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響聽曹渡絮叨著生意經,他越強調自己現在過得不錯,說明他越在意當初離職的事。
平心而論,曹主任雖然摳門,倒沒惡意克扣過工錢,隻是算得過於精細而已。他在紅會總醫院期間給方三響安排了很多做工機會,這份人情,方三響還是認的。
曹渡隨手從旁邊石礅上拿起一本雜誌:“陳先生在我這裏放了幾本,說隨便取閱。你難得來望望我,總不好空手回去。”方三響隨手接過雜誌,跟曹主任也吐露了實情。
曹主任聽完“啊呀”一聲,一迭聲地埋怨道:“我在的時候,你們老嫌我囉唆。我離職了,你們兩個十三點[15]好了,連官司都吃上了,一吃就是兩樁。”
“所以我們必須找出原因來。沈會長一年前為什麽會被解職?”方三響急切道。曹渡努力琢磨了一番,隻是搖搖頭:“不曉得誰會對沈會長有這麽大仇怨。”
“那你猜猜呢?”
“那怎麽好猜。”曹渡連連擺手,一臉苦笑,“你找我來押寶,真是問道於盲。”
曹主任說這話,是有原因的。辛亥革命的時候,全院隻有他覺得大清春秋正盛;辛亥革命勝利以後,他又堅持說孫中山絕對會上台,最後卻是袁世凱;癸醜之役,曹主任又看好孫中山、陳其美,等到兩人流亡日本之後,他才徹底倒向袁世凱;結果不久袁大總統就成了洪憲皇帝,曹主任剛在哈佛樓前掛起慶祝登基的橫幅,“皇上”就駕崩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一時在紅會總醫院傳為笑談。
方三響見曹主任不願多管,知道他到底還是怕事。試想,一個連沈敦和都能搞下台的勢力,他一個寓公哪裏敢去招惹?他不為已甚,便叫了林天晴一起告別。臨到要走出弄堂了,曹渡抱起兒子,忽然低聲問了一句:“總醫院最近可還好?”
“曹主任你在的時候,沒感覺什麽。你一不在,便覺出差異了。”方三響認真回答,轉身離去。
曹主任抱著兒子,就這麽怔怔地望著他們離開。過了足足五分鍾,小有善不安分地開始扭動:那兩個哥哥姐姐早就走得看不到了,怎麽爸爸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兩人離開漁陽裏之後,林天晴好奇地問道:“他送了你一本什麽雜誌?”方三響這才從懷裏取出,發現叫《新青年》,已經發行到第七卷第六號了,這一期叫作“勞動節紀念號”。隨手翻開扉頁,上麵赫然有孫中山題的“天下為公”和蔡元培題的“勞工神聖”幾個大字。
“我好像聽醫院裏的人說過,似乎這雜誌被查抄過幾次呢,你可也要小心。”林天晴提醒道。方三響不以為然:“當初《猛回頭》《革命軍》也是違禁讀物。越是禁書,越說明書裏講得有道理。他們要查封,我反倒要認真讀一下了。”
自從陳其美於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遇刺身亡之後,方三響對北洋政府便懷有濃厚的敵意,對於南方的事越發上心。
“你看從去年開始,上海到處都在罷工,報紙上各執一詞,又是勞工權益,又是資本剝削什麽的。我想看看這本雜誌怎麽說的,到底罷工對還是不對。”
林天晴見他現在又有點上頭,趕緊岔開了話題:“唉,曹主任這裏一無所獲,你接下來怎麽辦?”
“也許英子和孫希會有成果,先跟他們碰頭吧。”方三響看了她一眼,“你跟著我也跑了一整天了,早點回去歇著吧。”
“我不累的。”
“畢竟這都是紅會總醫院的事,怎麽好一直麻煩你?”
林天晴白了他一眼:“我在廣慈上班而已,又不住在廣慈。再說我也不是為了總醫院哪。”
方三響輕輕歎道:“因為私人關係,我就更過意不去了。過去幾年裏你一直幫我聯絡日本那邊找仇人,搭進去那麽多時間,總不能事事都占著你。”林天晴略帶幽怨地瞥了一眼:“你為什麽不能?”
方三響摸摸鼻子,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林天晴熟知他秉性,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說:“你先別操心旁的啦,趕緊在十天內把事情解決掉是正經。”方三響一捏拳頭:“倘若官司輸了,執照被吊銷,那就有時間了,親自去一趟日本!”
