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旱災遍五省,蔓延直魯豫陝晉。
饑民數達三千萬,四五十年耳未聽。
顆粒無收不得食,樹皮草根爭相餐。
農民無力養妻子,兒女賤賣不值錢。
奉勸男女各同胞,大發善心與宏願。
不論金錢或衣飾,慷慨解囊勿吝惜。
咿咿呀呀的歌聲,在車廂裏往複回**。這是幾個戴紅十字袖章的年輕男女,他們並肩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麵向乘客,唱得聲情並茂。
偶爾有人聽得動容,走過去向募捐袋裏扔上幾枚銀錢,不過大部分乘客都昏昏欲睡。這倒也不怪他們沒善心,實在是車內外熱氣騰騰,直如蒸籠一般,稍微挪動一下都會汗流浹背。
好不容易火車“咣當”一聲停住了,乘務員晃著手裏的鈴鐺大叫:“藍村站到啦。”剛才還在募捐的紅會成員收起行李,拿起大包小包紛紛下車。最後離開車廂的,正是領隊的方三響和陶管家。
他們從上海先搭乘津浦路的定期火車到濟南,再轉膠濟鐵路一路向東到藍村。其實藍村不叫藍村,而叫欒村。當初德國人修膠濟鐵路時,大概翻譯口音不正,把這裏的車站名寫成了藍村,就這麽流傳下來了。
這裏位於青島與即墨交界處,是膠州地區的交通樞紐。由於地理位置的原因,這裏常年鬧災,旱、澇、風、雹、蟲、凍輪番上陣,偶爾還會被海嘯波及。今年輪到旱災,羊毛溝、桃源河、墨水河幾乎斷流,外河大沽河也水流不暢,眼看就要成為一片焦土。
這支救援隊伍下了火車之後,自有當地的紅會會員接應,把他們帶到車站附近的旅店裏。遇到旱災這樣的災難,其實救傷壓力不大,主要是以防疫為主。所以他們倒不必急著深入附近鄉村,而是先在藍村鎮把準備工作做好。
方三響這一次以領隊身份前來,大小事情都須他來督促。好不容易把眾人都安頓好了,他才跟陶管家走到大街上。
陶管家自從進入山東境內之後,整個人的狀態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原先他一直跟隨姚英子,絮絮叨叨,可如今卻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杆,眼神裏躍動著幾絲興奮,就像魚兒重新回到水裏似的。
思鄉之情,人皆有之。陶管家這麽多年不曾踏上家鄉土地,難免心情激動。這情緒也感染了方三響,他也無數次在夢裏回到老青山,陪著父親在密林中打獵,不知何時才有機會故地重遊。
“您多少年沒回來了?”他問。
“得有二十多年了吧。”陶管家感慨,“若不是小姐有心,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沒機會回來看看。”
方三響聽姚英子提過,陶管家原先是山東響馬,也是縱橫一時的巨盜,身手了得。後來因緣際會,被姚永庚收入麾下,這才改邪歸正成了管家。
“其實您不用一直陪著我,機會難得,不如回老家去看看。”
陶管家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旋即笑著搖搖頭:“我老家在肥城,離這裏還遠呢。家裏早沒人了。咱們還是先辦正事。”
藍村鎮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災民聚集,但市麵上還算穩定。旱災的特點是來勢較緩,受災農民一般要等到水源斷絕、存糧吃淨,才會動身逃難,因此行動模式是分撥次、分地域的,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合流為大群。
兩個人穿過一小片一小片的災民集群,走到了崇祥街上。這條街的兩側都是布匹店、成衣局和裁縫鋪,門口掛著一溜黑黃色幌子,幌子底下綴著紅綢。
一九一四年日、德為爭奪青島大打出手,當時總醫院的救傷大隊設在藍村。曹主任就是在這條街上訂購了紅會製服,他已經把當時的商鋪名單默寫出來交給方三響,方三響隻消按圖索驥去詢問便是,簡單得很。
哪知他在第一家店裏就碰了一鼻子灰。那個店主一聽不是來買東西,而是來翻舊賬的,臉立刻就垮下來,揮著手裏的木尺往外趕人;到了第二家鋪子,夥計幹脆說掌櫃的外出采貨去了,問什麽時候回等等,一概都是不知道。
方三響有點起急,這時陶管家攔住他,示意少安毋躁。陶管家走過去,右手拇指和小拇指微微翹起,翻轉兩次,那夥計臉色一變,低聲說:“我去給您問問。”轉身走了。過不多時,掌櫃的匆匆趕過來,滿臉堆笑,連聲說:“您老要問什麽?”
