

“我們要去哪兒?”被安置在星艦副駕駛座上的顧庭還有種不真實感,這是他自來到蟲族社會後,第一次離開翡冷翠星球上的土地,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隻撲棱著翅膀的小鳥,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卻又生出無限的茫然。

“去G022。”坎貝爾從知道小寶石是雄蟲的身份後,自然也了解到對方是在數年前的某天忽然出現在G022號星球上,沒有蟲知道顧庭為什麽出現,就好像憑空一般,那些安置在大街小巷裏的攝像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唯一有反應的還是街麵上安裝的信息素檢測器。

顧庭一愣,從久遠的記憶中抓出了“G022號星球”的存在。

他小聲道:“我是在那裏被發現的。”

在G022號星球上,他的身上發生了太多難以解釋的事情,就是到了現在,關於自己上輩子的經曆,也依舊蒙著一層水霧,有些清晰有些模糊,連帶著夢中時常出現的蟲母,都讓顧庭陷入了一種對自己來曆的存疑。

“我知道。”單手把著星艦操作盤的坎貝爾目不斜視,在前視窗外,屬於翡冷翠星球的風景逐漸褪去,當星艦進入了飛躍軌道後,雲層後退、天藍漸深,直至融入漫天星辰,對於顧庭來說,這就像是置身於一處幻境。

顧庭:“好漂亮……”

他側著腦袋,幾乎半邊身子都貼在了窗前,細白的手指扒在窗沿邊,隔著特製玻璃,眼裏映入了群星。

星際時代的路程變得很短暫,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往往隻需要幾個小時。

因為烏比斯聯盟一開始便占據了掌權者藏身的翡冷翠,因而帝國範圍內其他星球也很快表明了態度——叛軍的勢力比他們想象的更大,坎貝爾在帝國內隱藏的“釘子”幾乎滲透到各個軍團,甚至很多已經投降的貴族雌蟲不明白,一隻來自荒星、毫無背景勢力的蟲是如何做到這種程度的?

不過他們再好奇也沒有任何用處了,從翡冷翠被攻破的那一天,就昭示著帝國的結束,各個星球隻能在叛軍的監控、把守下恢複一開始的運轉。

“到了。”

下星艦的時候坎貝爾依舊單手撈起來小寶石,他隱隱摸到一點兒苗頭——這隻小雄蟲似乎很喜歡被抱著的感覺。

雖然在人類世界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孩子了,但在蟲族社會中身量很單薄嬌小的顧庭看起來比實際年歲更加的小,被坎貝爾抱在懷裏沒有絲毫的怪異,甚至有種一家蟲的和諧感。

顧庭好奇地打量著四周,G022號星球比起翡冷翠上的華麗顯得更加樸素,雖然都是高樓林立、充滿了未來科技感,可在翡冷翠的對比之下,這些已經變成了最普通的模樣,“那現在要去哪兒呢?”

“約會申請中心。”

在帝國範圍內的每一個星球上,都有約會申請中心,裏麵將涵蓋著最詳細、龐大的數據,記錄了每一隻雄蟲、雌蟲的姓名、身高、體重、等級……每一項列下來,詳細到了喜歡的顏色、討厭的事物,而約會申請中心,是每一位想要與雄蟲遞交約會申請的雌蟲的必經之地。

“誒,翡冷翠上沒有嗎?”

銀發雌蟲沉默片刻,低聲道:“被炸了……”

不知道為什麽,顧庭在坎貝爾的聲音裏似乎聽到了一點點心虛。

他蹭了蹭雌蟲的長發,“沒事,那我們就來這邊看看。”

G022號星球上的約會申請中心比起曾經門庭若市的場麵冷清了很多,巨大的電子屏上已經很久沒有換過內容了,除了在其中值班的亞雌工作者,甚至連雌蟲的影子都沒見到。

“這麽冷清……”

“嗯,在目前狀況的休整期間,它們會暫停運行。”

坎貝爾將懷裏的小雄蟲放在了地上,在亞雌工作者戰戰兢兢的目光裏,他走到了隻有約會申請中心才有的一座巨大光屏前——為了防止每個蟲的信息泄露,但又為了保證約會申請資料無誤,帝國隻在每個星球上的約會中心設置了資料共享,每一位想要提出約會的雌蟲都必將先來這裏了解他心儀雄蟲的相關資料,同時當他發出申請後,關於雌蟲的詳細資料也會遞送到雄蟲手中。