“那我陪你去,我也想多找找我哥哥的事情。”林天晴道。
當晚他們與姚英子、孫希在保育講習所碰頭。兩邊一對,發現都一無所獲,大家不免有些沮喪。姚英子說:“可惜我爹身體不好,回寧波休養去了,不然他肯定知道點什麽。”孫希卻道:“還是算了吧。你爹見了你,肯定要嘮叨婚配的事,說不定會把你綁了直接成親。”方三響也點頭附和:“還是不要回去的好。”
姚英子神色一黯。這幾年來她抵禦家裏要求她成親的壓力,十分辛苦。姚永庚和陶管家再疼她,在這件事情上與她也是相反立場。若不是有孫希與方三響兩個人幫她,她未必能撐到現在。
“那接下來怎麽辦?一點頭緒也沒有了。”姚英子很是沮喪,覺得事事都不順心。“也不能說沒有……”方三響用指關節敲了敲桌麵,若有所思,“曹主任今天說他被內務部審查過,也許和沈會長被解職之間有所關聯。如果能接觸到政府那邊的文書,也許能查到些什麽。”
孫希沉默片刻,抬起頭來:“我去找一下馮大人吧。”
馮煦雖然在上海做寓公,但他畢竟曾貴為前清巡撫,在官場多少留有人脈。姚英子奇道:“馮大人?他還在張羅給你相親嗎?”孫希一臉苦笑:“最近幾年不大張羅了,也許是適齡的女子該嫁的都嫁了,他手裏沒庫存了。明天我去找他一下,他不幫忙,我官司就要輸掉,我官司輸掉,就做不成醫生,做不成醫生,就更沒有姑娘要嫁給我了,看他怎麽辦。”
饒是大家心事重重,也笑了一陣。馮煦天天磨孫希,也有被孫希反過來磨的一天。
“其實,我們還有一個辦法。”一直不作聲的林天晴在旁邊道。
“嗯?”其他三個人都有些驚訝,林天晴難得主動發表意見。她被他們盯著,微微發窘:“我們幹嗎不去直接問問朱貴雲和沈賢淑?如果真有人在背後唆使,他們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唉,天晴,你天真了。”孫希搖頭,“我們是被告,他們是原告,貿然接觸很容易被人誤解為私下威脅,傳出去官司更會輸。”
“如果不是當事人,而是一個無關的人去問呢?”
孫希一怔,他們也不是沒考慮過這種辦法,但即使是一個無關的人跑去問官司的事,傻子也知道受誰指使。林天晴抿嘴笑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藍本一晃:“沒關係,我有美國紅十字會的會員證,上門說為窮人提供醫療救濟,至少沈賢淑那家人不會拒絕。”
“美國紅會?你怎麽又成那邊的會員了?”方三響問。
林天晴道:“這不是前一陣看到他們在街頭搞募捐嘛,我捐了二十元,就成會員了。都是紅會嘛,能有什麽區別?”
方三響雖覺不妥,但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孫希說:“那朱貴雲怎麽辦?”林天晴表示她也可以去那邊問問。方三響一口否決:“不行,你不能同時接觸那兩家人,太明顯了,很容易就能聯係到一塊。”
這時一個年輕姑娘走進房間,手裏端著幾盤小點心,她的腿腳似乎不甚靈便。姚英子正冥思苦想,看到她,眼睛一亮:“翠香,你過來一下。”
邢翠香是當年姚英子在蚌埠收養的那個殘疾小女孩,交給家裏花匠撫養。如今她已經十八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之前孫希給她做了矯正手術,現在勉強可以直立走路,隻是還得拄一根拐杖,這幾年在講習所裏幫姚英子做事。
“哎呀呀,大小姐,叫我做什麽?”邢翠香笑嘻嘻地湊過來,她梳著兩根麻花辮,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姚英子道:“孫叔叔和方叔叔有點麻煩,需要你幫個忙。”
孫希麵色大變:“是哥哥!”邢翠香衝他吐吐舌頭:“我隻聽大小姐的話——孫叔叔!”尾音故意壓得很重。她大概和孫希八字相衝,凡事都喜歡針對他,不刺兩句不舒服的那種。
孫希知道辯不過,便看向姚英子求援。姚英子笑著搖搖頭,把情況一說,邢翠香大為興奮,一拍胸脯:“這個我擅長,我來我來!”
