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榮莊人,家中父母早亡,隻有一妻一女,薄田五畝,艱辛度日。湖屯鎮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榮莊蓋教堂,欲強奪我家田地。被我嚴詞拒絕後,他就唆使教民誣告我是大刀會成員,讓當地官府把我抓了起來。”
日本法官對這一節恩怨不甚了了,問了翻譯才知道。原來在光緒二十三年,山東巨野縣大刀會的成員襲擊了當地教堂,殺死兩名德國天主教神甫,稱為巨野教案。此後官府在整個山東境內取締大刀會,四處搜捕其成員。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裏,卻發現家裏的田地已被挖開地基,我重病的老婆無人照料,死在**,而我女兒就活活餓死在她身旁……”說到這裏,陶管家微微彎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去壓住哽咽,圍觀的民眾也都發出小小的歎息。
“我孤身一人,鬥不過官,也鬥不過洋人,隻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賓師父學梅花拳。兩年以後,邢台發生教案,朱紅燈搞起義和團,我毫不猶豫就加入了。當年便帶著師兄弟們回到肥城,闖進那間教堂。可惜杜威那時已調走了,我憤怒之餘,便把他的繼任者一刀砍死,算是為我妻女報仇。他們不是誣蔑我是大刀會的嗎?那我就做個真正的大刀會人給他們看看!”
“這不是你可以濫殺無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師尖聲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這也不是你們濫殺無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師登時啞口無言。巨野教案之後,德皇借口保護教士,出兵占領了青島,殘殺中國軍民無數,此是青島租界之始。若陶管家遷怒是錯,那德皇借機生事又如何?
“緊接著,我便跟定了義和團,轉戰山東、直隸一帶,見到過閻書勤,跟過倪讚清,還去過京城。我見到的團民,心裏都有一筆苦賬,幾乎人人都被教士欺淩過。那些奉教之人,動輒侵占鋪麵田地,動輒以兵船洋槍要挾,當地官府畏洋如虎,領事們和會審公廨向來又偏袒不講道理,橫豎是死,為什麽不死得爽氣些?快意些?”
這時鎮長咳了幾聲:“這樣的言論,未免駭人聽聞。我可是聽說你們當年到處襲擊商鋪民宅,破壞鐵路電報,殘殺無辜,連小孩子都不放過,未免太過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顯黯然:“義和團的德行,我比在座諸公誰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經教化的鄉民,一被挑撥便沒了腦子,胡作非為,還有些奸人別有用心,無非是借機發泄。池子大了,水怎麽可能不渾?”他說到這裏,忽然話鋒一轉,聲調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親見過八國聯軍的所謂文明之師,他們燒殺搶掠,比義和團所為何止殘酷幾倍?城破之後,我逃去裱褙胡同,親眼所見他們把幾百個擄掠來的女子趕進胡同裏,兩頭堵住,接下來幾日,聯軍士兵隨時可以進來,肆意侮辱奸宿,哭聲連天,卻沒人能管,每天都要運出十幾具不甘受辱而自盡的屍身——義和團是暴民、愚民不假,可這些‘文明之師’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對麵,麵上陰晴不定。翻譯嘰裏咕嚕地在給日本法官翻譯,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們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日本人,兩國都是當年聯軍的成員,這時候未免有些尷尬。
鎮長端起蓋碗遮住麵孔,一直不肯放下。隻有方三響站在人群裏,拳頭捏緊了又鬆開,肩膀在微微顫動。
“我運氣好,僥幸從京城逃出來,回到邢台投奔師父。不料官府與當地傳教士合謀,逼著當地人額外攤派銀子,好賠償給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攤派銀子,官老爺居然還偷偷翻了個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師父被迫率眾起義,可惜到底還是被鎮壓下去,我便落草做了響馬。”
鎮長咳了一聲,緩緩放下蓋碗:“唉,你扯得太遠了。今日隻是審殺人案。縱有萬般理由,殺害無辜也是不對的嘛。”
“我沒說這是對的!”陶管家突然發出一聲怒吼,嚇得鎮長手一顫,蓋碗登時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麵是怎麽罵我們的,愚昧殘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頑,盲目排外。說得沒錯,可你們要我們怎麽辦?國難當頭,朝廷大官們庸碌無為,地方官府變著法地撈銀子,鄉賢官紳們魚肉鄉裏。你們這些讀書人平日裏自詡為國士,占盡好處和名聲,可等洋人都欺負到了門口,你們全無擔當不說,到頭來還怪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愚昧?是,我們愚昧,可我們除了靠著一股愚昧的血氣,又能指望誰來保護我們?”
