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英子一句話戳在了那子夏的肺管子上,讓他頓時無言以對。

“你說得對。隻要形勢比人強,個人的真實心思無關緊要。”姚英子譏諷道。

那子夏氣惱地揚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如今英國人在印度朝不保夕,美國人在太平洋節節敗退,蘇聯被德國人打得首都都快丟了,大東亞的解放就在眼前。姚小姐你大老遠地跑回來找我,難道不是想通了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嗎?”

恰好有人敲門進來,示意慶典即將開始。那子夏把勳章木匣收好,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姚英子冷哼一聲,站起身來疊好稿紙,把一個小巧的女士坤包挎在肩上,跟著他走出去。

那子夏並未注意到,姚英子的手一直緊緊抓住坤包的係帶,指關節在微微發抖。

這個坤包裏麵沒有別的東西,隻有一枚日本產的九七式手雷。這是她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撿到的,隨身攜帶用來防身,一直沒用上。這次慶典安保頗嚴,來的人都要接受安檢。但誰會想到,真正的殺器竟藏在慶典主角的包裏。

此刻純廬內的空地已站滿了各路賓客,前方假山上搭了個簡易的木台,一個話筒高高豎起。那子夏走上台前,喜氣洋洋地講了幾句開場寒暄語,和在場賓客們一起高呼“日滿中三國親善”,然後把姚英子介紹上台。

姚英子這些年在上海雖不敢稱聞人,但無論辦保育講習所還是吳淞示範區,都是惠人良多的善舉,名聲早著。一聽她要登台發表演說,下麵掌聲雷動。

姚英子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著,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她向下方的賓客群掃去,都是一張張陌生而虛偽的臉,熟人隻有一個曹主任,遠遠站在角落裏,一臉尷尬。

哦,不對,還有一個。姚英子還看到川島真理子站在人群中,看過來的眼神帶著一絲挑釁。這個女人大概是想來看看,讓孫希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什麽模樣。姚英子一想到這點,嘴角翹起,挺起胸膛,情緒莫名地不再慌亂。

掌聲漸漸停息,她甩脫腦海裏所有的雜念,走上台去,扶正話筒,看向身旁的那子夏。那子夏示意可以開始,姚英子深吸一口氣,手裏攥緊演講稿,卻直接開口道:

“我叫姚英子,我的父親叫姚永庚,寧波寧海人,是上海灘著名的煙草大亨。我是他的獨女,從小胡鬧任性,搞七撚三。不瞞諸位說,上海灘第一場車禍,就是鄙人在東唐家弄所為。”

這一個風趣的開頭,引起了陣陣笑聲。那子夏不知她為何突然脫稿,但效果看起來不錯,便也沒阻止。

“我之所以會走上醫學道路,正是因為那一次車禍,讓我遇到了顏福慶院長。我很慶幸,倘若不是他,我長大了,恐怕會變成一個滬上名媛,每天吃喝玩樂,燈紅酒綠,再找個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嫁了,相夫教子,度過此生——其實那也很好,在這個時代,女子做闊太太可比做醫生舒服太多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這一路走過來,幸虧多得貴人扶持。沈敦和會長、顏福慶院長、張竹君校長、峨利生教授、柯師太福教授、王培元先生,還有許許多多良師益友……他們教會我的不僅是醫術,還有醫心與醫德。何謂醫心?悲天憫人之心。何謂醫德?救死扶傷之德。身為醫者,會自然生出一種社會責任、一種人道精神,這與利益無關,乃是這個身份與生俱來所賦予的天職。我致力慈善事業凡三十年,中間諸多磨難,千辛萬苦,犧牲良多,遠不及在自家花園裏喝下午茶的名媛悠閑。但我從來沒後悔過,因為我確實拯救了很多苦難中的同胞,這比任何褒獎都讓我開心。”

講到這裏,姚英子伸出右手,向圍牆另一側遙遙一指:

“三十二年前,就在隔壁的草坪之上,這座醫院舉行落成典禮。我記得沈會長這樣講過:‘這座總醫院,必可成為人道之見證,踐行大醫之無疆。’這是他對醫院的期許,亦是對我們這些醫生的期許。他還特別指出一點:萬國紅十字會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個字:博愛,救兵,賑荒,治疫,這是人類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沈會長認為,中國紅會的責任除了這八個字,尚有四個字——強國,保種。

“我那時年紀還小,並不能深刻理解他加上這四個字的用意。時至今日,我親眼所見種種慘事,這才明白他的苦心。中華近百年來的磨難太多了,國事沉淪,備受欺淩。所以這個時代的中國醫者們,除了秉持普世的人道大愛,還有更高的責任。要強國,要保種,為這個飽受苦難的民族,增添一分元氣,治去一點沉屙——這才是這個時代中國醫生們該存的責任,此即沈會長所期許的所謂蒼生大醫!”

台下的人紛紛鼓掌,唯有那子夏覺得有點不對勁。可姚英子的話他一時又挑不出什麽錯,不好開口阻止。這時姚英子伸出手,把話筒擺得更近了一些。

“我一九二三年在東京,為了救我的兩個好朋友,給歸鑾基金會認捐了一筆錢,名列報效之內。當時我蒙昧無知,並不知此事利害,隻以為是遜位皇帝缺錢花。後來到了一九三二年溥儀在滿洲國登基,我才知道自己鑄下大錯。這些年來,日本人在中國戕害我同胞,侵占我土地,掠奪我國家,說什麽東亞共榮,根本就是禽獸噬人罷了。溥儀認賊作父,在關東給日本人做傀儡;汪精衛卑劣無恥,還厚顏在日本人屠殺幾十萬同胞的南京成立新政府。我雖對政治無知,卻絕不會與這樣的人為伍,更不會為侵略者張目!”

姚英子從耳垂上扯下那一對耳環,把它們狠狠丟在地上。

純廬之內,一片寂靜。嘉賓們個個一臉懵懂,不知這位醫界女傑怎麽就突然變了口風。那子夏臉色鐵青,放下手裏的勳章木匣,撲過來要按住話筒。姚英子卻先一步打開坤包,把裏麵的手雷高高舉起。

“之前我鑄成大錯,今天以性命贖罪。請諸位知道,我姚英子和你們不同,我不是漢奸!”

說完姚英子狠狠地拉動安全繩,然後向桌上磕去。

這種九七式手雷構造特別,拉完安全繩,得先在重物上撞擊一下,讓延期信管被撞燃,扔出去才能響。

就在她磕完手雷的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姚英子身後響起:“你個衰仔,專門誇沈敦和,難道我就不愛國?”姚英子急忙回身,瞳孔猛然收縮:“老師?”