她從小性情歡脫,像隻野地裏的兔子,最喜歡到處亂混,養父母和陶管家沒少揍她,可仍是秉性不改,而且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口音,喜歡張嘴就是“哎呀呀”。
“你可不能做出格的事啊。”方三響叮囑了一句。他知道這野丫頭膽大妄為,可不能當普通十八歲小姑娘看待。
“知道啦,方叔叔!”翠香的回答依舊帶著刺,不過方三響卻一點不在乎。
孫希與方三響次日還有醫院的工作,姚英子在講習所也有一大堆事務,於是眾人很快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他們忙得根本顧不上聚。到了六月三十日,孫希終於等到了一個好消息,馮煦讓他下班後,去內務部駐滬辦事處一趟。
內務部駐滬辦事處就在徐家匯,暫在南洋公學裏借了一棟小樓。孫希來到樓門口,馮煦手持拐杖,正和一個幹枯瘦小的男子等候在那兒。他見孫希來了,一指那男子:“這是內務部的委員田伏侯先生,當年曾是安徽總督府的一位書手,與老夫有舊。去年那一次紅會財務審稽,他就是執行之一。”
田伏侯一臉不情願,冷冷道:“馮公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出來與你見上一麵。但先旨聲明,違法違規之事,我一概不做,不該說的,我也一律緘口。”孫希道:“我隻想知道,當初內務部要查紅會的起因是什麽?”田伏侯搖搖頭:“我就是一個普通科員,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們到底查出來什麽沒有?”
田伏侯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突然有了微微的變化:“沒有。我與同僚花了一個月時間,核查了所有賬冊和曆屆募捐所公布的征信錄,居然沒有任何紕漏。沈公操持紅會這麽久,經手數額以百萬計,賬簿之清楚明白,乃鄙人平生僅見。”
孫希冷哼一聲,賬冊有無問題,他再清楚不過了。
“那曹渡主任的製服事件,是怎麽回事?”
“我們審稽之後,認為此事雖有瑕疵,不至違規。但報告提交上去,被上司打回來了,要求我們重新審稽。”
田伏侯這話聽起來答非所問,其實已經隱晦地點明了緣由。上頭顯然是一定要查出什麽,哪怕是雞蛋裏挑骨頭,也必須挑出來——曹主任的製服事件,就是雞蛋裏的這根骨頭。
這說明,內務部搞這次審稽,從一開始就是要來找麻煩的。
孫希眉頭微皺,再想問詳細點,田伏侯便不肯講了。孫希看看他身後那棟小樓,突然提出:“我可以去看一眼你們的審稽報告嗎?”
“這絕不成。這些屬於政府檔案,無關人等不得翻閱。”田伏侯一口否決。馮煦在一旁頓了頓拐杖:“伏侯,你且讓他進去瞧瞧,橫豎少不了一塊肉。”
“馮老,這個恕難從命!”
馮煦沉默不語,就這麽盯著田伏侯,直到他幾乎承受不住這目光,老人才緩緩開口:“這樣好了,十分鍾,給他十分鍾。然後各安天命,絕不糾纏。”
審稽報告浩如煙海、繁似秋荼,想在十分鍾內翻出點名堂,幾乎是不可能的。田伏侯胸口起伏,最終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就十分鍾,多一秒也不成。”
田伏侯猶猶豫豫帶著兩個人來到檔案室前,打開鎖,掏出懷表開始計時。孫希踏進去的一瞬間,馮煦在身後一揮拐杖,朗聲道:“老夫當年教過你。查賬這種事,須溯其源流,觀其所隱。”
孫希感覺有一種微妙的諷刺感。十年之前,馮煦指使他去偷紅會賬冊,要查沈敦和,說的就是這麽一句;十年以後,還是馮煦和他,還是查紅會賬冊,這次卻是要保沈敦和。命運實在是一個奇妙的東西。
檔案室裏麵是十幾排木質大書架,上麵擺放著一排排牛皮紙袋,按照年份分門別類地擺好。孫希迅速鎖定了民國八年對紅會的審稽報告,飛快打開,裏麵是一頁又一頁冗長的數字。