陶管家問:“民國三年膠州打仗,紅會是不是在你們這兒訂過製服?”掌櫃的說:“是。”陶管家又問:“後來你們是不是濫用紅會會員資格,把自己家的貨當慈善物資發走過?”掌櫃的賠笑說:“早被警察訓誡過了。”陶管家緊接著追問:“過後幾年,有沒有人向你們打聽過這樁事?”這次掌櫃可有點卡殼,回憶了半天,搖頭說真不記得了。
看掌櫃的這次講話不似作偽,兩人便離開鋪子。方三響問陶管家剛才那是什麽手勢,怎麽掌櫃的一看就服軟了。陶管家微微有些自得,捋著胡子說這叫“兩不相幹”。
山東的響馬平時嘯聚山林,但也得靠地方上的商鋪來銷贓、補給或打探消息。商家左右為難,不合作會被殺全家,合作又怕被官府扣一個罪名。一來二去,他們跟山賊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響馬進城辦事亮出這個手勢,不必多說,商家自會配合。萬一官府追究起來,也沒實據證明兩邊有過勾結。
這個手勢的大拇指和小拇指相隔最遠,所以叫作“兩不相幹”,翻兩下代表翻案,意思是無論案子怎麽翻,你我皆不相幹。
他們就這麽一家家問下去,陶管家索性不讓方三響出麵,自己興致勃勃地與商家盤道。方三響無奈地發現,陶管家大概在上海壓抑太久,血裏的響馬衝動難得要釋放一次,便由著他來。
兩人花了一上午時間,把名單裏的商鋪都問過一遍,沒有任何收獲。陶管家興頭很足,又做主選了一家爐包店坐下。這爐包是高密特產,一麵方一麵圓,圓麵煎得脆黃,方麵是細麵兒,裏頭裹的白菜豬肉。店家把煎包子的鐵鏊子就擺在門口,一鏟起來半條街都是香味。
他們買了幾個爐包,邊吃邊商量下一步怎麽辦。方三響下午還得去忙防疫的正事,陶管家說:“你去忙你的,我到當地派出所查一下,也許在警察的舊檔案裏能找到點線索。”
方三響這才感受到姚英子的體貼。有陶管家在這裏幫忙辦事,確實便當太多,不用特別吩咐,人家能把所有事都想到前頭。於是他放心地回到旅店,召集所有隊員,開始商討旱災防疫事宜。
旱災防疫,其實關鍵就是一個字:水。要保證受災民眾喝到清潔的水,才能有效抑製疫病流行。但旱情本來就是因為缺水而起的,所以這事是個悖論。按照旱災防疫的章程,救援隊需要做附近水井情況的調查統計,然後募集明礬與柴火,提供淨化過的熱水。還要雇傭挑夫、火工……總之要做的瑣碎事情很多。
本來這些事應該由官方出麵組織。但在這片區域,官府的作用,與成衣鋪門口掛的旗幌差別不大。藍村毗鄰青島租界,原先是德國人管,現在是日本人管,所以地方官都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袖手旁觀。紅會隻能孤軍奮戰。
這個會一直開到傍晚才算結束,方三響剛宣布散會,卻發現陶管家還沒回來。他正在納悶,忽然看到旅店小夥計驚慌地跑過來,說:“跟你來的那個老頭在派出所裏出事了!”
邢翠香拄著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走到福祥牙刷廠門口。
這是一間隻有兩百多平方米的小廠房,廠門內側有一條S形的彎欄杆通道。此時女工們剛剛放工,需要在通道這裏排好隊,被監工搜過身,才能離開工廠。
一個胖胖的女人手裏捏著根扁頭短棍,在女工身上粗暴地拍來拍去,搜得十分仔細。一個後排的女工走上前,哀求道:“求求你先搜我好不啦,家裏還有孩子要去喂奶。”胖監工眼皮一翻,看她胸前洇濕了兩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裏人人都要提前走,我還怎麽做工作?退回去!不然扣你工錢。”一聽要扣錢,女工抹著眼淚,絕望地向後退去。
邢翠香隔著欄杆看到這一幕,大聲道:“哎呀呀,老板,你們廠地板上的小白花可真好看。”
胖監工一聽,下意識地往下看去,卻看到水泥汀的地板上有點點的白色奶漬,格外醒目。原來現在是夏天,女工們穿的是寬鬆不貼身的薄袍。剛才那女工站在隊伍裏太久,奶水往外湧出,順著薄袍流淌到地上。
胖監工臉色一沉,隻得把那女工先叫過來搜過一圈,狠狠趕了出來。女工捂著胸口羞慚地走出來。邢翠香笑道:“奶水這麽足,幹嗎不去做奶媽,做牛做羊,總好過在這裏做豬做狗。”女工顧不得答話,輕輕鞠了一躬,然後匆匆離開。
邢翠香在門口一直等到所有女工都離開,這才湊過去。胖監工挎著鑰匙正要鎖門,她隔著欄杆問道:“老板,你們還招工不?”