在她身後,站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婦人,劍眉銳目,一如往昔般英武,正是久不出現的張竹君。張竹君顧不得多說,劈手把姚英子的手雷搶過來,奮力朝前一扔。下麵人群這才反應過來,紛紛發出淒厲的慘叫,四散而逃,場麵登時大亂。

可惜張竹君畢竟年紀大了,肌肉控製力下降,那手雷好巧不巧,落在了純廬的池塘中間。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巨大的水花衝天而起,把附近的人澆成了落湯雞。

姚英子站在旁邊,一臉懵懂。她這次回來,心存死誌,便沒去驚動隱居上海的恩師。沒想到……她……她居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

張竹君淡淡道:“英子,中國培養一個醫生不容易,不要虛擲性命。有用之身,要留下來做有用之事。”

那子夏這時已經回過神來,麵頰劇烈**,必須用手掌按住才能平緩些。這一次的臉麵可真是丟大了,沒想到姚英子這個臭女人不識時務,好好的慶典成了騰笑中外的大醜聞。

他如今在滿洲國混得並不如意,全指望靠這場慶典翻身。被這麽一鬧,算計全盤落空,自己的仕途也徹底完蛋了。那子夏眼見那個手雷扔了出去,再無什麽威脅,便從岩石後站出來,惡狠狠地撲過去。

不料張竹君隻是掃了他一眼,冷然道:“你個五逆仔[34],以為隻有這一枚手雷?”那子夏從這個白頭發老太太眼裏讀出一種極致的危險。他瞳孔陡縮,下意識地又去閃避。

隻見張竹君扯動手裏的一根釣魚線,一聲石頭墜地的聲音傳來。緊接著,一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不遠處的小假山中升起。純廬本身占地麵積不大,爆炸的衝擊力霎時橫掃全園。一時間假山破碎,藤蘿飛舞,廳閣上的瓦片簌簌震落,濃濃的黃煙籠罩每一處角落。

在極度混亂中,姚英子被老師拽住右手穿過濃密的霧氣,穿過嘶吼哭號的人群,順著那一條狹窄的小通道來到第一醫院草坪。早有大批衛兵衝過來,張竹君鎮定自若,一指姚英子:“有抗日分子攜帶炸彈襲擊,姚小姐受傷了,我送她去搶救!”

衛兵們還不知道裏麵的變故,但認出來姚英子是今天慶典的主角,不虞有詐,放過她們,朝著純廬衝去。張竹君扶著姚英子走到哈佛樓前,這裏早等候好了一輛救護車。兩人上了車,車子迅速衝出院子。

門口的衛兵攔下救護車,還要盤問,張竹君怒道:“這裏的條件根本沒法搶救,我們要趕去仁濟。傷者若是死了,你要負全部責任!”

一聽這話,衛兵哪裏還敢攔,一揮手放行了。救護車在海格路上疾馳,看到日本憲兵隊的軍用卡車一輛接一輛地朝反方向開去。

“張校長,按原計劃嗎?”司機回過頭來問,這時姚英子才發現,居然是陳叔信——那個幫她給孫希轉交物資的進步學生。陳叔信戴著鴨舌帽,拉得很低,姚英子剛才根本沒認出來。

張竹君道:“對,按原計劃。”

他一打方向盤,救護車車頭掉轉,朝北開去。張竹君見姚英子看向自己,知道這個學生滿腹疑惑,便笑著道:“你個衰仔,回上海都不找我。我還是從三響那裏才知道你的計劃。”

“果然是他。”姚英子也猜到了。

方三響身負機密任務,無法露麵。他眼下在上海唯一能去求援的,就隻有張竹君。

“可是,老師你是怎麽做到的?”

姚英子覺得很不可思議。她三天前才跟方三響吐露計劃,這麽短的時間,張校長怎麽有辦法弄到炸彈?又是怎麽帶進純廬的?要知道,這次慶典涉及滿洲國、汪精衛政府和日本駐軍的高層,安保十分嚴格。

張竹君抱住手臂,用食指點了點自己太陽穴:“我早教過你,做醫生一定要會用腦。”她亮出一塊橡皮標簽,姚英子一看,登時恍然大悟。

居然是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是一種黃色油狀透明**,是十分危險的化合物,稍受衝擊就會爆炸。諾貝爾的炸藥事業,就是靠這個發的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硝化甘油也是一種治療心絞痛的良藥,它可以舒張血管平滑肌,讓血管擴張。

時下市麵上主要流行的,是硝化甘油片劑,並沒有爆炸危險。但在大部分醫院,都會儲存一定量的硝化甘油原液,用來調配注射液,以用於危重情況。

張竹君前幾天被方三響找上門之後,便著手準備起來。憑她這些年在上海醫界的人脈,輕而易舉便弄到一瓶硝化甘油原液。她把它放在一個旅行水壺裏,堂而皇之地帶進慶典現場。那些衛兵不是醫藥業內人士,哪裏想到治心絞痛的藥還會爆炸,略一檢查便放進去了。

純廬是蘇式園林,講究移步換景,高低錯落,想找個引爆的地方簡直太容易。張竹君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演說上,悄悄把硝化甘油倒在了一處凹陷的石台上,然後把上方的一塊凸岩掰鬆,稍有震動便可砸下來,再拴了一根釣魚線,悄悄導到了講台前。

這一瓶硝化甘油不至於炸死滿園的人,但引發大混亂容易得很。張竹君講得眉飛色舞,一點也不像個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姚英子聽得瞠目結舌,可再一想,老師是個老革命黨,清末時就敢帶著一群革命黨直闖武昌,這點手段都是她玩剩下的。

“曹主任知道這事嗎?”姚英子問。

“不知道。日本人事後肯定要大肆追究,他什麽都不知道,會更安全——畢竟他還得看著醫院,不像咱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姚英子忽地垂下頭黯然道:“老師你何必冒著風險救下我,讓我跟那子夏做個了斷不好嗎?”

“我問你,你剛才有沒有闡明心誌,表明政治立場?”

“嗯……”

“是不是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

“是的。”

“他們以後還會找你來宣傳嗎?”

“怎麽可能?”

“那不就好啦。”張竹君拍拍手,“這次事件傳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你不是漢奸。你的目的,不正是剖白心誌、洗清汙名嗎?執著於一死,豈不是畫蛇添足?再說跟那子夏那種人殉葬,他配嗎?”