如果一條條仔細看,恐怕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完,而且最麻煩的是,孫希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什麽。他有些茫然地翻動著賬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很快翻完了一本。孫希覺得自己純粹是在做無用功,他煩躁地把賬冊合上,“啪”的一聲,不小心倒扣在地上。
孫希歎息一聲,俯身去撿,卻忽然發現幾張字條從簿子尾部露出來。
他十年前為了竊取賬冊,跟施則敬混了一陣,對記賬多少有點了解。所有的賬冊尾頁都有一欄叫作附錄。附錄裏一般都會貼一些與賬目有關聯的文件,諸如收據、賬單、契單之類,以供交叉比對。
孫希想起馮煦的叮囑,突然之間福至心靈,迅速找到日德青島之戰期間的賬簿。這時田伏侯已經在門口拍門,提示隻有一分鍾了。孫希拿出了動手術時的手速,嘩嘩翻動,很快翻到附錄頁。
這裏貼著一封信,鉛字油印,正文是舉報紅會在膠東地區濫發會證、濫用特權雲雲。這時田伏侯已經走進屋子,粗暴地製止了他。孫希在賬簿被收起來之前,隻來得及看到舉報信落款的名字,叫作羅天雫。
田伏侯既不問他具體找到了什麽,也不肯再多通融點時間,客客氣氣把兩人送出了小樓。
離開南洋公學之後,馮煦問他可有收獲。孫希說他疑心這封舉報信就是內務部審稽的源頭,因為他注意到舉報信的一角寫有一個“14”的編號,也就是說,至少有十四封舉報信,而且很可能是按地域分開的,“14”大概對應的是膠州。
換句話說,至少有十四個紅會分會在去年同時遭到舉報,這絕對不是個巧合,而是一次處心積慮的大攻擊。
馮煦眯起眼睛:“這舉報信是何人所寫?”孫希在手心寫出“羅天雫”這個名字,但最後一個字他不認識。好在馮煦學問通天:“‘雫’這個字生僻得很,念‘哪’,意為雨落。羅天雫……恐怕這是個化名。”
孫希暗記於心:“有線索總算比沒有線索強。”馮煦忽然正色道:“沈仲禮被解職這件事,他自己都不願說出緣由,恐怕背後的水很深。你們這麽深入挖掘,做好心理準備沒有?”
孫希聳聳肩:“如今可不是沈會長一個人的事,還關係到我和老方的職業生涯。就算我們不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我們嘛。”馮煦兩條白眉毛微微一抬:“沈仲禮這些年來所做的事情,老夫都看在眼裏。他一輩子做慈善,若蒙不白之冤,天道未免太過無情。你能有這個心思,很好,很好。”
“我隻是一個小醫生,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孫希仰起頭看看天色,語氣蕭索。
“哦,對了,內務部雖然不能再查了,但陸軍部老夫的熟人更多,可以一試。”馮煦忽然想起來,精神一振。
紅會在名義上是陸軍部的下屬機構。內務部要查紅會,必然有大量與陸軍部往來的文書。馮煦這個建議,確實是一個獨辟蹊徑的好辦法。
“不過陸軍部遠在京城,我讓人設法抄些東西,送去你宿舍好了。”
“我已經搬離宿舍了,總不好占著學生床位。現在搬去了福開森路的一間公寓,我寫個地址給您。”
“也是,你都快而立之年了,是該出來獨立居住了。”馮煦說到這裏,忽生感慨,“第一次見你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那時候你不過一個毛頭小子,如今十年過去。張在初已然仙去,我也老態龍鍾,你卻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了。”孫希正要謙虛幾句,不料馮煦話鋒一轉,“你都這把年紀了,還不結婚,到底怎麽想的?”