鎮長被這一連串的質問嚇得麵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樣蜷曲起來,格外滑稽。
陶管家雙目發赤,對著安考生牧師道:“幾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東一步,不敢去回想當年,連家人忌日也不敢回來,看到報紙上說義和團如何,也隻能腹誹幾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賜,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這件事情、這個冤屈說個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認這個事,但不認這個罪!寧可被槍斃,我也無罪可懺!”
他的怒吼,震得鎮公所的房梁嗡嗡作響。從會審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這位老拳民震懾到講不出話來。
方三響內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這麽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師也斷無求情之理,法庭必然會判處死刑。那可怎麽辦?他腦海裏霎時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實在不行,隻能去劫法場了……
法官看場麵太混亂,板著麵孔敲敲桌子,咳了一聲:“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麽本庭……”
“不用你們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聲,震得全場寂靜。他大踏步走到審判案前,雙拳握緊,氣勢驚人,嚇得法官和鎮長身子往後仰去,旁邊法警們紛紛掏出槍來,對準老人。鎮長哆嗦著喊道:“你……你不要亂來……”
陶管家緩緩收回拳頭,收回站姿,環顧全場之後,雙眼抬向天花板。一個哀痛至極的聲音,在公所上空響起:
“媳婦兒啊,小妮兒啊。我錯了,我不該逃,現在我來找你們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鶴嘴,朝著自己右邊太陽穴狠狠鑿了過去。梅花拳最重手勁,這一下傾力砸去,鶴嘴正中穴心,整個人登時癱倒在地。
這一下驚變,其他人還沒反應,方三響已驚得魂飛魄散,急忙搶出人群,試圖去扶住他。可陶管家雙目緊閉,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響不通武學,但熟知人體解剖。太陽穴位於顱頂骨、顴骨、蝶骨及顳骨四大板塊的交匯處,骨板極薄,隻有一兩毫米厚。在這個區域的深處,血管分布豐富,一旦發生骨折,極容易刺破動脈,造成顱內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誌,發勁極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擊鑿裂。眼下這狀況,是典型的顱內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來。這種緊急情況,隻有峨利生教授或孫希現場開顱,還得配有足夠專業的設備,才有幾分搶救回來的希望。而方三響能做的,隻能是把陶管家放平,聲嘶力竭地喊旁人取來井水。
井水清涼,敷在頭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縮血管,減少出血量。
可惜鎮公所此時已亂成一團,誰也沒料到這老拳民慷慨陳詞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鑿太陽穴自盡。日本法官和鎮長在一臉緊張地交頭接耳,外麵的民眾則大呼小叫,喧鬧不已。就連派出所的幾名長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緊了槍,卻不知該防什麽。隻有那幾個記者一臉興奮地端起相機,哢嚓哢嚓地拍著。
混亂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師聽到了方三響的呼叫。他灰敗著一張麵孔,指示一位信徒趕緊去教堂後頭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離鎮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時氣喘籲籲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師從自己肩上取下搭條,浸透井水,剛剛走過去,卻見方三響緩緩站起身來,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師如遭雷擊,正要在胸口畫個十字,方三響卻厲聲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後也不必你來祈福!”
“我……我隻是……希望有一場公平的審判。”安考生牧師結結巴巴地辯解。方三響俯身用雙手抱起陶管家的屍身,冷冷地道:“隻要你們還在這片土地上享有特權,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審判。”
安考生動了動嘴唇,終究沒再出聲,也沒畫十字,默默地後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鎮長達成一致,正式宣布,鑒於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審理到此為止。記者們想要撲上去采訪,可方三響卻根本不予理睬,徑直抱著陶管家踉蹌地離開公所。幾個長警感受到了殺氣,隻敢在後頭跟著。
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屍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頹然坐在旁邊,雙手抱住頭,內心充滿自責。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筆的時候,他怎麽就沒意識到對方死誌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這回去要怎麽跟英子交代?
不知過了多久,方三響聽到一陣腳步聲過來,抬頭一看,是安考生牧師。方三響抬起布滿血絲的雙眼,沉沉吼道:“你還來做什麽?”