“可是,我已罹患絕症……”

張竹君的表情不為所動,隻是細眉輕抬:“絕症?四十年前,天花還是絕症,但普及種痘之後,它便不再是問題;三十年前,肺癆還是絕症,但自從有了磺胺,它也隻能乖乖被製服;二十年前,心髒手術還被視為不可能,但現在歐美醫界已經在探討先天性心髒手術的可能性,從此心畸兒童大有指望。”

張竹君曆數著這些技術,語氣昂揚:“英子,你是學醫的,難道還不知道這些年來醫學發展的速度?今日的絕症,明日也許就是個普通病症。你要做的不是等死,而是活下去。”

“可是……”

“沒什麽可是!醫生是要直麵生死之人,不隻是別人的,也是自己的。我不記得有教過你用逃避來解決問題。”

老師這無比強勢的要求,一舉撞破了姚英子心中的塊壘。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求死的衝動退去之後,另一個顧慮襲上心頭。

接下來怎麽辦?

日本人惱羞成怒,一定會把老師和自己列為要犯,全城搜捕,必須盡快離開上海才行。姚英子下意識地望向車窗外,卻發現有點不對勁。

“老師,這是……?”

“我們先去換輛車,然後去藥水弄。那裏是全上海最亂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張竹君似笑非笑,“那裏應該也有你想見的人,為什麽不見?”

與此同時,紅會第一醫院前的草坪前一片狼藉。盛裝的賓客們紛紛灰頭土臉地離去,無不麵帶惶恐。憲兵隊的人已經查明,剛才那場爆炸動靜雖大,卻未造成死亡,隻有幾個傷者,還是在逃離過程中被踩踏的。

但那子夏一點也笑不出來。協和會推薦的女大使當場反水,根本沒法把責任推給安保,這件事恐怕會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整個上海。

一場好端端的十周年慶典,就此淪為一個笑話,就和自己的仕途一樣。那子夏臉色鐵青,手裏按住拐杖惡狠狠在泥土裏戳轉,仿佛在用匕首戳進姚英子的身體。這時曹主任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下巴一直在抖。

“那大人,那大人,這件事我可是完全不知情呀。”

那子夏凶狠地瞪向他:“姚英子是你的人,活動場地就在你的醫院隔壁,爆炸還是因為醫用硝化甘油,你說你不知情?”曹渡拚命辯解:“本院的硝化甘油俱在,數量和進貨都對得上,未敢使用分毫。而且把英子帶走的那個人是張竹君,她一向跟我們第一醫院別杠頭——唉,是她有意陷害。我們一向積極親善,絕無反日之事,絕無啊!”

那子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放屁!我看你們都是勾結好的,快說,姚英子在哪裏?”曹渡麵頰漲紅,都快要滴出油來了:“不會的,不會的,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怎麽會讓英子做這樣的事?炸彈啊,要死人的。”

剛才曹主任也被駭得夠嗆,他沒想到姚英子竟然做得如此決絕。他從小看著她長大,以她的性子,被逼到這個地步,該是何等絕望,一時又是害怕又是心疼。

那子夏冷冷道:“你不必跟我講,去憲兵隊裏交代清楚好了。”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旁邊插入:“那子夏,你不要老盯著曹主任不放,他這些年與皇軍合作良好,應該沒參與。歸根到底,這事還是怪你蠢。”

那子夏青筋一綻,橫眼看到川島真理子款款走來。曹主任如釋重負,像見到親人一樣,連連衝她點頭哈腰:“川島小姐說得對,我怎麽敢做這樣的事呢?”他見川島眼神一閃,連忙改口:“我怎麽會想做這樣的事呢?”

“川島小姐有何見教?”那子夏警惕地反問道。川島芳子與滿洲國雖然同源,彼此之間卻頗有隔閡,所以他與川島真理子之間的關係也很微妙。這時候她跑過來,不知什麽用意。

“你呀,還是不夠了解那個女人。如果你像我一樣研究過姚英子,就該知道,以她的性子,絕不會輕易妥協。她願意登台,一定別有所圖。”川島真理子開口便是教訓。

“你別跟我這兒事後諸葛亮!”那子夏怒不可遏,“你這麽了解,怎麽剛才不阻止?”

“你距離那麽近都反應不過來,何況我?再說就算我料到了姚英子的行動,也不知道張竹君會突然出現啊。”川島真理子白了他一眼。

那子夏沉下臉道:“你是特意過來嘲笑我的?有這時間,人都抓到了!”

“張竹君是老手,她肯定會提前抹除所有痕跡,想逮住她不太容易。”

“那你廢什麽話!”

麵對那子夏的怒火,川島反而悠然道:“我觀察到一個細節。剛才那次襲擊,姚英子是真想和你同歸於盡。而張竹君是臨時趕來阻止,兩個人並不是事先串通的。”

“那又怎麽樣?”那子夏的耐心快到極限了。

川島真理子道:“你想想啊,曹渡算是姚英子在上海最親近的人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她的打算——那麽張竹君是怎麽知道並且來救人的?”

那子夏並不蠢,隻是剛才被惱怒衝昏了頭,他此刻冷靜下來,立刻品出點味道:“你是說,這件事背後,還藏著一個人?”

川島真理子道:“不錯。對姚英子來說,這個人應該比張竹君更親近,親近到可以傾吐自殺之事。而那個人,因為某種理由無法出現,所以才會轉告張竹君去救她——整個上海,隻有一個人符合這個條件,就是孫希。”

川島真理子提到這個名字時,雙眼閃過一道光。

兩年前孫希右手殘廢,隨後神秘失蹤,她一直在尋找。但孫希並非反日分子,也沒什麽情報價值,無論是特高課還是日本憲兵隊,都不允許她為了私人需求調動資源。這次借著姚英子的爆炸事件,她終於找到理由,可以名正言順進行大搜捕了。

那子夏見川島主動安排,臉色好看了點。他畢竟隻是滿洲協和會的成員,沒資格在這裏指手畫腳,川島背後是特高課,那才是在上海一手遮天的部門。

那子夏看了一眼曹主任:“那麽,你知道孫希在哪裏嗎?”曹主任為難得都快哭出來了:“我要是知道,兩年前就告訴川島小姐了。”

川島道:“曹主任你別叫苦了,快把哈佛樓騰出幾個空房間來。我要安排搜查了。”曹主任連連點頭:“我這就去,這就去。”然後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他們三人剛才一番對談,卻不知旁邊還有一雙耳朵在聽著。

杜阿毛裝作無事人一樣從草坪上走開,可心裏樂開了花。

他們治安隊是被臨時調來在外圍維持秩序的,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適才杜阿毛無意中聽到那三人的對話,突然意識到,立功的機會來了。

川島真理子說給張竹君通風報信的,是孫希。隻有杜阿毛知道,她猜錯了,這個人是方三響。方三響前幾天恰好返回上海,時機掐得令人生疑,而且杜阿毛還目擊過他和姚英子兩個人逛街。

當然,這件事如果說出去,接下來的行動就跟自己無關了。杜阿毛決定先把魚吃到嘴裏,獨享一份大功勞,豈不美哉?