“就你?”胖監工打量一番她的腿腳和拐杖,嗤笑一聲。
“我聽說牙刷廠裏無非是繃線和修毛什麽的,隻要坐著就可以幹,腿腳不利落也沒關係嘛。”邢翠香滿臉討好地取出一個竹籃,遞進去,籃子裏裝著十來根青津津的崇明蘆粟。
這是上海人的消夏佳品,經井水拔過以後,吃起來涼絲絲、甜津津。胖監工接過禮物,態度好一些,道:“現如今女工到處都有,沒人會找個殘廢的。實話告訴你吧,哪裏都一個規矩,殘的不要,老的不要,病的不要。哦,對了,參加過罷工的不要。”
從去年開始,上海為了響應五四運動,也搞了幾次罷工和學潮,要求保護勞工權益,惹得許多小工廠主噤若寒蟬,唯恐自己家工人也被影響。
邢翠香眼珠一轉:“可我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姓沈的女工,腿腳也不靈便哪。”胖監工愣了一下:“你說沈賢淑?她已經辭工了呀?”邢翠香道:“實不相瞞,就是她介紹我來的,說可以補她的缺。”胖監工道:“她的腿可不是在廠子裏弄壞的,是被一個庸醫弄壞的,聽說還打著官司呢。”
“我看報紙上說了,那庸醫還說,她是梅毒性關節炎。哎呀呀,真是搞不好。”
一提這個話題,胖監工立刻就興奮了,問沈賢淑這梅毒怎麽得來的,是她老公出去嫖,還是她從前做過皮肉生意。邢翠香嘻嘻笑起來:“也說不定是在你們廠裏染上的。”
胖監工臉色不悅:“我們廠裏都是女工,作風正派,哪裏來的那種髒東西!”邢翠香道:“她總不能是跟外人亂搞吧?”胖監工仿佛受了什麽提醒,眼睛猝然放光:“哎,你別說,她之前在工廠時,還真有個男人來探望過,隻來過一次,感覺他們的關係可不一般。”
邢翠香“哇”了一聲:“真的嗎?我可不信。”胖監工仿佛受了侮辱,憤憤道:“我親眼見到的,怎麽會假?一個男的那天下午來到工廠,指名要見沈賢淑,自稱是她家親戚。可沈賢淑出來見他的時候,一點也不像之前認識。可惜兩人聊的什麽,我倒沒聽見。”
“那男的長什麽樣子?”
胖監工隻能寬泛地描述幾句,總之是一個其貌不揚,沒任何顯著特征的人。邢翠香又問別的特征,胖監工回想了半天,總算想到一個——她是在牙刷廠工作,對於別人的牙齒向來多一分留意——那個人的嘴裏鑲著兩顆金牙,而且是在上方兩側的犬齒位置,沒有箍圈。
邢翠香心中暗喜,心想總算不虛此行。
自從那天林天晴企圖去打探情報,被沈賢淑夫婦趕出來之後,邢翠香便上了心。她知道沈家兩公婆起了疑心,不宜再接近,便想到了福祥牙刷廠。她的理由很簡單,朱貴雲做的是自家產業,那個神秘人可以直接登門拜訪;而沈賢淑要去廠子上班,神秘人去找她,很大概率會被廠子裏的人看到。她果然從胖監工這裏摳出了一點線索。
不怕線頭細,就怕沒線頭。邢翠香又跟胖監工胡亂攀談了幾句,借故離開牙刷廠,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呂班路的蒲柏坊。在蒲柏坊的中段,有一棟二層臨街小樓,門口掛著招牌,上寫“嚴氏牙科診所”六個字。
診所已經掛出了停診牌。邢翠香隔著窗戶,看到嚴之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內,正喜滋滋地對付著一隻油澄澄的南京板鴨。鴨子剛出爐不久,香氣四溢,嚴之榭兩片嘴唇“吧唧吧唧”吃得油光鋥亮,幾乎亮過他腦袋上抹的頭油。
那年孫希拒絕了那門親事後,嚴之榭趁機上前撿漏,一番苦心追求,居然成功娶到了文小姐。緊接著嚴之榭果斷從總醫院辭職,在老丈人的資助下開辦了私人牙科診所,算是完成了人生一大理想。比起當年的小胖子,如今他越發圓潤,臉和肚子吹氣一樣地鼓起來。
邢翠香敲了敲窗,嚴之榭趕緊擦幹淨手把門打開。邢翠香咧開嘴巴,雙手各指一顆雪白的犬牙道:“嚴叔叔,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誰鑲過這樣的牙?不帶箍的。”
嚴之榭一怔,沉思片刻:“牙邊不見箍,這得用牙床深埋法才行,這技術三年前才有成功案例,還得有專門的設備,反正我是做不來的——你問這個幹嗎?”