“我,呃……”
“張在初臨終前一直念叨,生平就隻有這一件憾事。老夫若不安排明白,九泉之下都不好見他。”
孫希眼前一黑,他剛欠了馮煦人情,突然來這麽一出,連搪塞都不好搪塞。好在馮煦也知道他最近事情多,隻說待官司有了結果,再讓他去相幾次親。孫希胡亂答應下來,趕緊逃開。
他回到總醫院,那邊邢翠香也傳回了消息。
別看翠香年紀小,卻精明得很。她沒有直接去找朱貴雲,而是先讓方三響把前因後果問了一遍——不是問診療細節,而是問人際關係。
自從癸醜之役劉福彪叛變之後,福字營化為鳥獸散。杜阿毛雖然得了姚家饋贈的店麵,但終究還是回了熟悉的閘北地界,依舊混在青幫裏。朱貴雲也算是在幫弟子,杜阿毛好心把方三響請來給他老婆看病,誰知道搞出這麽一攤子事情來。
搞清這一層關係後,翠香先找到了杜阿毛。杜阿毛一聽,火冒三丈,直接打上門去興師問罪。朱貴雲原是個怯懦的人,被杜阿毛狠狠威脅要動用青幫家法之後,立刻了。這時翠香才現身詢問,朱貴雲自然是知無不言。
原來他老婆在總醫院去世的當晚,朱貴雲家裏來了一個人,自稱是一位美國紅會讚助的律師,說願意提供法律救濟,向總醫院索賠一大筆錢。朱貴雲一聽能賠錢,乖乖聽從他的安排發起了訴訟。針對疋拉密洞的指控,正是那律師教他說的。
可惜那個律師每次都是主動上門,從不留聯係方式,連姓名都不知道。
杜阿毛本來要狠狠揍朱貴雲一頓,逼他撤訴,但被邢翠香攔住了,這個階段還不能打草驚蛇。
跟邢翠香這邊相比,林天晴卻遭遇了挫折。大概是她演技有問題,甫一上門,就被沈賢淑夫婦識破了,大罵她是騙子,還威脅要抓去警察局。最後還是邢翠香腦袋活絡,去審判廳套出了沈賢淑提交訴訟材料的日期,一比對,恰好與朱貴雲是同一天。
如果是兩起單獨的案子,不可能提交和審判都是同一天。邢翠香的這個發現從側麵證明,這兩樁案子,暗中有人在控製節奏。
一個大陰謀的輪廓,隱然浮現出來。
可是,接下來該怎麽辦?羅天雫顯然是個化名,不會查到任何結果。而那個神秘律師的信息太少,在朱貴雲家守株待兔,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去膠東一趟好了。”方三響忽然開口。其他人一驚,怎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個想法?
方三響道:“你們不關注防疫這一塊,可能還不知道。今年北方雨水奇少,如今已是六月底,直、魯、豫、陝、晉五省一直無雨,一場旱災鐵定要暴發。直係和皖係正在打仗,政府是顧不上賑災的,總醫院很快就要出動了。”
凡是旱災發生的地方,因為用水不足,一定會暴發霍亂或痢疾,很可能還有肝炎。方三響在總院負責防疫工作,加入救援隊順理成章。
方三響見眾人還有點迷惑,解釋說:“那封14號舉報信既然舉報膠東的問題,那麽舉報者必然曾在當地打聽過消息。我到了膠東以後,順便可以調查一下。”
邢翠香眼睛一亮,拍案叫絕:“對呀。對方在上海藏得深,可絕對算不到方叔叔會去山東揪他的狐狸尾巴。大妙,大妙。”
這時林天晴擔心道:“可你的官司怎麽辦?沒幾天就宣判了,你肯定趕不回來上海呀。”邢翠香道:“天晴姐姐不必擔心,這種快速法庭的民事訴訟,可以缺席宣判,隻要有保人就成。”
孫希忍不住側頭對姚英子道:“這丫頭,你是怎麽教出來的?年紀輕輕,一口老江湖的口氣。”姚英子笑道:“白天撒出去在大街上亂跑,晚上餓了自己回家,家貓硬是養成了野貓。”
翠香聽見兩人說自己,斜眼瞪了孫希一眼:“叔叔你老了,我們年輕人的世界,你不懂。”孫希氣得敲了敲桌子:“我還沒到三十呢,你不要擅自劃分年齡層。”
“那你知道聖安舞廳,一塊錢可以跳幾場伐?”