“我來做懺悔。”
“我不是說了嗎?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懺悔。”安考生牧師道,“你說得對,我應該早早寬恕了陶先生,這樣就不會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讓二十幾年前的悲劇延續到了今日。”
方三響默然不語,但沒再出言趕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詳死者依舊緊繃的儀容,輕輕歎道:
“來中國傳教這些年,我自認潔身自好,從不仗勢欺人,以誠待人,做一個好教士,才贏得當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說,這隻是個錯覺罷了……我不仗勢,勢就在我背後。官府敬我,是因為懼怕我背後的德國;百姓敬我,是因為會審公廨偏袒西人,他們不敢興訟。甚至我自己,為什麽決心要做一個好教士?不正是因為見了太多壞教士的肆意妄為嗎——在一間傾斜的大屋子裏,很難把水端平。在這種環境裏,談論公正確實是件滑稽的事。”
這一席話講出來,方三響稍稍有些動容。安考生又道:
“這位陶先生,我會派人把他運去肥城安葬,跟那邊的教堂溝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現在寬恕他殺害我老師的罪過,希望他也能寬恕我的無心。我相信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響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這個提議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決定先答應下來,再去拍電報詢問姚英子。
“陶先生還有什麽在山東的遺願?我可以設法幫他完成。”
“遺願哪……”方三響深吸了一口氣,沒來由地想起經年未見的魏伯詩德,他一直在各地傳教,兩人隻靠通信聯絡。當年在老青山下,方三響向他提出的疑問,依舊沒有答案。
“我少年時生長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戰時毀的。我曾經問過魏伯詩德先生,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是我們的土地,卻是不相幹的人在爭搶?為什麽遭受苦難的,卻是我們?去年我在膠州救兵災,又是日、德在爭奪青島。從義和團興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麽都沒改變。若說遺願,我想陶管家應該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安考生牧師微微頷首:“在很久之前的歐洲,普通人若要懺悔罪行,不能直接與上帝溝通,需要借著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後有人問了,為什麽一定要通過神父呢?一個人這樣問,會被神父訓斥,十個人這樣問,會被宗教法庭審判,當千百個人問出同樣的問題時,提問本身便構成了答案。現如今在信義宗裏,每一個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禱告或懺悔,無須中保——你的問題,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夠多的人產生了這個疑問,答案自然會浮現出來。”
方三響點點頭。他突然想起一件懸而未決的事。
“去年那場日德之戰,你似乎注意過紅會的種種不端行為?”
安考生牧師道:“不錯,你們紅會濫發會證,被商家拿去私販自家貨物,這是極不妥當的。”
“然後呢?你是否向別人提起過?”
“當然,我收到過調查信件。”
方三響猛然抬起頭:“調查信件?不是你主動舉報的,而是收到了調查信件?”
“是的。是從上海寄來的一封調查信件,內容是詢問我在當地是否有濫用中國紅會權限之情況。我如實回報。”
“這封信是誰發給你的?內務部嗎?”
安考生牧師搖頭:“當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國紅十字會,負責人叫作Tina Loens。我們膠州信義宗的牧師都擁有美國紅會的會籍,有義務回應這封信。”
方三響突然站起身來,招呼也沒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師一臉茫然。
他的目標,是藍村電報局。方三響不明白,為什麽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紅會要發函調查中國紅會,也不知道那個名字代表什麽。但他知道,這應該就是他們在膠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須立刻通知上海……
孫希捏緊車把,足下蹬得如風車一般,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整個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輕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顧,飛快地騎到十六鋪碼頭,車頭一拐,進入保育講習所的院子。他顧不得鎖車子,手裏攥著一張電報紙飛快地跑向經理室。
方三響那一封電報,是通過紅會救災專線發來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總醫院,時間已是七月四日。孫希拿到電報之後,臉色大變,一點不敢耽擱,親自送到講習所來。
經理室內,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孫希一進門,先是猶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開口道:“英子,老方那邊傳來一個消息,你可別太激動啊……”
邢翠香本來習慣性地要刺上一句,卻發現孫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閉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過電報一讀,整個人如被雷磔,一時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她的反應,嚇得邢翠香顧不得痛哭,趕緊和孫希一起將她扶上床。又是嗅鹽,又是灌白蘭地,兩人折騰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轉過來,不由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陶管家一直貼身照顧她,兩人相處時間比她與姚永庚還多,情同父女,此時猝聞噩耗,哪裏接受得了?
孫希把姚英子摟在懷裏,手足無措地安慰著。邢翠香擦擦眼淚,重新拿起電報,讀到方三響附後的重要訊息:美國紅十字會、Tina 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記錄的名單,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歐陽一航在美領館的招待酒會上,與一個叫Tina Loens的女子交談了約莫十分鍾。這位Tina Loens的身份,正是美國紅十字會駐華代表處的副處長。
邢翠香又翻開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組織年鑒》,在裏麵也找到了這個女人,但這裏寫的是一個中文名字,叫作羅天雫。
孫希喃喃念了幾遍:“羅天雫,天雫羅,不正是Tina Loens嗎?”