邢翠香把那兩場官司的事一說,嚴之榭聽完吃驚不小,原來這不隻關係到方、孫二人的行醫執照,還扯到了沈敦和。
他臉色變得凝重:“你是說,這兩樁官司背後,可能是搞倒沈會董的人?”邢翠香道:“不知道。但方叔叔已經去了山東,孫叔叔在盯著內務部,我在替大小姐查,這個金牙,就是個關鍵線索。”
嚴之榭拿起一塊酒精棉,迅速洗去手上的油膩,眼神看向窗外:“我當初鬧著要辭職,院裏頗多誤會。罵我忘恩負義者有之,笑我見錢眼開者有之。唯有沈會董說,隻要還做醫生,在哪裏不是為病人謀福祉,連失約費都沒讓我出。我如今每周必有半天在總醫院坐診,就是要回報沈會董的恩情——這樁事,我是一定要幫忙的。”
他用油紙把板鴨包起來,抓起禮帽扣在頭上,跟著邢翠香一起出了門。
上海牙醫圈子很小,掌握牙床深埋技術的診所鳳毛麟角。隻要那人是在上海鑲的牙,那肯定跑不出那幾位醫生之手。嚴之榭是牙醫公會會員,對這些人都很熟稔。他帶著邢翠香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連跑了四五家診所,最後終於在一家德國診所找到了目標。
這家診所在一年前接過一個病人,兩側犬齒需要鑲牙,用的正是牙床深埋法。因為很少有人鑲兩側犬齒,所以醫生印象頗為深刻。嚴之榭要到了這個病人的檔案,發現是一個私家包探,名字叫歐陽一航,家住五馬路。
邢翠香記下地址,拔腿要走。嚴之榭卻把她叫住:“這個歐陽一航我有點印象,他和租界裏的洋人圈子交往甚密,專門替他們跑腿的,你千萬小心。”邢翠香頗為吃驚:“哎呀呀,難道要搞倒沈會董的,竟是洋人不成?”嚴之榭道:“我不知道,但我建議你若想繼續挖,找一個私家包探比較穩妥,你一個小姑娘去太危險了。”
邢翠香道:“那找誰好呢?”嚴之榭微微一笑:“我倒是認識一位,說起來,那人跟老方還頗有些淵源。”
方三響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剛剛被提起,他心急火燎地衝進藍村的派出所,卻被兩個長警攔住。
藍村這個地方太小,即墨警察局隻在這裏設了一個分駐所——今年改成了日本式的叫法,叫作藍村派出所。那兩個長警一聽他是為陶管家來的,臉色變得十分古怪,連忙把方三響帶進辦公室。所長一臉苦笑,向他道出原委。
下午時分,陶管家來到藍村派出所打聽消息。可巧一個叫安考生的牧師,也來派出所辦事。德國人占領青島小二十年,整個膠東地區遍布信義宗的教堂。這位安考生就是本地教堂的牧師,本是為一樁盜竊案而來。他與陶管家一錯眼,突然大驚,拽住陶管家衣袖,尖叫說快把這個殺人犯抓起來。
陶管家一臉莫名其妙,說:“我剛從上海抵達不到一天,怎麽就成殺人犯了?”他向警察亮出證件,警察也覺得荒唐,正要勸解,不料安考生牧師卻說出一番陳年舊事來。
二十一年之前,也就是前清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當時安考生還是個小教士,跟隨一位老牧師在肥城一帶傳教,還在湖屯鎮立起一座教堂。其時整個山東境內義和團蜂起,四處攻擊教堂和教民,所以安考生和老牧師盡量深居簡出。
當年的大年夜,教堂突然遭到了一夥拳民的圍攻。他們舉起火把,揮舞著砍刀與長矛衝入教堂,洗劫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殘酷地殺死了試圖阻攔的老牧師。安考生藏在聖櫃下麵,僥幸生還。借著火光,他牢牢記住了其中一個人的猙獰麵孔。
次日天亮後,拳民們離開。安考生本來要去報官,但等待他的,卻是信義宗青島分會的一封警告電報。電報上說:“大清朝廷剛剛頒下詔書支持義和團,山東境內的教職人員與教民將麵臨極大的危險。”安考生別無他法,隻好倉皇逃回青島。一直到《辛醜條約》簽訂之後,他才在德國軍隊的保護下,重新開始在山東傳教。
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裏,安考生兢兢業業傳教牧民,但那一夜可怖的一幕卻牢牢鑄在了心中。今天下午,他突然驚駭地發現,昔日那噩夢再度出現在自己麵前。那個人的麵孔雖已蒼老,但眉眼間的狠戾卻與當年毫無二致。
方三響聽完所長的介紹,一時震驚到無語。他沒想到陶管家在做響馬之前,還參加過義和團。不過轉念一想,橫掃山東的大響馬們,可不就是被打散的義和團拳民嗎?