孫希知道那是上海時下最流行的舞廳,不過做醫生工作太忙,從來沒去過。翠香不依不饒:“那跑馬、跑狗、跑人,孫叔叔總賭過一樣吧?”孫希沉下臉道:“賭博和抽大煙一樣,是第一等害人的事情,有什麽好炫耀的?你可不要學壞。”
“孫叔叔還說自己不老,隻有老頭子才會把‘不要學壞’掛在嘴邊。”
姚英子見他倆鬥起嘴來,轉頭對方三響道:“我讓陶管家陪你去一趟吧,他就是山東人,也好多年沒回去了。紅會坐的火車票價減半,他也能省點錢。”
陶管家當年是山東響馬,雖然改邪歸正這麽多年,但山東地麵肯定比方三響熟。姚英子知道蒲公英耿直有餘,機變不足,有陶管家跟著能好點。
經過這幾年的事務磨煉,姚英子考慮起事情來,比孫希和方三響更周全。
座鍾敲響了十一下,大家看時間不早,各自散去。姚英子和邢翠香一起開車返回姚府,她不愛用司機,車子換了一輛又一輛,向來都是自己開。
車子開過南市,坐在副駕的翠香突然神秘兮兮地問:“他們兩個還真有耐心呢。”
“嗯?”姚英子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
“哎呀呀,我還能說誰,那兩位叔叔唄。”邢翠香嘻嘻一笑,“大小姐你守誓不婚,他們兩個就這麽不言不語地也硬挺著不婚。我看孫叔叔都快被馮老頭子逼婚逼得上房了,怪不容易的。”
姚英子姿勢未變,唇瓣間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大丫頭,你也看到我現在忙成什麽樣子。講習所的事,女醫學校的事,還有各地婦孺救援的事,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兩個用。哪裏有時間想這些?”
邢翠香笑眯眯地繼續糾纏:“哦,原來是沒時間想,不是不想啊?”姚英子冷哼一聲,不去回答。邢翠香道:“大小姐,咱們假設一下哈,單純地假設。如果你必須結婚的話,他們倆你選誰?”
這個問題,讓姚英子一瞬間陷入困惑。這個臭丫頭深諳話術之妙,“假設”就像是一團醇厚的大煙泡,**你可以拋開一切製約與顧慮,盡情遐想內心深處的渴望。隻要你一琢磨,就停不下來。
偏偏邢翠香還不停地在她耳邊念叨:“要說穩重呢,還是方叔叔穩當,可有時候真的無趣哎。孫叔叔呢,能說會道,跟他在一起絕不會無聊,可好像性子軟了點。我一看見他,就隻想欺負。”
“他們兩個都是一樣笨,我都說得那麽明白了,何必要等下去呢,能等到什麽呢?”姚英子望著前方車窗上映出來的模糊麵孔,喃喃自語。
“能等到什麽呢?”她不自覺地重複了一次。
說來奇怪,車窗前的影子晃來晃去,最後幻化出的竟是顏福慶的樣貌。
這幾年來,她沒再見到過他,但一直從各種渠道聽到他的動向。他和伍連德一起成立中華醫學會,成了會長;他前往萍鄉煤礦調查鉤蟲病,並發表了防治論文;他在湖南搞公開解剖課,為民眾破除迷信;他遠赴哈佛去學習公共衛生學……
姚英子感覺顏福慶從來都沒有停下來,腳步飛奔,讓她怎麽努力都趕不上,唯有一絲淡薄的碘酊味道,在鼻前若有若無地繚繞。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想誰呢?”
姚英子猛然警醒,強行喝道:“講習所的事情都忙不過來,不要節外生枝!”邢翠香歎道:“大小姐,不是我節外生枝,而是你得早做打算——李超姐姐,就是前車之鑒哪。”
她說出“李超”二字時,車燈恰好掃到了前方寫著“姚府”的兩個大大的紅燈籠,姚英子霎時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邢翠香提到的李超,乃是去年社會上熱議的一則大新聞:廣西梧州有一名女子叫李超,原本家中頗為殷實,偏偏趕上父母去世。她沒有兄弟,族裏說女子是外姓人,不得繼承家產,便讓她伯父的一個兒子來管家。
李超一心想讀書,這位繼兄卻一心催她出嫁,隻要她嫁出去就是外人,李家家產便盡歸自己。李超不想聽從這個安排,遂從梧州前往廣州,然後又去了北京,先後轉校數次,卻始終無法擺脫繼兄的打壓。明明是自家的財產,卻被人扼住無法取用,失去經濟來源的李超精神抑鬱,貧病交加,最終死在民國八年的春天。
她的死驚動了社會各界人士。蔡元培、胡適、陳獨秀、蔣夢麟、李大釗等名流親自參加追悼會,胡適還親自寫了一篇《李超傳》,引發了一場大範圍的討論,核心的一個點是:女子到底有無父母財產的繼承權。
邢翠香沒明說,可暗示得十分明顯。姚永庚近年來身體欠佳,多半時間在寧波休養。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姚英子搞不好會麵臨和李超一樣的窘境——不,也許更慘烈。姚家可比李家有錢多了。
在宗法規則之內,姚英子唯一能保護家產的辦法,就是招個上門女婿,馬上生個兒子姓姚。所以這幾年來,姚英子的壓力越來越大。寧波親族裏已有老一輩的直接把子侄領來,要求過繼給姚永庚了。
“那些老夫子天天說婚配是什麽人倫大道,講得冠冕堂皇。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分家產?”姚英子冷笑著推門下車,“砰”的一聲重重關上。邢翠香一扭一扭從另一側過來:“話是這麽說,可大小姐你也得早早想個法子。俗話說,男子承屋,女子承櫃。到時候你若真隻落得一個化妝盒,可怎麽辦?咱不為感情,也得為錢哪。”
“就連你也逼我結婚?”