這個驚人發現,讓姚英子暫時停止了哭泣。某種意義上,這是陶管家拿性命換來的線索,不能浪費。
現在可以確認的事實是:去年這位羅天雫通過各地教會渠道,向全國發出調查信函,征求中國紅會的不當事跡。她將這些調查信函匯集成冊,發給北京內務部,這才誘發了接下來的一係列調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離職。
而今年這兩樁醫療訴訟案,也是她指使歐陽一航在幕後操控。
但他們三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為什麽,或者說,她所代表的美國紅十字會是為了什麽?這兩個組織隔著一個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著哇。
“唉,真是觸黴頭,觸黴頭……”
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曹主任一臉晦氣地站在門口,嘴裏不停絮叨。旁邊是林天晴,她的懷裏還抱著曹主任的小兒子。
孫希奇道:“天晴,你怎麽把曹主任拽來了?”
林天晴說,她之前以美國紅會的名義去接近沈賢淑,卻被識破罵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裏露了破綻。前天她去給保赤局做義工,給兒童種痘,忽然靈光一現——為什麽種痘可以防止天花?因為人體已經接觸過牛痘病毒,對天花產生免疫力了。同樣的道理,沈賢淑識破自己,最大的可能,當然就是她之前曾經接觸過美國紅會。
林天晴想通了這一點後,第一時間想到曹主任。他常年辦理院務,美國紅會的事問他最好。她去了曹主任家裏,曹主任剛開始還不太情願,不料他兒子極喜歡林天晴,一抱著就不撒手。他縱然萬般不情願,到底還是被林天晴強拉過來。
曹主任聽完他們的推測,一對小眼瞪得溜圓,深深咳了一聲:“這可是件丟人的事,我同你們講清爽,你們可不要學脫底棺材,把我說出去啊。”
這件事,還須從前年說起。
那一年歐戰正熾。美國駐華總領事找到沈敦和,說美國紅十字會希望在上海設立一個辦事處,以便募捐善款,沈敦和欣然應允,說中美紅會同氣連枝,理應互相支援。
不料美國紅十字會一抵達上海,立刻宣布成立中國分會,大肆吸納會員,還宣稱已得沈敦和諒解雲雲。被擺了一道的沈敦和大為憤怒,立刻提出抗議:按照章程,一國隻能有一家紅會,美國紅會此舉屬於逾越職分,有損中國主權。
沈敦和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他一反對,美國紅會在上海幾乎無法立足,不得不出麵澄清,說這一切隻是翻譯誤會。所謂“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不該譯成“美國紅會中國分會”,而是“美國紅會駐中國辦事處”。
最終,在沈敦和的強硬要求下,這個機構定名為“美國紅會籌備救護材料處”,徹底變成一個臨時辦事機構,而且職權僅限於籌備醫療物資。
“這麽說,我辦的這個美國紅會會員證,竟是非法的?”林天晴瞪大了眼睛。
曹主任看了她一眼:“這就是個大興貨[17],美國人當你是壽頭[18]呢。”他頓了頓,撫膝歎道:“從那以後,中美兩國紅會的關係就特別差,尤其是美國人對沈會董怨念頗深。據說美國紅會駐華代表在某次宴會上抱怨過,說在中美合作的問題上,沈敦和做得最多的是阻撓、破壞,而不是給予幫助和尋求合作——唉,真是觸黴頭。”
邢翠香忍不住冷哼一聲:“這些人真是好笑。自己撈過界,還埋怨別人不配合,哪有這種道理?”旁邊孫希突然一拍腦袋:“哎呀!”
眾人齊齊看向他,他忙道:“之前馮大人不是說,幫我去陸軍部弄一批文書的抄件嘛。我早上看到郵局留的條子,應該已經寄到我家裏了。如果美國紅會果然參與其中,那麽在政府文牘中肯定能找到蛛絲馬跡。”
“那你趕緊去拿!”翠香催促。
孫希說:“我立刻回去拿一下!”跑出屋子要去騎車子。姚英子壓著嗓子起身,說:“我來開車,更快些。”邢翠香擔心她情緒不穩,容易出事。姚英子卻擺了擺手,堅持要走。
於是兩人匆匆上了姚英子的車,朝著福開森路風馳電掣地趕去。這是一輛法國產的德底昂寶通,車廂呈筒狀,隻有兩個座位,但動力十足,曾經跑過北京到巴黎的長途越野。
孫希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擔心地看著姚英子擺弄方向盤:“英子,英子,你真的行嗎?不要勉強啊。”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姚英子這樣說著,淚水卻抑製不住地從臉頰滑落。孫希也是搖頭歎息:“唉,陶管家怎麽會突然自……老方電報裏說得不清不楚。”
“其實他一去山東,我就有預感了。”姚英子道,“從小他給我講過很多山東的事,我央求他帶我去看看,他卻隻是微笑,也從來沒回去過……這次是我不好,求他去照顧下蒲公英。他最寵我,就答應了。我卻忘了,明明上海到山東那麽近,這麽多年他不肯回去,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怎麽這麽笨!”