“隻憑那個牧師一句話,怎麽能定真偽?”方三響試圖辯解。所長無奈道:“真的假的,可不是我能定的。涉及洋人的案子,尤其是教案,得交給青島會審公廨去裁定。”
“藍村不是中國領土嗎?又不是租界,為什麽要找會審公廨?”方三響有些憤怒。
所長知道他是紅會帶隊醫師,所以耐著性子做了解釋。租界雖然隻在青島一地,但膠濟鐵路附近十五公裏內,都算德國的勢力範圍,涉洋案子須由青島會審公廨來審。
“可這件案子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發生在前朝,還有效嗎?”
所長雙手一攤:“教案沒有追溯時限,隻要人家提出來了,甭管過去多久都得追查。”方三響愣了愣:“那得判多少年?”
“隻怕是頂格死刑。”
一聽這話,方三響心髒驟然抽搐,忍不住緊抓所長的胳膊:“這……這……”所長苦笑著壓低聲音:“方醫生,你別為難我啦。別看現在青島換了日本人管,德國人還是比咱們老百姓金貴。”
言下之意,這會審公廨審理,一定是偏向安考生牧師的。方三響捏緊拳頭,花了好大力氣才抑住了衝動。他暫退一步,申請先去探監,所長自然無有不準。
陶管家在監牢裏倒是淡定得很,一見方三響來,便輕輕歎道:“小姐讓我來幫你,我倒自個兒先進來了,實在是慚愧,慚愧。”
“陶管家放心,我會想辦法把你撈出來。”
“不要管我了,再有幾天就開庭了,你還有正事要做。”
“怎麽能不管!”方三響大聲道,“英子派你來幫我,若出了什麽事,我回去怎麽跟她交代?”
陶管家緩緩抬起頭,看向氣窗躍動的灰塵:“龍華寺的師傅們總說,既造業因,便得業果,該來的遲早會來。小姐當初讓我回山東,我就有一種預感:葉落終要歸根。沒想到居然應在這件事上。這就是命,誰也怪不得。”
他語氣輕鬆,方三響卻聽得心頭一沉。難道說……安考生牧師的指控竟是真的?
陶管家看穿他的心理,微微一笑:“這有什麽不好承認的?當年在肥城湖屯鎮的那一宗教案,就是我做的。”他頓了頓,語氣變得蒼涼:“幾十年了,我躲累了,也藏夠了,這次就當是一個了斷吧。”
然後陶管家便不肯說話了,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無可奈何的方三響離開藍村派出所,先去電報局給姚英子拍了一封急電,然後徑直前往位於藍村西郊的尖頂教堂——陶管家已經承認了那一樁案子,如果不做任何抗辯,必然是個死刑結局。而今,隻有說服安考生牧師撤回指控,才能救下陶管家的性命。
這座教堂隻有一個造型樸素的尖頂,不似天主堂那麽富麗堂皇。安考生牧師正在主持晚祈,方三響安靜地坐在後排椅子上,待儀式結束,才走上前自稱是紅會領隊醫生,前來藍村為旱災防疫做調查。
牧師態度很熱情,說自己也是紅會會員。方三響頗為吃驚,他之前查閱過當地會員名錄,並沒有安考生這個名字。安考生笑著解釋說,青島易手之後,德國教會備受日本人排擠,索性把教產和人員統一移交給美國信義宗。而美國信義宗與美國紅會關係匪淺,這些牧師便同時具備了會籍,平時也會參與當地救災。
方三響與魏伯詩德一直保持通信,對教士熟稔得很,幾句話聊下來,迅速取得了安考生的信任。
方三響說希望調查一下教堂的水井,安考生牧師便陪他繞到教堂後頭。那裏有一口深水井,井口沒有轆轤,裝著一台漢斯牌抽水機。牧師一啟動開關,抽水機便嘟嘟地抽上來整整一桶清澈的甜水。
安考生牧師得意地說,因為這口甜水井,十裏八鄉的鄉人都會時常過來,聽半天布道就能換兩桶水回去。方三響掏出工具,現場簡單地做了一下化驗,水質確實不錯。隻可惜膠州其他地方不具備打深井的能力,也沒有抽水機與電力配合,否則完全可以熬過這場旱災。
方三響做完水井登記之後,決定還是直截了當。他明言陶管家也是這次紅會救援隊的成員,希望安考生牧師能撤訴。老牧師聞言麵色一變,氣得手腕都在顫抖:“你這是在要求我包庇一個殺人犯?”
方三響無可辯解,隻得硬著頭皮說:“不是包庇,而是寬恕。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紅會的事情奔走,未嚐不是在贖罪。天主是慈悲的,難道不該給他一個機會嗎?我不要求判處無罪,但希望至少不要判死刑。”
安考生牧師突然打斷他道:“你是哪裏人?今年貴庚?”方三響怔了怔,回答說:“虛歲二十九,生在關東。”安考生牧師搖搖頭道:“鬧義和團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恐怕不知道那些惡魔有多麽殘暴與愚昧。他們到處殺教民、拆教堂、拔電報杆、扒鐵路,砸毀一切與外國有關的東西。所到之處,多少我的同僚殉教而死,這是輕飄飄一句贖罪就能揭過的嗎?”