“哎呀呀,我是心疼大小姐。你那幾個堂兄堂弟,一個賽一個地討厭,可不能讓他們得意了。”
“要解決這件事,不是隻有結婚一條路。”姚英子道,“李超為何最後會淒涼而死?說到底,還是經濟上不獨立,受製於人。我專心做出自己的事業,誰也不依靠,他們能奈我何?”
“你還沒回答我呢,那兩個人你選誰?”
“哎,你還沒忘了這事呀。這又不是皇上翻牌子!”
“假設啦,假設。”
“你真該去大世界裏照照鏡子,真是奇出怪樣!”
兩人正說著往門裏走,卻忽然發現一個人早等在那裏。借著煤油路燈的光,姚英子發現居然是宋雅。她雙眼紅腫,佝僂的背上趴著一個小娃娃。
宋雅是四年前離開紅會總醫院的,當時有個小開[16]來醫院看病,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宋雅很快便辭職去結婚,當時克立天生女士還遺憾了很久。
宋雅見姚英子出現,情緒一下子沒繃住,“哇”地哭出聲來。姚英子見她麵容憔悴,額頭上已現出數道皺紋,二十多歲的人卻是四十多歲的麵相,心疼得不得了,趕緊帶她進了府。
翠香把小娃娃抱開,喂了一塊她最喜歡的巧克力。宋雅就著一口熱茶吞下塊鬆糕,才說出緣由。
且說在今年二月一日,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正式成立,預計七月一日開市。但在開市之前,各種投機者已經在場外開始運轉炒作,舉凡布、麻、火柴、麻袋、煙、酒、沙土、水泥等等,什麽都能作為交易標的。
宋雅的老公聽了朋友勸說,把全副身家都投到一項叫作“洛恩斯牌祛熱藥”的藥劑裏。據說這是美國密蘇裏州一位天才藥劑師的新發明,專司鎮痛去熱,效用非凡,且完全沒有副作用。如今已經有滿滿一船藥劑,正運往上海。
宋雅老公把全副身家投進去,還借了一筆巨款,隻等藥到發財。哪知忽然傳來消息,那船在太平洋遭遇風暴沉了。他賠了一個血本無歸不說,債主們還打上門來,他隻身逃回老家,扔下宋雅和女兒在家走投無路,隻好來找姚英子求助。
姚英子見老友如今落魄到這地步,唏噓良久,拉著她的手故意扯些閑話。宋雅這才知道總醫院最近的麻煩,也是吃驚不小,不過她如今麻煩纏身,顧不得其他了。
“其實姚小姐你不用借我錢的。隻要請姚先生吃進一點洛恩斯藥劑的股票,股票做的就是信心,隻要有人買,我們就能翻身。”宋雅懇求道,“其實這次虧本,隻是因為謠傳那條船沉了。我聽航運處的朋友說,其實它還好好地在海上呢。趁著在低位吃進一批,等船一到港,立刻能賺個三五倍。”
姚英子同情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麽好。她忽然見到翠香在走廊招手,起身走過去。翠香抱著孩子,壓低聲音道:“大小姐,你可別糊塗啦。我要是那個男人,知道自己老婆認識富豪朋友,哪裏舍得走?我看哪,不是雅姐姐上門求助,而是他老公逼來的,演一出苦情戲。”
姚英子眉頭一皺,這可為難了。借錢倒是小事,怕就怕這種事沒完沒了。她開了幾年保育講習所,什麽樣的人都見識過了。真有賭博輸紅眼的丈夫,逼著自己老婆來講習所偷東西回去賣的,講習所給她補貼,結果下次照舊。
“其實有個辦法……”邢翠香趴在她耳畔嘀咕了幾句。
姚英子走回廳裏,柔聲對宋雅說道:“我可以幫你們母女倆,但你得跟你老公離婚。否則這件事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這就和你們買的藥劑股一樣,及時止損才是正確的。”