孫希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英子,你還是哭出來吧,發泄出來心裏會舒服點。”姚英子卻騰出一隻手,用手背擦幹淚水:“不能再哭了,會耽誤更多事情。他老人家最見不得我哭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麵情況上,車子風馳電掣,不一會兒便抵達福開森路。孫希很快拿回一個厚厚的郵包,直接在車上拆開了一條條看。
就在汽車快要開回講習所時,孫希忽然“哎呀”一聲,從文牘裏擇出一角抄件來。
“茲有美國外交部向顧維鈞公使探詢中國紅十字會情形,本部以不詳內容,遂照紅十字會辦事細則第五條辦法,由內務部派司員到滬檢查,以重中美邦交。”
孫希當眾讀完這份文書,所有人眼神都一陣明悟。以方三響找出的那個名字為核心,一塊塊拚圖,逐漸拚接到了一起。幾乎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很顯然,美國紅十字會因為入華設分會未果,對沈敦和懷恨在心,便指使羅天雫暗中搜集所有中國紅會的黑材料,好以此逼迫沈敦和下野。
“美國人固然可恨,但咱們陸軍部和內務部就這麽答應調查了?”林天晴扛著曹主任家的小兒子,忍不住發出疑問。
孫希拍了拍那封文書:“你們要注意,是美國外交部向駐美公使發出探詢,說明這次調查,已經不是兩國紅會的事——你看看這詞:以重中美邦交。還不說明問題嗎?這是把沈會董給賣啦。”
這美國紅會委實有些霸道,隻因為沈敦和拒絕了他們入華的要求,竟然通過外交途徑要求查他的底。在場眾人都心知肚明,本國政府向來外交無力,畏洋如虎,自晚清迄今並沒有什麽改變。
去年巴黎和會,中國明明是戰勝國,卻被威爾遜總統拿來做綏靖籌碼,出讓青島給日本,以致引爆五四運動。偌大一個青島都能丟掉,多舍棄一個慈善機構的負責人,以安撫友邦之心,也算不得什麽離奇的事。
怪不得田伏侯明明報告說賬目並無問題,上麵卻不依不饒,一定要查出點什麽。原來這是個硬性的政治任務,要做給美國人看,所以就算是雞蛋裏也要挑出骨頭來。曹主任捂住胸口連聲哀歎:“原來如此,那我可是屈死了,真是無妄之災。”
姚英子也頹然坐回沙發上:“我反複問過沈伯伯,可每次他都避而不談。原來他早就心知肚明,胳膊擰不過大腿……”
意識到這一點後,大家都生出一種無力之感。若是小人作祟,誣陷忠良,還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可這已上升到兩國邦交的層麵,那就不是幾個小醫生能翻盤的了。
“可還是不對呀!”邢翠香突然跳起來,“如果說美國紅會的目的是扳倒沈會董,他們去年就得償所願了呀。那個羅天雫,為什麽到了今年還要緊盯著總醫院的醫生,搞出這兩樁醫療官司?”
孫希也罷,方三響也罷,在政治家眼裏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羅天雫這麽有針對性地打擊,難道美國紅會還有別的用意不成?
這個謎團,比之前的疑惑還難以索解。林天晴皺眉道:“不如直接去問問這個羅天雫。”孫希搖頭道:“這位Loens女士有美國紅會的官方身份。且不說你能不能見到,就算見到了,你也要挾不到她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姚英子突然道:“孫希,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們根本要挾不到她呀。”
“前麵一句。”
“Loens女士有美國紅會……怎麽了?”
“Loens,你發一次音。”
孫希莫名其妙地又發了一次。姚英子抬起頭來,猶存淚痕的雙目射出銳利的光:“我大概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了。”
羅天雫女士從一輛黃包車上下來,優雅地從坤包裏取出幾個銅圓,交給車夫,然後款款走到路旁邊的咖啡廳裏。這個咖啡廳在三馬路和教堂街的交叉口,視野很好,可以望見對麵一處嘈雜的工地。
那裏有一棟巨大的三層長樓,四麵延伸出去,外牆全用花崗石築成,極為顯眼——這是新工部局大樓,從民國三年就開始建,中間因為歐戰一度停工,如今重新複工,預計要兩年後才能徹底完工。但這座新大樓周圍的鋪麵與樓房,卻早早被各家洋行、銀行、交易所和代理商占據,為的是日後能搶得先機。
她點了一杯咖啡,聽著留聲機裏的巴洛克音樂,安靜地等待約見對象的到來。羅天雫女士不知道的是,她的約見對象剛到門口便被一個酒糟鼻子的英國人攔住,蠻橫地拽去旁邊的巷子裏,接受巡捕房的“質詢”。
而一男一女兩個華人,趁機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坐到了她麵前的沙發上。
“羅天雫女士,你好。”孫希優雅地打了個招呼,刻意使用了純正的倫敦口音。羅天雫認出了他和旁邊那個叫姚英子的女孩,臉色微微一變。
“你們是誰?有什麽事?”羅天雫用中文問道。她的中文很好,幾乎聽不出口音。同時她抓緊了坤包,裏麵放著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槍,這是在這座冒險者樂園生存的必要工具。
“您不必這麽生分,從去年開始您就一直在關注我們了,不是嗎?”孫希的語氣不急不緩。
羅天雫先是微微恍然,旋即露出一絲微笑:“沒想到,你們居然能反查到我這裏,欽佩,欽佩。”
“有誌者,事竟成。”孫希謙遜地回答。
“你們應該知道,我隻是如實做出調查,並轉交貴國政府。如何處斷,是由貴國官員來判斷的。”
“恐怕你做的事情,並不止這些吧?”姚英子直截了當地開了口。羅天雫一臉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孫希,她的洋文名字叫什麽來著?”