青幫的眼線遍布整個上海,情報網絡的效率連日本人都做不到。沒過多久,杜阿毛便打聽到消息:方三響去了草鞋浜。

草鞋浜是蘇州河南邊的一片低窪濕地,位於戈登路與普陀路,屬於填浜後的遺留地段,十分偏僻。他一個保險顧問,跑去那裏做什麽?

杜阿毛顧不得聚齊人手,隻帶了樊老三便匆匆趕了過去。等他抵達時,恰好趕上方三響離開草鞋浜朝西邊走去。杜阿毛沒有立刻動手,在後麵遠遠地跟上,決定等方三響見到張竹君和姚英子,再一網打盡。

草鞋浜這個地方,向西一走便是廣義的藥水弄地域。杜阿毛看見方三響毫不猶豫邁進那個區域,也隻得一咬牙跟上。

藥水弄在上海號稱“亂界”,就連日本人也不願輕易涉足。因為一進入這片區域,撲麵而來的便是一股腐臭腥臊的味道,味道是從眼前一大片灰蒙蒙的建築之間散發出來的。這些建築排列雜亂無章,像是被頑童隨意弄散的積木。幾乎沒有磚瓦房,有些是用木板和茅草搭出的茅屋,但更多的則是滾地龍——這是一種簡易窩棚,用竹片彎成弓形紮在地上,上鋪蘆席,外遮一塊草簾子當門,有如膿腫之上生出一層斑駁的皮癬。

很難想象,在上海這等繁華之地,還有著這樣藏汙納垢之地。

這些滾地龍交錯縱橫,圍出無數細狹通道,路麵上既未硬化也無排水,遍地皆是垃圾與排泄物。如今是白天,成人大多出去做工了,隻有無數瘦弱黝黑的孩子從各個角落探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些外來人。

杜阿毛和樊老三遠遠跟著方三響穿過這片地界,來到位於藥水弄中心的一處倉庫。這裏毗鄰工廠圍牆,建築質地比滾地龍要稍好一些。方三響繞到庫房正門,閃身進去,杜阿毛雙目射出光,看來那幾個通緝犯就藏在這裏。

他一揮手,幾個人小心地圍了過去。杜阿毛看到那倉庫外麵有道縫隙,探頭過去往裏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隻見這個不起眼的小倉庫裏,堆著十來個木箱。七八個女工在埋頭把一瓶瓶藥物纏上棉花,包上油布,再一一放進箱子。方三響正蹲在地上,拿起一瓶在查驗。

杜阿毛雖然不懂藥學,可也明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麽。兩股熾熱的氣體從他的鼻孔噴出來,他整個人陷入一種亢奮狀態。原來方醫生不是來找姚英子,而是來走私藥品的。

這可是一條更肥美的大魚!

不過眼下有一個麻煩,杜阿毛怕泄密,隻帶了樊老三和一把短槍。就這麽貿然衝進去,不一定能控製局勢。杜阿毛把樊老三叫過來,說:“你在這裏守著,我出去把治安隊都拉過來,來個甕中捉鱉。”

不料樊老三愣了一下,猶豫道:“怎麽又變成抓方醫生了?”杜阿毛瞪他一眼:“藥品走私,這是天大的功勞!”

“可……咱們抓方醫生不合適吧?”

樊老三這個人傻乎乎的,對杜阿毛言聽計從,可到了關鍵時刻,他倒突然來了主張。杜阿毛怒道:“你個憨大,這有什麽不合適?不合適你跟著我過來幹嗎?”

“呃……我以為咱們隻是來抓姚英子的。”

“都要抓!誰也別想跑。”

樊老三緊張地咳了一聲,壯膽開口:“杜阿哥,我當初燒香,你教訓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講義氣。劉老大對不起咱們,咱們可以不理;可方醫生救過咱好幾次性命,可不能對不起他。”杜阿毛眉毛躍動了幾下,咬牙道:“姓方的可從來沒把咱們放在眼裏,你還真當他是好人!”

樊老三懇求道:“杜阿哥這樣好不好?我先讓方醫生走,咱們再去收繳藥品,兩不耽誤。”

“你敢!”

杜阿毛勃然大怒,從腰裏拔出短槍,頂住樊老三的腦袋。樊老三沒料到這麽多年的兄弟,居然說翻臉就翻臉,嚇得往後一靠。他體壯如熊,倉庫牆壁又隻是一層薄板。隻聽轟隆一聲,竟被撞了一個洞。

倉庫裏的人包括方三響,都停下了手裏的活,驚駭地望著這突兀的一幕。杜阿毛見狀,索性凶狠地揮著短槍吼道:“治安隊辦事,都給我趴在地上!”方三響率先回過神來,站起身道:“杜阿毛,你怎麽會來這裏?”

杜阿毛不太敢直視對方,尷尬間一股惡念湧起,心想索性給你個痛快算了,總好過落到日本憲兵隊手裏,這算是你我最後一點情分。他一念及此,直接扣動扳機。

樊老三見狀不妙,撲過來一推杜阿毛的手臂。隻聽“砰”的一聲,子彈直射屋頂而出。杜阿毛勃然大怒,和樊老三扭打在了一塊。樊老三體形比他大得多,三兩下便要壓製住他。

杜阿毛情急之下,又是一槍打過去。樊老三先是身軀猛然一震,然後垂頭看了眼,胸口多了一個血洞。他似乎不敢相信,多少年的老兄弟竟會向自己開槍,可眼神隨即黯淡下來,緩緩從杜阿毛身側翻下去。

杜阿毛從地上掙紮著起來,也有點慌神。趁著這一瞬間的工夫,方三響矯健地衝過來,抬起手刀一下狠狠劈在杜阿毛的手腕上。他慘叫一聲,手槍登時落地。

要說杜阿毛到底是在閘北碼頭混過的,戰鬥力不及方三響,但鬥毆經驗豐富得多。他第一時間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往對方臉上一揚。

藥水弄本地有大量石灰窯,所以土裏或多或少都摻著點石灰。方三響被石灰土突然眯了眼,登時失去了視線,但他反應極快,憑借記憶腳下一踢,把那手槍遠遠踢開。

杜阿毛見狀,也顧不得貓腰去撿,二話不說便朝倉庫外頭跑去。

他對局勢的判斷很是清醒。此時寡不敵眾,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先從藥水弄撤出去。到時候治安隊、警察局、憲兵隊……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自己的功勞一樣不少。至於樊老三,報個因公殉職也算對得起他的遺孀了!