聽到姚英子的要求,宋雅愣住了,這是她登門前沒預料到的。姚英子又道:“你不用擔心生活,你可以來我的講習所幫忙,你的專業正好用得上,都還沒忘吧?雖說這是個慈善機構,每個月隻有十幾塊錢拿,但餐宿都有保證,小囡囡還有地方照顧。”
宋雅眼神中閃過一絲欣喜的光芒,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謝謝姚小姐,可離婚這樣的事,孩子就沒爹了,總是不大好……我……我再去別處想想辦法。”說完起身背起娃娃要走。
姚英子實在是狠不下心來,不顧邢翠香眼神提示,拿起一枚玉鐲塞到宋雅手裏,說:“你先拿去救個急吧,講習所隨時可以來。”宋雅苦笑著搖搖頭,不知是自己不願意還是夫家不許。
等宋雅離開,邢翠香撇撇嘴道:“都窮途末路了,還滿口說賣給你們穩賺,實在是失了心瘋。”
“唉,這也是遇人不淑,沒辦法的。”姚英子把發箍取下來,甩了甩頭發。
“哎呀呀,大小姐,你就不該給鐲子,她肯定轉頭送進當鋪,去補老公的虧空。最好送吃的,當場看她們吃下去,才算沒落進狗肚子。”
“唉,翠香,你嘴巴不要這麽毒。救不得他老公,總不能看著她們娘倆餓死。”
姚英子洗漱完畢,換好睡衣上了床,忽然想了想,爬起來,拿起床邊的電話:“請接五洲大藥房,項鬆茂宅。”
項鬆茂自辛亥一別,返回上海做了五洲大藥房的總經理。如當年對姚英子承諾的那樣,他回上海後胼手胝足,建起一個合藥間,連續開發出人造自來血、月月紅、止咳杏仁露等日用藥品,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姚英子的保育講習所用的藥物,都是項鬆茂捐贈的。
項鬆茂這時候還沒睡,姚英子在電話裏問他知不知道洛恩斯牌祛熱藥劑。項鬆茂常年浸**新藥合成,對行業動態頗為熟稔。他一聽這名字便笑了:“姚小姐莫非也投了錢下去?”姚英子連忙否認:“不是不是,是我一朋友買了它的股,托我問是否可靠。”
“金融我不懂。不過這洛恩斯牌祛熱藥劑嘛,不過又是一個孫鏡湖的糖水燕窩罷了。”
他這麽一說,姚英子立刻就明白了。大約二十年前,上海有個藥商叫孫鏡湖,用白木耳與糖水兌出所謂“燕窩糖精”,靠鋪天蓋地的廣告與名人吹捧,成為滬上滋補名品,喧騰一時。
“就是說,這是個騙局?”
“也不好說是騙局,這裏頭應該摻了不少阿司匹林粉末,喝下去也能見點效,就是價格高出阿司匹林十倍——這就和孫鏡湖的糖水燕窩一樣,吃不死人,但不值燕窩那個價。”
“這東西到底哪裏來的?不會是打著洋人旗號的西貝貨吧?”
“那倒不是,這東西確實是美國原產。美國的假藥一點不比中國少,隔三岔五就有一款熱賣。這個東西在一九一七年流行過一陣,後來被醫師協會揭穿了騙局。我估計呀,他們在新大陸沒有市場,這才漂洋過海來騙中國人。”
姚英子掛掉電話,心中更加同情宋雅,看來他們家注定是血本無歸了。
今天事情實在繁雜,她累得有點腦仁疼,睡也睡不實,眼睛一直盯著屋頂的風扇轉。風扇轉哪轉哪,每條扇葉上仿佛都貼著一件麻煩事:總醫院的官司、沈會長的離職、姚家的財產、宋雅的藥劑,還有那兩個笨蛋的臉。兜兜轉轉,似乎永遠也轉不完。
她連自己何時睡著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