安考生牧師久居中國,中文十分流暢,這一段話講下來,連他自己都瑟瑟發抖,仿佛還殘留在那場夢魘裏。
方三響對那場引發了庚子國變的混亂也略有耳聞,同學間時常聊起,都覺得那些暴民行事不可理喻。他隻得說道:“您說的這些,都是義和拳的集體行為。你知道,一個人在瘋狂的群體中,很難保持理智。”
“但他殺死了我的老師,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安考生淡藍色的眼眸盯著他,“如果魏伯詩德先生當時在山東,也會被拳民殺死,換作是你,你會原諒凶手嗎?殺人償命,這不是你們中國人最愛說的話嗎?”
這一句反問,讓方三響一下子噎住了。安考生憤憤地指責道:
“你們中國紅會之前亂授會籍、濫用特權不說,現在居然連殺人凶手都可以成為會員,獲得庇護。我有理由懷疑,你們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方三響早年從魏伯詩德那裏學到不少《聖經》小故事,果斷換了一個角度來說服:
“我記得《馬太福音》裏彼得問耶穌,如果他的弟兄得罪了他,他該寬恕他的弟兄幾次?七次可以嗎?耶穌回答說,不是七次,而是七十個七次。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難道這不是神講給我們的道理嗎?”
“是的,你講得沒錯。但前提是,彼得的弟兄要七次回轉說‘我懊悔了’,才有了饒恕。如果一個凶手連罪過都不認,又談得上什麽諒解?”
方三響聞言眼睛一亮:“是的,他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過。”安考生牧師本來一肚子怒火噴發,卻驟然被這句話攔住了:“什麽?”方三響趕緊追道:“我在派出所的監牢裏見過他了,他對自己二十多年前殺害牧師的行為供認不諱——這是不是值得寬恕了呢?”
安考生牧師沒料到,自己的話會被對方拿來將軍。他沉默良久:“過幾天會審公廨就會派人來教堂這裏審訊,倘若他公開承認自己的罪過,留在我這裏虔心懺悔,我可以考慮向法官求情,免去他的死刑。”
方三響知道安考生牧師的小心思。一個殺人犯在教堂內蒙受感召,悔悟皈信,這對於傳教是極好的示範。不過這是唯一能救下陶管家的辦法,他也隻好點頭應允,匆匆離去。
他從教堂離開之後,又連夜返回派出所,對陶管家講出了安考生的條件,急切道:“我知道您心中委屈,不過眼下先逃過明天的死刑再說。後頭的事,我和英子、孫希再設法周旋。”
陶管家盯著他,臉上浮現出慈祥的笑容:“我知道了,明日受審,我自會把所有的事都坦白說出,不藏著掖著。”方三響這才如釋重負,隻要他不硬頂,以後總有辦法救出去。
“您手裏……就這一條人命吧?”方三響忽然謹慎地問道。陶管家在山東的經曆實在複雜,做過拳民,當過響馬,萬一再跳出一樁案子,處理起來可更棘手了。
陶管家聽他這一問,不由得哈哈大笑:“十七年前,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嗯?”
陶管家伸出兩個指頭,方三響會意,從派出所那邊討來一支香煙,給他隔著柵欄點上。陶管家吞吐了幾口,開始了他的講述:
“我本名叫陶有威,拜在邢台的景廷賓門下學梅花拳。義和拳鬧起來的時候,我跟一夥子師兄弟一直在直隸、山東遊**,京城也去過。庚子國變之後,朝廷開始剿殺拳民,還讓地方攤派庚子賠款。我師父氣不過,扯竿子起義,聚了十幾萬人。可惜呀,拳腳再好,也不及火槍犀利。袁世凱的北洋軍打過來,還有一群洋兵洋將助陣,打得我們大敗虧輸,師父也被淩遲處死。
“我們幾個師兄弟逃回山東之後,無處容身,索性落草做了響馬。這人一做了賊呀,是非之心就淡了,開始還自稱是梁山好漢,要替天行道,慢慢地,什麽壞事都做得不含糊了。我多少還記得師父的教誨,學梅花拳是為了鋤強扶弱,不得濫殺無辜。我那幾位師兄弟……嗐,不提也罷。
“有一次,有一個叫姚永庚的煙草商人路過臨沂附近,我們把他給綁到山裏了。師兄弟商量說這是上海來的,留不得,索性敲一筆銀子然後撕票。我在給他送飯時,無意中看到他身上帶著一根胎毛筆,上麵寫著‘英子’二字。我一問,原來這是用他女兒的胎毛做的,還是亡妻親手做成。我也是有過女兒的人,不知為什麽,動了惻隱之心,說:‘你若有遺言或遺物,我可以幫你送去。’姚永庚便托我把筆送到臨沂的商號。
“我想送一根胎毛筆,應該沒什麽打緊。沒承想,姚永庚在那根毛筆上,拿石頭偷偷劃出電報碼。我們做響馬的,哪裏曉得這些道道兒。結果信一到臨沂商鋪,官府立刻派出大兵圍剿,劈裏啪啦把我們一鍋端了。我們幾個師兄弟一個一個上了鍘刀,輪到我的時候,姚永庚忽然問了我這個問題:‘你手裏有別的人命嗎?’我說沒有。他便向官府求情,把我保了下來,帶回上海。到了上海,他牽出一個小姑娘,說:‘陶有威,你因為我女兒救了我一命,我也因為她救了你一命,你們二人該是有緣。’從此我便一直陪著小姐……”
陶管家講完,從衣服裏掏出那一管胎毛筆,遞給方三響:“老爺說,這管筆救過他的命,是個有福緣的物件,可以逢凶化吉。可小姐不願意帶,我隻好替她帶上,隨時跟緊。你看,淮北那次我沒跟去,她一個人遇到多大麻煩;辛亥在武昌我跟著,她就有驚無險。靈驗得很!”