坎貝爾並沒有操作過眼前的光屏,好在幾分鍾的時間足以他熟練使用。

將帝國內蟲族的資料、名單點開後,他側身看向顧庭,“過來,看看這個。”

小雄蟲聽話上前,他的身高隻夠看到半截光屏,於是才放下蟲不久的坎貝爾又將顧庭抱了起來。

坎貝爾:“我看到了你寫的十條律令。”

坎貝爾的忽然出聲引著顧庭看向雌蟲俊美的側臉。

淺藍色的光屏將坎貝爾銀白的發絲上染了一層微光,雌蟲猩紅的眼珠也因為光屏的亮度而略微變色,他道:“很好,但也很難。”

顧庭一愣,張了張嘴巴,有些小聲道:“是因為有些異想天開嗎?”

“是因為現實不允許。”

坎貝爾修長的指尖劃過光屏,在名單之後是帝國範圍內記錄過雌蟲、雄蟲的信息,相較於雌蟲詳細到尺寸的資料,雄蟲的資料反倒很好地保護了一部分隱私。

“這裏麵是帝國所能記錄到的每一隻蟲的資料,當然也有不曾被記錄進去的蟲。”坎貝爾解釋道:“沒有被記錄進去的蟲將失去身份信息,就好比曾經生活在荒星上的我們,我們從來都不在帝國的資料庫之中。”

坎貝爾的聲音很好聽,但他卻很少說這麽多話,比起語言文字,他更喜歡用自己的實力來證明一切,可麵對過分瘦弱單薄的小寶石,他很難硬下心來,因此才選擇在他看來最為委婉的辦法。

“你看這些數據。”

巨大的光屏裏擠滿了來自各種蟲的名單、資料,左邊一欄是雄蟲,右邊一欄是雌蟲,而亞雌並不在約會申請的範圍之內。

坎貝爾點了點光屏,左側雄蟲的名單總體算來兩頁就沒了,而右側雌蟲的名單卻一時間難以翻到盡頭。

他道:“看這個。”

隨著坎貝爾的指尖,顧庭望了過去,在光屏的角落裏寫著一個比例——21:1。

“在幾年前,雌蟲與雄蟲之間的比例還是9:1,但再看看現在,這個數據已經增長為21:1了。”

雄蟲和雌蟲結合後可以誕下雄蟲、雌蟲或者是亞雌幼崽,雄蟲和亞雌結合後僅能誕出雌蟲、亞雌,而在帝國的縱容下,雄蟲們偏愛亞雌,這也就導致近些年雌蟲、亞雌的數量陡增,而那些與雄蟲締結關係的貴族雌蟲往往千辛萬苦才能生下一個雄蟲。

9:1的比例已經是過去式,現如今雄蟲的數量在緩緩減少,而雌蟲與亞雌則大幅度增多。

顧庭盯著屏幕上的數據發愣,他心裏模模糊糊知道坎貝爾為什麽帶自己來這裏。

坎貝爾看向發呆的小雄蟲,無聲喟歎,“這裏是蟲族社會,它可以在思想裏被理想化,但現在理想還無法成為現實。”

而阻擋理想成為現實的最大絆腳石,就是雌蟲與雄蟲之間難以跨越的比例問題,一個種族倘若不能確保生育率,那麽也將無法繁衍後代,最後的結局隻有滅亡。

顧庭咬著下唇,視線有些空茫,他沉默著,而坎貝爾也安靜等待著。

許久,小雄蟲偏頭抱住了坎貝爾的頸側,埋在腦袋低聲道:“我知道了。”

顧庭嗅著雌蟲身上的氣息,原來失衡的心逐漸平複下來。他回憶著自己所寫下的律令內容,在由坎貝爾帶他出來看完那些數據後,他忽然明白一開始是自己太想當然了——這裏是蟲族社會,這裏雄少雌多,這裏麵臨著生育繁衍的巨大問題,這裏並不是人口數量龐大、可以正常結婚生子的地球。

——帝國之政,以繁衍生息為重。

顧庭不理解帝國圈養雄蟲的所為,卻理解了“繁衍生息為重”這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