方三響一見他跑出去了,顧不得雙眼被石灰殺得痛楚,拔腿追將出去。如果被杜阿毛跑出去,整個磺胺計劃都要完蛋。

兩個人你追我趕,在藥水弄裏的肮髒裏弄之間展開了一場追擊。他們兩個對這裏的地形都不熟悉,一路跌跌撞撞,不是撞塌了滾地龍的竹架,就是失足踏進了滿是糞汙的坑窪,雞飛狗跳,有幾次還直直穿過灶間,叮叮當當砸了一地的碗盆。

不知不覺,兩人跑到了一處稍微開闊一點的區域。這裏的房屋相對規整一些,都是些緊挨成一排的小店鋪,賣些針頭線腦、二手成衣、油鹽醬醋什麽的,算是藥水弄的一處小商區。

杜阿毛跑得氣喘籲籲,他也是奔六十去的人了,這樣的狂奔他早已難堪重荷。他衝進一家雜貨鋪,搶過一把剪子,正要回身跟方三響拚命,卻忽然發現眼前出現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是張竹君,一個是姚英子。她們兩個在一個年輕人的帶領下,正朝這邊走來。

杜阿毛大喜過望,他顧不得思考她倆為何在這兒出現,直接撲過去,先一腳踹翻張竹君,吸引那年輕人去攙扶,然後把剪子橫在姚英子的咽喉上。

追過來的方三響也沒料到姚英子會出現,急忙停住了腳步。杜阿毛扼著她,徐徐退到雜貨鋪旁邊一家小店的門板旁,背靠而立,這樣可以防止別人偷襲,這才厲聲道:“姓方的,你快給我讓開,否則她死定了!”

方三響和姚英子的交情,他太熟悉了,這種要挾絕對有效。果然,方三響一見這架勢,不敢上前。

“杜阿毛,那麽多年交情,可沒想到你會絕情到這地步。”他大聲喊道。

“呸!別跟我提什麽交情。你一個大醫生,何曾正眼瞧過我們這些混混?哪次我不是三催四請,你還端著架子!現在想起來攀交情,晚了!”杜阿毛脖子上青筋突起,麵目猙獰,“你別跟我廢話,快讓開!”

方三響上前一步:“日本人這些年在上海造的孽,你也是看在眼裏的。這些藥品都是送去給抗戰隊伍的,是給受難同胞的,你去給日本人告密,合得上青幫的規矩嗎?”

“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哪個是靠守規矩起家的?哪個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同是青幫中人,怎麽我就不能不仁不義了?”

被利刃脅迫的姚英子忽然開口:“蒲公英,你不要顧及我,大局為重。”然後用力一咬,杜阿毛的手掌登時鮮血四濺。他惱羞成怒,猛地把剪子朝她的咽喉用力壓去。

“不要!”

方三響瘋了一樣衝上來,可惜距離終究太遠。姚英子閉上眼睛,靜等著最後的時刻,可她耳邊聽到的,卻是剪子墜地“當啷”一聲。姚英子重新睜開眼睛,驚訝地看到杜阿毛全身僵住,嘴唇抖動,似乎中了什麽詛咒。

方三響這時也衝到跟前,一把抱住姚英子,擋在臂彎之內。兩人一起看到,杜阿毛整個人緩緩地癱坐下去,門板上擦出一條豎立鮮明的血跡。一把鋒利的柳葉刀,從狹窄的門隙間退回去,然後門板“吱呀”一下從裏麵打開。

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站在門口。他身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破舊馬褂,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可惜一條腿已壞了,纏了數圈橡皮膏。左手握著那把滴血的柳葉刀,右手戴著一隻手套,爬滿皺紋的臉上依稀殘留幾分俊朗。正是孫希。

三個人怎麽也沒想到,自從一九三七年分開之後,他們再度聚首會在這樣一個場合。三人彼此凝視,百感交集,卻一句話也講不出。

直到陳叔信攙扶起張竹君來,他們三個才恢複了意識。孫希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把他們帶進屋子。

一進屋,姚英子好奇地環顧一圈,屋內是簡單的診所陳設。牆上木架上擺著幾個棕黃色的藥瓶,旁邊掛著一副聽診器,在方桌旁邊是一張簡易的木床和一頂蚊帳,床邊擺著一個黑漆漆的小爐灶。可見孫希吃住都在這裏。

她忽然發現,孫希一直在望著自己,麵孔微微發熱,低聲道:“在這樣的地方藏了那麽久,真是苦了你了。”不料孫希搖了搖頭:“不苦,不苦。真正苦的,是這裏的居民。我在上海生活那麽久,從來不知燈紅酒綠之外的陰影裏,還有著這麽一群窮人。沒有潔淨的飲水,沒有新鮮的食物,更別說基本的醫療服務了。我一個落魄到此的傷殘人士,都成了他們的救星,可見之前從來沒有醫生關心過這裏。”

姚英子一怔,孫希輕輕歎道:“你在這裏待久了就知道,這裏的人雖然赤貧粗鄙,可比起外頭那些名媛紳士,實在可親多了。他們一旦信任你,願意掏心窩子地對你好,一片赤誠。我在這裏幫他們做做力所能及的診療,挺開心的。”

姚英子隱隱覺得,孫希的氣質發生了變化,他原來一直有股孩子般的跳脫稚氣,如今卻沉澱成了一位隱士。

那邊方三響和陳叔信把張竹君抬上床,做了簡單的檢查。還好,她隻是小腿蹭破了一點皮,並未傷及筋骨。孫希問:“你們怎麽會來這裏?”

他果然是徹底隱居,對外麵發生的事全不知情。張竹君見姚英子有些扭捏,索性把純廬的事情講了一遍。孫希聽得兩眼發直,幾次驚得起身,一時竟不知如何說才好。

張竹君又道:“我最不耐煩這些無謂的矯情,我輩中人,不要那麽多黏黏膩膩、思東想西,要爽快一點。反正我們也要來避難,索性就讓小陳帶著過來,讓你們兩個見見。”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會恰好在孫希的診所前碰到姚英子。孫希看向姚英子:“怪不得小陳這兩個月,總說有慈善家打賞,原來是英子你——英子你真是的,你來見我,難道我會不開心嗎?”