“Tina Loens。”
“Loens這個姓氏,不是很常見哪。”姚英子眯起眼睛,像一隻正欲撲擊獵物的貓,“洛恩斯牌祛熱藥劑,好像也是這麽拚寫?”
她清楚地看到,羅天雫女士那張全無瑕疵的精致麵孔上,驟然凸起幾道皺紋,厚厚的脂粉為之龜裂。
孫希不失時機道:“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七月一日已經正式開業。你今天約見的,應該是其中的一位掮客吧?看來洛恩斯家族那一大船祛熱藥劑,總算是有著落了,可喜可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狡辯了。洛恩斯藥劑這個牌子,在工部局的注冊人是Jacqueline Fitzgerald。我查過了,這位注冊人的夫家姓Fitzgerald,但娘家正是姓Loens——Jacqueline Loens和Tina Loens,你們兩個可是親生的姐妹呀。”
孫希亮出一張從雜誌上裁下來的照片,照片上兩個身著旗袍的西洋女子站在外白渡橋頭,顧盼生輝。注釋說這是一九一四年,美國名媛來華探訪,姐妹花驚豔黃浦江雲雲。
羅天雫沉下臉來,雙手抱胸:“我沒看出這違反了哪一條法律。”孫希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張報紙的小樣,輕輕擱在桌麵上:“這是幾家滬上報紙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的排版清樣。你們的祛熱藥劑廣告,早就預訂好版麵了。”
“我姐姐的公司要賣貨,自然要打廣告。”
孫希清了清嗓子,狡黠一笑:“既然您還不肯承認,那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歡迎隨時糾正——你和你的姐姐一家,搞到了一批美國在一九一七年就已禁止售賣的祛熱藥劑,注冊了一個叫洛恩斯的牌子,不遠萬裏運來中國,打算騙中國人的錢。不過這賣藥的利潤,尚不足以滿足你們的貪欲,所以你們決定把這件事搞大一點。”
他見羅天雫紋絲不動,繼續道:“你們知道,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即將開業,於是便偷偷把這批還沒到貨的藥劑放到交易市場上,打著預購的旗號吸納了一大批投機資金。隻要交易所一開市,你們便可賺出尋常賣藥收入的幾倍。可就在這時,噩耗傳來,那條船居然在太平洋沉了。”
孫希的右手擺出一條船的樣子,指頭擺動幾下,朝下方沉去。姚英子捅了他一下,讓他正經點。孫希趕緊說道:
“消息傳來,你們的壓力變得空前之大。這個時候,你替你姐姐想到了一條妙計……那就是重新把熱度炒起來,再趁高位時趕緊解套走人。於是你姐姐去安撫那些散戶的情緒,告訴他們船沉的消息是假的,隻是耽誤幾天。而你呢,恰好之前調查過紅會,輕車熟路地雇傭了歐陽一航,去挑撥朱貴雲、沈賢淑兩個人興訟,授意他們一口咬定疋拉密洞和沙利比林出了問題。這兩種藥都是鎮熱止痛的藥物,一旦我們的官司輸了,勢必會造成坊間熱議。你們早早預訂好了廣告,在官司判決的同一天發布,便可以在市場上造出一個應景的熱門話題。”
孫希得意揚揚地念起底稿來:“美國天才藥劑師研發曠世神藥,祛熱祛痛,藥到病除,絕無任何副作用,舉世鹹稱神跡,美國紅會認證……嘖嘖,你還真是會公器私用,拉美國紅會來背書。這廣告一發,這洛恩斯祛熱劑還不在滬上大熱一番?而之前被你們騙了的那些人,為了挽回損失,也隻能硬著頭皮拉來下家,幫你們一起造勢,重新炒高。你們便可以再收割一輪資金,然後卷款走人——至於洛恩斯藥劑能不能運抵滬地,後續多少人家破人亡,便與你們無關了。
“都說美國人是天生的商人,今日一見,實至名歸呀!硬是用整整一條沉船的假藥,賺了個盆滿缽滿。Rake in tons of money!”