“那您拿給我幹嗎?”
“這東西不能帶上公堂,受不得威嚴肅殺之氣,你先幫我保管著。”陶管家把筆放到他手掌裏,忽然又幽幽地歎了一聲,“老爺說,等小姐出嫁了,這胎毛筆就放到夫家保管。也不知何時能交出去……”
方三響知道他對這件事最有怨念,收了筆不敢多留,寬慰了幾句便離開了。回到旅店之後,他又忙著把今天的調研結果總結出來,一忙就是半宿,忙完以後反而睡不著了。他拿起那管胎毛筆,在一盞油燈下看。
那幾根胎毛泛黃稀疏,其實是沒法用來書寫的,隻是個紀念。竹筆杆上除了姚永庚刻上的電報碼之外,還有“英子”二字,刻得鐵劃銀鉤,大概是請了位書法大師題寫。
想著英子原來黃毛丫頭的模樣,方三響不由得麵帶微笑,不知不覺腦袋耷拉下去……他突然覺得不對勁,猛一睜眼,發現那胎毛筆竟被油燈點燃了。這一下方三響驚得渾身冰涼,趕緊挪開拍打,筆杆“啪嗒”一聲,連同旁邊的紅十字袖標一起掉在地上。
方三響情急之下,拿起茶杯潑過去,火倒是熄了,可惜胎毛須子已所剩無幾。
方三響懊惱無極,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這才俯身下去,把那根禿筆和燒焦一角的紅會袖標一並撿起來。不知是不是那一記耳光讓意識變得敏銳,一句話莫名浮現在腦海裏。
“你們中國紅會之前亂授會籍、濫用特權不說,現在居然連殺人凶手都可以成為會員,獲得庇護。我有理由懷疑,你們的管理仍未有任何改善!”
這是今天安考生牧師痛斥紅會的話,這時回想起來,方三響卻覺出一絲古怪味道。
安考生牧師似乎也知道紅會在藍村的那次製服爭議,既然在商鋪那邊打聽不出東西,說不定,能從他那裏拿到一些消息!
不過今天實在太晚了,過幾天青島會審公廨的人就到。方三響決定等庭審之後,再去找安考生牧師打聽。他心疼地把胎毛筆仔細擱進袋子,懷著不知如何跟英子和陶管家交代的歉疚沉沉睡去……
邢翠香拿起一個酡紅色領結,把它認真地貼在對麵一人的咽喉處,退後一步,又整理了一下。
在她對麵,是一個麵色滄桑的老洋人,大鼻子因酗酒太多挺出一團糟紅,唯有一對牛眼依舊犀利。他身上的西裝不太合身,粗壯的小臂幾乎要撐爆袖子,顯得頗為滑稽。
“好了,可以了!太緊了我都沒法呼吸!”老洋人低聲吼道。
“史蒂文森先生,今天你要去的是美國領事館的招待酒宴,可不是什麽賭場。”邢翠香笑嘻嘻道,用力一拽領口,讓他幾乎閉過氣去。
這位史蒂文森,正是當年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那位幹探。辛亥之後,他到處嚷嚷說自己早預見了陳其美的暴動,卻因為巡捕房高層阻撓而未能采取行動。巡捕房很快找了個理由,把史蒂文森直接開除了。
史蒂文森不想回蘇格蘭,就留在上海灘做了一個私家包探。他的身手博得了些許聲望,但很快又在一次次酗酒中消磨一空。
對於跟蹤歐陽一航的人選,嚴之榭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史蒂文森。他比洋人懂中國,又比中國人多一張洋麵孔,兩頭都吃得開。
史蒂文森得知自己的雇主居然是姚英子時,牛眼中浮現出幾許恨意。“如果我當年沒被他們拖後腿的話,你家小姐和張竹君早進監獄了!我也不會混到現在這樣。”邢翠香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這次你要好好做。”說完晃了晃手裏的小荷包,裏麵當啷當啷響,應該有不下二十塊袁大頭。
史蒂文森聽到銀錢響動,瞪大了眼睛,知道這至少能解決兩個月的酒癮。邢翠香道:“對了,盡量不要喝酒。這身西裝是孫叔叔的,弄髒了他又要嘮叨了。”
史蒂文森冷哼一聲,故意用雙手拽了一下緊繃的衣襟,闊步走去黃浦路13號的漆黑大門。