姚英子聽到他說,眼眶一熱,伸手去摸他那隻殘廢的手,淚水滾滾而下。孫希又轉向方三響:“老方,你又是怎麽跟杜阿毛打起來的?”方三響原本不想講,可看到陳叔信在一旁,衝他點點頭,這才說出他來上海的真正目的。

原來今天謝壽天通知方三響,說磺胺已籌集完畢,為了掩人耳目,分批零散地運入了藥水弄,統一打包,再設法沿蘇州河運走。而在藥水弄對接的人,正是陳叔信。

這時眾人才發現,原來轉了一圈,大家跟陳叔信都有聯係。這個額頭寬大的年輕人站在旁邊,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笑意。姚英子奇道:“你到底是誰?”陳叔信道:“我並沒有騙大家。我確實在建承中學讀書,黨組織安排我來藥水弄做一名義工,來團結和發動赤貧工人,孫醫生自然也是團結的對象。”

三個人這才明白,他們今日在藥水弄裏再次相聚,不是巧合,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動的。

這時張竹君忽然發出一聲驚呼:“不好,他跑了!”眾人朝門口看去,發現竟空無一人,地上隻有一攤血。

杜阿毛還活著?

這家夥被孫希從背後捅了一刀,大家都以為就算不死,也肯定重傷。沒想到這人倒是堅韌無比,竟趁著他們給張竹君做檢查的空當,偷偷爬起來跑掉了。

眾人頓時沒了敘舊的心思,倘若被這家夥逃出去,不光是他們幾個要被抓,連磺胺運送計劃都要失敗。

其他幾人留在診所裏,而方三響和陳叔信一起衝出去追趕。陳叔信對藥水弄的複雜地形十分熟悉,又和裏麵的居民關係良好,眼線眾多,很快便得知杜阿毛向草鞋浜方向跑去。

眼看快到草鞋浜,兩人看到,地麵上的血跡滴落成了一條醒目的線。杜阿毛受了那麽重的刀傷,再這麽一猛勁地跑,不大出血才怪。

他們遠遠看到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著草鞋浜外的馬路跑去,不由得加快腳步。杜阿毛也注意到了追兵將近,跑得更快了。

就在快要趕上時,兩人卻見一輛掛著太陽旗的軍車從馬路上駛過,車上都是日本兵。

杜阿毛如同看到救星一樣,揮舞著手衝過去。日本兵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國人突然衝過來,連開口示警都沒有,直接舉槍射擊。隻見數十枚子彈惡狠狠地穿透杜阿毛的軀體,強大的衝擊力讓他整個人猛然地後仰,像塊抹布一樣攤在地上。

兩人猝然停住腳步,伏低身體躲在草叢裏,避免被當成同夥。

那些日本兵跳下卡車,端著槍朝杜阿毛的屍體小心地包抄過去。他們謹慎地用刺刀戳了幾下,看確實沒動靜了,一個軍曹俯身下去檢查屍體。軍曹在他身上掏出一個類似證件的東西,辨認一番,然後直起身子,從脖子下掏出一個哨子玩命地吹起來。

哨聲尖厲,像一把刺刀劃破天空。方三響和陳叔信對視一眼,慢慢向藥水弄退去。至少……杜阿毛沒來得及說出任何消息。

曹主任掏出手帕來,抹了抹額頭。三月的天氣還有些陰冷,可他的汗水抑製不住地沁出來。

此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根細長的電線杆,杆上捆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平民男子。男子耷拉著腦袋,已經氣絕身亡,身上有五六處幹涸的刺刀傷口,血色微微發黑。在電線杆後頭是一片密集的鐵絲網,把他們與另外一側散發著腐臭味的滾地龍隔開。

遠遠地,還可以看到許多人影如行屍走肉一樣在破爛棚戶之間徜徉,恍如鬼村。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曹主任顫抖著雙手合十,川島真理子走到他身旁,仰頭打量著電線杆上的死者:“曹主任,你可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看這個?”

“明白,明白,這麽多死人,造成疫病可吃不消,我這就組織人手去收拾。”

川島真理子輕輕搖了一下頭:“我叫你過來,可不是為這個。”曹主任抬起頭,感覺川島真理子在笑,可那個笑容讓自己從頭頂涼到尾椎骨。

十五天前,純廬爆炸案震驚了整個上海。無論是日本憲兵隊還是76號特工總部,都拚命想找到張竹君和姚英子,但一無所獲。與此同時,負責普陀地方治安的竹田部隊,卻突然有了大動作。

他們在草鞋浜附近,意外發現了治安隊副隊長杜阿毛的屍體——當然,對外公告沒提是被日軍誤殺。竹田厚司判定有潛在的恐怖分子隱藏在藥水弄裏,下令進行封鎖作戰。

於是日軍以檳榔路、小沙渡路、蘇州河、櫻華裏為四邊,將藥水弄周圍牢牢封鎖起來,關閉一切出入通道,嚴禁任何人出入。

自從日本人占領上海以來,這樣的突發式封鎖時有發生。但藥水弄和別處不同,這裏的貧民都是打一天工,換一天糧食,並沒有任何物資儲備。一旦被封鎖,他們很快便陷入了饑饉的絕境。

這是一種極其荒唐的饑荒,他們距離有食物的地方咫尺之遙,卻無能為力。有人試圖趁夜遊過蘇州河,被哨兵用冷槍打死在水中;有人想趁夜鑽過鐵絲網,結果被生生拖拽出去,渾身被刮成一個血葫蘆。曹主任眼前這個不幸的家夥,就是因為在家裏實在太餓了,不得不冒險跑出來找吃的,結果被日本人發現後,綁在電線杆上活活刺死。

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半個月。藥水弄裏如今是怎麽一番景象,曹主任根本無法想象。他也不明白,川島真理子把他叫過來,到底是什麽用意。

川島真理子悠然道:“本來呢,我一直在忙爆炸案的事,封鎖藥水弄和我沒關係。但我前兩天無意中發現,這兩件事有一個重合點,就是杜阿毛。”

曹主任還是不明白,可一直不講話也不好,他趕緊應和道:“杜阿毛啊,我聽說過這個人。在閘北跑旱碼頭的白相人[35],來醫院看過幾次病,是個老油條。”

“慶典當天,杜阿毛負責在外圍維持治安。可下午爆炸案發生之後,他卻突然擅離職守,帶著一個叫樊老三的人離開了,有人在草鞋浜附近目擊到他的蹤跡。又過了幾個小時,他就從藥水弄跑出來,被人打死,而樊老三也神秘失蹤。”