孫希眉飛色舞地說完,看向羅天雫,對方麵上如罩冰霜,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孫希道:“別瞪著我看哪,這可不是我分析出來的,得歸功於農躍鱗農大記者。他盯上你們這個撈金手段很久了,證據搜集得可全了,著作權得歸他。”
姚英子冷笑著側過臉去,對身後一人道:“你也該覺悟了吧?”
宋雅從旁邊柱子後轉出來,渾身劇烈抖動,表情近乎崩潰。姚英子上前摟住她的肩:“不要再執迷不悟了,趕快和你男人離婚,我的講習所給你和孩子留了位置。”宋雅跟沒聽見似的,目不轉睛地盯著羅天雫,仿佛要把自己的希望從她身上拔出來。
羅天雫顫抖著抬起胳膊,從懷裏掏出一支女士細煙,放到嘴裏。孫希殷勤上前,幫她劃了根火。羅天雫狠狠吸掉半支,方才有力氣開口道:
“你們想怎樣?”
姚英子蛾眉倒豎:“我們想怎樣?我倒要問問,你打算怎樣!先害完了沈伯伯,又來害總醫院,害完了總醫院,又來害上海老百姓!你們美國紅會到底跟我們有多大仇哇?”
羅天雫苦笑道:“洛恩斯祛熱劑的事,是我自作主張,與美國紅會無關。”姚英子立刻捕捉到了重點:“所以你是在暗示,沈伯伯辭職,與美國紅會有關嘍?”羅天雫此時被拿住了要害,不得不老老實實回答:
“對於中國紅會的調查,是美國紅會的駐華代表薩格先生提議的。他開辦分會失敗之後,回到華盛頓,提交一份報告指出:中國紅十字會已變成其領導人沈敦和謀取私利的機構,完全背離了紅十字會的精神和目的,應該組織一個有能力的調查團,尋找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完全解散現在中國紅十字會的可行性。”
她背誦了一段報告原文,可見並非信口胡編。三個人簡直聽呆了,美國紅會居然霸道到了這等地步,甚至還計劃解散中國紅會。
“在薩格先生的策劃下,我從各地傳教士的渠道搜集了二十份調查報告,尋找中國紅會的種種弊端。當然,我與沈敦和先生並無私怨,完全是出自上司的授意。”
“簡直無恥!”姚英子簡直要氣炸了,“你們怎麽可以如此蠻不講理!用這麽下作的手段陷害沈伯伯這麽好的人。”
羅天雫突然露出一個微妙的、略帶諷刺意味的笑容:“姚小姐,我必須強調一句。那些調查報告裏麵,並沒有能夠摧毀他的證據——從這個角度來說,沈先生實在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如果要用同樣嚴格的標準來審核薩格先生,恐怕他已經要在監獄裏度過餘生了。”
“你們最後還是把他搞下了台!”
羅天雫緩緩吐出一口煙:“事實上,沈先生的離職,我們也非常意外。”
“說什麽風涼話!要不是你們恃強淩弱,找外交部來壓人,沈伯伯怎麽會……”姚英子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美國紅會沒有那麽大的能耐。薩格先生正因為對調查報告信心不足,才會轉給中國政府。”羅天雫把煙頭撚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對麵一眼,“若你們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麽我們也無能為力。”
孫希和姚英子同時呼吸一滯,他們同時捕捉到了羅天雫的暗示,但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於一種荒誕的無力感在兩人內心彌漫。
次日上午。
“方醫生診斷允當,處置合乎醫理藥典,並無乖謬之處。至於周氏之亡,實天不予壽,非人力所能強挽。原告既主動撤訴,此案予以駁回。訴訟費由原告承擔,各取甘結。民國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聲念完判詞,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孫希與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在五分鍾之前,推事剛剛駁回了沈賢淑訴孫希的案子,至此兩樁案子都順利過關。牛惠霖坐在顧問席上,麵無表情地衝他們輕輕頷首,孫希慌忙鞠躬回禮。
若非有這位醫師出言提示,勢必是另一種結局。
幾個人從法庭走出來,外麵陽光明媚,頓覺肩膀輕鬆了不少。孫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還在山東救災,不能親自到庭看著那個原告的臉,好好出出氣。”
“他可不像你那麽孩子氣。”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對了,後來你們把羅天雫怎麽樣了?”