這裏是美國領事館的駐地,今天恰好有一個招待酒會,歐陽一航也在受邀之列。邢翠香通過上海總商會的渠道,弄到一張邀請函,把史蒂文森也送了進去。他的任務很簡單,監控任何接觸歐陽一航的人。
她之前把歐陽一航的照片拿給朱貴雲看,確認就是他來挑動打官司的。所以那兩樁醫療糾紛,可以肯定是歐陽一航在背後搞的鬼。但歐陽一航隻是個掮客,他背後是誰,就得繼續深挖了。
眼見史蒂文森進去,邢翠香便在路對麵找了家熬糖鋪子坐下,一邊聞著麥芽糖的甜香,一邊等著對方出來。幾個小時過去,史蒂文森沒出來,反而是姚英子先匆匆趕到。她神色慌亂,甩著一張電報紙。
邢翠香急忙接過電報去看,大吃一驚。這是方三響昨天發來的急電,說陶管家身陷囹圄,即日開庭。姚英子又是懊惱又是心急:“我也是腦子壞掉了,陶伯伯在山東原先做響馬的呀,怎麽好讓他回去?”邢翠香對此也一籌莫展,隻能寬慰道:“二十幾年前的事了,誰能想到會碰到熟人呢!這會判多少年?”
“這種殺人案子搞不好要判死刑的……”姚英子臉色蒼白,整個人方寸已亂。
最近這一樁接一樁事發生,搞得她實在心力交瘁。尤其是陶管家突遭意外,讓姚英子真是方寸大亂。此時方三響遠在山東,孫希跟著馮煦追查官麵文書,又都不在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就在這時,邢翠香突然按住姚英子,把她扯到熬糖的大鍋旁邊。隻見對麵領事館裏,歐陽一航推門出來,一個人不急不忙地朝回走去。看他的神態,應該沒有覺察被跟蹤。
緊接著,史蒂文森也打著酒嗝走出來,西裝領口染著一片黏糊糊的酒漬。他醉醺醺地走到馬路對麵,邢翠香顧不上罵他,連聲追問查出什麽沒有。史蒂文森拿出一張寫在菜單背麵的潦草清單,上麵的筆跡幾乎認不出來。
“他一共跟十五個人講過話,這些人的名字和頭銜我都打聽出來了。”
史蒂文森倒真是盡職,這份名單上寫得頗為詳細。可問題是,這十五個人成分很雜,中外皆有,實在沒法鎖定人選。
“你有聽到他們說什麽嗎?”邢翠香問。
“小姑娘!那可是一場外交招待酒會!他們聊任何話題都會壓低聲音。光是記下這些名字,就已經給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你可要按說好的價格給我。”史蒂文森嚷嚷道。
邢翠香咬著嘴唇。好不容易推進到這一步了,如果一個一個排查,說不定會查出結果,但距離開庭日期沒幾天了,他們可沒這個餘裕去查。
一定有什麽辦法……邢翠香努力地琢磨起來。她一定得想出來才行。因為蹲在鍋旁邊的大小姐明顯魂不守舍,隻能依靠她了。
“哎呀呀,方叔叔,你真是個笨蛋,連陶管家都看不好。”她心裏埋怨。
七月四日,在藍村鎮公所內,密密麻麻聚集了上百號人,除了一個來自青島會審公廨的日本法官、藍村鎮鎮長、陶管家和安考生牧師之外,其他全是趕來看熱鬧的鎮民,甚至還有幾個聞訊趕來的記者。
方三響起來得稍微遲了些,審判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安考生牧師的指控剛剛結束。陶管家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麵無表情。日本法官拿起木槌,講了一通日語,翻譯道:“針對原告指控,被告可有任何要辯駁的?”
“沒有,是我殺的沒錯。”陶管家挺直了腰杆,坦然回答。
席間一片倒吸涼氣,這可是要判死刑的大罪,他卻麵不改色,果然是悍匪。
方三響卻鬆了一口氣。隻要他認罪就好。接下來隻要誠心悔悟,安考生牧師就會替他求情,法官從輕發落,這樁案子便可以有驚無險地過關。不料這時陶管家卻上前一步,振聲道:“敢問諸位大人,可否聽我說完緣由?”
法官“嗯”了一聲,示意他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