川島真理子講到這裏,看了眼曹主任的反應,繼續道:“我詢問了幾個他的手下,發現在爆炸案前幾天,他在碼頭遇到過一個叫方三響的人,兩人相談甚歡,他甚至親自把方三響送走。”

“哦……啊?三響,他……他回上海了?”曹主任一驚。川島真理子眯起眼睛:“豈止,就在純廬爆炸案的前幾天,方三響還和姚英子一起出現在小沙渡路上呢,距離藥水弄不算遠。”

曹主任趕忙道:“我一直在忙活慶典的安排,英子也沒跟我講過。哎呀,這個方三響,都回上海了,也不回醫院看看。”

川島真理子知道他在撇清自己,抿嘴一笑,繼續說道:“更有意思的,是杜阿毛的驗屍報告。他死於槍擊,但在槍擊之前,他的後背被人捅了一刀,造成了大量失血。據法醫說,這個刀口,是三號手術刀造成的。”

她緊盯住曹主任,讓他連躲閃回避的機會都沒有:“你說藥水弄那個窮地方,連一家藥店都沒有,怎麽會有一把外科手術專用的刀具?這個傷口,到底是怎麽弄出來的?又是誰弄的?”

直到這時,曹主任的表情終於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川島真理子突然喝道:“孫希是不是就藏在藥水弄裏?”

曹主任勉強笑道:“您剛才說的那些線索,是不是有點牽強……”

“若放在法庭上,確實有點牽強;但對特高課來說,不需要講道理,隻要懷疑就行了。”川島真理子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了曹主任的肩膀上,“我真的很羨慕他們三個之間的感情,親密無間,全無猜疑。所以我才會篤信,方三響和姚英子出現在這裏,必然和孫希有關係。”

曹主任啞口無言。

“竹田厚司那個笨蛋,這些天他的部隊在藥水弄裏四處搜捕,人抓了一堆,卻不知自己在找什麽。上海市已經提出強烈的抗議,如果沒有新的進展,今天就要被迫解封。所以我必須在那之前,在藥水弄裏找到我想要的。曹主任,你會幫我伐?”

川島真理子戲謔地加了個生硬尾音。曹主任想配合著笑一笑,可咧開的嘴比哭還難看:“川島小姐您兩年前不就問過了嗎?我真的不曉得啊。那幾個促狹鬼背地裏都叫我屎窟曹,就算有什麽事,也不會找我的呀……”

川島真理子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需要講道理,隻要有懷疑就行了。我現在懷疑,他們三個現在都在藥水弄裏,而且曹主任你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現在請你在前麵領路,帶我去藥水弄去找他們的藏身之處,否則我隻好把你和你兒子曹有善都送去憲兵隊。”

一聽自己兒子的名字,曹主任頓時沒了辦法。他發現之前那些蒙混手段,就像一層覆在傷口上的紗布,當對方認真起來時,一撕便破,全無反抗的餘地。

川島真理子注視著他一點點蜷縮下去,忽又浮現出一副溫柔神情:“我對孫希的感情,你也是知道的。你帶我去,我可以保證他不會死。你不是害他,是救他,也是救你自己,救這家醫院。”

曹渡絕望地透過鐵絲網,看向藥水弄的內部,心亂如麻。川島真理子臉色逐漸冷下來:“我弄丟的玩具,今天必須找到。要麽你帶著孫希從這裏離開,要麽你們誰也不要離開了。”

曹主任的肥厚臉頰抖動起來,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他視線延伸到最北方的遙遠盡頭,是藥水弄毗鄰蘇州河南岸的一片河灘。這附近是大大小小幾十個石灰窯和磚窯,還有十來個極小的碼頭。上海的日常建築需求,都是通過這裏的小躉船沿蘇州河外運,是很多藥水弄的居民賴以生存的產業。

因為日本人突如其來的封鎖,此時所有的小躉船都停泊在碼頭附近,動彈不得。它們的露天船艙裏早就盛滿了石灰或磚塊,用苫布蓋起來,在河上密密麻麻地簇擁著,如同一片翻起白肚皮的魚。

在碼頭附近的一處廢棄石灰窯裏,方三響探出頭來。他的臉色枯槁,皮膚幹癟,整個人瘦了兩圈不止。

十五天之前,杜阿毛的意外死亡引發了日軍的封鎖。雖然日本人不知道藥水弄裏發生了什麽,隻是沒頭蒼蠅似的抓了一些無關的人,但這一批已經包裝好的磺胺同樣也運不出去。方三響當機立斷,把磺胺轉移到了蘇州河上的一條小躉船上,上麵用大量石灰蓋住。

他們為了避免危險,人也從孫希的診所離開,轉移到了躉船附近的一處廢窯裏。這樣的廢窯在附近非常多,有如兔子洞,沒有幾百人篦子一樣梳過去,根本發現不了。

可惜的是,藥水弄的饑荒,同樣波及了他們。孫希拿出診所裏儲存的一點點糧食,分給姚英子和張竹君,但又被她們分給了附近的小孩子。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隻能靠倉庫底縫裏摳出的發黴麩皮維生。

讓方三響他們驚訝的是,即使在如此絕望的環境下,藥水弄的居民們沒有一個人出賣他們,反而暗中遮掩,讓他們避過數次險情。這些人與其說是感於抗日大義,倒不如說是對孫醫生的信賴。

封鎖的時間一長,姚英子和張竹君最先撐不住,孫希和陳叔信的身體也吃不消。每天隻能靠體能最好的方三響跑出來,去河灘上搜集牛舌草。這種野草有輕微的毒素,但總比沒吃的強。

他搜集了一陣,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棚屋之間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很響亮,絕對不是餓到發瘋的本地居民。方三響警惕地爬上一處高坡,伏在野草之間,這裏可以俯瞰大半個藥水弄的區域,包括孫希隱居的診所。

他視線一落下去,心髒驟然收縮,因為出現在那附近的隊伍,打頭的兩人赫然是川島真理子和曹主任,他們身後還跟著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曹主任走在最前麵,猶猶豫豫地帶著路,川島真理子緊隨其後,讓他連後退的空間都沒有。

“糟糕……”方三響暗叫不妙。曹主任是知道孫希隱藏在此的。如果他坦白交代,川島一定會對藥水弄進行一次大搜查,屆時別說孫希藏不住,姚英子和張校長也會被抓,連那一船磺胺都要暴露。

可他現在體力衰微到了極點,剛才爬坡都累得氣喘籲籲的,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方三響腦子飛快地思索著,發現唯一的解法,就是他們幾個人主動站出來跟川島走,隻留陳叔信一人,說不定還有機會把磺胺送出去。

他自己為此犧牲是毫不猶豫的,但他不能替其他三個人做主。正當方三響打算返回廢窯去商量對策時,他注意到了一樁古怪事。

曹主任帶著川島真理子走到孫希的診所門口,卻沒有停步,徑直朝著更北的方向走去。

這可太奇怪了,就算他們預判孫希不在診所,好歹也該在裏麵翻找一下。難道說,曹主任並沒告訴日本人孫希住在這兒?那更奇怪了,他要把他們帶去哪裏?