姚英子道:“沒怎麽樣,我們又不是警察,隻是向法官稟明了這兩樁官司背後的故事。洛恩斯祛熱劑的事,農先生今天會發出一篇特稿,詳解緣由。至於羅天雫如何收場,就不是我們要關心的了。”
她依舊鬱鬱寡歡,左邊胳膊上纏起一塊黑紗。姚英子說陶管家無兒無女,也沒別的親人,她堅持要以女兒身份為老人家戴孝。
“這麽說,沈會董可以官複原職了?”
孫希扶了扶眼鏡框,不無遺憾地搖頭:“我跟馮大人聊過,他跟我說了一個官場的道理。”
“什麽道理?”
“沈會董從一九〇四年籌辦紅會,至今十六年,積勢之深無人能比。你看無論曆任正印會長在哪裏,隻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無可移替。政府想要紅會做事,不可能繞過他——你若是政府領袖,你會容忍這麽一個聽調不聽宣的人存在嗎?”
姚英子和林天晴麵麵相覷,怎麽會有這種無恥邏輯?
“你們想想,這次咱們怎麽能在短短數日裏有這樣的調查成果?還不是沈會董的麵子大?無論是政府文員還是大報記者,無論是別院醫生還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踴躍支持,全力配合,無一例外。這樣的人望,政府怎麽會不怕?”
孫希看看那兩個驚訝的姑娘:“你們覺得不可思議,但官場邏輯就是如此。所以沈會董離職這事,根本不在於他做錯了什麽,而在於他的存在。隻要他還在位,政府裏就總有人看不慣。”
馮煦當初正是被朝廷派來跟沈敦和奪權,他對局勢看得自然最為透徹。政府鐵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沒有美國紅會的調查報告,也會有別的什麽由頭。馮煦說,沈敦和也是看透了這一點,為了顧全大局,索性主動退讓。
林天晴大為激動:“沈會董隻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奪權,這又擋了誰的路?這麽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評一句萬家生佛不算過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麽政府連這樣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別說容忍了,現在連政府是哪個主事都不知道嘍。”孫希譏諷道。就在這幾日,直係曹錕、吳佩孚與皖係段祺瑞在京城附近開始交戰,誰來掌控中央,還是未知數。
姚英子道:“跟咱們同屆的,現在還留在總醫院的,還有幾個人?”孫希默數了一下:“還真是沒幾個了,要麽獨立出去做診所,要麽改行。隻有最笨的人才會留下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而這樣的事,沈伯伯一口氣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頭,望向天空。
“在這個時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無可救藥的笨蛋。而沈會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個。”孫希把鏡框扶了扶,借以掩飾感慨。
姚英子道:“也罷,沈伯伯辛苦了這麽久,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們見他,臉色都差成什麽樣子了。哎,對了,我要去西藏路時疫醫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報一下官司的結果,省得他擔心。”
孫希和林天晴都要趕回醫院去上班,於是他們便和姚英子告別,分別走開。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驅車前往大世界對麵的那座時疫醫院。
這座醫院恰好在今日開業,可惜她們撲了一個空。醫院的人說,沈會董上午來參加完典禮後,忽然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在柯師太福醫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於是姚英子又開到了位於白克路的退思裏寓所。剛停好車,她卻猛然發現,柯師太福醫生倚靠在退思裏寓所的大門口,嘴裏叼著一根沒點燃的雪茄。
柯師太福醫生一向以優雅樂天著稱,即使在最艱苦的辛亥救傷,都是一副樂嗬嗬的樣子。可此時姚英子下車走近一看,心髒不由得狂跳起來。天哪,這還是柯師太福嗎?他的眼角在抖動,兩扇鼻翼也在抖動,就連嘴角也在微微顫動,以致嘴裏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風中的枯枝,無助地搖擺著。
一個人隻有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才會呈現出這樣的表情。而在他身後的寓所裏,隱約有許多人的哭聲傳了出來。
姚英子的心髒登時狂跳不止。她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柯師太福麵前,連聲問怎麽了。柯師太福看向她,一瞬間如同衰老了十歲:“老沈他剛剛突發心疾,我沒能搶救回來,眼睜睜看著他……走了。”
周圍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顏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著名記者農躍鱗在新聞中寫道:“中國紅十字會前任副會長、議長沈敦和先生出殯,享年六十有四。滬上政界、商界、實業界、慈善界、軍界、醫界數千人隨棺送行,西人與沈氏有交誼者,亦冒雨送殯。白馬素車,儀從甚壯。無分華界租界,諸醫院一齊降半旗,受沈氏恩澤者,俱跪於長路兩側,焚香披麻,上海全城為之縞素。”
在浩浩****的送葬隊伍之中,來自紅會總醫院的隊伍高舉著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寫著一九〇四年發布的《東三省紅十字普濟善會啟事》,亦是沈敦和於紅十字任內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時艱,傷心同類。危急存亡,在於眉睫,我不之援,而誰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