他決定先不離開,伏在草叢裏,用眼光追蹤著這支隊伍,看著他們來到了蘇州河畔的小碼頭,距離藏著磺胺的小躉船隻有幾十米。

曹主任扭動著肥碩的身軀,費力地攀上河堤,累得氣喘籲籲的。川島真理子環顧四周,狐疑地道:“曹主任,孫希是藏在這個碼頭嗎?”

“不曉得,呼呼……”曹主任還在喘,臉上的油都要滲出來。

川島真理子臉色沉下來:“那你帶我來這裏,是要做什麽?”她身後的日本兵紛紛緊張起來,向四方戒備。曹主任從懷裏掏出手帕,圓鏡片後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川島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啊,算算賬是可以的,可一講起政治,那真是個洋盤[36]。從前清開始,每次政權更迭我都猜錯,全醫院的人笑我笑得來噻。”

川島真理子細眉輕蹙,不知道這個怯懦胖子說這個幹嗎。不過她不擔心他能玩出什麽花樣,索性抱臂靜聽。

“一九三一年那場仗,我本以為國軍本土作戰,好歹能贏,結果又搞錯了。所以到了一九三七年,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們日本人肯定是要贏的。這幾年仗打下來,我覺得我終於猜對了這一次。”曹主任把眼鏡摘下來,拿手絹用力揩起來。

“可我難受啊,真的難受……我從這家醫院開業就管著庶務,三十多年來,隻離開過一年不到。從沈會長到牛、刁、顏、樂、應諸位院長,都信任我,把醫院交給我照顧。我想著,日本人得了天下,這家醫院好歹也得有人管,總得有人委曲求全,忍氣吞聲,舍我其誰呀——可我實在忍不了了,看看你們,把好好的一座紅會醫院折騰成什麽樣子?”

川島真理子雙眼一眯:“曹主任,做人要講良心。我可是信守承諾,沒讓同仁會吞並紅會第一醫院。你以為這幾年沒人滋擾貴院,真的是靠那張載仁親王的合影嗎?”

曹主任突然吼起來:“是的,你是把醫院護得好好的,可醫院裏的人呢?英子被逼得自殺,孫希被逼得自殘,三響連醫院都不敢回,這些好醫生都是我一直看著成長起來的,可你們把他們糟蹋成了什麽樣!”

日本兵們被這一聲巨吼嚇得一激靈,紛紛舉槍對準曹主任。川島真理子非但不懼,反而冷笑著靠近一步,看到血絲在這個胖子的雙眼裏迅速彌漫開來。

“英子舉起炸彈的那一刻,我也在現場。我那時想起了沈會長說過一句話:‘真正的醫院,是人。’我才知道我之前弄錯了,隻有保住這些醫生,才算保住這家醫院。這才是沈會長希望我做的事。”曹主任的兩邊腮肉顫動著,仿佛有強烈的情緒在他肥肉下鼓**。

“你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你兒子想想?”川島覺得很好笑。

“我兒子一向不省心,我管了他半輩子,也該讓他自立了。”曹主任看向川島,“你逼我來找孫希,逼著我去把這些好醫生再毀一次,我是萬萬不能的。”

“哦,然後呢?”川島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忽然發現,看著這頭窩囊的豬無能而狂怒的樣子,也很有意思。

“我真心覺得你們日本能得天下,中國肯定要完了,完了……”曹主任絮叨著,把眼鏡突然扔掉,肥胖的身軀陡然迸發出一股巨力,伴隨著怒吼衝向川島,“我曹渡一輩子站錯隊,讓我最後再站錯一次好了!”

川島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曹渡突然伸手抱住了她,兩個人朝著河堤下方滾落。而在河堤下方,恰好停泊著一條裝滿石灰的小木船,兩個人落入苫布之間的縫隙,弄了一身石灰粉,霎時變成兩個生湯圓。

小船多了兩個人的重量,立刻失去了平衡。還沒等川島真理子明白過來,船身開始劇烈搖晃,讓大量蘇州河水漫過船舷,流入船中。

閘北的流氓都知道,倘若被人撒了石灰在眼睛上,不能用水去衝洗,因為石灰遇水發熱,眼球就毀了。此時大量河水遇到石灰,埋入其中的兩個人會遭遇何等痛苦,簡直無法想象。

川島真理子慘叫著掙紮,試圖逃離。可曹主任心存死誌,體重又大,把她壓製得完全動彈不得,隻能一起承受著這地獄般的煎熬。

伴隨著陣陣淒厲慘叫,日本兵們瘋狂地衝下河堤,四處找撓鉤和竹竿,試圖把小船往岸邊拉,可為時已晚。小船上冒起滾滾的白煙,朝著蘇州河中心飄去……

在不遠處的小丘之上,一隻大手攥緊了牛舌草的根部,卻久久沒有拔起。

三月二十日當晚,一直沒有獲得實質線索的竹田厚司,終於在各方麵的壓力之下,宣布解除藥水弄地區的封鎖。至於在蘇州河畔的那一場變故,在官方報告裏被認定是意外事故。川島真理子和曹渡的遺體也已被尋獲,淒慘程度連驗屍官都為之心驚。

在解封之後,外界的民間慈善機構立刻將食物與補給品運進去,藥水弄的幸存居民們終於熬到了曙光到來。而在藥水弄的北側碼頭,幾十條躉船也迫不及待地拔錨出航,把積壓已久的建築材料送去各處。

蘇州河上變得擁擠不堪,負責檢查的日本兵隻得潦草地隨便翻檢一下,便統統放行。

所有的船隻離開之後,碼頭變得空****的,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有幾個人影站在河堤上方,不知在眺望什麽。忽然其中一人看到,河灘上似乎有什麽東西,閃亮亮的。那人連忙下去,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撿起來。

那是一副小圓眼鏡,上頭沾滿了石灰,隻露出一小塊鏡片依舊剔透,在陽光下反射著熠熠光輝。